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红豆:当一个中产之家被虐童蒙上阴影 | 镜相
“叮”一声,32楼到了。我提着荔枝出了电梯。荔枝是我昨天去蛇口摘的,冷藏一晚,还很新鲜。妃子笑、糯米滋、鸭头绿,都是肉厚水多,咬一口,浆汁爆破,嫩滑沁甜。这是热带盛夏的幸福,我想送给一对幸福的人,汪澄和李阔,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他们带着两岁半的女儿小红豆、红豆的爷爷奶奶,从北京搬来深圳,近期,终于迁下户口,安顿好了新居。
上午十点,提前一个小时,我进入了小区。32E,还是32F?我想翻开聊天记录,确认下房门号。摁门铃前,我等着微信在微弱的4G网络下启动。
“流掉?你敢。你敢流掉我的孩子。”
那是李阔的声音。我怔住,大脑一片空白。他说我们湖南方言,语速快,力道足,口气凛冽,不容置疑。
汪澄在哭,声音呜呜的,又细又长,像鸟儿被掐住了喉咙。两年不见,我印象深刻的,依然是汪澄谈笑风生,清爽悦耳、辨识度很高的女中音。
“这不是孩子该来的时候。”汪澄说。
“对不起。汪澄,再想想吧,娃娃五个月了,都长指甲和头发了。”
“我心里怕,怕死了。我们何必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
“豆豆的事,不会再发生的。”
“你怎么保证?”汪澄悲哀地叫起来,“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一直在想办法。别哭,别哭了。”李阔焦躁起来。我仿佛看见他俊秀的脸上,卧蚕眉正像螺丝拧紧。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好久,只剩哭声。哭声夹杂着几句疲惫不堪、模糊不清的咒骂。我听清楚一个最下流、最恶毒的诅咒,是如今乡下村妇都极少再用的骂词,我不敢想象,那是从冷静理性的证券分析师汪澄嘴里出来的,而且,是当着她执手十年、两情相悦的爱人的面,恶狠狠地咒骂出来的。
我总得找个机会,问问这场不像家常的争吵。不过,这要等到我们年少时亲密的友谊,随着距离的亲近,重新归位。在此之前,我要懂得克制,还有隐瞒。我即刻转身,快步走向电梯,摁了往下键。电梯来得很慢,每次中途停下,我都有点紧张。
我姑妈年轻时在镇上开宾馆,每次远远见到熟人带着婚外情人来光顾,她都会把前台让给那个沉默寡言的吉首苗族伙计,自己远退到厨房间。她放弃目睹很多东西,也从不多说一句与生意无关的废话,等她赚得盆满钵满,功成身退,所有人都很怀念她。
我在楼下晃荡着,等着争吵过去。这个小区,位于福田,靠近南山,由八栋圆形的高楼环抱而成。楼身一律米黄色,一眼望去,气派又温柔。屋顶是橙色,尖尖的哥特式,悬浮于参天绿树之中,高调醒目。小区里有两条大路,一路种榕树,一路种王棕,每一株,都长得气势巍峨。王棕的单片叶子壮得像棵树,工人们正操作着高空车,轰隆隆地切割棕叶,底下告示牌印着:“谨防落叶砸伤。”
沿着大路,还散出去一些小路,漫不经心地种着黄钟花、紫荆花、蝎尾花、朱缨花、龙船花,花瓣和熟透的芒果、没熟的莲雾一起,在海风中滚落草丛。滚烫炽烈的热带,连落花都不染一丝残败气。我打量着来往的人们,无论黄皮肤、棕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散步的、提蔬菜的、推婴儿车的、练健身器材的、坐在长凳上参悟人世的,都露出自在满足的笑意。这个小区,就像深圳珍藏的一座度假岛。
交掉房子定金那天,汪澄发来微信:“锵锵三人行,你看吗?听说窦文涛也买在这个小区。当然,他买的肯定不是我们这种120平户型。”
我围着泳池绕了半圈,在深水区王棕树的荫凉处,找了条长凳坐下。泳池很大,是一个过分扁的椭圆。三五老太在远处的浅水区扑腾着。我观赏着水波折射出海蓝色的光,菱形的光线层叠闪烁,盯久了,有种动荡、浪漫又鬼魅的幻觉。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观赏着我闪闪发光的朋友。
十六七岁,李阔和汪澄就各自展现出人中龙凤的长势,在我们至今强调“集体”“团队”“合群”这类词语的小城,他们总是独来独往,并对一人走在哄闹的去食堂和操场的路上——那种突兀的孤独和奇异,毫不在意。我后来明白了,有那么一种人,就是有一个自成体系的精神世界,像身穿铠甲,肃静庄严,能自我保护。
