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后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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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上海的弄堂,木心在《上海赋》中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
所谓"弄堂",是上海人对于里弄的俗称,也就是所谓的小巷子,多少年来,大多数上海人就是穿梭在这些狭窄而悠长的弄堂里,创造了形形色色风情独具的弄堂文化。那种无法言传的味道,让我们跟着木心先生的文字来寻找吧。为了说上海弄堂,木心先生先比较了北京的胡同、杭州的“巷”......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年不刷石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
门,像是开着,像是栓着,从隙间望进去,枯索的四合院之类,有槐、榆等等,树大者,里面就以树为主似的。
复前行,垣墙恬不知矮地连过去连过去,门了,再过去直角拐弯,还是泥墙……出现砖面的墙,砖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气,分明一对石狮,两扇红漆的门,门和狮都太小,反而起了寒伧之感。
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象了。
杭州的“巷”呢,也早已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不相干。
两堵墙墉凛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风火墙,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置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起来,多数是两道的。
每条巷概是白灰黑色调,清虚成郁闷,行到巷与巷的交接处,有井,石栏光滑的井,周围算是公用之地,妇人们蹲着伛着淘米净菜,几棵瘦伶仃的树……
杭州的巷,走着走着,不见得就是明心见性,却是懒洋洋渴望睡午觉,其实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呕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海的弄堂来了。
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旁,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
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
收音机十足嘹亮,“一马离了西凉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绿的水噢噢……”
另一只收音机认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窝,桃噢花啊千哀万唉万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体,剥蚕豆,以葱油炒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
小孩的运动场赌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小鬼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黄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关。
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
民国初年造起来的弄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库门、天井、客堂、厢房,灶间在后,卧室上楼,再则假三层,勉强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强强构作四层,还添个平顶。
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绕到后面去。
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对方当然也要善于领会才好,这一撅嘴是连着头的微转,足够示明方位了,但外地来客哪有这份慧能,仍处于四顾茫然中,长者却已噙着牙签悠悠踱去。
落难者再奋起敲门,带着哭音地叫:“三阿姨哟”、“大伯伯啊”,近处的闲人中之某个嫌烦了,戟手指点,索性引导到后门口。
入目的是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的洗切的切,因为是几家合用的呀,从早到晚从黄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厨房里蠢蠢然施施然活动不止……
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后台”呢?
那是人口爆炸的趋势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顶棚,客堂里拦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召租,一间即是一户人家,进出概走后门,后弄堂相应兴旺起来,稍有异事,倾弄聚观,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夹忙中金嗓子开腔了:“粪车是我们的报晓噢鸡,多少的声音都被它唤嗳起,前门叫卖唉菜哀〔加口傍〕,后门叫卖唉米……”
上海市民们听了认为中肯,日日所闻所见的寻常事,亏她清清爽爽唱出来。
大都会的“文明”只在西区,花园洋房,高尚公寓,法国夜总会,林中别墅,俱乐部,精致豪奢直追欧美第一流。
而南、北、东三区及中区的部分,大多数人家没有煤气,没有冰箱,没有浴缸抽水马桶,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差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哀〔加口傍〕――”,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作其他想。
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
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这份诗意,恶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卖米的乡下人果然来哉。
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称“杜米”,沪语“大”作“杜” 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异香扑鼻,尤佳者是浙江荡田的“碧粳”,晶莹如玉而微透翠绿,别致的是吴江的“血糯”,紫红的糯米,糯得你没有话说。
卖菜者也各有标榜:“南浔大头菜”、“无锡茭白”、“高邮咸蛋”、“萧山大种鸡”、“嘉兴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荚”,讨价还会,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谁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全弄堂为之艳羡,而且尊敬,“合算”,沪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尽毕生聪明才智,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
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转转为指控:
“双脚乱跳是二房东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落在泡饭碗里了,“哭声震天是三层楼上的小噢东嗡西”,“小东西”可能是个无事生非的坏女孩,一吃亏就嚎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点疲倦,苦笑:“只有那卖报的呼声,比较噢有书卷气……”
报纸即使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得腻”,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感叹日子腻。
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地域的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轰轰”的了。
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陨,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又会上理发店,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
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的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另一句也对,“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
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螃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屋里高温如水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
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汤、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
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暑祛疫,环顾悠然。
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成平的,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分地洪洪雷辊。
从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舂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叉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嗯清凉……那夜莺啼声凄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
蒲扇劈拍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一早要上班,从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黄黄的光照着黄黄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编辑: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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