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心怡 汪子祺 肖瑞淳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暂停键。在过去两个多月的日子里,我们重新凝视着这座城市,回想着曾经置身其中的路,未曾发觉曾经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贵。经历了隔离的日子,我们终于重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实,熟悉又陌生。也许,我们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座城市。“旧地上海”是澎湃镜相与复旦大学、上海大学两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学联合开展的城市写作计划,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众的角落,理解在这座城市边缘的普通人生活。这是第一篇,关于上海的江湾镇。2021年11月15日,是文淑珍经营“文文造型屋”的最后一天。她打算像往常一样早上9:30开门,晚上21:30休息。现在正是下午生意最好的时候,三四个等待理发的顾客挤在几平方米的店里。文淑珍穿着理发时专用的白色大褂,一边剪头,一边和其他顾客一来一往地闲聊,手上剪刀利落地穿行于顾客的发梢,碎发散落一地。
这间理发店现在是整条街道上最有人气的地方。店里传来的护发产品的甜香和门口旋转的灯箱,都和屋外贴满了拆迁标语的灰白老街格格不入。理发店内的装潢瞬间将人带回上世纪末的香港电影。墙壁上铺满白色瓷砖,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明星海报,左侧方摆一台老式彩色电视机,一米多高的挂式柜台横在前面,三扇半身立镜,还有一把笨重复古的理发椅。时间好像在这里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物件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光阴流转。
但与万寿街上陆续迁走的住户一样,这家理发店的店主文淑珍同样需面对离开与停业的现实。早在一个月前,万寿街上最早的一批拆迁户就已经搬走,此时沿街的店铺大半都已关闭。
上海江湾镇曾是繁华的千年古镇,《宋会要辑稿·食货十七》中提到:“江湾浦口边枕吴淞大江,连接海洋大川,商贾舟船多是稍入吴淞江,取江湾浦入秀州青龙镇,其江湾正系商贾经由冲要之地。”但受地理位置影响,江湾镇成为战争中烽火交集的地区,许多建筑古迹都在战火下荡然无存。
文淑珍在理发店门口留影
沿淞沪铁路旧址前行,万寿路位于车站西路的尽头,一众低矮的私房盘踞在此。这块区域如今属于虹口区,已被划入拆迁范围,住户陆续迁出。私房的居住条件并不理想,巷弄两旁还能见到成排的痰盂和马桶,低矮的房屋散发着潮湿气息,即便在阳光明媚的白日,也需开灯才能有足够的光线。
文淑珍的这家理发店算是这片私房中居住条件较好的,店门右拐十米就是公共卫生间,每日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打扫,顾客有需求也非常方便。若是平日在店里理发,她也极少去自家卫生间。理发店是自家私房改造出来的,厨房用的仍是老式煤气罐,灶台的面积不大,与普通课桌的大小差不多,锅碗瓢盆堆放在下面,墙上橱柜简单地放了一些调味料。理发室与自家厨房相连,玻璃推门从早到晚一直敞开。每到饭点,饭菜的味道便会弥漫整个理发室,所有客人都知道今天她家一日三餐吃了什么,文淑珍对此早已习惯。
街道办事处通知文淑珍第二天下午派人帮她搬行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这家理发店最后一天营业。文淑珍熟练地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好理发围布,并用喷壶将头发润湿梳顺,老人已经年过八十,是文淑珍理发店的常客。文淑珍亲切地问老人这次要剪什么样的头发,未等老人开口,旁边一位年轻女人说道:“就后头推得高一点好了,把伊推得高一点短一点。”