等到高考后,经过一个无所事事的漫长暑假,李阔和汪澄并排坐在了一起,戴一只耳机,听着当年流行的《北京欢迎你》,搭16个小时的特快,去首都读大学。李阔在航空航天大学读通信工程,汪澄在人民大学读经济,一口气从18岁读到25岁。我依次在QQ空间、微博和朋友圈,观赏着他们泡国家图书馆,逛国家博物馆,游国家体育馆,拿国家奖学金,寒暑假走遍这个国家地理教科书上出现的山川河流。我还观赏着他俩,在面食、雾霾和情爱的灌溉下,越长越好看。
李阔一点不像产自全国平均身高倒数第二的省份,至少拔高到175cm,因为长期游泳,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汪澄长着长着,淡化了甜美娇小,显现出女孩身上罕有的大度大气。他们就像热带雨林中箍在一起的水杉和万年青,树木茁壮蔽日,藤叶也阔大丰茂。有好几年,单是旁观他们的恋爱,都比参与某些恋爱,让我觉得更有意思。我们的弱点在于,既不像他们这样毫无保留、倾尽全力去爱,又对爱的寡淡无聊不甘心,因而总是各怀鬼胎,暗想其他种种可能。
我问汪澄:“第一个人,你怎么让自己信服,是最好的那个人?”
“因为他是李阔啊。”她想都没想。
“管他是谁,爱情也有共通的定律啊。比如情欲,新鲜的人更能带来热情吧。”
“不不,我不需要新鲜的人。”汪澄自信而狡黠地一笑,“李阔做什么事都做得最好,做爱也不会例外。”
十年来,在不同时空的切割之下,我们珍视,并一同小心地维护这份友谊。我总是被各种原因,困在原地,而汪澄,每从地理版图上潇洒地移到新的坐标,都会给我打个电话,发几张照片。比如,她曾站在八月的额尔齐斯河畔,拍来凌晨两点像被烧着了的星空。大美已经表明一切,她却累赘地配上好长一段文字:“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发源于新疆富蕴县阿尔泰山西南坡,冰雪融水。为鄂毕河最大支流,流经中国、哈萨克斯坦、俄罗斯。全长4248公里,流域面积5.7万平方公里,年径流量111亿立方米。”
接着,她以一对韩国小男孩亲嘴的表情包作为分界,调皮地补充道:“这可是我们当初咬牙切齿背过的东西。现在我只想告诉你,额尔齐斯河特产的白斑狗鱼,好吃得要命。你就当……我替你尝过了。”
2014年,硕士毕业,李阔签了网易,做游戏开发。汪澄去了国泰君安,做证券分析。从三四线小县城出身,赤手空拳,双双体面地留在北京,可谓志得意满。我们同龄人与他俩相比,自我都显得很弱小。比如,同样面临催婚,道德层面、地域习俗之类,令人烦不胜烦,却根本影响不到他俩。
汪澄一开口,便让她开铝材店的父母、开超市的未来公婆,无话可说:“你对照自己和孩子的十五岁,如果孩子更聪明优秀,说明从今往后,你不必插手他的任何决定。”
李阔一贯负责笑,打圆场:“我们的好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们有自己的节奏,这是谁也耽搁不了的。”
除非天意。汪澄入职没多久,怀孕了。他们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四月,汪澄因月经紊乱,被查出多囊卵巢综合症,医生说,“多囊”不分泌孕激素,无排卵,基本没有怀孕的可能,而且很难治好。既然如此,避孕就多此一举。同时,在心理上,他们也调试为,两人相伴过一生。反正,决定幸福的,是你自己,又不是你的后代。然而,一个月后,汪澄怀孕了。两个人都处于个人发展的紧要阶段,可想而知,怀孕引起的恐慌和忧惧,比不孕要多得多。
不过,孕事从北京三环到了湖南小镇,从两人老破小35平米居室,到了两家在乡下的时髦的现代化别墅,以及,从这对青年男女磨磨蹭蹭不设期限的非婚同居,到必须领证、胎儿建档、筹备婚礼的合法的正统流程,被所有人提炼为:“恭喜——有喜啦——双喜临门哇——”
也许受气氛的感染,也许是孕育生命带来了深刻的体验,或者,他们至此已完全确认了对方,总之,李阔和汪澄在婚礼上,笑得很甜蜜。汪澄看上去精力充沛,受剧增的雌激素影响,皮肤比之前透亮白净,因而右边颧骨冒出的妊娠斑,在遮瑕霜的覆盖下,依然可见。她拿起我的手,放在肚皮上感受胎动:
“小红豆七个月啦,舌头上的味蕾正在形成,能尝出味道了。她很灵活,在羊水里游来游去,一抱到自己的脚,就嘬个不停。每天我吃完饭,她吸收,就会打嗝。”
我很惊奇:“你怎么晓得的?”
