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美国小说家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个邪恶存在,形象为章鱼头的巨人,下巴上很多触手。
2019年春节前夕,飞崽回到广东的麻岗镇老家。镇子上的气氛和普通小镇截然不同:马路上随处可见关于打击电信诈骗活动的布告口号和标语,以及12月1日刚张贴出来的对112名电信诈骗犯罪在逃人员的悬赏通告,举报悬赏金额是一万元。在某户人家的住宅大门上,比春联还高的地方贴着五个红色大字:“电诈逃犯户”。左下侧春联的横批是“恭喜发财”。飞崽家也是电诈逃犯户,父亲和哥哥被通缉,他自己则半年前刚出狱。微信朋友圈里有人为这种贴字的行为忿忿不平,为什么经济受贿犯、杀人犯、毒贩家的门口没有这种待遇。飞崽对此的反应却比较平静:“我们这里的电信诈骗太有名了。”麻岗镇归电白县管辖,隶属茂名市,地处粤西,西侧是湛江,东面是阳江。镇上人口八万左右,有21个村委会,其中一半村子都围绕着镇中心,紧邻325国道。麻岗最有名的特产是芥菜和狗肉,香精制作曾是电白地区最火热的生意,电白首富就是做香精的。随着香精行业日趋饱和,生意越来越难做。上世纪九十年代(一说本世纪初),有个在福建做香精生意的麻岗商人在当地学到了电信诈骗的手法,将其带回家乡。一传十,十传百,诈骗的产业链在家乡生根发芽。起步之初,诈骗的“谈话剧本”是经典的“猜猜我是谁”:打电话给受害者,让对方猜自己身份,受害者猜到是谁就是谁。第二天再打电话给对方,以出车祸、嫖娼犯事等借口找对方借钱。当大众对这种电话有所警惕之后,诈骗团伙相继开发出了“孩子出车祸”(冒充孩子老师)、“明早来我办公室”(冒充公司领导)、“涉嫌洗钱/快递违禁品”(冒充公检法)、“信用卡盗刷”(冒充银行工作人员)等,合称“五大剧本”。诈骗的分工则有四块:买卡(买资料和手机卡)、办银行卡、打电话、取钱。电白电信诈骗行业的发展初期,多是兄弟、家人、亲友等几人组成的小作坊式运作,提前商定分赃比例,岗位轮换。随着手机的普及,电信诈骗跟着规模扩张,逐渐演变成十几人甚至几十人的集团。此时,集团骨干无需亲自上阵,而是招聘外人入伙,各司其职,骨干只管钱和后勤,老板们更是神出鬼没。
其中,打电话是整个犯罪过程的关键,即能否让受害者上钩,是一项风险最小、技术难度最大的环节。诈骗集团偏爱雇用十几岁到三十岁以下的人来打电话,因为在当地,年纪大的人普通话说不太好,脑子反应也不如年轻人。打电话的人是当时的紧缺资源,青壮年都在外打工,老人不堪用,诈骗集团遂将目光对准了本地唯一的中学:麻岗中学。
集团的人会开车到学校附近,见有学生路过,便上去问:“想不想发财。”回答想的人,会被带到他们的据点,了解一下这份“工作”,然后再给学生一点小钱。白送的钱往往有毒,受不住金钱诱惑的学生就会加入这些团伙。飞崽父母一共生了四个小孩,两男两女(计划生育在当地基本没用)。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在镇上打工,加起来工资六千多,要养活一栋简陋平房里的四个孩子和家中老人,勉强维持开销。一旦有人生病,或者要供哪个孩子上大学,就会承担不起。至于造房子,想都不敢想。诈骗集团提供给这些初中生手机、电话卡、剧本、受害人信息资料,很多人逃了学来打电话。但初中生毕竟年纪小,声音嫩,在电话里的可信度很低,有些人一个月都没能成功一次。