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铁川：论文明理念

《中国法律评论》于2014年3月创刊并公开发行，是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司法部主管、法律出版社主办。中文社科引文索引（CSSCI）扩展板来源期刊，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重要转载来源期刊，刊号CN10-12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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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铁川

华东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党组书记、馆长

“文明”是“24”个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一项，也是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汇。但人们耳熟能详的文明作为一种理念，包括哪些内容呢？

翻检文献，却发现几乎没有学者予以释论。因此，笔者不揣浅陋，对此略抒己见。

第一，尊重人权

回顾人类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所谓社会的进步，主要表现为人的权利的拓展和深化。

奴隶社会之所以比原始社会进步，就是因为原始社会由于生产力不发达，抓住战俘之后无法养活，必须杀掉。而奴隶社会因为生产力发展了，抓住战俘就不再杀死而保留其性命，变成能够创造财富的劳动者；封建社会之所以比奴隶社会进步，就是因为奴隶被主人视为会说话、随时可以买卖屠杀、一无所有的工具，而封建社会的农奴或佃农则有了一份可以耕种的田地，不能随意杀死和买卖；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比封建社会进步，主要是因为封建社会的农奴和佃农没有自由流动和择业的自由，而资本主义的工人则有自由流动、择业自由、选举等权利；社会主义之所以比资本主义社会进步，主要是因为社会主义要克服资本主义社会以形式平等掩盖实质的不平等、“钱主”政治等弊端，实现“每一个人都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因此，一部人类史，从一个角度来看就是人权发展史。

尊重人权是尊重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的要求。人权的实质是给人尊严、体面和选择的自由。

第二，遵守规则

现代法治既反对专制主义，又反对无政府主义。反对无政府主义的一个有效措施就是设计行为规则。没有规则就没有秩序，没有秩序，人类就无法正常生存，就不能实现合作，就不能抗衡自然灾害。

当然，我们需要的规则是体现人人平等的规则。

原始社会的规则以习惯、禁忌为表现形式，局限是对部落以外的人不适用本部落和氏族；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规则是法律，但这些法律规则是等级法，以法律的形式把不平等固定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表面上实现了平等，但没有实现实质上的平等。

尊重规则也不意味着无情。

例如，交通规则一般是绿灯行、红灯停，这是常人必须遵守的，但救护车、消防车等在执行公务时，却可以闯红灯，因为法律规则都是会考虑例外情况的。有时对于行为人造成的财产损失和人身伤害，也要考虑不可抗力因素。所以法律规则不是无情、不通人性的，而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三，爱富帮贫

同情、关爱弱者和贫者是文明的一个重要理念，温家宝同志曾经引用舒尔茨的话，说要"懂得穷人的经济学"。舒尔茨认为，如果懂得了穷人的经济学，懂得了农业经济学，也就是懂得了绝大多数重要的经济学原理。

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也是"穷人的经济学"，因为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时代处于"穷人"的位置。同情弱势群体的理念表现在法律领域，就是建立社会保障制度、社会救助制度等，保证弱势群体的生存发展底线，“法治使人免于匮乏”和“法治使人免于恐怖”一道成为现代法治的两大追求。

但被不少学者忽视的是，西方法治不只是关注弱者，同时也注意保障富者、强者等创造发明、创业致富的积极性。

西方宪法规定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民法通过设置债权、物权、知识产权、人身权等保障自然人、法人的权益。“专利制度就是将利益的燃料添加到天才之火上” 这句话是美国总统林肯说的，至今仍镌刻在美国商务部的大门口上。而美国的商务部，原来就是1802年成立的美国专利局办公地。

若果说革命战争年代是“打土豪，分田地”，甚或是“杀富济贫”，但建设、执政年代，则应转变为爱富不嫌贫、爱富又帮贫。要想让政权巩固，赶快让人富。因为人一富，就希望长寿、太平，就不想作奸犯科了，政权进而就巩固了。

第四，注重细节

回顾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不难发现，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沿着越来越精细化的方向朝前迈进。

就拿喝酒来说，过去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现在谁还会如此“粗野”？黄仁宇说资本主义就是“算盘”，精打细算。管理注重细节，服务注重细节，生活注重细节。