“孕期软件会提示你每周的变化。我自己,母体,也能感受到很多东西。”
“叫小红豆?女孩?”
“对。四个月时,一个医生朋友帮忙看了,她家有台B超机。”汪澄抿嘴笑笑,往我肩头撒娇似的靠过来,“我们都想要个女儿,尤其是李阔,晓得了是个女儿,从医生家回来的车上,一直笑啊,一直笑。快到家了,还一定要去买个大蛋糕庆祝。最后,他选了个小女孩翻糖蛋糕,穿粉色荷叶边公主裙,扎两条栗色小辫子,长一对又白又胖的天使翅膀。我怕得妊娠糖尿病,蛋糕都叫他吃了。2磅,六人份,他也吃不完,又舍不得扔,摆在桌上,围着看来看去,傻笑。好多好多天,李阔,他可真快乐啊。”
“你看,你要生个儿子,可怎么办。”
“哈哈。你信不信有的人生,老天爷护航,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我看着汪澄:“我信。”
泳池遮阳棚下已空无一人。11:15,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超过一刻钟了。日头很晒,空气灼热,我感到后背的衣服汗湿了,浑身黏糊糊的。我既想跳进水里,游一圈,又开始在脑子里琢磨,该找个什么理由,推掉今天的拜访了。所以,当红豆的奶奶拖着买菜推车,来到我身边,弯腰眯眼地探视,我竟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好像也不应该坐在这里。但红豆奶奶没有注意,也没有在意。
“真的是你。”她看到我很高兴,皱纹笑得更深了,“他们说你今天过来,我们去超市买菜了。你朋友呢?你朋友怎么没来?”老家上一辈人,至今不说“男朋友”“女朋友”,但意思我们是懂的。
还没等我回答,红豆奶奶又指指泳池那头:“红豆爹爹(爷爷)带着小红豆在那里。我们走吧,家里凉快。”一老一小在铁黑的栅栏那边,身影微微晃动,阳光煞白,我看不清脸。
红豆奶奶大声提醒老头子:“你先去摁电梯——楼高,人多,电梯来得慢。”
我在电梯里第一眼见到小红豆,即刻回想起汪澄在婚礼上,说“公主裙”“天使翅膀”时,一览无余的美丽与恰到好处的骄傲。我也想起有次夜聊,汪澄谈起她受孕的隐秘奇迹,那么激动而饶舌:“我和他,做爱一千次有了吧,一路从初恋摸索着来,激情、震撼,太多太多了。但是那几次,非常特别,难忘——当然不仅是同时高潮那么简单,那种感觉,怎么说,宛如神启。半夜我醒来,会抱着他,看好久,舍不得入睡。一种非常态的——我找不到准确的描述,只能想到‘幸福’——一种非常态的幸福,从脚尖直至头皮,从头皮直至脚尖,贯穿血脉,来回反复,切实可感,在我身心引起的悸动你无法想象。我知道那极其罕见,也很难再出现,所以总是去回味。”
小红豆站在这里,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惊讶于我们的下一代,竟变得这么——这么品种优良。小红豆更像妈妈,初看,简直就是从汪澄那张眉心点红的幼儿班舞蹈集体照中走出来的。不过,小红豆会选,放弃了妈妈有点塌、两翼有点宽的鼻子,遗传了爸爸漂亮的高鼻梁。