飞崽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嗓音变声早(电白人讲普通话口音重,20岁听起来也像30岁),脑子活络,很能讨取对方信任。根据行规,打电话的人可以分成50%-60%。只要骗的钱到账,后面不管是被冻结,还是追回,老板都要把说好的分成给打电话的人。没多久,飞崽就戴着金项链出现在学校里,周末出入酒吧、KTV等娱乐场所,还学会了抽烟和赌球。有些羡慕的同学跟他打听发财致富的渠道,也加入了进来。2008年,麻岗中学每个年级13-15个班,每班50-60人。后来的统计数据表明,在电信诈骗的高峰期,麻岗的初中辍学率最高达到3.8%,而全县初中生辍学率才0.67%。这就意味着那几年里,麻岗镇比其他小镇多出80到90个辍学初中生。也是2007到2008年,电白的电信诈骗进入巅峰期。和飞崽不同,阿东出生在电白县另一个镇子——电城镇上。见到我们的时候,他穿着黑皮鞋、黑裤、黑皮外套、白衬衫,戴金项链,手上两个金戒指。朋友调侃他,在工厂拿几千块的工资,看起来几千万身家。09年初中毕业后,阿东先在工厂打工,嫌累,跑去理发店做洗发小弟,还学会了吸K粉。2011年到12年他辞职在家,游手好闲之余问亲戚朋友借钱买K粉,直到众人避之不及。此时仍是电信诈骗的巅峰期,各大小集团急需新鲜血液加入。某天一个在树仔镇的朋友跟他说起了搞电信诈骗的生意,不累,还来钱快,阿东欣然应允。树仔镇毗邻麻岗,同样紧靠325国道,虽然树仔镇的人从事电信诈骗晚于前者,却是后起之秀,几宗特大金额的诈骗案都是树仔镇的集团做的。
早期“生佬”们是在老板租下的民居、厂房里工作,随着集团警惕性的加强,渐渐都转移到山岭或者鱼塘附近。粤西这一带山岭遍布,有很多果园,树林茂密,人烟稀少,环境安静,既不怕被偷听,万一警察来了也方便撤离。打电话的地方很简陋,用木头搭几个棚子以遮风挡雨。棚子里专门拉来了电线,给“生佬”提供照明和手机充电。早上或中午,他们就来这里打电话,到了饭点会有人送外卖过来,或者一起到外面吃(距离镇子只有五公里)。晚上大家就回家睡觉,似乎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没什么区别,只是工作比较随意,想赚钱,就要多打电话。这样的据点在周围山岭里面有很多个,当地居民上山干活,或去自家的果园,总是能在路上听到有人在打电话。阿东他们打电话的手机、电话卡,对话剧本,均由集团提供。但受害者资料要自己掏钱跟中介买,且分类很细:五毛钱一份的,只有姓名、手机号码;一到两块钱的资料,就有详细的家庭住址、职业;十块以上的资料,包括姓名、手机、职业、住址、身份证信息、亲属关系以及他们的姓名。这些资料一般是几百人的名单。新资料比较贵,重复卖得多了,价格就会降下来。阿东听中介说,资料大多是从电信运营商、银行、公司入职表格这些较官方的地方流出来的。新人都买五毛钱的资料来练手,熟练后再去买一两块或者十块以上的。也有人专用方言骗当地人,买那种资料非常全的,比如冒充受害者的外甥(在酒吧被警察抓起来需要几千元保释金),可以准确说出受害者的妹妹的名字和岁数。阿东刚开始打电话时很紧张,话也说不利索,有时候聊着聊着,自己主动把电话挂了。打了十几通电话之后,失败的情绪积累在一起,也不管那么多了,一旦对方揭穿他,他就用脏话骂回去。他第一次成功的诈骗,对象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他冒充孩子的老师,说孩子发生车祸,在医院急需钱做手术。受害者听到孩子出车祸,整个人慌了,完全没想到要验证阿东的身份,所有对话都由他来主导。整个过程只有三通电话,时间加起来不到30分钟,阿东就骗到两万块。一开始他说要一万多的手术费,但听到对方完全信任他,又改口说还要一些乱七八糟的费用,让对方转两万给他。
