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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胎之后,「失去」的疼痛才刚刚开始丨镜相

丫丫 湃客工坊 2024-01-18

作者 / 丫丫

编辑 / 柳逸
(以下文字由作者根据被采访者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的“我”非作者本人)
今年62岁的我,是一名心理疏导师,确切地说我是一名擅长于开解和疏通堕胎妇女的心理老师。大家都称我为“陈老师”,我是从医院妇产科岗位退下来的,后来又被单位返聘回来,继续做心理疏导师。我在从事这项工作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在堕胎门诊接触到大量堕胎女性,堕胎后的她们,其精神疼痛是大于肉体的,堕胎综合后遗症中的“幻肢疼痛”等很多症状,都属于精神疾病。
我逐渐在我的门诊工作中,边给她们实施手术、边观察和了解她们堕胎后的心理变化。我逐渐摸索和掌握了堕胎女性的心理结构、心理走向等状况,针对她们的心理疏导,我也有了我的方法。

当然,我做堕胎女性心理疏导,也是有我的优势的。脸型圆润、微胖,再加上一副慈眉善目,我在她们看来是容易亲近的。62岁的我被她们视作可信任的女性长辈,她们除了喊我“陈医生”、“陈老师”外,更愿意喊我“阿姨”或“陈妈妈”。我与我们科室的成大夫合作了起来,她做手术、我做心理疏导……

这天是2020年的腊月,北风裹着雪花漫天飞舞,袭人的冷气一阵阵从门缝和窗缝灌进来。成大夫在办公室里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起初她并没在意,以为是风吹过什么。但后来一个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大,引起她的警觉,她看看门外,发现没人,又朝她的窗外看去……她的办公室在一楼,窗台下有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哭得抽搐、抖动。
她伸手扶女孩起来,女孩的手被冻得通红、冰冷,鼻涕水直流。她将女孩扶进办公室,安置她坐下,喝杯热水。渐渐缓和过来后,女孩哽咽着告诉她自己的事情,原来她是一个人来医院,准备堕胎的。
那时23岁的郭禾,与她的男朋友已经恋爱二年并同居,怀孕后男友带她去见他父母。他父母根本看不上她,嫌她是农村的,又嫌她未婚先孕“犯贱”。男友母亲还将她赶出家门,警告男友说,“不准再带她回来,我强烈反对这门婚事,她肚里的胎儿不知是不是一个野种?”
郭禾很伤心,决定和男友分手,不愿意再受他母亲的羞辱。而男友却坚持要和她结婚。实际上,郭禾对这段感情是不舍的,但她又觉得没有信心面对男友母亲。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男友母亲对她和胎儿的侮辱,她说咽不下这口气。成大夫听了郭禾的这番叙述后,虽与她素不相识,但还是带着郭禾来找了我。我将我的建议和盘托出:
你既然和男友的感情深厚,不舍得放弃这段感情,又为他怀孕了,这些都是感情自然发展的结果,你不能一时负气,就做堕胎这个盲目的决定。我建议你最好和男友以及他父母,去做一个胎儿的DNA检测,以证明自己和孩子的清白。如果孩子的确是他家的骨肉,你再与他们家谈判婚姻事宜。
郭禾听取我的建议。面对DNA检测结果,男友母亲无话可说,但她还在强调郭禾家庭条件不符合他们家的要求。随后,郭禾向他母亲提出条件,如果不允许他们结婚的话,她就去堕胎,他们家必须给予巨额赔偿。否则,手握DNA证据的郭禾将走法律程序,男友母亲最终不得不妥协。

郭禾和男友领结婚证时,还给我们送来喜糖,她男友非要给我塞红包,我谢绝了。这个胎儿取得了自己的合法性,后来却因母亲身体的种种原因,保不住胎。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在料峭中,郭禾腹中胎儿被堕胎了。郭禾的堕胎手术,是我的同事做的,成大夫痛苦地躲开了。好在郭禾还年轻,新婚的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她说,“这个孩子就是来帮我促成我们的婚姻的。
住院楼后院的那个小院和两间平房,就是我的心理疏导室,内设柔软的沙发、床上铺着粉色的被褥、挂着低垂的暖色调窗帘,这些都是给堕胎女性的环境抚慰。我尽可能在与她们初次见面时便展示出柔和的话语、温热的掌心。郭禾就是在这间心理室里,接受我的那些建议和劝慰、安慰的。