小红豆一手抓橘子,一手摁电梯开门按钮。电梯里只有我们四个人。门关了。32楼的按钮太高了,她够不着,便摇了摇爷爷的裤腿。我心想,这样的小孩,就是看看,也叫人心生欢喜。她穿一条蓝底小碎花背带裙,剪童花头,齐整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圆鼓鼓地紧盯我,像小动物,很好奇,又有点警惕。
“叫爱姨姨呀。”红豆爷爷笑着把她往我面前推,“这是她的叫法。她喜欢叫爱姨姨、爱叔叔、爱姐姐、爱哥哥……”
小红豆腼腆一笑,不作声。
“你的橘子呢?拿给爱姨姨吃。”
小红豆迟疑着伸出手来,还是不作声。
两分钟后,出了电梯,我走在最后。摁完门铃,小红豆低声喊:“爱姨姨,你吃呀。”喊完,飞快地拽起爷爷的手,脸藏进爷爷的掌心,有点羞赧地来回摩挲着。
我问:“她是讲湖南话吗?”问完又觉得是个废话,因为小红豆半岁断奶后,便放在老家养到两岁。李阔甚至劝父母连地基带货物卖掉了镇上生意兴隆的超市,搬到乡间别墅,专心带娃,享受天伦之乐。公婆欢喜,两百多万都交给汪澄专业打理。
“是呀。不过她听得懂普通话。”
“她也会说一些了。她在这上了一个多月幼儿园了。”红豆的爷爷乐呵呵地补充道。
门开了。李阔见到我,恍然大悟似的,一边笑着说“请进”,一边抱起小红豆,飞一圈,又在咯咯笑的女儿脸上亲个不停。李阔好像没什么变化,三十岁了,还是十四五岁男孩脸,也穿着男孩们穿的那种宽松的黑白格子衬衣和米色牛仔短裤。
我想起一本叫做《诗人的迟缓》的小书,上面有一则逸闻。富恩特斯第一次去科塔萨尔家拜访,被后者与年龄不符的年轻面孔所迷惑:“我们是来找你爸爸科塔萨尔的。”刚刚为他打开房门的科塔萨尔回答:“我就是我爸爸。”我上前摸摸汪澄凸起的小腹,想象有一天,同样的台词也可以被李阔用上。
我问这一大家子:“弟弟叫什么?小绿豆,小黄豆,还是小黑豆?”
小红豆一下子听懂了这个玩笑,捂着嘴嗤嗤笑起来。她指点着沙发上的长毛象安抚巾、彩色毛毛虫枕头、蓝兔子故事机、小猪佩奇背包、小熊维尼充电迷你风扇,乐不可支地告诉它们:“你叫小土豆,你叫小毛豆,你,小扁豆,你呢,小豇豆,你,小豌豆,记住了吗?记不住?那我再说一遍。”汪澄笑道:“果然,乡村经验很丰富嘛。”而后,阳台上的滑板车被拖了出来。“爱姨姨,看我——”她右脚一踏,左腿一蹬,在偌大的客厅里飞旋起来。滑板尾灯因不断加快的速度,流畅得像一条红绿相间的绸带。
红豆奶奶像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地一笑:“还有小红豆爱吃的,竹荪鸽子汤。”红豆爷爷忙着翻找酒杯:“有下酒菜,我要尽尽兴。”汪澄微笑着,正倒冰饮料。李阔抱小红豆坐上她的餐桌椅,便围着长条桌摆筷子。
我静坐着,饶有趣味地看着小红豆敏捷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离她最近的蹄筋,往嘴里塞:“爱姨姨,看我——”话音未落,尖叫声起,一气就哭哑。她的嘴唇静默地颤抖,很快,哭声一轮高过一轮,伴着手脚在空中激烈地扑腾。
汪澄闪身,几乎以击剑的速度扑上,从小红豆嘴里抠出蹄筋,抱紧她,下巴揉搓女儿头顶,一遍遍亲吻她的头发:“李阔,快倒水!”