第二次诈骗,对象是五十多岁的妇女,也是出车祸的剧本,只不过这次是她的丈夫“出车祸”,他的身份是同事。他说手术费要两万块,对方说卡里暂时七八千块,要问别人借。他让对方先把卡里的钱都打过来,预支手术费,剩下的后面再借。之所以这么说,是怕人家去借钱的时候说起出车祸,一传开来,容易被揭穿。果然,收到第一笔款不久,这位妇女打电话过来追问阿东的信息。阿东知道她是缓过来了,立刻挂掉了电话。阿东初次上岗打电话,一共打了二十天左右,成功三次,都是出车祸的剧本,诈骗总金额三万多点,他分成将近两万。
每次诈骗得手,他们都会把手机卡销毁掉。一般是积攒了很多之后,和石头一起放进麻袋、沉到附近的湖里。几年后,这个湖泊污染严重,政府派人清理,打捞上来好几袋电话卡。2009年春节前,飞崽的父亲从广州回到麻岗老家,惊讶地发现儿子出手如此阔绰,一问方知,都是电信诈骗搞来的钱。一番长谈和沉思良久之后,父亲做出决定,飞崽辍学,和哥哥、父亲,再拉上几个亲戚,一起做这一行。电白人有一个性格特点,即别人可以做,我为什么做不得。这种性格成了一柄双刃剑,敢打敢拼敢干的同时,也容易将法律意识践踏在脚下。事实上,早在电信诈骗兴起之前,电白的假鱼粉便是该地区历史上的一个污点。麻岗镇早在九十年代以前就因制造假鱼粉被整顿过,当时造假是往鱼粉中掺泥巴。2000年广东省有关部门组织200多名执法人员,在粤西湛江和茂名地区联合打假,查获了大量掺有“皮革粉”的“鱼粉”。在麻岗镇,沿公路两侧共有39家“鱼粉”生产企业,在抽查的8个厂家中,全部发现堆满了可用来制做鱼粉“掺假”原料的“皮革粉”:将废置的皮革制品经过硫酸浸泡、蒸煮后制成粉状。皮革粉富含不可降解、不可吸收的高蛋白,不容易检查出来,危害性更强。由于皮革制品经过化学加工,富含“镉”等可引起慢性中毒、致癌的重金属,购买了假冒鱼粉的鱼虾养殖户,所养鱼虾会慢性中毒,往往在收成之前不明不白死去。就算没死,卖到消费者手中又形成第二次毒源。2000年的那次行动中,查封和没收了发现的20吨假鱼粉原材料和14件生产设备。现在,电信诈骗替代了鱼粉,成为了新的发财致富的超车弯道。当地诈骗集团有很多都是类似飞崽这样的“家族式企业”,兄弟带兄弟,父亲带儿子,甚至儿子带父亲,辅之以平时的远亲、好友。集团有大有小,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但超过一百人的就没有了,目标太大。这些大大小小的集团,犹如植根于山岭间的巨型怪物,通过电话信号将无数触角伸向全国各地。飞崽家这样的小集团,只负责打电话——办卡、买卡、取钱,需要依靠较大规模的集团来操作,俨然一条成熟的产业链。后来因为电白关注度太高,有一些小团队没有待在电白打电话,而是跑到其他城市,主要是珠三角地区。当然更多人还是留在电白,不单是麻岗镇和树仔镇,其他小镇也有,特别是电城镇,也就是阿东的老家。
除了亲人,飞崽还邀请了几个以前的初中同学加入。在麻岗,参与电信诈骗的初中生(麻岗没有高中)非但不会遭到家里人的阻止,还会受到鼓励,允许辍学专门干这一行。飞崽回忆说,这些“出来混”的小男孩,特别早熟,也喜欢讲义气——在当地,男人之间感情好,被叫做“喝血”关系,意思类似歃血为盟。飞崽带着这帮“喝血”兄弟打电话,每人平均一天要打100通电话。他们休息的时候,闲极无聊,会比赛猜猜看受害者的手机和座机号码归属地在哪个省市。那些电话打多了的老手,看一眼号码(区号)就能说出是哪个地方的。