在今年3月郭禾顺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在她的幸福时刻,她依然怀念那个被堕胎的孩子。郭禾认为那个逝去的孩子,给她带来了今天的这一切,它用自己胎儿的身份保全了一个母亲的婚姻和后续的幸福。郭禾在自己朋友圈写道:每一个被堕胎的胎儿,都是妈妈心里抹不去的伤痛。我很想知道它现在在哪里,我一次次希翼与它梦中相逢,却始终未曾梦见它。

在医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幻肢疼痛”,是指人体某一个肢体部位,被截肢或因其它意外脱落后所产生的幻肢疼痛。而在堕胎后遗症中,也有这种幻肢疼痛,这是一种偏重于精神方面的疾病。堕胎的女人在腹中胎儿被迫与母体脱离后,会因内心的不舍、难过等情绪,导致肚子或子宫部位感觉疼痛。
堕胎妈妈程婴堕胎后,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肢疼痛,也诱发了诸多的不良情绪。程婴说,一旦疼痛出现,她就会哭泣,然后会不停地联想与堕胎有关的人和事。尤其是会联想到丈夫、婆婆与她之间长久的矛盾。
如今程婴二胎也堕了、婚也离了,独自一人拉扯儿子生活。堕胎后,她身体的疼痛由浅疼发展到剧痛,也经常由于情绪的不稳定而失控,疼痛的折磨令人苦不堪言。程婴的腹部还会胀起来,好像又回到孕期,感觉“自己堕胎的孩子又回到妈妈肚子里”。

我们称堕胎女人为堕胎妈妈,其实她们特别敏感,在她们看来,一个女人堕胎,是带着歉疚感和负罪感的。在她们的内心深处,总有挥之不去的念头——“把自己孩子都堕掉了,这是不配做妈妈的”。堕胎妈妈听不得“妈妈”二字,儿子喊程婴“妈妈”时,她条件反射般捂住耳朵不想听。久而久之儿子真的很少喊她妈妈了,看到儿子的落寞和无助,她也很心疼。
女性堕胎的后遗症会导致她们中的许多人患上抑郁症,并从轻度抑郁逐渐转向重度抑郁。这也是一种堕胎的应激性反应。噩梦、幻觉、幻听、哭泣,心情跌落低谷,程婴失去控制地坠入这些黑暗。她担心自己这个状况发展下去,对于儿子的养育和教育很不利,于是她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病急乱投医地到处做心理治疗。
成大夫得知程婴的情况后,建议她来我们医院的堕胎妇女心理疏导室,但她却以不想再见到我们为由加以拒绝。一天,我和成大夫来到她租住的地方,谁知她一见到我们居然惊骇地大喊大叫。她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做出往外推我的样子,叫我赶快走,说她不想再见到我们。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之前和我在微信、电话里都聊得十分融洽的程婴,怎么一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我想,这就是她最怕的“触景生情”吧,这甚至已经超越了“触景生情”,是一种强烈的刺激。看程婴披头散发、眼睛惊恐的样子,这个刺激对她而言的确太大。后来我邀请我的一位好友,一位年轻的心理疏导师,义务为程婴做心理疏导。

今年4月,我得知程婴情况有所好转,“幻肢疼痛”症状已经得到了缓解,药量也减少了。夜里睡眠情况得以改善,进食也渐渐正常,听说她与儿子也亲近了一些,儿子喊她妈妈的声音高了、喊妈妈的频率更多了。程婴终于愿意来我们疏导室。她对我表示了感谢,也愿意与我建立一对一的心理疏导,直至彻底消除心理阴霾。

这天,成大夫接待了一个刚怀孕不久的孕妇小尚,她三十多岁,样貌清秀,独自一人来到我们产科。成大夫以为她是来孕检的,经过给胎儿的各项常规检查后,发现情况很好,可谁知,小尚却语气笃定地说,“大夫,我今天是来堕胎的。”“堕胎!”成大夫大吃一惊,为什么孕妇和胎儿都好好的,要堕胎?成大夫的确为这个腹中的小胎儿感到惋惜,见成大夫迟疑的神态,她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成大夫情不自禁往门外看去,小尚一下看出她是在看看有否其家人,她赶紧说,“我不需要家人的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权决定我这个二胎宝宝的去留。”原来这是小尚的二胎,一个如此健康的孩子,她怎么舍得不要。察看到大夫的疑惑,小尚直接说,“孩子爸爸进监狱了,我不想孩子有个罪犯父亲。”
小尚边流泪边讲述起来,她和丈夫结婚八年,已经有一个七岁的女儿。而婆婆家重男轻女,她和他们的关系并不好,长期处在吵闹和矛盾中。她最大的想法是赶快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与婆婆一家分开。丈夫夹在婆媳之间,也不能一碗水端平。丈夫没有买房能力,却总是埋怨妻子对母亲不孝,他表示不愿意与母亲分开。
而实际上,丈夫却在私下里偷偷想办法买房,一人打几份工。但他觉得来钱太慢了,买房计划遥遥无期。他最终参与了非法集资活动,以私企高管的名义,与团伙成员里应外合、串通一气,将被集资人的钱骗到手。不料他和几名诈骗成员被线人举报,他们的团伙被一举捣毁,他也被抓捕归案。他被判刑,进入监狱。在他被关押在看守所时,小尚发现自己怀孕了,这让她很恐惧。

