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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诞辰270周年 | 感到自己渺小的时候,才是巨大收获的开始

黄雪媛 新读写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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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里,我们努力探寻生命个体的意义。


      今天(8月28日),是德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作家之一,举世闻名的文豪约翰 · 沃尔夫冈 · 冯 · 歌德(1749~1832年)诞辰270周年纪念日。他一生思考不辍,著作丰富。代表作《浮士德》与荷马史诗、但丁《神曲》、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并称欧洲文学四大古典名著。


      据说,拿破仑在召见歌德时对他说:“你是一个人。这句话含有一些潜在的形容词,他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全面的人、丰富的人、完善的人。歌德对此心领神会,而且也认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拿破仑和歌德,以及所有聪慧敏锐、洞彻世界的人,对人性中可怕的、魔鬼的那一面都心知肚明。因为他们自身就是善和恶的交融体,上帝所代表的智慧和魔鬼所代表的邪恶,都深植在他们的个性中。


      歌德的丰富正在于此,他内心不断经历山峰和沟壑,人们所说的平凡就如同心灵和大脑的平原一样单调,而歌德是这些的反义词,他的生活丰富,他的作品才能如山峦起伏,充满变化,使我们能领略世界的奇妙多彩。这是理解歌德的一把钥匙,或者说是一个钥匙孔,从这里我们能窥探这个天才加魔鬼的一生。


      歌德的生命智慧和他全部的生活经历丝毫不亚于他的著作。他不应该只存在于文学史中,成为一个象征符号。现代人完全可以把歌德作为一位活在当下的精神导师来亲近,以他为镜,自我修养,自我映照,在探寻个体生命意义的道路上不断奋进。


歌德书房


今天阅读歌德,有没有过时?


文 | 黄雪媛


01

一尊“半神”


“谁若仅懂得文学,
就对生活知之甚少。”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歌德都是德意志文化史上一个难以逾越、无可比拟的人物,他属于“一次性”的天才现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歌德当然首先是超凡脱俗的世界级诗人,他一生写下两千五百多首诗。无论何时何地,歌德总能即兴赋咏,信手拈来皆是“诗”。歌德在诗里吸饮纯洁生命的欢悦和痛苦,但他血液里除了奔腾荡漾的诗兴,也始终存在着一股力量,那就是对现实客观的注目。
“诗既美又善,但它无法引导生命。谁若仅懂得文学,就对生活知之甚少。”这是歌德的文艺观,也是生活观。歌德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诗人和世俗生活并不相悖。

尽管他承认,他真正的快乐来自“诗意的冥想与创作”,但我们知道歌德的“副业”不止一桩,且都是他主动的选择:他是殚精竭虑的宫廷枢密顾问,孜孜不倦的自然科学研究者,乐趣无穷的生活家和收藏家,以及,无可否认的:歌德也是一生恋爱无数的情圣。
如果说浮士德代表着歌德形而上的一面,那么梅菲斯托就是他现实主义的另一面。歌德是极少数把灵魂与肉体、精神创造与世俗生活融合得极为高明的幸运者。


歌德画像 


歌德在他所处的时代,就已被视为圣哲,被奉为“半神”。

青年歌德的丰神俊朗、活泼狂野,令无数男女为其风采才华倾倒;25岁,少年维特横空出世,一句“我返回自身,发现了一个世界”,让世人耳目一新!
不必说18岁的魏玛大公对歌德爱慕有加,一生厚待,就连拿破仑也不甘落后,声称自己至少读过七遍“维特”。
中年歌德堪称“当世大儒”:博学多才,沉稳优雅;他携手青年席勒,把德国文学推向巅峰时代,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老年歌德俨然如“国王”,沉默寡言,威仪万千,令人膜拜又令人畏惧,是思想的丰碑亦是新生力量的障碍,以至于1832年歌德逝世之后,整个德国知识文化界沉浸于悲伤的同时,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一个漫长的“歌德时代”终于结束了。
 
想当年,魏玛妇女广场边上那栋花园房子,曾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一样吸引着整个世界的目光,多少同时代人把争取到歌德的关注视为幸福和荣耀。如果要定义歌德与他的时代的关系,我们可以说:18世纪造就了这个天才,而这个天才又以“令人感到玄妙的,先知般直觉”(托马斯 · 曼语)预言并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
那么,在歌德诞生270周年之际,在时代气质和世道人心早已几度沧海桑田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阅读歌德,纪念歌德?他对我们当代人的精神生活有何指导意义?换句话说,歌德有没有“过时”?
 