在2009年前,大部分人会接通“生佬”的电话,也愿意跟他们聊下去,相信他们身份的人也不少。但是第二次通话说出目的后,大部分人会有警惕心,去验证身份。而相信他们、愿意转账的人非常少,能成功转账的更少,整体成功率往往不到1%。2009年往后,成功率更小。可是只要成功一次,就是至少四位数的收入。如果赚到三四十万,就会停工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一是看看外界什么动静,还有就是赚这么多钱,必须要犒劳下自己。诈骗集团内部都流传着一个故事,某个“生佬”本想骗对方几百万,谁知对方汇过来几千万(也有说一个亿),集团的人前思后想,最后都不敢去动那笔钱。赚到钱的人一般会有两种消费习惯:单身的会把钱花在金项链、金戒指、汽车和各种花天酒地的娱乐场所里,不少人还沾染了毒品。县城水东镇和电城镇是最繁华的两个镇,镇上的酒楼饭店、KTV、酒吧、会所,一度依靠这些诈骗集团的人作为大客户。树仔镇某个大排档的老板后来感叹,这帮搞诈骗的人都是坏到骨子里的,害死人。不过以前有这群人,不是什么节假日,大排档每天晚上都爆棚,现在只有春节大家回家过年才有这种现象。那些结了婚的人同样也会以上花销,但主要是用钱来盖楼。早期麻岗和树仔不流行买房,都是自己改建住宅楼。飞崽一家在2011年住上了新造的三层小楼,家中两台车,还经常请亲戚朋友来家里办宴会,令人羡慕。不少邻居和远亲纷纷上门打听,是什么样的发财渠道,让他们几乎一夜爆富。2009年飞崽一家开始入行时,当地的服务员和普通工人每月工资是1000到1500元,建筑工、技术熟练工每月3000元,散工每天是50到80元工资,普通五口之家每天买菜花费大约三十多元。那时造一栋三层小楼,精装修的要70到80万,普通装修的要花费40到50万——在诈骗集团里属于业务尖子的“生佬”,一年就能赚到这些钱。在外辛辛苦苦打工的人回到老家,不但发现自己攒下的积蓄并不能给脸上增光添彩,反而春节期间当地的物价水平飞涨(甚至会超过广州),心中的不平衡是不言而喻的。当知道有这样一条不甚光彩的致富路时,不少人索性辞了职,留在老家跟着从事电信诈骗。曾经时刻高悬在飞崽父母头上的“生病怎么办”已经不是问题了,至于孩子上大学的学费难题,也已经解决——根本无需再上大学了。网上至今流传着一段电话录音,骗子采用“猜猜我是谁”的剧本,打给一个刚睡醒的广东男子,交流了几句之后,对方反应过来,问:“做你们这行挺累的吧?要打那么多电话。”三次诈骗得手后,阿东觉得打电话的难度太大,成功率低,再加上每天要打几十到一百多通电话,的确挺累,就跟老板申请,要去办银行卡。办卡是整个流程的第二环节,风险中等,是用买来的身份证(中介跟无业游民或急缺钱的人买的)去银行办理账户,诈骗时让受害者将钱汇入该账户。阿东拿到一万多的赃款后,请朋友出入各种娱乐场所,一起吃K粉。有个叫黑仔的朋友看到他突然富裕起来,也跟着他去办卡。办卡,要事先跟中介买别人的身份证,这些身份证的价格几块钱到一百都有。年纪在18岁到30岁的是最值钱的,跟办卡人年纪相差不大,方便冒充。其次,名字越简单越值钱,例如张三李四,两个字的,好记。因为转帐要核对账户姓名,受害者如果年纪偏大,骗子用的卡号名字就要越简单,就越不会横生枝节。搞到身份证,就是去银行,要办完一整套卡才有钱拿。一套就是“五大”银行的卡:工商、农业、建设、邮政、农商。有时候也要办“八大”银行:工商、农业、建设、邮政、农商、招商、交通、中国。办一套“五大”的提成是1800到2000元,“八大”的是2500元左右。