孩子拒绝喝水,头摇得坚决:“不要,不要。辣!辣!妈妈啊——我要辣死了——”
一些条状、块状的咖啡色呕吐物从口鼻中喷出,糊着眼泪、鼻涕、口水,流到碎花裙子和汪澄的手臂上。她剧烈而持久地呕吐着,像遭受了不可能的食物中毒,或突发严重的胃痉挛、急性肠炎,看上去非常痛苦。呕吐再次到来前,她哀嚎不止,喉咙里发出幼兽受枪击般的语无伦次的怪叫。有时,她会被倒流的呕吐物呛到,因而引发激剧的咳嗽。
爷爷放下筷子,一口喝下面前的白酒。奶奶束手立在餐桌旁,眼神忧戚。
汪澄指挥道:“快给她拿颗糖,机器猫棒棒糖!”
机器猫被打落在地,圆圆的脑袋滚进桌底。小红豆哭叫的场面,失控了。
汪澄红了眼睛,怒斥道:“妈,叫你别放辣椒!别放辣椒!我还要说多少遍?不吃辣椒会死吗?”
“统共就放了三个辣椒,今天来了湖南老家的客人……”
红豆爷爷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她刚开口便住了口。
汪澄喝道:“家里一个辣椒籽也不要留!”
李阔把孩子接过去,脸色很不好看。孩子伤心的小身子伏在爸爸肩头,抽得一颤一颤的。
“我带她出去透透气。”李阔说,“你们先吃吧。”
尽管我们故作轻松,说了些“孩子天性爱哭”“没有不闹的孩子”“食物过敏要多多注意”之类不痛不痒的话,但来这么一段餐前奏,这顿饭吃得委实不是滋味。
饭后,李阔抱着睡着的孩子回来了。他嘱咐红豆的爷爷:“午睡后,正好送去幼儿园拍照。下周一暴雨橙色预警,放假,集体照提前到今天下午两点。”
我坐了一会儿,等李阔潦草地吃完,起身告辞。
汪澄拉着我的手:“今天就住这儿吧?我让李阔睡客厅。”
我不自然地犹疑着,想找件什么事,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事。
“那至少在这吃晚饭吧。”
“太麻烦吧?”
“我真想和你聊聊天。我有多久没和人聊聊天了啊。我们等下也可以去附近逛逛。吃完晚饭,让李阔开车送你回去,好吗?”
“行。”我没法拒绝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午后,云层变得厚重,挡住了太阳。南海的风切入深圳湾陆地,空气湿润凉爽起来。我、汪澄和李阔,决定去附近有名的华侨城创意园走走。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尤其是他俩,在北京待过十年,趣味阈值之高,可想而知。
正对星巴克的整面墙上,挂着一个叫做“小说艺术”的展览的宣传,就在我们脚下的南区,二栋深圳馆。进去没多久,汪澄就说:“狗屎。”
李阔认同:“是啊,土得掉渣。”
我们继续往里走。与其说是看展,不如说是在迷宫一样的展厅,寻找出口。汪澄斜睨着那些汉字连成的儿童简笔画一样的人像,还有密集而工整的文字讲述,生气地说:“我真搞不明白,有的人怎么有脸把讲得这么烂的故事,大段地印上整面白墙,字还印那么大。我真替墙感到憋屈。”
她挽着我的手,不耐烦地绕出来。我们站在门口,发现李阔没有跟上来。等了好一会儿,只好折身去找。
李阔跪蹲在那里,正对着一幅小画。那是一幅红豆散落一地的水彩画,很普通,像出自缺乏经验和想象力的新手,所以我和汪澄只是站着,低头扫视了一眼。李阔没有发现我们。汪澄恶作剧地敲了下李阔的肩胛骨,想吓他一跳。李阔抬起头来。我们被他满脸的泪水,惊得不知所措。
几天以后,我又去看了那幅小画。画框下,印着小楷字:在广东澄海,女孩初潮,父母会采来12种鲜花,浸在水里给孩子沐浴。浴后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白衣,坐在扁平而巨大的竹箩中,家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红豆从女孩的头顶散落,豆击竹箩声如乐。遂收红豆,烹制红豆糕,送于亲朋邻里,说明女孩已经成人了。这叫“出花园”。
