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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不可能现代,艺术永远的回归起源【CVSZ第24期专题】

蔡艺璇 Conversazione 2019-07-04

编者按:二战后美国评论家——如格林伯格和阿瑟·丹托——都获得了世界性的影响力,相比之下法国评论家在中国却极少为人得知,让·克莱尔(Jean Clair)是20世纪90年代法国最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不仅因为他是1995年威尼斯双年展百年展的视觉艺术主持,更在于他试图建构一套完整的理论主张。此专题围绕让·克莱尔的著作《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展开,他言辞激烈得批判现代艺术中产生的各种现象,反对西方中心主义,并企图重新定义艺术价值。希望此专题能够和第22期中关于丹托艺术哲学的讨论一同思考,两者对“何为现代性?”、“艺术的本质精神是什么?”持有完全不同的态度。


【CVSZ第24期专题】


艺术不可能现代

艺术永远的回归起源

文/提引人:蔡艺璇,RISD,主修建筑、艺术史

讨论时间:美国东部时间1月7日(周六)晚20:30pm

北京时间1月8日(周日)早9:30am


埃贡·席勒在1912年4月22日的日记中,把艺术奉为神灵的形象,“不管它叫做佛,索罗亚丝德,奥西里斯,宙斯或基督”,艺术在原则上永恒,不服从于时间。同一天,他对着牢中所见画了一张小水彩画:一把椅子,画了两遍,还有一只水桶。他给这些卑微而偶然的物品,赋予了一种形态,一种血肉,一种态度,一种呈现,在其中灌注了他自己的生命,好像他不能忍受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在画面的一角,他重写了他在日记中所记的一句话:“艺术不可能现代,艺术永恒的回归起源。”


在法国艺术评论家让·克莱尔《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的结尾处,引用了埃贡·席勒的话,反对追求未来而缺失历史的艺术,强调艺术家的内在性及文化使得艺术永恒。在大量新艺术形式层出不穷的二十世纪末,克莱尔站在西方文化的对面,严厉批判这种进步论的线性时间观、西方中心主义、艺术领域中看不见的“言论管制”,他为“反动”正名,认为真正推进艺术发展的并非求新求奇的艺术家,而是那些将目光投向历史的人,传统和文化并非枷锁,而是“原动力和资源,是扩大自由的可能性”。现代性与古代性并不对立。

艺术的历史化


进步论的基础是黑格尔哲学。黑格尔把人类一切社会活动归纳为一个“过程”,即归纳为一个线型的历史。进步论把时间拉成一条直线,把人们的思维都变成“线型”的思维。从此,人们开始把一切“历史化”、“时代阶段化”、“新旧交替化”,从而也造成了时间直线上的古今对立,传统与现代的割裂。克莱尔反对艺术的历史化,其实是反对那些不依靠其艺术才能,而是靠抢在别人面前进行艺术实验,使艺术行为和社会突发事件一样具有历史性的作品。“艺术没有历史,至少,艺术史不同于由一些旨在将来完成的事件组成的历史生成。艺术史是一个无限的作品系列。这些作品是一些自有价值的材料成形,而不是一系列其价值取决于在系列中所处位置的作品”。好比杜尚的小便池在1917年是一个重要的艺术品,但倘若今天又有人做了一件相似的作品,那么他很快就会被人忘记,这种反艺术的手法、现成品的概念在今天已经是老调重弹,小便池得益于它存在于历史中的位置,它作为一个事件的历史价值,而非其中蕴含的艺术价值。


“过时”是如今的艺术家最不愿意听到的评价之一,人人都在着急创新,和过去做以决裂。倘若今天有人坚持写实主义绘画,就好像前卫艺术出现在古典时期一样;虽然当代的包容性并不会产生对写实主义绘画的强烈批判,但是隐形的“言论管制”也会让这些“不赶时髦”的人被遗忘。克莱尔援引帕兹的话说:“否定变成了老套重复,反抗成为程序,批评变成了修辞,犯规成了仪式”。这反映的不是斗争精神,而是遵循惯例。


在“前进力量”的推动下,现代艺术也抛弃了将“现在”作为参照的时间观。在往昔的艺术当中,人们是依据自己的时代标准去衡量过去的艺术(瓦萨里是以米开朗基罗的名义欣赏乔托),新古典主义则是用古代的标准来衡量现今的艺术(Winkelmann以古希腊人的名义来评判当下的艺术),而现代艺术只以自己来衡量自己。黑格尔最先从这样的预设中得出结论:之所以典范被置于过去的某个地方,是因为“艺术对于我们已经变成某种过去的东西”,“美好时光已逝”—对于现代性,艺术已经死亡;或更准确的说,现代性是永远确证:艺术已经死亡。现代精神的辉煌活动,在于不断地解构艺术这个整体。艺术,作为精神的具体显现,不过是哲学的一个分支。