这个价格是老板给阿东的提成,阿东分给黑仔,“五大”就是1500元,“八大”是2000元。阿东跟黑仔刚开始是在电白县内办卡。电白县是诈骗重灾区,拿着别人的身份证去办卡有点困难。那些柜员看到身份证头像跟他们有不少差距,会直接拒绝。有次在县城,银行柜员直接让阿东赶紧拿身份证走人,“不然报警抓你。”刚开始去办卡,他们会取好几个排队的号,然后在银行外面抽烟解压,为的是给自己一个缓冲。什么时候放松下来,再进去办。他们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每人办好四张卡,都还差一张农行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他们回到电城镇的老家办。阿东先进去,虽然身份证不是当地人,但软磨硬泡之下柜员终于给他办了。过了一会儿,黑仔拿着同一张身份证进同一家银行。虽然找的柜员不同,但对方发现黑仔跟身份证不符,不给办。黑仔生气地大喊大叫,威胁柜员:“不给办卡,我就办你。”他们都不知道,一张身份证,是不能在同一家银行办两张卡的。柜员后来交接工作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就拨打阿东留存的电话,阿东不接。柜员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查到这个号码的通话记录,发现阿东用这个号码给他妈打过电话,于是联系上阿东妈妈,阿东妈妈又联系上阿东,让阿儿子赶紧把黑仔那张银行卡还回去。可此时阿东已经把这两套卡都寄到广州了(取钱的人在那里)。他深知问题严重性,只好让广州那边的人通过回电白的大巴客车,花了四个小时把卡送回来。卡一到手,阿东就送回给柜员。通过这事,他才开始警惕,办卡用的手机号码绝不再给认识的人打电话。同时他也发现,虽然在电白可以通过恐吓让柜员办卡,但效果还是太慢。最终在2013年春季,两人决定去珠三角地区当“车手”,也就是做取钱的环节。一般诈骗到两万元以下的脏款,在银行账户里转一两手之后,老板就直接让“车手”去ATM机子上取。如果是两万到一百万的,会分转到多张银行卡,让“车手”分别去取钱。一百万以上的,会转到缅甸、柬埔寨的赌场,让赌场的人帮忙洗出来交给诈骗集团。还有一种常见的取钱方式,就是转了几手之后,让“车手”去金店刷卡买黄金。如果金额比较大,就到香港那边的金铺买,然后再把买到的黄金交给当地的联系人处理。当“车手”的提成是5%,虽然提成低,但效率高,来钱快。取一次两万元,就有一千块给到本人。阿东他们刚开始当“车手”,有时候一天能取好几次,只需要戴个鸭舌帽和口罩去取钱就可以。有时候老板那边不方便搞太多现金,也让他们去买黄金洗钱。阿东记忆中最疯狂一次,是在香港买了价值四十多万人民币的金饰品,这是他花过最大的一笔钱,“感觉自己像个土豪一样,在金店里买买买。”阿东当“车手”,平均一个月能赚三四万。每次他赚到一笔过万的,或者攒到一万,就要停工,去花天酒地,嫖娼,吃猪油(当地管冰毒叫猪油),等钱花得差不多了,又回去当“车手”。用他的话说,来钱快,去钱也快。取钱是四个环节里风险最高的。2013年末,有几位他们认识的“车手”在取钱时被抓了。他们有点害怕,决定不取钱,再回去办卡。