像这样常规理发的客人,恰逢夏日生意繁忙时,文淑珍一天要接待三十几个,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这里剪发的费用一人是10元,烫头则用老方法上卷后用毛巾包好套上加热蒸帽,一头长发烫下来也只要一百多快。低价实惠的价格一方面为文淑珍带来了一批固定的回头客,另一方面也令她无力负担请其他学徒帮忙的工资。不论多忙,这家店始终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
文淑珍家的房子分为两层,楼下是厨房与卫生间,中间用自制爬梯连接,倾斜角度大到上下楼需手脚并用,楼上是餐厅与卧室,上下总面积约80平方米。文淑珍夫妇与儿子儿媳和小孙女一同住在这里。虽然文淑珍不太满意这间房子需要每天“爬上爬下”,而且烧饭的油烟味难散,不得不“楼下烧饭端到楼上吃”,但是几十年过去,也已经习惯了。
两年前,也曾有人提出花一千万买下这套房,文淑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拆迁,没有卖。如今能拿到的拆迁款只有800多万,比文淑珍的预期“少拿了200多万”,拆迁将使她失去这间沿街的铺面,理发生意眼看着也没法做了。
给老人理完发,文淑珍一边用毛巾掸着老人身上的碎发,一边笑着问,陪你理发的是你什么人啊?不料老人和年轻女人一同沉默,话音掉在了地上,文淑娟又笑道:“这是你小闺女吧。”年轻女人默不作声地将老人扶起来,老人点点头:“是,是,小闺女。”老人走出店面后,文淑珍摇头道:“其实一看就是她的保姆,上海的人呐,到老了,都是保姆孝,自己的孩子不会孝的。”在上海生活了三十余年,大半辈子都与这块土地相连,文淑珍谈起上海时却仿佛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将自己排除在上海人之外。
紧接着来理发的是一个稍年轻的大爷,看起来与文淑珍年纪相近,一进门就说道:“我阿妹又问我要钞票了呀,要400万。”大爷的房子是本属于父母,他当兵回来后自己整体翻新一遍,还加盖了一层。拆迁政策规定所有子女必须统一签字合同才可生效。因嫁人早就搬出房子的亲妹妹因手里掌握着签字权,而打起了拆迁费的算盘。大爷提出给妹妹100万拆迁款作为和解方案,妹妹拒绝了,动迁组尝试调解兄妹间的分歧,但双方互不相让,年过半百的亲兄妹无奈对簿公堂。大爷讲话声音越来越响,手上比着数字四,在空气里使劲晃了晃,说道:“兄妹之间打官司,难看吧。”文淑珍不紧不慢地评价道:“哎呀,上海多少人为这个房子闹得一塌糊涂。都是没钱,见了钱都眼红。”
文淑珍每日在理发店邂逅形形色色的客人,世情百态从几句闲聊中勾勒出来。但是文淑珍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送走了最后一个剪头发的客人,文淑珍打电话喊来了住在附近的妹妹,打算让她替自己在这间理发店再烫一次头,当作纪念。文淑珍对着镜子把脑袋后面揪着的小髻拆了,对着镜子拨弄着散到肩头的头发。年轻的时候她喜欢把头发这么披着,但是现在披着头发做事总觉得心里烦,到头来还是一把把头发抓起来扎上。最近忙拆迁,更是烦累,眼睛都肿着。文淑珍叹口气,在理发椅上坐下,从镜子里对站在身后的妹妹说,先剪短一点,能扎起来就行。社区雇来帮忙拖家具的车很紧张,一家一家轮着往下搬,预先安排给文淑珍家的搬迁时间一再往后推,明天下午车终于要来了。文淑珍的老伴借了个生锈的平板手推车,一趟趟地从她们身后将打包好的行李往外拖,从他张着喘气的嘴里,可以听见他的肺发出像扯风箱一样的声响。妹妹问,你儿子呢?文淑珍嗤笑一声,他现在多忙的,叫他吃饭还没空呢,还叫他来搬家?又冲着丈夫骂,狗东西什么都要,否则早就搬完了,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统共就四个箱子。丈夫一面费力拉推车,一面哼哼着说,以为我不敢啊?我当初回上海的时候就一个包,就一个包就跑到上海。
文淑珍的老伴曾是上海下放到新疆插队的知青。1978年,文淑珍高中毕业后离开了四川老家,拿着姑妈寄来的路费,坐了三天四夜的绿皮火车去投奔在新疆库尔勒兵团当兵的姑妈,第二年就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当时属于是自由“谈朋友”,感情发展得很快,不到一年就结了婚。结婚之后,丈夫要回上海,两人趁着冬天农闲,偷偷盖了章,“稀里糊涂就逃回了上海。”