先锋艺术企图将参照从“现在”转移到“未来”,以进步的范式来评价如今的艺术。当人被抛入时间的广度,就如同被抛入无限的空间之中一样,人们不再拥有一个固定点来评判自己的作品:“创造性从他身上逃离远去,将理想的居所建立在过去的某个幽暗之处。”当18世纪的艺术家可以用具体又明确的“当下”来衡量自己作品的时候,(作品与当下社会文化、生活体验的联系),如今的艺术家将模糊又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作为标准,如何衡量作品和对未来某种想象之间的联系呢?

艺术的抽象化


克莱尔认为我们不应该去征服那些我们抓不住的东西,而是应该让身边的事物重现光彩,一棵树的轮廓,一扇窗的反光,一件家具,一个水果,一个身体的在场,一个眼神的光泽,“从此都附有现实、梦幻和过去的重荷”。他希望看到的不是“未来”,而是“幻觉”:幻觉对于生活,与真实一样不可或缺。幻觉是根据我们喜悦的程度,根据一个既非过去,也非未来,而是正在体验当下的秩序,准确度量生活的价值。


追求“未来”使得艺术家陷入一种“预言家”式的角色,他们成为“乌托邦的规划师,甚至宗教的创造者”,艺术成为一种与某种权利相连接的工具。人们总是用“总体”、“绝对”、“终极”、“非物质”、“不可见”这样的词汇来指称艺术。


感知与想象不再是艺术的本质,让色彩与形式说话,并和某种形而上的精神体验相连接成为艺术家们所追求的。与粗粒的现实相比,艺术品终于变成了一件抽象之物:霓虹灯管,方形纸,还有更普遍的单色画布或极简主义雕塑。在Vermeer对乡村生活的描绘中,我看见阳光照进房间,通过空气中的尘埃颗粒时,因为散射而变得浓稠;Chardin所描绘的锅碗瓢盆,还有鱼肉旁边弓起身子跃跃欲试的小猫,无一不是从对现实的描绘出发进入到某种神秘的精神世界,这样的精神世界是富足的,充满幻想的,而非马列维奇的大方块,非要通过阅读艺术家的描述才能理解他想表达的精神状态不可,其实很多人看到《白底上的白方块》这种作品时都不知所云,更谈不上触动。沃林格(Worringer)将抽象的兴起与日益增长的面对空间的精神焦虑感、一种精神的广场恐惧症、一种“文明的困病”相联系起来。对于一些评论家,这情形也是一种凯旋之歌,他们看到了艺术从被真实奴役当中解脱出来,但从沃林格的角度,这不如说是一声惊呼。抽象这个词:

“不仅应指历史上声称抽象的运动,还应指一种更广泛的现象,既包括马蒂斯的装饰性简约化,也包括超级写实的照相性平均化。抽象的兴起不仅造成了,作品不再是开向世界的一个优先视孔,而是一个横于视觉和真实之间的扁平不透光屏幕,确认了空间感的丧失,取消或放弃了我们影响世界的方位,就是说”智性“的贫乏化。抽象的兴起,尤其还造成了眼睛感知色彩和材料、即捕捉世界感性肌理的辨别能力的贫乏化:原始”生命“的贫乏化。”

艺术家们说的总是比他们表现出来的多。各种各样的神智学纷纷冒出来,以支撑绘画的表现主义理论。

回归本源


艺术的抽象化和国际化有着内在的联系,因为“抽象——世界语;或者说,抽象——普适的语言”。克莱尔批判了世界各地博物馆中尤为明显的“国际风格”倾向,不管这个国家的艺术史是怎样的,总会由几幅梵高的向日葵,波洛克的滴撒画、还有抽象的方格子,美术馆好像一个超级市场:世界各地都统一规格,同一品牌,都是同一批生产厂家的产品。在美术馆中,艺术作品的选择、排列、悬挂、某些作品的在场或缺失都应当体现着:不同的国家和文化以不同的方式经历着“现代性”。例如在罗马国立现代艺术博物馆中总能看到克里姆特的作品,而看不到塞尚的作品,因为在1918年以前,意大利人眼中的现代性就是维也纳,就是维也纳分离派,而塞尚和印象派在当时的意大利是颓废的象征。


面对艺术的历史化、抽象化和国际化的趋势,克莱尔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回归地方性、文化与传统,回归艺术家的内在性,也就是说回归“具体和幽僻的范畴”。


