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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官马国力的急速下跌路 | 镜相

杨海滨 湃客工坊 2020-02-03

“先进人物”


文/ 杨海滨  编辑/ 刘成硕

湃客号@杨海滨


马国力在大广村部当了六年通讯员、三年民兵营长、三年村长后,在老支书的提携下,以85%的高票,当选新一届大广村支书。他站在人群前,对全村老少爷们演讲——有全村人作后盾,我会把村里的大小事做好,带领大家奔小康。

这一年是1987年4月,欣欣向荣的春天刚刚到来。

老支书马煌,在1979年村里要办纸厂时,四处筹资。马国力亲眼见到最后仍不能筹齐资金时,老支书从一年前刚盖好砖瓦结构上房的四合院搬到几乎荒废的老院,把四合院以三千元的价格卖掉,用这钱让纸厂得以落成。

在纸厂正常运作后某天,他随老支书去焦作见客户,办完事已过晌午,原本指望吃一块钱一碗的羊肉烩面再回去,可老支书硬是舍不得,说咱还是回家吃吧,步行了三四公里,搭上邻村马三拉货的手扶拖拉机回到大广村。马国力一路上暗骂老支书抠门,过后细想还是很佩服。那个月村里给老支书发三十块钱工资,他一分不留,马国力帮着上到纸厂的帐上,此后连续一年都把工资抵给纸厂,给马国力留下深刻印象。

马国力当选村支书几天后一个的半夜,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原来是村西头78岁的马富贵来敲门,求他帮忙把得了急病的老伴送往县医院。

这老夫妻无儿无女,二十年前就被村里定为“五保户”。马国力二话没说,把老人背上四轮车,送到县医院,可马富贵慌里慌张忘记带钱,马国力又掏了三百块钱当押金,才让老太太住了院。

他怕马富贵一个人不知咋办,和他一起守了一天一夜,其中收到过三道病危通知书,黄昏时,和马富贵商量着,还是按农村老人要死在家里的习俗,当夜拉回家,不久便咽了气。

第二天,马国力又忙着安排丧事。直到第三天上午,马国力和街坊邻居把花圈插到老人的坟头上才完结。事后,村民们议论说,马国力能把孤寡老人送终,是个好支书。

过了几天,马国力组织村委们开会,讨论把雨天一路泥,晴天一路水的村主要街道硬化的事。他主动掏了五千块钱,村里出了二万块钱,村委们也都捐了钱,组织了十几个村民,分小组有条不紊地铺水泥路。当铺到中街时,却出了情况。原本中街是直的,可村民老边前两年修家门前八字墙时,私自往前凸出四十公分,需拆掉才能打直。老边站在门口斜着眼说,我看谁敢拆。

马国力让人先停了,晚上提着酒去老边家,俩人坐在那干喝,马国力说,平时各家都把洗菜水洗衣水都倒街上,臭哄哄的,现在村里办好事,修暗渠铺明道,你的八字墙却伸到半路上,显得你多牛?晚上有人骑摩托看不清,怼翻了车伤了人,你负不负责?

老边说,也就是你,换个人就没门,不过你得给我补整齐了。

大广村街道硬化当时在整个岳村公社都是最早的,后来全公社召开各村支书大会,表扬了马国力。等到县里要求各村硬化路面时,已是数年后。

那时候他志得意满:也只有我能把咱村办成这样,换个人试试?


第二年,马国力到岳村公社找刘社长反映村里电线凌乱,有火灾隐患的问题,申请拨款整改电网,恰巧县电业局刚找过刘社长谈农村电网改造,刘社长正想选个村搞试点。马国力碰到点上了,刘社长拨了款,由马国力领头改造大广村纵横交错的电线网。

动工时还是春节过后不久,天气很冷,一伙人顶风冒雪拉线入户,一直干到四月春暖花开。某天在栽完村南三根电杆后,马国力独自爬上杆顶架铁架,伏在杆头拧螺丝,一时用力过猛,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忽地从六米高的杆顶跌了下来,旁边的人清楚听到了身体和麦地碰撞的沉闷声,然后就见他躺在麦地里脸色苍白,半天喘不上气,像是要蹩死似的,众人吓得不知所措,直到老边喊快送医院,才从惊慌中反应过来。

公社医生一看,让他们直接去县医院,在县医院检查后,医生很不乐观地说,有可能瘫痪。刘社长有个亲戚在洛阳正骨医院,第二天派人把在马国力转到洛阳正骨医院,这是家有百年史的全国闻名的骨科医院,经过八个多月的治疗,马国力能下床走动,一年后基本康复。

通过这事,村民对他的评价很高,一年后,村委会换届,他以得票第一名,再次当选大广村党支部书记。

此后,马国力在村里的影响力更大了。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政策深入,公社的名称改为乡,镇,大广村的公章在他手里也换过几回名称,为确保权力,他一直亲自保管。

有天,马国力的二弟马国华找他,想把村里纸厂的废仓库买下来。纸厂因赔本早已弃之数年,无人问津。马国力说,你出多少钱。马国华问三百块钱中不中。马国力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三千块钱都不中。

马国华说,老支书马煌在最后一任上,还不是把几十万的养猪场倒贴给了他侄子,两年后他侄子一转手就赚了二十万,咋到我出钱买废房都不行?

