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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自称与世无争,其实我了解的她,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的看法

李景端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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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李景端创办的《译林》杂志,及随后创建的译林出版社,如今已成为全国知名出版社。在新书《我与译林——半生书缘一世情》中,作者重现了与出版界高层、知名学者等交往的故事,特别收有多封首次披露的钱锺书先生中英文信件,并公开了杨绛先生写给作者的全部来信,以及一些珍贵的照片。


      钱锺书先生给我来信,多是钱先生与杨绛共同署名,但有时杨绛也会自己给我写信,后加“锺书同候”。


      钱先生逝世后,杨绛多次给我来信,还有几次很长的电话记录。这些信件和通话内容,以前从未披露过,如今她也已作古,为还原历史,我想应该予以公布。


      多年来,杨绛自称与世无争,不少人也视她为“封闭在三人圈里”,不问外间事的老人。其实我了解的杨绛,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的看法。


      例如,有一阵市面上出现好多套署名季羡林主编的书,她就有看法,曾在我面前说过:“那么多专业领域,季羡林都懂吗?”我说有些他只是挂名而已,她说,也有人找她挂名当主编,她都说自己不懂加以回绝。


      又如,对文坛一度出现的“张爱玲热”,她也有看法。有一套“书香才女丛书”,主编原想把冰心、杨绛、张爱玲、林徽因等人的作品各出一本,杨绛借故推却了。后来她告诉我,她不想同张爱玲列在一起。


      这些说明,杨绛具有心思不外露的良好涵养。


      杨绛这些来信,虽无学术大论,但从点滴凡事,也可供人们多一个视角了解她的为人。


1991年


景端同志:


      奉到长函,谢谢!


      首先得向你道歉。上次来京时,锺书喘疾复发,每天下午赴医院接受输液点滴并输氧,两疗程后,未至大病,而后遗症未痊。杨绛累得精疲力竭(恶性感冒发烧后未得休息),因而不能和你晤面,引为憾事。老朽衰病,事与愿违,几成规律,想你准能谅解。


      惠函所提各节,情意深厚,条件优惠,我俩既感且愧。有两三个出版单位也曾向我们提出相同的“全集”建议,我俩都婉却了。


      我们还有点自知之明,对于过去的作品很大部分很不满意。幸读者早已忘掉,我们自己也不愿再记起。使这些遗蜕“复活”或“化废为宝”,对作者本人也许可提供名利双收的机会,但客观效益上只是费心花钱的无谓耗损,并且仿佛强迫读者买“搭配货”。


      你是熟悉外国文学的,翻开任何一国的文学史和出版史,作家生存时印行的所谓“全集”,无例外地是不“全”的“缺集”;名不符实,竟可算是作者和出版家串通“撒谎”。咱们现代的大作家号召“说真话”,政府提倡“务实”,我俩是微末的响应者。


      所以你诚恳的建议和优惠条件,我们不能接受,只能心领你的深情厚意,同时向你真挚地道谢和道歉。希望你勿见怪。即致


      敬礼!


杨绛

(名字之前又加钱锺书特殊的签名)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1994年


景端同志:


      照片一事,记得我曾和你电话中讲过。


      译著惯例,只有原作者相片,原作者插图。从未见译者照片附入译本的事。便是我自己的作品译成外文,译者从不附入自己的玉照。


      我曾和你讲明,若要附入我的照相,我就不出书,你电话中已允我所请。昨见你给锺书信,你仍执意要登译者照片,我纵不给你相片,你自有办法取得别处的照片。你既不守信,我就无意签约,已嘱锺书不必写甚题签。


      你的合同也不大像样,反正我无意出书,合同事就不谈了。


      恕我病中草草,即致


      敬礼


杨绛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

    (这次罕见地没有“钱锺书附笔问候”)


      译林社当年为出版《杨绛译文集》,有意在封面中加入杨绛的照片,显示这是她全部的译作,体现出译者个人色彩,原意是更加尊敬,不料杨绛极力反对。这是杨绛对我唯一一封生气的来信。后来当然是我认错妥协了。


作者与杨绛先生合影


2002年


      2002年春天,报纸上出现了对杨绛《堂吉诃德》中译本批评的声音。有的说她“多是从英文本转译”,“随意删节”,有的甚至影射她有“抄袭之嫌”。


      当年5月,我去看望杨绛先生时,谈起了外面传闻的这些“闲话”,她随后向我讲述了翻译《堂吉诃德》的故事。随后我写了两篇替她回应“闲话”的文章,并寄给她审阅。这期间,她给了我以下回信:


景端同志:


      我翻译的《堂吉诃德》里,没有翻译开卷十一首塞万提斯自撰的赞美诗。我不翻,是经过再三斟酌的。


      翻译这组诗的一位英语译者说:绝大多数译者不译这十一首开卷诗;这一组诗,虽然说不上有什么好,却和全书宗旨是协调的,而且《前言》里已提到了,不该略去。我亦深以为然。


      我细细读了塞万提斯的《前言》,又反复细读了那十一首诗,却觉得略去不译,也自有道理。这里我且把作者《前言》的大意撮述如下。


      作者要为《堂吉诃德》写一篇《前言》,他苦苦思索,不知如何下笔。他觉得实在没法儿写,干脆连这部作品都不想发表了。他的朋友见他为难,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写不出《前言》。他说,人家的书尽管毫无价值,卷首总有贵人名流吹吹捧捧的诗,书边书尾,还有卖弄学问的引证、注释、参考书目录等等;他全都没有。他只想写一个朴素的故事,不要这些花样。他多年默默无闻,这会儿出版一本干巴巴的书,怎能让一般读者接受呢?