晚饭后,小红豆的爷爷奶奶带孩子出门散步,李阔在卧室处理工作上的事,汪澄泡了一壶百香果花茶,邀我在阳台坐坐。这个弧形的阳台,里面铺着一块仙人掌印花地毯,外围种着一丛开得热烈的三角梅和栀子花,幽微的花香笼罩着整个阳台。视线所及,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依次是深南大道、世界之窗、湿地公园、红树林海滨、深圳湾大桥、香港岛,以及渺远幽暗的南海。
我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汪澄说:“就是担心出现今天这种场景,所以,装修好了新房子,我们也从不邀请朋友来家里。你,我知道你不会在心里嘲笑我。”
汪澄的语气绝对,却有种强制性的冷酷,好像若不如此,她便不能顺利地讲完她必须要讲的东西。
“我发生了大悲剧。我的人生有了一个黑洞,一个深渊。”她沉默良久,“难以启齿。今年正月初七,我和李阔回北京上班。初九晚上,婆婆打电话来,叫我们回去。她磨蹭了好久才说理由。小红豆跟她姑家六岁的表姐一同去买花炮,小卖部离家一里路,沿公路直走,没有岔路,他们就让小孩子自己去了。回来的路上,小红豆肚子疼,要大便,于是,她表姐给她找了一个隐蔽点的地方,是一个独门独户土墙外围从公路往稻田拐进去的一个墙角下。她们正起身要走,被出来倒潲水的老太太抓住了。‘谁拉的,谁吃掉。’大的回来学给大人听。那老畜生揪着大孩子的耳朵,把她拖进了屋。我回家看到她腿上还有火钳抽的一道血印子。小红豆,我的小红豆,受了很多恐吓,吃了撒上辣椒粉的大便……”
汪澄锤自己的心口,抱紧膝盖呜咽了一声。深南大道,车流如洪,猛然钻出一阵十分刺耳的电锯似的的车鸣。我感到身体的紧张,像半夜复发了缓慢加剧的肠绞痛,却没有储存的药物应对,只能凭借意志力,一分一秒捱过去。
汪澄拧开浇花的龙头,洗了把脸,瘫痪似的,缩坐下去。
“我要回去杀了那畜生。北京到长沙的飞机,两小时四十分钟,我和李阔轮流起身,躲进厕所。我想着我的孩子,我的心痛得开裂,我的眼睛要哭瞎。我诅咒自己,诅咒老天,他该死,我将不得不违逆他,去杀人。快下飞机,我还坐在马桶上,像患了大病,呕吐腹泻不止。我始终想着我的孩子,不知怎的,我的手指掏进马桶,自己也尝了一口……
“回去之后,我们报案了。她被拘留半个月。半个月,你看看,半年过去了,我们还在为这个事遭罪。我们全家,每个人,这一世,都得遭罪。我一到家,见到小红豆,瘦瘦黄黄的,也不笑,就马上打电话辞职了。接下来,我每天都陪着她。事情发生后,我真怕她变得不正常。吃饭睡觉这样基本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很难。她会突然呕吐,惊醒尖叫,人好久都缓不过来,越来越没精神。
“有一天半夜,我听见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话却说得很清楚,她说,妈妈,你记得用梅花鹿小毯子包着我,我最喜欢梅花鹿小毯子。妈妈,给我戴上小鱼儿银项圈,你从北京带回来的银项圈。给我涂一点儿你涂的口红。给我穿上蝴蝶结红皮鞋,我的娃娃,一个一个,都挨着我的脚底放……她细细碎碎,反复说,反复说,好像在嘱托什么事情一样。我突然意识到……人就崩溃了。第二天,我公婆请临县一个有名的巫婆来做了法事。只要他们说对小红豆好,我什么都信。可我知道自己,很难真的信。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哼,关半个月,这算什么惩罚?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和李阔说过,我一定要找人,哪怕花一百万,我要找人,削掉她的鼻子。我第一次这么说时,脑子里冒出《时代周刊》那页封面,一个被割掉鼻子的阿富汗少女,很恐怖,我心里一惊。那我一定要找人,剁她三根手指。就是那只右手,从小拇指、无名指,到中指。这么说吧,我已经找到人了。你知道的,家那边,从不缺为点钱就杀人的吸毒混子。
