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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逝世23周年:此等人物,往而不再,永逝矣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百年诞辰,而5月16日,是他逝世的日子。人们如今提到文学大家,总先想到汪曾祺。这位淳朴、温润、通透而童心不泯的“可爱老头儿”,从阳春白雪到民俗风情,由美食到花草,无所不通,为读者留下诸多如沐春风般的篇章和语句。
今天,我们借由一篇特殊的文章回忆他——作者是《十月》杂志创始人,也是汪老当年的编辑,两人因公务时常同住,因此记录了许多有关汪老的趣闻轶事。他说,“像汪曾祺这种才子型的文人作家、如此可爱的老头儿,只能孕育于特定的时代背景、特殊的家庭环境,以及西南联大那样特别自由的教育方式。”
本文摘自《名作家记》;作者: 张守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阎纲兄是资深老编辑,春节期间我向他祝贺乙酉新年吉祥时谈起这种职业经历,他对我说,他编叶圣陶、老舍的稿子,也是这样的感受。
自从拜读了汪曾祺先生的《受戒》《大淖记事》后,我多次央请汪老给《十月》写稿。我发现,就是萝卜白菜,他也写得异常精彩。
记得1991年4月,作家朋友们在冯牧率领下,组团去云南采风。我们在下关市游了洱海,参观了蝴蝶泉,参加了大理白族歌舞团为我们演出的三道茶歌舞晚会,回到宾馆脱衣就寝。
话说到这里,老人家更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告诉我, 他有一次细看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想瞅清画面案几上的碗碟里放的究竟是什么食物。用放大镜看,有一只碗里,盛的好像是白肉丸子,有一碟颜色鲜红,似乎是摆着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许多碗碟里盛的是什么菜肴、瓜果, 就怎么也看不清了。
汪先生对于食文化有研究、有实践、有理论、有创造, 是个真正的美食家。如果说他老师沈从文解放后是衣文化、服饰文化的权威,那么汪曾祺无疑是一流的食文化专家。
有一年我在《十月》上给汪老签发过一个短篇小说《露水》,才三千多字。写的是从高邮到扬州往返行驶的运河轮船上两个艺人做露水夫妻卖艺的底层生活。从小说看,汪先生对小曲、唱词、胡琴、通俗节目、苏北一带平民百姓的习俗相当熟悉。语言干净得像用水洗过似的。读了以后,如含橄榄,余味悠长。
汪老一辈子重视民间文化。他当过《说说唱唱》《民间文学》的编辑,与酷爱民间文艺的赵树理共事过,整理过评书《程咬金卖柴筢》,写过关于民歌的论文《读民歌札记》。
有一次和汪先生到南方水乡讲学,因他喜跟我聊天,又让我跟他同住在一起。讲学后傍晚出去散步,我看见湖边青郁浓密的芦苇荡,对汪老说:我不是京剧迷,但对您执笔写的《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那段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特别欣赏,铭记不忘。
他这样一讲,更使我吃了一惊。我说:“没有诗词修养、旧学功夫,是写不出这段唱词的。您的古文底子是怎样打下的呢?”
汪老看了一眼宽阔的湖面,回忆着遥远的童年,说:
我想:汪曾祺文好、字好、诗好,兼擅丹青,被人称为当代最后一位文人作家,这是因为天资聪颖的他从小就受到了书香门第的熏陶。
汪先生在《七十抒怀》中写道:“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我和汪老多年接触中,发觉他嗜酒嗜烟。我对他日常生活爱好的概括是:“每饭不离酒,香烟常在手。”
有一年在泰山笔会上,他写字赠送给东道主,请与会者叶梦弄点酒来陪他喝,他说只有喝了酒,字才写得好。叶梦听命陪他喝。汪先生喝一杯,写一幅字。喝着喝着汪老就写了一大摞字。因此叶梦认为,汪老的字里,飘着浓浓的酒香。
那次到云南旅游采风,不论中餐、晚餐,一路上先生都要喝酒提神。他似乎白酒、米酒、啤酒、洋酒都喝,并不挑剔。他只要抿一口,就能鉴别酒的产地和质量。一瓶威士忌端上来,他尝一尝,就能品出是法国的还是美国的产品。
在联大,汪曾祺特爱听闻一多讲《楚辞》和唐诗。闻一多以魏晋人王孝伯语“痛饮酒、熟读《楚辞》,乃可为名士” 作开篇。
我记得游星云湖、抚仙湖那天晚上,汪先生喝了酒,面色红紫,容光焕发,呈微醺状。额上的皱纹也就展开了,谈话就多起来了。高洪波、李林栋、李迪、高伟等作家聚集在我房间里听汪曾祺聊文学创作。
汪曾祺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应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邀请作演讲,题目就是“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由此可见他对语言的重视。
我喜欢写散文。便利用同住一室的方便,向旅伴请教写散文的经验。汪先生告诉我:写散文应克制,不要像小姑娘的感情那么泛滥。
汪先生像他父亲那样,也是多才多艺。他在西南联大和同学们一起演过戏,扮演过话剧《家》中的更夫和《雷雨》中的鲁贵。他能吹笛子,喜欢京剧,尤爱唱昆曲。这给他后来执笔写《沙家浜》这样的剧本打下了某些基础。至于他的诗、书、画,更是秀逸婉约,惹人喜爱,故求索者甚多,一般来者不拒,都能满足大家。
跟他多次同住一室之后,我发觉他分对象,区别男女, 相应地或赠字,或送画,或赋诗。外出旅游,对接待单位, 他一般写几幅字,留赠主人,以表谢意。他对男士们一般写诗相赠,而对女士们、女作家们,则大抵送画——因为他主要画花卉。
我读过汪曾祺先生许多旧体诗。1984 年发表的散文《昆明的雨》,写的是四十年前即 1944 年他和后来成为语言学家的朱德熙从西南联大新楼舍到莲花池去。池边有小酒店。他们进店买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边喝边等雨停下来。院子里有一棵木香花,被雨水淋得湿透。雨下大了,没法走, 他俩一直等到午后。先生在文末写了一首诗:
撰写本文时,我一抬头就见书房右侧墙上挂着汪老于辛未秋日给我写的赠诗:
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先生曾说过:“中国文化有三个支撑点,即三个系统:儒教、道教和佛教。儒教的影响面很广,佛教次一点,道教就更少一些。但它们都对人们的生活,甚至是家庭有着很深的影响。”
在我看来,汪曾祺除了大学时代对西方近现代哲学、现代派文学有过某种短暂的心仪之外,他一生主要受到了儒、释、道三家的影响。他自己在一首四言诗里就说过:“有何思想?实近儒家。”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你从他的许多小说中可以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