电信诈骗团伙给这个物产丰富的地区带来了难以预计的恶名。某位初中老师在课堂上跟学生说,以后出去无论是读大学还是打工,都不要说你是来自电白的。在电信诈骗高峰期那几年,很多电白出生的人去广东的大城市银行办信用卡,柜员看到身份证,直接拒绝办理。早在2009年,电白县被广东省公安厅确认为“全国打击电话诈骗重点地区”。麻岗镇和树仔镇,开始有警车频繁地在路上行驶。电白论坛上有一个帖子,转自2011年《南方农村报》的数据统计:麻岗镇总人口7万左右,就有903人被当地警方监控。为了打击诈骗,茂名市公安局在树仔镇的325国道旁边建了一栋楼,成立反诈骗工作小组,即侦查直属一大队(也叫反电信诈骗直属一大队)。飞崽的初中同学说,经常能看到信号车停在树仔镇的街道上,据其猜测是用来监听当地人的通话。所有那些并未从事养殖业、香精生意却忽然暴富的家庭,都受到了警方的密切注意。镇上和村子里铺天盖地地张贴了打击电信诈骗的标语。但是几乎没有当地人会去举报别人从事诈骗。飞崽说因为这个行业的人在当地实在太多了,一旦举报被发现,“后果会很严重”。2013年秋天的某个夜晚,飞崽所在的村子被警方包围搜查,飞崽被带走配合调查。他的父亲和哥哥当时正在水东镇,逃过了这次抓捕,从此以后一直销声匿迹。通过老板的牵线,阿东和黑仔来到广州三元里,找到一位中介买身份证。这个中介生意兴隆,一般随身都带着几百上千张身份证。在这个行业久了,阿东也知道,在广东办银行卡是较为困难的,最好去广西、湖南、江西等地。虽然以前的办卡经历不是很顺利,但步骤他们还是轻车熟路的:进银行,取号,排队,给办就办,不给办就马上换另一家。阿东办卡最多的一个月,是五天在广西玉林办了六套,一星期在湖南娄底办了八套,然后回广东,两天办了两套,平均一天至少能办一套卡。但是他要玩,要吃“猪油”,一个月办十六套卡是极限了,再多就会耽误他去玩。此外,到省外办卡,去一趟办太多,全拿在手上,风险非常大。不把卡送回广州,老板也不会给他钱。他在每个城市都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时间长了有风险,也不好随身带毒品,因为在外地人生地不熟,很难搞到毒品。办卡,是阿东在这行干过最久的岗位,期间又有个叫阿森的朋友加入他们的队伍。阿森先跟着阿东在广东办了几次卡,熟悉了业务,然后三人转战广西,办得很顺利,回广州交完差,拿钱玩了几天,接着又去江西。这时候是2014年了,公安对电信诈骗打击的力度越来越大。有一天,阿东带着阿森出去办卡,黑仔留在酒店睡觉。他们办卡,都会故意错开,不会一起去同一家银行。在一家农业银行,柜员对阿东说身份证头像和本人不符,不给办。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阿东都会直接走人。但那天他情绪上来了,跟柜员闹,问哪里不符,懂不懂流程,不懂就喊经理来。经理核对了身份证,告诉阿东可以办,但是要多填一点资料,然后就拿了一堆表格让他填。这时阿森已在另外一家银行办好卡,想起附近有一家爆米花很好吃,就过去买。买完又在附近逛,看到有家农业银行,就进去排队。轮到他拿出身份证说办卡,柜员看身份证跟真人差距太大,直接去喊警察过来把他逮住。此前阿东被抓起来,先被押在银行里审,问有没有同伙,他都坚持说没有。不到一个小时,阿森也被抓进来,警察问他认不认识阿东,阿森说认识。阿东出生于1993年,但因为本人身份证是1996年的,被抓时显示他还未成年,罪名是妨害信用卡管理罪,初犯,只判十个月;阿森判决书的罪名也是妨害信用卡管理罪,初犯,从犯,但成年了,被判两年。在宾馆里睡觉的黑仔一觉醒来,等了很久还不见他们回来,意识到出事了,立刻收拾行李跑路。他仍旧从事办卡的行当,期间还换了一个老板。阿东和阿森被捕一年后,黑仔在南京一家银行落网。阿东出狱后,没有再从事这一行,说内心其实是很反感这个的。但他还会吸毒,后来又因为吸毒被抓过。