小尚觉得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的爸爸犯事、等他出生的时候,爸爸会在监狱里。家里房子不仅没买上,还要赔偿受害人,这是一笔巨大的债务。别说养二胎了,恐怕家里人的生活都难以为继,她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婆婆得知这个情况后不同意,尤其是在她通过算命先生预测到胎里是男孩之后,更是态度坚决。 
在小尚看来,婆婆是恶意的,完全不顾她们母女的死活,更不顾这个所谓的孙子的将来。婆婆这边毫无商量的余地,这使她堕胎的想法愈加坚定了,任凭公婆任何哀求她都不动摇。而在小尚来堕胎之前,曾经有过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找到过成大夫。他们给她描述了儿媳的长相、身高、姓名,以及孕龄,恳求她想办法阻止儿媳堕胎。
这对老夫妇就是小尚的公婆,他们流泪恳求成大夫的样子,令人动容。关于小尚堕胎这件事,成大夫很为难,不给她堕胎吧,小尚今后的日子如她所言会很难;如果堕胎的话,又可怜了那对老夫妇,他们将痛失孙儿,成大夫于心不忍。成大夫首先借故推脱了小尚预约的堕胎时间,她找到我一起商议,想办法阻止小尚堕胎。这事我也很为难,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怎么插手呢?
就在我纠结时,小尚又如期来堕胎了,而这次不同的是,她的公婆也随后跟进来了。在诊室里,小尚强烈要求堕胎,她的公婆却双双哭跪在她的面前。小尚油盐不进,终究还是做了堕胎手术。

小尚的丈夫得知自己失去了孩子,嚎啕大哭,悔恨自己的犯罪,将儿子的一条命都搭上了。再后来,她丈夫服刑的监狱,将小尚的堕胎故事当作劝诫后人的“现身说法”的教材,在一段时间内,将小尚和死胎的故事,在监狱内反复予以宣讲。而小尚也成为其中一名宣讲员、一名监狱帮教志愿者。

堕胎女人顾晓真在十年前意外怀孕,那时32岁的她是一名职场女性,在一次与上司的推杯换盏中,稀里糊涂地与他发生了关系。顾晓真那时已经结婚,有丈夫有女儿,她被查出怀孕后,又惊又怕。
顾晓真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这块长在自己身体里的肉,她想第一时间就处理掉。但她觉得满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她,她需要给自己找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偷偷去处理。时间一天天过去,顾晓真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肚里的胎儿却一天天长大。谁知,就在顾晓真做着堕胎相关的心理准备时,她竟然逐渐开始对这个胎儿有了莫名其妙的不舍。
渐渐地,顾晓真对胎儿的态度与当初“恨不得马上处理掉它”的初衷愈发相悖了。她的迷恋与痴狂,以及孕吐的变化,被她的母亲发现。母亲逼问出真相后,逼她去堕胎,表示不想让女婿知道自己女儿的这桩“丑事”,她却说要生下这个孩子。
在顾晓真怀孕三个月时,她的母亲和两个姨母几乎是将她绑到医院的。三个女人合力将她抬上担架车,送入手术室。对于母亲的擅作主张,顾晓真既无可奈何又不得不顺从。
2013年7月7日的堕胎至今已经过去十年了,可她的心里始终郁郁寡欢、精神萎靡,她不得不辞掉工作,也不得不与知情后的丈夫离婚。所有这些变故她看得很轻,甚至不以为然,唯有那个被堕胎的胎儿,至今还是她心里最大的伤痛。“妈妈的心肝、妈妈的肉哟……”她经常给堕胎的胎儿写信,信纸上笔迹和泪痕混杂……
顾晓真的母亲对于女儿十年都走不出对胎儿的执念,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心疼无比。母亲觉得顾晓真才42岁,不能就这样颓废下去,如今单身一人、依靠母亲生活的她,应该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如果可能,她还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可顾晓真却一味地沉浸在过去,对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胎儿心怀痛苦和遗憾。
顾晓真是接受我的心理疏导时间最长的一名堕胎女性,她的心结,也一直是我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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