多年前,村里为照顾老支书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跛着的侄子马建设,派他到黄河滩养猪场去养猪。养猪是个细心费力的活,马建设和父母吃住都在猪场,刚开始几年经济效益还好,后来得了几次猪瘟,村里经济也不景气,养猪场就停了下来,但马建设一家一直在猪场住着。老支书马煌卸任前,马建设找几个村委说,连着几年没给他结看守猪场的工资等等,算下来村里欠他十一万二千元,希望和村里一次结清。

马国力那时已是村长,老支书也找他商量过几次,说干脆把猪场划给马建设两清算了。马国力知道光养猪场的猪舍和地皮,也值几十万,但想到老支书一辈子为村里做了那么多事,挪不开面子,和另几个村委商量,虽遭副村长反对,但最后还是把猪场划给了马建设。

这事给他一种切身感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老支书这样先进人物也逃脱不了这一关,也为他提供了某种心理依据。

侄子马国华又说,那天我碰到你初中同学王二娃,他在邻村也是当支书,人家就会来事,在公开场合,该为村里争取的就据理力争,私下有机会该自己拿也不错过。经马国华这么一劝,马国力说,那你就先用。


这年二月某天,马国力在公社大院外,忽然看见马路对面的王小英,她是马国力高中时的初恋,后来因为他家经济条件不好,王小英父母反对散了伙,多年都没联系过。这时他本想低头绕开,却听到她高喊着朝他招手,他这才装作猛然看见似的,开玩笑地说,巧了,在这碰上你。

王小英说,我可是在这专门等你呢,笑着指了一下停在那的“雪佛来”说,走,先上车再说。马国力有点不好意思,在她轻牵暗拽中走到“雪佛来”车前。

马国力问,这是去哪?

王小英说,叫你到城里吃顿饭,见下我表哥,看大家能不能一起挣点钱。

在饭店雅间,马国力意外看到了乡里主管大广村的沈领导,他哈哈大笑地指着他说,马支书现在很堕落呀,只有美女请你才来,我都叫不动你?他这才想起昨天开会中间休息时,沈领导和他站在门外吸烟时说结束后聚一聚的话。

王小英开始指着在座介绍,这个是她姑表哥,那个是姨表弟,然后那位叫郭才华的男人就端着盛满酒的杯子说,马支书来迟了,我得敬你这杯。

马国力几年前就听说过郭才华,那时,一个建筑公司在郭村边建工厂,郭才华雇佣了几百号职业闹事者,把工地包围起来,说建筑工地占用了农民的耕地。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工地被困一段时间后,无奈地把整栋办公大楼内部装修、道路硬化和园林绿化都承包给郭才华才算了事。

之后,郭才华又召集了一帮年轻人,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放高利贷。所谓高利贷,就是派人瞅准那些有钱人家的子弟,引诱他们打麻将,先故意让对方赢钱,再输钱,他们白纸黑字地写明利息后讨债。没钱,他们就把人软禁起来,要他向家里打电话送钱赎人。

马国力假装啥也不知道,和他们几个人推杯换盏喝了一圈后,王小英这才端着酒杯对马国力说,今天这杯酒叫相逢一喝泯恩仇。全桌人都拍起手来。马国力一仰脖酒就下了肚。沈领导边吃边说,最近县政府提倡大棚蔬菜种植,而且根据种植面积进行直补。

马国力明白了,王小英和她老表要他出地皮和村委会的手续,和自己联合搞大棚蔬菜,以获取政府政策补助款项。

吃罢饭,几个人来到来到茶室喝茶,沈领导又说,马支书你把你村外那二百亩地租给郭才华,你用一部分租金封住村委会那些人的嘴,再分给地主些钱,大家一起做点生意。

马国力吭吭哧哧地说,我得回去商量。主管领导见状也没多说,又聊了会闲话,就散了伙,郭才华开车载着主管领导先走,王小英开车载着马国力,在一家宾馆开了房间。

王小英说,这个项目你只管干,以我的名誉去租地,租金会让你在村里脸上放光的。政策直补款和蔬菜销售款,是大家的纯利。

王小英还说,这辆“雪佛来”今天你就开走,两年后如果你分不到钱,车归你,如果挣到钱了,给你再换好车。

不久,由郭才华领头成立了一个绿色发展蔬菜有限公司,王小英是法人总经理,郭才华是销售副总,马国力和沈领导入干股。马国力以大广村的名义出租二百亩地给王小英,使用期限二十年。