如今他在一家工厂打工,从朋友圈的照片看,仍旧时常出入酒吧等娱乐场所。阿森出狱后,也没有再从事过诈骗。他现在待在家里,搞微信群抢红包——类似赌博,开始是群主发一个固定金额的红包,所有人都可以抢,谁抢到最低的就再发。如果是群主抢到最低,那就是第二低的人发。阿森说如果当时没有贪吃去买爆米花,就不会看到那家农业银行,也就不会被抓了。说完这句话,他又叹气:“都是命,命中有这一劫,逃不掉。”飞崽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两年,提前出狱。此后他都不愿留在老家,在外打工。至于父亲和哥哥,仍旧在逃通缉中,去向不明。2019年年三十开始,电白警方开始新一轮严打涉嫌盗抢骗等违法犯罪的攻势,对麻岗、树仔两个重点镇开展集中清查,先后抓获了8名饮酒作乐的在逃人员。
此前,更多在逃人员在家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的劝说下投案自首。飞崽服刑的那几年里,针对诈骗的手段层出不穷:银行加强了办卡的严格性,如果不是和身份证上的人长得非常像,基本不可能办成功。很多城市的ATM机和自助客户端都有了提示语音:请不要相信假冒银行工作人员的转账电话和短信。手机卡也已经从2015年开始实行实名制。这项政策实施后,残存的诈骗集团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购买200元到300元一张的“黑卡”,但这种卡打不了多久就会作废。其次是使用网络虚拟号码,但广大群众已经对这种号码提高了警惕。飞崽的朋友跟他透露,三大手机运营商似乎出台了一个政策,本地号码如果拨打外地不同的号码太多次,会被限制通话。电信诈骗集团在本地生存空间越来越少的同时,很多人选择了“跳槽”去其他行业:从事网络博彩,或者在微信上冒充美女和人聊天,骗取信任后谎称爷爷生病没钱医治,借机推销爷爷的画作,成本价几块十几块,卖到几百元上千元,一个人同时可以和几十个人聊,一个月下来也有个几万块。但这一切已经和飞崽无关了,他现在最大的心愿是父亲和哥哥能够回家。粤西有做年例的民俗,特别是茂名,从正月到腊月都有,大部分集中在正月里。这是一种群体性的祭祀活动,有游神、游灯、摆宗、走公、抢炮头、唱戏、舞狮等活动。每个村每个地方的活动不尽相同,有一些地方的活动从早上搞到晚上,有一些则比较简洁,只是弄几桌饭,宴请亲朋好友。飞崽希望能再次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张桌边,哪怕粗茶淡饭也好。他去电城镇上办事的时候,看到七八个男孩在某棋牌室里打麻将,最大的不过20岁,最小的大概才12、13岁。马路上飞驰而过两辆警车,后排各坐着三个少年,都是他当初走上那条路的年纪。飞崽昔日的母校、麻岗中学的主楼外,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电诈一日不止,打击一刻不停。”本文系“澎湃·镜相”写作大赛一等奖作品,作者王若虚、陈也是,原标题:《电话那头的克苏鲁:来自电信诈骗重镇》。王若虚:当一个职业小说家提笔写非虚构 | 获奖者谈
其他作品推荐:
村里有座庙:一起特大海难的民间记忆 | 特等奖作品赏
余同友:为什么要记住一场多年前的海难?| 获奖者谈
响水河边七病区 | 一等奖作品赏
张瑾:灾难现场,每个人都有故事 | 获奖者谈
停业的不良PUA情感专家 | 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