唯有现今可以评判未来,并开始取代未来。我们应当挣脱“追求未来”的枷锁,重新获得“时间”的全部意义,这其中包括历史与传统。“这种时间显得深厚、充溢、矛盾、没有被强加的标示。而且在这里,古风、探究过去和后退等现象,不再遭受在未来主义意识形态下曾遭受的羞辱,而是重新变回其本来面目:是原动力和资源,是扩大自有的可能性。”克莱尔多次引用波德莱尔对现代艺术的理解:现代性只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正是这第二个一半,才让现代艺术达到古代艺术的尊严,无论在什么时代。为了使任何现代性值得成为古代,就应该将人类生活不经意放入其中的神秘的美发掘出来。


帕诺夫斯基《西方艺术中的复兴和再生》中谈到:“从七世纪到十五世纪,西方形式的发展远非线性,远非从一个所谓的中世纪黑暗上升到十五世纪的光明,实际上是发自一系列前进和后退、决裂和反动,而每次都祈求同一个本源的根本。加罗林王朝的”翻新“、十二世纪的古典主义、彼得拉克的”初光“和十四世纪的”甜柔新风格“,都是反动。文艺复兴更是全面和整体的反动。” 


克莱尔认为艺术家应该是一片土地的孩子:

正如一个民族存在一种语言精神一样,一个民族也存在一种艺术精神。法兰西有自己喜好的色彩,基于蓝色和红色的和谐。它始于富凯(J.Fouquet),一直延续到马蒂斯。法兰西还有一种线条的特性:它展现于圣吉尔得蒙多瓦(Saint-Gilles de Montoire)隐修院,在旺斯(Vence)小教堂里得到完整重现。而一种国际风格计划,从来只生产一些粗劣的理论和贫乏化的形式。它掏空了艺术的激情和内在歌吟。这种激情和歌吟正是艺术独特起源的表现。儒尔·洛纳尔(Jules Renard)对巴莱丝开的一句玩笑话意味深长:“一个概念属于全世界,但一个形象只属于你一个人。”

批评


克莱尔对多种现代艺术形式及同时代思想家持否定态度,他不喜欢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的“短暂性”和“事件性”,认为这种受时间奴役的艺术并不能够达到永恒。但我却没有看到这样的批评背后足够的理论支撑。同时他否定同时代人文学科介入艺术的做法,诚然,一些理论家故弄玄虚,但我对他的简单否定仍持疑问。虽然在诸多方面我并不完全同意先生的观点,但是这样的激进态度好过太多中庸的声音。21世纪我们已很少能看到有独立思考的艺术批评家。


在威尼斯双年展100周年之际,克莱尔担任视觉艺术部负责人,将主题定为《身份与转换——人体简史》,并邀请列维·施特劳斯为展览做总序《己性与他性》,这里的己性指的是一个人类族群的“文化个性”,他明确否定普世主义“世界文明”的概念,强调文明应该是“复数”而不应是“单一”。这样的观念也逐渐得到了艺术各界的认可。1995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家走进国际大展的年代,文化多样性逐渐成为主流,然而这样的“文化”与“多样性”是否如克莱尔所期待的那样使得艺术中所蕴含的生命力丰富起来,亦或是依旧“抽象”的?也有评论指出克莱尔主持的双年展在意大利受到赞誉的原因是:他所选择的人物形象有着西方人文主义、宽容与主观信念等价值的最重要的特征;反之,抽象则与反偶像、偏执、专制和东方相联系。


【题外话:河清作为《论美术的现状》译者肆意阐释原作者意图,很多地方翻译蹩脚含糊,容易产生误读。河清本人也在其他论文中放大克莱尔的观点以及对现代艺术的批判。在阅读过程中有必要抛开译者的注释。】



【CVSZ第24期专题】

艺术不可能现代

艺术永远的回归起源

本期问题


1.克莱尔为何批判先锋派艺术?你是否同意这样的批判?

2.为什么克莱尔认为对物质与精神的区分、对艺术与手工艺的区分带来了艺术的终结?(转折点:印象派、包豪斯)

3. 他所倡导的素描和色粉画体现了怎样的艺术精神?

4.为何“古代性”与“现代性”可以共存、并不相互排斥?他所理解的“现代性”和丹托(及波德莱尔)有何区别?

5.克莱尔将如何评判丹托所理解的艺术本质(通过感官媒介表现精神)?他会如何回应丹托所赞扬的“后现代艺术的广阔可能性”?

6. 如何看待克莱尔所提到的艺术与政治间的纽带,艺术成为政治的宣传机器?(书中多次提到纳粹主义与现代性同时诞生于德国,众多现代艺术大家与设计师拥护纳粹及其文化机构)


阅读书目

让·克莱尔《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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