德国著名学者、传记作家吕迪格尔 · 萨弗兰斯基给出了令人心动的回答。萨弗兰斯基认为歌德“不仅以其著作,而且也以其生命而令人振奋。他不仅是个伟大的作家,而且是个生命的大师。两者合一,让他对后世来说,成为取之不竭的源泉……每个时代的人都有机会,以歌德为镜,更好的理解自身和自己的时代。”
萨弗兰斯基于2013年推出了可作为其创作巅峰标志的传记《歌德:生命的艺术品》(Goethe:Kunstwerk des Lebens)(三联书店于2019年5月首推中文版,书名为《歌德——生命的杰作》,译者为卫茂平教授)。


萨氏怀着郑重爱戴的态度,使用的却是一种轻盈流转的笔法,把这尊高高在上的“半神”重新拉回到人间,让读者见识到一个丰富的、真实的个体生命是如何一步步自我启迪、自我建构、自我完成的。
在笔者看来,歌德的生命智慧和他全部的生活经历丝毫不亚于他的著作,现代人完全可以把歌德作为一位活在当下的精神导师来亲近,而不应该只让他存在于文学史中,成为一个象征符号。


歌德的房间,墙上剪影为歌德和席勒


02

天生我材


“你若要为你的意义而欢喜,
就必须给这个世界以意义。”
 
不知在哪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爱自己往往是一个传奇式生活的开端”。这里的爱,并非是自我迷恋,它意味着对自我生命的强烈认同和深刻关注,意味着一条富有创意、并且被一种超人的意志和责任感引导着的自我发展之路。
歌德对自己的“天分”是有高度自觉的。在31岁时写给年长八岁的苏黎世友人拉法特尔的信中,歌德有这么一番自我预言:
 
“将我此在的金字塔——其根基我生来就有,为我建立——尽可能高地插入云端,这个欲望压倒一切其他,不允许哪怕是片刻的遗忘。”
(引自《歌德——生命的杰作》扉页献词)
 
歌德终其一生都不曾遗忘这份“造塔”使命。他孜孜不倦地建构着自己,并把“造塔”的过程一一记录,以示世人。
托马斯·曼曾言:“歌德是最完美意义上的教育家式的人。他一生中两部纪念碑般的作品《浮士德》和《威廉 · 迈斯特》是教育诗篇,是人的教育培养过程的展示。”
相较于我们对莎士比亚生平的一无所知,歌德的全部作品都具有自传色彩。维特、浮士德、威廉 · 迈斯特个个都有他的分身和影子,而《歌德谈话录》《诗与真》以及浩瀚的书信札记让歌德的形象乃至他内心生活的种种都得以“复活”。


《浮士德》,钱春绮译本
 
通常,在世人眼里,歌德可谓顶级“人生赢家”:家世优渥,仕途顺遂,高朋满座,四海驰名。歌德身上还有令世人艳羡的一点:歌德爱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爱:兄妹之爱,知己之爱,恋人之爱,家庭之爱,师徒之爱。他的一生是被“爱”引领着、开拓着的一生。“爱”与他的创作和生命连成一体。歌德有诗云:
我们源自何方?源自爱。我们缘何迷失?匮乏爱。是什么助我们超越?是爱我们如何找寻爱?凭着爱。我们何故长久哭泣?因为爱我们何以结成同心?因为爱。(黄雪媛译)
爱成就了歌德,助推了他的天才之喷薄。但我们不要忘了,歌德的一生也是辛劳的一生。
老年歌德有一回向他的秘书艾克曼博士倾吐:

“人们通常把我看成一个最幸运的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我这一生所经历的途程也并不挑剔,我这一生基本上只是辛苦工作。我可以说,我活了75岁,没有哪一个月过的是真正的舒服生活。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停地滚下来又推上去。我的年表将是这番话的很清楚的说明。”(引自《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
这番话是对他25岁时写下的那首《普罗米修士》的一个遥远的回应:
宙斯,要我尊敬你,为什么?你可减轻了任何重担者的痛苦?你可遏止了任何受威吓者的眼泪?把我锻炼成人的不是全能的时代和永恒的命运吗它们是我的也是你的主人!(冯至译)
显然,歌德是把自己比作普罗米修士了,他自动背负了永远没有尽头的工作使命,沉浸其中,去受苦,去哭泣,去享受,去欢乐。“你若要为你的意义而欢喜,就必须给这个世界以意义。”