      他的朋友笑他死心眼儿。吹吹捧捧的诗,不妨自己做几首,署上贵人名流的大名就行。引证、注释、参考书目录等等,都有很现成的办法,不成问题。而且这部旨在攻击骑士小说的创作,没有必要借重以上所说的种种点缀。


      作者需把故事写得生动逼真,文字流畅,能取悦各种读者,这才是要紧的。一番话说得作者茅塞顿开,决计按照这位高明朋友的指点来写《前言》,推出他那个朴素的故事。


      读者读完这篇《前言》,准急切要读那生动逼真的故事了。可是作者虽然未有引证、注释、参考书目录等等点缀,却写了大量赞誉自己作品的诗:七十行断尾诗,四首十四行诗,又二十行断尾诗,又四首十四行诗。


      这组诗,原是讽刺性的摹仿——讽刺当代的名作家,借重贵人名流的赠诗“自我炒作”,他也摹仿着“自我炒作”一番,而且还加劲“炒”,做很多首诗。


      但这组诗诙谐不足,而略嫌沉闷,又加篇幅冗长繁多,读者如果老老实实地一首一首读,不免因乏味而扫兴,甚至放下书不读了。粗心的读者,还会把这组讽刺摹仿之作,看作塞万提斯歌颂自己作品的赞美诗,那就大大乖违作者的原意了。


      我曾想把拦在故事前面的这组诗移附卷末,但卷首诗不宜附在卷末,也不能塞进本文。这一组诗,原属《前言》为没有必要的点缀品,不属本文,略去也无损本文的完整。我觉得许多译者略去不译,自有道理。我也追随了他们的办法。是否有当,敬请专家们予以指教。


      断尾诗并不难译,因为我所根据的马林编注本在注释里把“断尾”都续上了。至于本文里的诗,无论难易,我都照模照样地翻译。塞万提斯的诗不是难译的诗。因有人说我不译赞美诗,是因为断尾诗难译,所以我解释一下。


杨绛

七月八日



景端同志:


      你第一次寄给我的《访杨有感》全文可用,只中间改一段。如下。(甲是我,乙是你,放在“杨平静地说”之后。文字请你斟酌修改。)


      甲:“闲话”我自己回答,你甭管。


      乙:可我听了气愤。


      甲:“闲话”也有道理。因为很多人不知道笔译和口译的区别,以为不能说西班牙语,就不可能翻译《堂吉诃德》的原文。


      乙:可是会说西班牙语,未必能翻译《堂吉诃德》呀。


      甲:会说当然更好。可是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学西班牙语。


      大约“大跃进”前两年,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林默涵,把翻译《堂吉诃德》的任务交给我,随我从任何英、法译本转译。我就找了五六种最好的英文、法文译本,仔细比较,打算从中选一本最好的。因为翻译者的第一事是选定好版本,然后依据这个本子,忠实地翻译。


      我发现多种英、法译本各有短长。原文中的话,在译本里有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说法,我断不定照了谁的好。我再三考虑,决计从西班牙原文翻译。所以我自习了西班牙语。我学西班牙语,只是为了把《堂吉诃德》从原文翻为中文。我需要的是吃透原文,用最合适的中文来表达原意。我没有必要学习口语。


      乙:您有一篇谈翻译的文章,叫什么《失败的经验》,说明怎么把长句断为短句,怎么把短句里作安排,我觉得很实际。但是题目太低调了,也许人家都不看了。


      甲:是的。我该把题目改为《翻译〈堂吉诃德〉的经验》。我并列三种例句,第一列是死译硬译,原文都是《堂吉诃德》里的句子。如果把死译硬译的例句和原文对照,谁都能看出译文只能是西班牙原文的,而不可能不是。


杨绛

七月十六日



2003年


      2002年以来,我与杨绛有了较多的交往。这期间,我曾顺便问过她几个问题:


      1、关于陈岱孙终身不娶的传闻;


      2、费孝通是否她的“初恋”;


      3、取名杨绛的来由。


      没料到她在这封信中都一一作答,而且把多年都称我为“景端同志”,从此开始改称为“景端先生”,并用毛笔书写。可以想象,她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应该说是不错的。


景端先生:


      又读到你表扬我的文章,我且感且愧。


      我不知道你是清华学生,你考入清华时,我在清华外文系当兼任教授,你不会听到我的名字。陈岱孙先生我当然认得,我未知你是他的高徒。至于传闻,我把三句法语译成英文如下:


      “They say……”

      “What say they?”

      “Let them say”


      我和费老曾在苏州振华女校初中一年级同班一年(我是十二岁小孩);东吴大学同班二年(我常和男同学一起讨论学术问题,也通信,后费转学燕京);清华研究院同级不同系。(当时我已订婚)说得上“恋爱”吗?至少他不是我的“初恋”。


      笔名杨绛是“称心如意”(“称心如意”是杨绛早年创作并参加演出的一场话剧)意外被选中,上演前匆忙间将“季康”(杨绛原名杨季康)二字切音为绛。


      非典已趋平稳,我不出门,不过还注意卫生,请勿念。草此 即问


      近好


杨绛

二〇〇三年六月八日



本文摘自《我与译林——半生书缘一世情》,李景端著,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转载自《文汇读书周报》。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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