文淑珍第一次到上海,就和丈夫一家一起挤进了万寿街的这间房子里,“感觉像是来到了外国,每天和人打哑谜”。公婆不识字,说带江湾镇口音的上海话。婆婆跟她说去“茅房”,她硬是听成了去“升堂”。丈夫回家没看见自己的妈,问她。她硬着头皮说,你妈去升堂了,闹了好大的笑话。后来,文淑珍勉强能听懂一些有关家务的简单词语,听到“要烧中为(中饭)”,就把风炉拎出去,在河边扇风炉,然后生煤球炉。“看要择菜我就赶快择菜,择完了菜去扫地,吃了饭去擦桌子洗碗,我看到什么就做什么,不讲话。”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上海接到中央指令,停发了私自返沪知青10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补贴,小两口于是再次回到了新疆。重返新疆,文淑珍心情有点复杂,虽然干活辛苦,但是在兵团基本上“人人都说普通话”。
1981年7月5日,文淑珍在新疆生下了自己的独子。生完孩子之后并没有双方的老人帮忙照顾,白天两人又都要出门上班,孩子就送到兵团的托儿所。每天早上吹号之后,连长会逐一清点上班人数,如果迟到会被用广播点名,整个连队都听得到。“某某某不像话!”文淑珍生性好强,宁愿每天早上不吃早饭,也要给孩子把好屎尿,弄得干干净净送到托儿所,然后准时去上班。而她也因此弄坏了胃,直到现在还会发胃病。
文淑珍在兵团没有固定的岗位,属于“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养猪、养鸡、下地、照看林木、管理青年班的孩子,都干过。毕竟年轻好学,身体也顶得住,都能干。就这么东干干西干干,干了十年。1988年冬天,政策放松了,文淑珍和丈夫带着儿子,再次回到了万寿街,此后33年,再也没有离开过。上下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开始住了公婆、哥嫂,一家七口挤挤挨挨。如今公婆已经去世,哥嫂也搬了出去,但是又添了儿媳妇和一个小孙女。
初来乍到,文淑珍在上海的第一个营生是做小买卖。她批发了一些卖给游客的小玩意儿,用包背着,去外滩、上海大世界和百乐门等景点兜售。游客在外滩漫步,享受着迷人的上海风情,她站在一边,背着包,手里拿着玩具,想着怎么上前搭讪。“我做小生意做不来的,手都是捧在胸前,拿不出来。”因此兜兜转转一天,也卖不出去多少件。同时还得留着个心眼,预防警察来抓。当时还没有城管,卖东西的小贩管一身黑制服的警察叫“黑猫警长”,有人喊“黑猫来了”,大家一起跑。文淑珍跑不快,被“黑猫”逮过几次。路过的爷叔看着她笑:“哎呦,你这么年轻就做这个活啊?不找个工作干干?”文淑珍也想“找个工作干干”。她找到一家广东人开的理发实习班,打算学习美容美发。广东人白天到工厂、工地去给人剪头发,晚上上课。文淑珍白天照样挣钱,晚饭来不及吃,赶着去上课。放学之后骑车回家,一身汗,想买个冰棍儿,但舍不得两毛钱,回家喝点凉白开,下点面,酱油拌面。1992年夏天,文淑珍将万寿街的房子沿街的门脸空出来,墙上装了块单玻璃,弄了几个凳子,开起了一个简易理发店。空调没有,洗头的躺椅和池子也没有,只能搞一个桶装在墙上,弄一个开关烧水,客人洗头的水都从桶里舀。两块钱剪一个头,客人嫌热,环境不好,也不怎么来。整个夏天,每天的营业额都不到十块钱。到了秋天,天气凉爽下来,客人才渐渐多起来。当年,万寿街附近居住的基本都是上海本地人。文淑珍说完“侬好”“侬饭切估伐”就词穷,剩下的理发的过程中充满了让人尴尬的沉默。三十年过去,文淑珍的上海话已经非常熟练,“会听也会讲”,常来店里理发的客人,也都是老熟人了,有默契在。“转灯他们就晓得店开了。但是老客户呢,你不转灯他们也会来的,我这个灯转了十多年了。”老客人们进门坐下,谁都可以跟文淑珍无缝唠上一段家常,说说身体,说说儿女,亲切熟稔。但文淑珍心里总归觉得,自己和万寿街的老住户们不一样,虽说在上海待了几十年,户口也来了,但是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上海人。有客人笑着说,你是新上海人呀。文淑珍听了也笑,新上海也不是新上海,我都65岁咧,现在引进的人才才是新上海人,我是老的啊,我孙女都6岁上学了,说是新上海人,牙都给人家笑掉。
