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 吴筱慧
X小姐觉得自己病了。
35岁那年,X小姐变得叛逆,像一场迟到的青春期。她恨透了自己的工作。如同祥林嫂似的告诉周围人,她一点都不开心。想到上班,堪比上坟,日复一日地沉重——尽管在外人看来,大企业,“讲出去有面子”。在这家“说出去有面子”的金融公司,她做过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情,包括盖章和文件审阅。“我呢,不怎么想做领导,做领导吃力,管人管不好。”十年如一日,她一直这么不痛不痒地过。
与此同时,“好学生病”开始被频繁讨论。她意识到原来自己得病多年,症状描述如下:
1、没有心中的热爱,内心空洞——“喜欢什么,不知道”;
2、人生的几十年,活在别人的认可里——“讲出去有面子”;
3、要做好学生、好员工,有好工作,组建好家庭——就像列车时刻表,只能早不能迟,驰往预定的站台。
就这样,“好学生病”在35岁的门槛上时时发作,这毛病,如同风湿关节炎一样,病原不在大自然的阴晴冷暖,而在社会和职场。每等到职场开始刮风下雨,加上家中的鸡飞狗跳,症状就会爆发。
周围家人朋友各忙各的,毫不理会这位生活无忧的“祥林嫂”。
“看看外面的行情,房贷还有孩子。换工作不是瞎捣蛋嘛。”
“你看看那些伊拉克、巴基斯坦的难民。你有房子住,有父母帮忙带孩子,太开心了。”母亲一句话堵住所有的抱怨,她就像一只被两头塞住的风箱,横竖都没法出气。
X小姐最近被调到了文化部,做一份被母亲形容为“抄抄写写,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工作内容七零八碎:起草文书、组织会议、做网站的更新。看上去简单,各种细节却不容一点瑕疵与疏漏,否则立马一顿劈头盖脸,龙卷风般袭来。X小姐讲,龙卷风天天有。给你举个例子:周末中午,原本在外头吃饭,领导发来一个文件,对她说:你犯大错了,这么重要的文件怎么写了错别字?实习生都能做的事,你怎么做不好?一道批评如鲠在喉,满桌的饭菜一口也吃不下。她奔回电脑前,一个下午的时间,一字一句反复翻看,终于改掉了两个错字之后,整个人瘫倒在床。脑袋里冒出一句话:“我怎么连实习生的水平都达不到?”这些细碎的错误,比如文章早发或晚发了一点,标题没有领会精神,写了错别字,忘记准备与会嘉宾的口罩……稍不留神龙卷风就刮来了。十年间,她不止一次想离开这份工作。为了逃离眼下的工作,X小姐也并没有偷懒。但每次试图出逃,都像一次失败的越狱,最终被一双无形之手抓了回来。几个求职软件,下载又卸掉,卸掉又下载。后来,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家民营公司,工作内容灵活,尽管公司晚上面试,看上去卷得很,她犹豫再三,下定决心准备跳槽。偏偏这时有了孩子,只能作罢。有孩子之后,对新工作要求更高了——“要稳定、离家近、钱不能太少”,从这几个维度考虑,还是现在的工作最好,毕竟福利好,公积金充足,离家五站地铁,公司“面子上好看”。工作好像也没有那么忙,算了,再凑合一阵。人好像都有两面:一面,觉得现在的工作最好;另一面,对工作的憎恨到达了极点。她管控不了自己内心。2023年初,经历了又一次龙卷风之后,她对部门主任发了火。自此,部门主任再也不敢惹她,却顺势把她边缘化了,双方进入休战调整期。她被随意调派到各个部门,只要对方缺人——“那就让X去吧!”X小姐在各个部门中,如孤魂野鬼般荡来荡去,做杂七杂八的事情,奖金如同退市的股票,越来越低。先生和父母都宽慰她,但这个宽慰有前提:工资低,没关系,反正家里条件不差。但是,想辞职不干?那是不行的。人都是要有一份工作,交社保和公积金,更重要的,是体面。看上去一切都好,如果说出“不开心”,耳边又要响起伊拉克和巴基斯坦的论调。中年人的剧本早都写好了,剧本里的她是一匹拉磨的驴,拉的数量少了,或者速度慢了,没有人怪她。但是,倘若她自说自话改写剧本,那一大家子人的剧情都要乱套。
人生苦闷,便让人拼命想尝点甜头。她最近发掘了一个新爱好:看网络小说。只要闲下来,就点开相关公众号。她发现不少写手深谙故事套路。她最常看甜宠文,对她来说,像极了“精神鸦片”。想起小学时,她也曾喜欢看电影、打网球、读小说……现在的她,对什么都没有耐心,只能靠“精神鸦片”打发时间。回家路上,她需要倒一趟地铁,在车上的20分钟,足够读完两大篇小甜文,那是一天当中鲜有的“透气”时刻。一日,候车站台挤进几个穿校服的小孩,七嘴八舌地讨论电视剧。一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给这部剧写个续集,说不定能卖钱。X小姐想到自己读初中时,几乎提笔能写。回想手机里这些网文的水平,她认为或许自己的文笔不比他们差。初中时,她给一部大团圆结局的偶像剧,编写了一个四散各方的后续。那几年,语文老师会推荐大家读散文,X小姐却坚持着自己的阅读习惯:三毛、张爱玲……每逢假期,她都会关起门来,将自己对文艺作品中人物的看法,写在横条线的作文本上,自己写,自己看,自娱自乐。不过这些是千万不能被父母看到的,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无厘头”。