直到他生命结束前的半年,82岁的他仍然在兴致勃勃地寻求新的素材,新的自我。在歌德的时代,正是“天才”之说流行的时代。康德明确肯定“天才”的存在:“在一切艺术之中占首位的是诗,诗的根源完全在于天才。”
歌德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一方面完全明白自己犹如缪斯的宠儿,注定会名垂青史,另一方面又不忘训导年轻人,天才的养成要依赖勤学苦练。

在他的生命接近尾声之际,歌德对“天才”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对艾克曼说:“事实上我们全都是些集体性人物,不管我们愿意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我们全都要从前辈和同辈学习到一些东西,就连最大的天才,如果想单凭他所特有的内在自我去对付一切,他也决不会有多大成就。”
歌德身为巨人,庄严自持,又兼虚怀若谷,清醒自知。



03

知足不殆


“建设才使人类享受纯真的幸福。”
 
在歌德留下的格言诗和谈话录里,我们常常读到他对“理智”的重视和对“适度”原则的主张。这两样也是歌德保持健康、长享盛名的秘诀,正所谓“知足知止,知足不辱,知足不殆”。


譬如,他认为雨果是“过度多产”:“他那样大胆,在一年之内居然写出两部悲剧和一部小说,这怎么能不愈写愈坏,糟蹋了他那很好的才能呢!”


再譬如论及“自由”,歌德认为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自由来过健康的生活,从事本行的工作就够了。他甚至认为对自由理想的过度追求害了席勒,导致席勒身心耗竭,断送了性命。
我们可以想象歌德说此话的时候心里该有多么遗憾。席勒应该是歌德一生中唯一智力上“势均力敌”的朋友,生得比他晚,却死得比他早。十年亲密相处,如琢如磨,如切如磋;如今故人音沉响绝,歌德难免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孤独。

即使后来歌德又有了策尔特这样的密友,也难以填补他失去席勒的空白。
在席勒去世20年后,歌德有一个惊骇之举:据说他悄悄把席勒的头盖骨带回,放在自己的书房里,朝夕相对,长达一年。
 
歌德年轻时恃才傲物、一骑绝尘,随着年岁增长,岁月安稳,他性格中市民性的一面日益凸显。他越来越讨厌偏激的观点,暴力的行为,连带着不认同剑走偏锋、愤世嫉俗之人,比如拜伦,比如贝多芬。
歌德惊叹拜伦的非凡才能,认为在创造才能方面,世人无一能与拜伦争锋,“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比拜伦具有更大的真正的诗才。”
但是他对拜伦的性格却不以为然。歌德痛惜拜伦的早陨。他认为拜伦跑到希腊参加那里的解放战争,是“对世界的误解”。
 
歌德像是一颗星辰,围转着自己的重担,最大的任务就是“完成自己”。为此,他树立了一套自己的处世原则,如萨弗兰斯基所言:“一个精神和灵魂免疫系统”。他只去接受他所能应付的世界,而对于他无法理解和无法接纳的一切,就排除在自己的生命圆圈之外。
 
歌德追求的是“平衡”和“建设”。对于世界的好与坏,歌德主张不必为坏事伤心,而只去永远做好事。“因为关键不在于破坏而在于建设,建设才使人类享受纯真的幸福。”


04

格物致知


“仔细观察自然是艺术的基础。”
 
 “你若要为全体而欢喜,就必须在最小处见到全体。”对歌德而言,坐在一棵树下乘凉,而不知道这棵树叫什么名字,不去了解它需要什么样的生长环境;赞美蓝天白云,却不寻思天空的蓝色缘何而来,云朵的形成是什么原理,这都是不应该的。

鸟兽虫鱼,皆有命名,天地万物,皆有其理。既要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大自然是细节构成的王国,所以歌德主张:“仔细观察自然是艺术的基础”。歌德一向贬低那些沉溺于主观情绪而忽略现实细节的诗人。
 