不管算不算上海人,万寿街这套房子文淑珍都住了三十多年,是她在这个大城市的一个最熟悉的落脚点。门口的理发店则是支撑着她在此地站住脚的事业。文淑珍虽然嘲笑丈夫恨不得把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原原本本地搬走,不如自己洒脱,但心里多少也有些舍不得。烫完头,天色已经黑了,文淑珍对着镜子端详端详,然后把头发扎起来,让妹妹给自己在理发店门口拍了一张照。“不要拍半身的,要把我这个(店的)门脸全都拍进去。”照片里,文淑珍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站在“文文造型屋”的招牌下,两手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喜欢“捧在胸前”,显得有些拘谨。门口暖黄色的灯箱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了,但是还是坚守着这“最后一班岗”,几十年如一日地转着。此时的文淑珍没有想象过在她离开之后这条街会变成什么样子。在完成了短暂的纪念之后,她很快就要回归到一日三餐的生活中去。今天下午她和丈夫都很忙碌,没有时间做晚饭,幸好冰箱里还有一大块崇明糕,蒸一蒸就够几个人分吃。为了好熟,妹妹拿着菜刀费力地要将冻糕剁开。丈夫见状急得直骂:“你小心点,把台子剁坏了呀!”妹妹性格泼辣,立刻反唇相讥:“坏了就坏了,你带得走吗?带到棺材里!”文淑珍听了在一边直笑。糕蒸好,洁白香甜,吃下去饱腹踏实。可是文淑珍还是觉得这个糕没有以前街上那家卖糕的店做的糕好吃,那家人是比较早搬的一批拆迁户,一个月前就搬走了。这街上小店不少,除了卖糕的店,还有卖手工蛋饺的店、修理羊毛衫的店,这些小店在万寿街拆迁之后,恐怕也很难在其他地方找到承担得起租金的店面。文淑珍的理发店也是如此。可是她仍然期待搬到新房子之后,能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老理发店继续开下去。
不舍归不舍,文淑珍对于搬家换新房并不是没有期待。她看了不少中介推荐的房子,最好的打算是能买两套小间,让小两口和老夫妻能够分开住,那怕“位置买偏一点”。从小到大,不管是在老家四川,新疆,还是上海,文淑珍都没有住过楼房。她想试试一开门进去屋里敞亮,客厅房间一眼看尽的房子,而不像万寿街的老屋,房间像叠积木一样“东一间西一间上一间下一间”。同时她对楼房也有自己的担心,“现在房子动不动就造二三十层,往下看我都恐高,万一地震或是海啸,怎么来得及跑呢?我要买还是买低一点。”房子还没有看好,为了应付马上到来的拆迁,文淑珍已经在仁德路的小区里租了一套一楼的房子。新的住所在一个新式的小区里,是六层楼的单元房,离万寿街步行距离只有500米。文淑珍家在一楼,从门口进去有一条贯穿的过道,沿着过道从外到里依次是儿子一家的卧室、厨房、厕所和餐厅。文淑珍和丈夫的卧室没有隔断,只有一张床夹在餐厅和阳台之间。
文淑珍一家是11月26号搬来的,刚搬来时东西很多很乱,清东西就清理了一个星期。搬来一个多月之后,很多东西仍找不到自己在这间房子里的位置,被随意堆放在房间各处,有些从老屋搬来的纸箱还贴着胶封。餐桌旁边的椅子靠背上挂着袋子、坐垫上堆着一大袋纸巾,来理发的客人只能坐在床上。过道靠墙堆了一溜杂物,只留了一个人通行的空间。客厅里的矮柜上堆满了各种药瓶和药盒,基本上都是些治心血管方面和骨质方面的药。房间里依然留存着许多老屋的痕迹,用到发黑的木衣柜被原封不动地搬来摆在文淑珍的床边,床对面的壁橱里堆了很多发黄的杂志,墙上挂着旧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地响,仿佛要把往日的时光流进现在的生活里。老店里烫发的机器也被搬来,摆在吃饭的餐桌对面。文淑珍理发的地方就在屋外侧的天井里,几块透明的板材和塑料膜将这里密封成了一个阳台,阳光从顶上颤巍巍地照进来——这也是整间房子里唯一可以感觉到自然光的地方。棚顶上吊着插电的接线板与晾晒的衣服,底下放着一张椅子和一面靠在墙上的全身镜,镜旁的小洗手池被用来给客人洗头。这就是文淑珍新的造型屋。虽然环境已经同以前的文文造型屋完全不同,但只要拿起推子和剪刀,文淑珍就还是那个滔滔不绝的造型师。她正在和客人打趣万寿街附近新开的一家10元快剪理发店,“一天到晚在门口吆喝,谁敢去剪啊?把人的脑袋剪得像个鸭蛋一样,小年轻剪得像个老头头。”