“落细落小” 是文明的特征。

在法治领域，“落细落小”就是要做到法律规范严谨细致，易于操作，尽可能减少“口袋”模糊条文；此外要做到严格执法、司法，克服“差不多”、“马马虎虎”了事的心理。

第五，恪守良知

所谓良知，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感恩之心，二是羞耻之心。这是以德治国的基本理据。

我们要感恩祖先，他们使中国成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的唯一硕果仅存者；感恩大自然，它们给了我们阳光蓝天、山山水水，让我们在它们的怀抱中俯仰自如；感恩社会，有了这样一个人类共同体，我们不惧豺狼虎豹的侵害，能够抗衡自然灾害的袭击；我们感谢家人，让我们能有一个身心疲惫之后可以小憩的宁静港湾；我们感恩子女，让我们的血缘生命得以延续；我们感恩学生，让我们的思想生命可以延续。

我们对身外的世界是感恩不尽的，因此始终抱着一颗慈悲之心，慈是施舍，悲是同情。

我们还要有羞耻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古人尚能“一日三省吾身”，我们焉能不思己过，浑浑噩噩，恬不知耻？

第六，崇尚文化

这里所说的文化，一是自然科学及其技术，二是人文社科。

“真、善、美”是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科学技术主要给我们提供了“真”的知识，人文社科则主要给我们提供了“善”和“美”的知识；科学技术能让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人文社科能让我们的精神生活越来越愉悦。

19世纪是靠军事改变世界，20世纪是靠经济改变世界，21世纪则要靠文化改变世界，即：靠知识经济、人工智能、生命科学、互联网、新能源这些文化资源。科技的本质是人的积极性、创造性、自由度充分地发挥。

在科技创新的领域可以明显地看到三点：

一是白箱技术中国人模仿得很快，而且还有创新。但是黑箱技术，比如说材料我们就搞不出来；

二是原材性、颠覆性的，需要长期坚持、坚韧不拔，几十年如一日的钻研的，我们就大都不行了；

三是对复杂的、多系统耦合的那些技术，我们大都不行。

这三个类型都是需要长期坚持的，坚持的背后是什么？需要神经质，需要偏执狂，我们的体制要能容忍这种坚持，容忍这种偏执狂。

比知识产权和专利技术保护更重要的事情是思想解放和转变观念，创新本身就是思想观念的创新，思想观念的创新要有个自由的思想空间，要不迷信权威，要勇敢地想，大胆地想，肆无忌惮地想，甚至胡思乱想，千百个胡思乱想就有一两个奇思妙想，那就是创新。

思想观念的转变，思想的解放，自由思想的空间在科技创新里应该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此外，一定要让民企成为科技创新的主体。

因为央企、国企是9：1的机制，干10件事成了9件事亏了1件事儿，一辈子砸了。私营企业干10件事儿，9件事儿干砸了，干成1件事儿，成了。国有企业干成9件事儿和企业领导半毛钱关系没有，私营企业老板干成1件事儿全是他的。

这个机制不改，国有企业拿着这么多资源怎么去搞？所有的高科技开发区，尤其国有企业为主建立的开发区弄不好都得去晒地皮。

另外，举国体制一般应该用在非市场，非商品领域，用在商品领域或市场领域很可能是打不赢的，因为它不计成本。科技投入的特点是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几百亿、几千亿、几万亿的资金投进去，完全是个金融问题，怎么来管理？把财政的钱，老百姓纳税的钱投入到高风险的科技创新领域，这在世界各国国会大概都通不过。

那些科技创新型国家大都是民间投资创新体系，这个体系非常大，天使投资，承担风险最大；紧接着是风险投资，减轻一部分风险以后是私募基金，然后是公募基金，公募基金之后还有银行、投行最后是股市，一整套体系，而这个体系比政府投钱大得多了，怎么把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一定意义上来说，金融体系的创新和科技体制创新是一致的。

第七，关注未来

人类社会必须可持续发展，我们不能吃祖宗的饭，断子孙的路。如果秦始皇关注的是嬴姓家族世世代代的皇帝梦的话，我们今天关注的则是整个人类的世世代代的发展机遇和命运。我们应当永远铭记北宋先贤张载对我们的嘱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人类社会的文明理念是一条一脉相承、与时俱进的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值得我们永远“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 原载《法制日报》2019年4月17日蒋安杰主编《法学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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