X小姐也不怎么会和同学讨论。在她看来,同学们好像都不明白文艺作品里那些错综的人情世故。于是,她决定开始关注手中在看的这部网络小说的作者——那部小说的阅读量已经破万,作者一连接了三个广告。这让她对这个行业产生了兴趣。网文的读者多,达到一定影响力还可以“出海”。谁能想到,小时候她父母眼里“无厘头”的事情,二十年后能赚这么多钱?X小姐的学生时代成绩优异,会做题,但不是做题家。那时的她,留着黑色短发,蜷缩在教室的角落,她的心思敏感细腻,尤其对艺术有深刻感知……这些都是二十年后,曾经的同学告诉她的。这些回忆击中了X小姐——原来,她乏善可陈的人生中是有过热爱的,只不过在“好学生”的剧本里,这些爱好只配被写进片尾的花絮。当时的她就明白,这些爱好赚不到钱,更无法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X小姐只能把它们丢弃。“好学生”的人生脚本,做的都是合乎时宜的选择,符合上海人眼中顶“实惠”的价值观:考试考好,日子过好。专业要学财经、外贸,这些最赚钞票了。什么文科、什么写小说,小老百姓家的小孩学这些专业,都要穷三代的。她父母是国营企业的老财务,小时候生活艰难,家里五口人窝在一居室。2000年她13岁时,父母利落地买了住房,搭上了房价的第一趟车。上初中交了一笔赞助,又买了房子——不能输给别人呀。那时候苦,差一点连学费都付不出来,心高气傲的母亲问亲戚举了债,回家躺了一天。
她年轻时没有叛逆期,看上去永远听话乖巧。让家里日子过好,是她的责任。但家人不知道的是,还在14岁的时候,她内心焦灼,甚至琢磨过各种结束生命的方法。母亲屡屡表示,因为养育孩子,她失去了很多机会,她没有办法走南闯北做销售,调任到北京的机会也只能放弃……面对母亲如此巨大的付出,X小姐那些自说自话的白日梦,怎么能说做就做?毕业之后,X小姐从没换过工作,就这么过了十年。到了一地鸡毛的中年,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兴趣都在文件、合同这些繁复琐碎的俗事中消磨掉了。这十年,开心的时候也有,大概就是发了工资,得意地讲起“在X公司上班”,比同学的工资高了那么一点的时候,或者在奖金收入还算丰厚,特意去住了个五星酒店的时候。那时,她每到周末就去度假,国外游两年一次,回来晒一轮九宫格照片,这让她觉得生活很充实——生活就像九宫格一样,看上去工整又圆满。“好学生”的时刻表,一定要踩着社会的时间钟。比如婚姻,快到三十岁了,母亲给她介绍了一位稳稳当当的男生,男生赶进度般去提亲。这让她觉得,两人缺了一点精神交流。母亲说,我们小老百姓,要什么精神交流。在她的犹豫中,对方上门,父母欢喜之至;又在她的犹豫中,结婚的请帖,已经发了出去。无数难眠的深夜,她想,好吧,我们只是小老百姓,这辈子就这样了,结婚不过是自己尽到的一份责任。紧接着,她的孩子来到人世间。小孩出生后,林林总总开销颇大,X小姐开始打算盘,筹划各种可以赚钱的方式,用来贴补家中开销。她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比如做微商、保险经纪人……她开始学着不去在意“体面”,甚至小心翼翼地问朋友:“我要是做微商,你会对我有看法吗?”卖婴儿产品三个月之后,X小姐还是歇业了,倒不是面子的问题,主要是力有不逮。她羡慕那些天生适合做销售的人,可以和客户彻夜侃大山,第二天依旧满血复活——她只要连着说几个小时的话,人就像被抽干一样。一直以来,她只会填写答题卡。但孩子的出生,对她来说,仿佛是一场蜕变,人生倒带,从头开始。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如果她能和自己的孩子一样,重新捡起发自内心热爱的事情,会怎样?2023年的春天,X小姐和母亲一同去看望外婆,外婆住在疗养院,已经不能动弹。看着曾经那位手脚利索的老太太,现在只能喂一口,吃一口。“太痛苦了,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回家的路上,她想人生苦短,所幸她还有最好的光阴。她要去找到人生的意义。
她开始读各种各样的剧作书,自己写剧评与脚本,还开了个视频号。忙碌中,她感到自己过去的日子,像一只灰色的陶土罐,现在总算上了一点色彩。五月里平常的一天,母亲出门锻炼回来告诉她,刚和社区里的阿姨聊了聊,孩子得上培训班了,现在小朋友竞争激烈,不能输。她冷冷回了一句,读中专职校也很好,只要内心有热爱的事情。这话不是她第一次说,可全家人都觉得,什么呀,读职校,讲出去多没面子呀?她知道,孩子不能重复自己的苦痛。她曾经是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她会写小说。她曾经是一只心思活跃的鸟儿,想飞出笼子。如果还可以重来一遍,人生的答题卡,大可不必填得那么完美无缺。生活中的多数时间,依旧有一地鸡毛在等她,但她看了看那只上了一点点色彩的陶土罐,一切还不算太晚。(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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