搬完家不久,文淑珍立刻给以前的老顾客群发微信并附上新住所的地址:“需要理发联系我,来时提前打我视频好到门外接你,发文字没有时间看,以免误时哟。谢谢你啦!”信息发是发了,客人却不怎么来。在万寿街,最忙的时候一天连剪带染烫可以挣七八百,平时也能有三四百。而搬到这里来几乎就没有什么生意,有时一天来三五个找上门的老客户,有时候一天都没人来,这是文淑珍以前从未遇到的情况。在万寿街开店时,文淑珍每周一给自己放一天假。现在因为生意不如以往,她干脆一周无休,只要有人找上门就给人家剪。时常来理发的老熟客会问文淑珍“侬这么大年纪,没想着退休啊?”文淑珍的回答只有“生活所迫”四个字。早几年儿子和朋友一起创业,赔了不少钱,所以文淑珍夫妻俩生活完全靠自己。而相比于过去,如今的文淑珍更需要这份理发店的收入。暂时落脚的这间房子一个月租金就将近6000元,而作为知青退休的夫妇俩,依着“369”的政策,工龄17年的文淑珍一个月的退休金是3000出头,丈夫的工龄稍微长,20多年,一个月的退休金能拿到接近4000元。如今两人的退休金几乎都要搭到房租里。现在居住的房子不仅烧钱,也并不让文淑珍觉得满意,她总觉得住着别人的房子像是“讨饭样的”。房子的面积也没有她以前的老屋大,堆满东西之后没有她想象中住楼房的敞亮,反而看着心里堵。来理发的熟客也会开导她,习惯就好了嘛。文淑珍也不多说什么,只盯着椅子上顾客的头发,一剪子一剪子,一推子一推子地理。只有在理发的时候,文淑珍才能暂时忘却生活中的一切。
此时老屋的拆迁又遇到了难题。文淑珍的丈夫有兄弟姐妹6个,老屋是她丈夫从家里继承的。老屋原本属于几家人,文淑珍指望拆迁把字一签,把各自该拿的钱一拿就可以彻底分家,乐得清爽。但是丈夫的妹妹是困难户,吃低保,住廉租房。根据国家规定如果低保户户头上的存款超过10万元就不能继续享受这些保障。此次拆迁妹妹按政策可以分到56万,虽说不是个小数目,可无论如何也难以在上海买一套房,所以妹妹不愿签字。一天不签字,拆迁款就一天下不来,文淑珍就得继续租住在这个让她觉得像是“讨饭”的地方。没有生意的时候,文淑珍就天天往信访办跑,可所有的流程都是按照政策来的,没有违规的地方。文淑珍为了这件事着急上火,她不明白为什么谁都没有问题,事情却解决不了。文淑珍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一生的信条就是“做人只要善良、诚实,走到哪都不怕。”搬家前的最后一天,有一位老客嘱咐她,搬到新房子要放放炮仗、敬土地神,在新家的生活才能兴旺。文淑珍摇摇头,我不信这些的。那位爷叔劝她,这种东西我也不全信,但是信一信没有害处,我出去旅游见到什么寺庙都进去拜一拜,总没有害处吧!可是无论爷叔怎么劝,文淑珍只是摇头,最后没有办法,就说,我这辈子只信一个人,就是毛泽东。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爷叔剪完头戴上帽子,留下一句略带火气的“再会”。房间的柜子上有一个老旧的相框,里面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理发店的经营许可证,文淑珍把它保存得很好,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这家理发店不久后应该不会继续存在,她明白,如果还想留在江湾镇,就只有蜗居,没有多余的地方开理发店;如果想住大一点的房子,那就只能往嘉定、金山那边买,老客户也不会跟来。这张经营许可证最恰当的归宿也只能是这存放回忆的旧相框。天井外面车来车往,天井里面是电推子的嗡嗡声。这三十多年的上海生活,已经让文淑珍的生命化成了电推子声里的烟火气,浓缩在万寿街的一隅,浓缩在文文造型屋里。从四川阆中到新疆库尔勒再到上海江湾镇,文淑珍一生的轨迹几乎横跨了整个中国。在同一个时间,万寿街的住户已经全部搬完了,只有街尾的一个商铺还开着。昏暗的街灯照着夜晚的老街,街上空荡无人,除了每一个弄堂的出口坐着的保安。他们大都裹着厚厚的保安大衣,在寒冷的冬夜打盹。文淑珍的老房子的门口,大门已经砌上了厚厚的水泥,红色的油漆刷上了门牌号,原来是灯箱的地方堆放着很高一摞塑料凳子。大门上醒目的“文文造型屋”还挂在那里,和隔壁店面的“中国体育彩票”并立,而不久后这块招牌也将揭下。这一天是2022年1月7日,离农历新年还有26天,离文淑珍第一次来上海已过去4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