可是李阔不同意。他坚决不同意。说什么‘不能用邪恶报复邪恶’‘不管多难,要用人性美好抵抗邪恶’,‘持续地做某些事,去促进一个内在自我的成长’,等等,都是软蛋一样的屁话。少女时我喜欢他这种书生气,现在,你看到了,世界是按这种逻辑在运转?分歧总叫我们吵个没完,我真害怕我们过不下去了。事实上,我怀疑他说那些话时,底气并不足。他如今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他对活着的全部兴趣,除了工作,就是和孩子待着。”
我国《刑法》并无“虐童罪”,已有的“虐待罪”仅限于家庭成员,且量刑一般不超过两年。《未成年人保护法》《义务教育法》《宪法》倡导“禁止虐待儿童”,但缺乏一套可落实的司法程序,不足以保护儿童免遭伤害。这些,都是后来我在网上了解到的。我当时以为“拘留半个月”,是乡下人情社会的判决方式,因为钱减刑,钱赎罪,种种案例,我们从小到大,听得太多了。
我在汪澄家住了一晚,听她说了很多相关又相斥的观念与计划,然而等到我们掏空精神各自入梦,一切依旧毫无定论。第二天,我被无情雪亮的光线刺醒,已是八点。穿过大厅去洗漱间时,我不仅感到一身骨头散了架,而且还真真实实地落枕了。
“你饿了吗?汪澄出去买早点了。”李阔说。他和小红豆坐在窗户下的地毯上,从一本大地图册中抬起头,神情一致地望着我。围绕着他们的,是一堆色彩鲜艳的绘本,一些形状不规则的拼图,还有一个和小红豆差不多高的地球仪。父女俩笑的样子都有点淘气,让我忍不住狐疑地压了压自己蓬乱的头发。
“不饿。”我说。
李阔指了指洗漱间:“新牙刷用水烫过了,放在洗手台上。”
“谢谢。”
“西藏,豆豆你看,这是什么方位?西南,对。西藏是高原,那儿的人们就像生活在很高的山堆堆上。所以爸爸上次去西藏,飞机降落在拉萨,高原反应很强烈,头痛呀,耳鸣呀,可难受了。”
“那为什么说,西藏是爸爸最喜欢的地方?”小红豆稚声稚气地问。
“西藏很美,很不一样。而且,小红豆是爸爸从西藏带回来的。”
“李先生,你又在骗人。”
我想笑,差点被洗漱水呛住。
“李小姐,我没有骗你。我和你妈妈从拉萨去林芝,途径一个叫巴松措的湖。我们跟随一位当地的藏族老人在山里和湖边转转,经过一个弯弯绕绕的石洞,老人说,这个叫做‘送子洞’,哪家想要小宝宝了,就进里面走上一圈。妈妈很好奇,一定要进去看看。后来呢,没多久,我们家就来了一个小宝宝。”
“就是我,小红豆。”
“哈哈,就是你,小红豆,爸爸最爱的小红豆。”
我来到他们的身边。柔软的南海的风远道而来,无声地从窗户潜入,清理着人皮肤上陈旧一夜的疲惫。我拾起地上一本书,《阿莫的生病日》,它讲的是动物园管理员阿莫的故事。阿莫和大象、乌龟、企鹅、犀牛、猫头鹰交朋友,跟它们下棋、赛跑、陪坐、擦鼻涕、讲故事,日复一日。有一天,阿莫生病了,这些动物等待和思念了一整天。傍晚时,它们坐着阿莫每天坐的5路公交车,去看望阿莫。李阔说,小红豆已经读过这个故事了,她很喜欢,很熟悉,可以讲给我们听。
小红豆指着满载动物的公交车,若有所思地说:“阿莫会有点儿喜欢他的生病日的。我生病,妈妈爸爸也会这样,搭飞机,搭车,回来看我。所以,我有点儿喜欢我的生病日。”
无论是穿红袜子的害羞的企鹅,戴眼镜的怕黑的猫头鹰,还是背对着我们喝茶、有着巨大臀部的大象,都逗得小红豆咯咯直笑。她比我和李阔,更能领受画家的幽默。合上书,她踩在饼干凳上,又踩在高一点儿的椅子上,在书架上拨出一个空格。
“爸爸,长大了,我要像阿莫一样,当动物管理员。”
“好啊。”
虽然凳椅很稳,李阔还是抻出双臂,在空中护着小红豆。
“为什么呢?”
阿莫被推进书架。小红豆背对着我们,胖胖小小的手指在一排书脊上,弹钢琴似的,拨弄来,拨弄去。
“工作是在外面。如果是在外面,”她说,“我更喜欢陌生动物。”
*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