二百亩地上全都搭成了一排排白塑料棚,种植着各种蔬菜,路边的大广告牌子上写着:供应广穗进军香粤,但只运作到第三年,公司因资金断链破产。村民们直到多年后才知道,原来村里与王小英签的蔬菜种植租地合同是为了套取数十万政策资金。

马国力把这辆“雪佛来”留了下来。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找他,他都会开车接送,春节有老人串亲走不动路,他也来者不拒,村民们赞赏有加。


不久县公安局的张宝强驻村搞联保,他和马国力是初中同学,在寑室上下铺睡过两年,张宝强高中毕业后参加过三次高考,终于考上警校,毕业后成了公安一员,社会地位和马国力拉开了距离。

那天,俩人喝酒时张宝强说,局里方科长想买点黄土。

20世纪60年代,为响应 “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号召,政府将黄河改道南移,出动数个村庄数万人修筑新堤。公社在老堤两岸各种栽了四五排柳树作为战略保护,禁止私人挖土。大广村有数十亩地正好处在老黄河堤前后两岸,平时没人去那,马国力便让张宝强带人在老堤坝下划出一块地方,说,这不影响农民种地,挖吧。

一个月后,那片地变成了一两米深,蜿蜒了七八百米长的大深沟。有农民报了警,乡派出所来人找马国力了解情况,马国力忙说,这是我的错,忘记跟村民交待,为了支持县的重点工程,我同意去老黄河堤跟前起的土,然后对报警的村民说,又不影响你种地,弄得领导们白辛苦跑一趟。村民说,现在一方土值钱呢,咱不能白送人,再说在黄河堤上起土是犯法的。马国力说,我们支援的是县里重点工程,各乡都在支持,咱们贡献点土还要钱,以后政策扶助的事不就没我们的事了,真是目光短浅。

但村里还是谣传马国力和张宝强倒卖村里黄土,数万钱被他们私吞。这说法像夜晚升起的浓雾弥漫开来,说得有鼻子有眼,村里有十来人联名给镇纪委写了举报信。镇纪检的人当着全村人的面说,只要村里有贪污现象,随时举报,我们纪委一查到底,决不姑息,该抓的抓该判的判。然而随着日子过去,这件事不了了之。

第二年又到村委会改选,马国力有点底气不足,去找人算卦,老边在村里是阴阳仙懂八卦,算了好一会说,卦象上显示会场缺金,只要在会场你座位后放有金属就能成。马国力听了,扔下五十块钱说,你自己去喝酒吧。

马国力果真再次当选。选举结束后,他回家就给王小英打了个电话,王小英那时正好有个工程想拉他,嗔怪说,这么大的喜事你现在才说,我去你家当面祝贺?

马国力的老婆张小红在村小学当老师,每天都是天黑放学后才回家。这天回家早了,喊着马国力的名字,走进客厅,见没人,便朝卧室探了下头,就看到王小英。张小红愣了半天,扑过去扭打一团……

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有人故意出他的洋相,说马国力把镇上发廊里的小姐领到自己家里,是个花支书。有一回镇上开各村支书参加的计划生育大会点名时,计生委主任用开玩笑的口吻喊,大广村的花支书来了没,引得哄堂大笑,花支书之名在全乡传开。

我跟马国力是发小,每次回老家都一起吃吃喝喝,一旦喝高,他就跟我炫耀他的艳遇细节。有一回他还介绍张宝强和我认识。张宝强郑重地对我说,像马国力这类村支书,不可小觑。这话在2009年我父亲去世时得到证实,从墓地的选择到葬礼的操办,在马国力主持下,一切办得很顺利。

2015年3月,马国力开着那辆“雪佛来”来我家,萎靡地说,以后还不知啥时再见面,我说,啥意思?他说,我可能要出事。

他说,你知道咱村的天桥吧,七年前,县交通局给咱村七万块钱,把桥两边的坡路硬化,正好那时张宝强急用四万块钱,另外三万我作招待用了,天桥路面就没修。为了向县里证明这钱用在修路上了,我找到一家建筑公司老总,他是我老婆的姨表弟,以他公司之名给开了张发票,这笔钱算是有了出处。这事村里人不知道,没想到2014年底,县纪委派工作小组进入建筑公司查帐,发现了这张修桥发票,之后又到大广村作了调查。这段时间镇纪委书记已约谈我了三次……

后来马国力到郑州找关系商量对策,不料只得到对方淡淡的一句,你的事别人帮不了忙,让他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

我感到马国力的事很严重,可在跟他分开一个月都没听到动静。大广村开始新一轮选举,马国力以微弱票数第五次当选为村支书。不过,在选举后的第三天中午,警车开到了他家门口,两个警察进了他家,须臾左右挟持着他从家出来,上了警车。

事发突然,只有少数几个邻居见到,但消息传的极快。恨他的人说这是报应,还有人惋惜地说,聪明人被毁了。

后来我找人打听能不能救,对方说,要么吐出50万,要么住监狱五年半,他很早就选择了出路。

* 文中人物、地点均为化名,题图为电视剧《大江大河》剧照,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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