歌德的文艺观念既受古希腊传统的滋养,又得到现实主义的支撑,他的艺术探寻之路就是一条主体和客体的区分之路。
 
因此,歌德是这样一个兼具诗性和科学性的自然之子。他既能写出《荒原小玫瑰》这样清新伤感的少年爱情,《浪游者夜歌》这般返璞归真的生命感悟,也能写出研究植物起源与变形的著作《植物变形学》,他还著有《实验论》和《色彩学》,甚至还有一项重要发现,即证明了人与其他哺乳动物一样有颚间骨。
歌德对知识这种广采博纳的态度和孜孜以求的钻劲,也使他能胜任各种工作。在魏玛辅佐大公的生涯里,歌德先后担任的职位列出来有一大串:枢密顾问、矿物官、国防部长、财政部长、建设部长、剧院监督。

工作的繁琐沉重,自然夺去了歌德大量文学创作的时间,但也赐予了歌德一笔财富:务实谨慎,不虚妄,不浮泛。
“你若要迈入无限,就只在有限中走向各方面。”
 

05

遗忘之术


“不管作为园丁或者农夫,
作为猎人或者矿工,
这种认识都会让我们摆脱自身。”
 
如果说,不与对手纠缠是歌德的处世之道,那么“遗忘之术”是他保全自身的生命策略。在安适的表象下,歌德其实经历过多次危机,不止一次差点精神崩溃。

幸运的是,他天性中的“遗忘之术”,一种“断念”的本领,能帮助他化险为夷,重整旗鼓。

有时,他借助大自然的力量来遗忘,有时,他将注意力转移到科学研究工作,或则不失时机的“逃遁”,比如逃去意大利隐居两年,休养生息,韬光养晦;他甚至借昏睡或大病一场,抛弃过去,割断关系。
但谁要是心已被不幸扼住,他想挣扎着反抗铁索的羁绊,就会徒劳无功。只有那锐利的剪刀最终能将他斩断。(卫茂平译)
第一次重大打击发生在歌德唯一的妹妹科尔内莉亚亡故之际。兄妹俩感情深厚,科尔内莉亚把年长一岁的哥哥看作是理想男子的标准,他们习惯分享彼此的思想和情感。妹妹的婚姻阻隔了彼此,婚后的科尔内莉亚竟失去了生活的兴味,渐渐枯萎下去。


妹妹的死讯传来之际,也恰恰是歌德在魏玛春风得意之时。歌德形容妹妹的离世“仿佛将他维持在地球上的强大根系掘出”,他第一次经受了生命悲苦的考验。

他在风雪交加的天气里策马独行,隐姓埋名,前往哈尔茨山,去寻找那把“锐利的剪刀”,把自己的悲伤斩断。
“只有借助自然,才能从一种痛苦的,自我折磨和阴郁的精神状态中获得拯救和解放。不管作为园丁或者农夫,作为猎人或者矿工,这种认识都会让我们摆脱自身。”

他在哈尔茨山拜访了矿洞,让人手持火把带着他匍匐穿行于黑暗的矿道;之后他又不顾危险,冒着冰雪登上布罗肯峰,去接受自然神秘之力的命运启示。登顶后,歌德写下这样的诗句:
神秘而又坦荡,你带着未经探索的胸怀立于惊愕的世界之上。从云端俯瞰它的辽阔和辉煌。你以自己身边兄弟的血脉将它浇灌。
(卫茂平译)
冬日哈尔茨山之行给了歌德独特的宁静,使他暂时疏离人群,隔绝悲伤。对大自然的敬畏帮助他自我克服,自我超越。

在山中的日子,他见识了自然的光影变幻,矿石的肌理质地,积雪的色彩魔力,歌德惊喜地发现自己具有成为一名地理学家、矿物学家和色彩学家的潜能。
大自然为歌德提供了伟大教益,下山后的歌德已经是一个崭新的歌德了。
歌德怀着比以往更大的决心,投身于辅佐大公的使命,一大堆科学研究和艺术创作的任务也在等着他。“他天生就知道正确的前进方向,这种出色的能力伴随了他一生。”英国大诗人W.H.奥登这样评价歌德。
你若要建造一个美好的生活就必须不为了过去而惆怅。纵使你有一些东西失落,你必须永久和新降生一样。(冯至译)
歌德活了83岁,在他那个时代,绝对是长寿之星。

“群峰之巅,一片沉寂”,生命的杰作已然完成,孔夫子所言“尽善矣,尽美矣”,用来形容歌德的一生,实不为过。

歌德创造了一个时代,并在他身后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我辈中人亦可以歌德为镜,自我修养,自我映照,在探寻个体生命意义的道路上不断奋进。
编辑:青柠


本文原载于《文汇报》。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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