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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而今天,无论我怎样深呼吸,都不可能再为她提供氧气了

新读写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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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陈冲在她的微博上写下长文,因为小女儿18岁了。她说,“或许,不管飞到多远,箭都不会忘记那把为她弯曲的弓。”而此前的另一篇日记,正是写在陈冲自己生日那天。


作为母亲和作为女儿,会有怎样不同的人生感悟?


      今天是小女儿Audrey18岁生日,她的几个好友,戴着口罩聚在我们家门口的树荫下,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跟她一起庆祝,像一群林中的小鸟。

      在女儿步入成年之际,我想起诗人纪伯伦的《先知》,诗歌里的先知跟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说: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的儿女。
      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你们而来。
      尽管他们在你们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建造房舍荫庇他们的身体,但不是他们的心灵。
      因为他们的心灵栖息于明日之屋,即使在梦中,你们也无缘造访。
      你们可努力仿效他们,却不可企图让他们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倒行,也不会滞留于往昔。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瞄准无限之旅上的目标,用力将你弯曲,以使他的箭迅捷远飞。
      让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弯曲吧;
      因为他既爱飞驰的箭,也爱稳健的弓。


      第一次阅读《先知》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那时划过的段落都跟爱情和痛苦有关,完全忽略了“论孩子”这一段。疫情期间,我宅在家里把这本泛黄的诗集重读了一遍,受益匪浅,后悔没有早些去实践其中永恒的智慧。


      早上,我还没有决定给女儿什么生日礼物,她似乎什么也不缺,更不用等到生日才得到自己向往的东西。而且,某一日向往的,并不等于是半年后仍然向往的。当今的一切都那么即时、短暂,连欲望都那么转瞬即逝。


      什么才是一件有意义的礼物?我想起一个珍藏了多年的、几乎被我遗忘了的盒子,里面有孩子们从医院穿回来的第一件衣服;她们一周岁的时候,我为她们的手做的石膏模子;还有她们的第一幅画,第一个字,第一行诗。


      打开盒子,我看见了那件小衣服,上面印着女儿出生医院的名字和年月,便把它穿在一只猪娃娃的身上。晚上,我会把它送给Audrey,并给她讲她诞生那天的故事 —— 她人生艰难的开始和她顽强的生命力。

      Audrey出生前,我的公婆飞来我住的城市,陪我待产。离预产期大约一个礼拜的时候,我开车带他们去一家餐馆吃午饭。坐下后,我觉得我的宫缩变得频繁和强烈起来,便决定吃完后去医院看看。


      没想到护士一检查就跟我说,你在分娩了,得马上去产房。原来我以为的假宫缩,是真宫缩。丈夫正在同一家医院的另一层楼为人动手术,一小时后赶到了产房。他看到我疼痛得厉害,就劝我用硬膜外麻醉。

      用了麻药后,一切都正常地进行着。医生鼓励我说,差不多了,已经看到婴儿头顶了。我吸了一口气正要用力的时候,医生突然说,婴儿的心跳变弱,几乎消失了,我们得马上进手术室。


      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已被几个护士移到担架推车上,推出了产房。走道里一个接一个的日光灯在我头顶飞快地划过,医生和丈夫在我的两边跟着担架车一起疾跑。医生说,你要用尽全力深呼吸,让婴儿能得到一些氧气。我拼命呼吸,好像我吸的每一口气都将决定整个人类的存亡。



      手术室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已经降到盆腔的婴儿,又被医生从切口拽回到腹腔,然后取了出来。突然,我感到周围鸦雀无声,也许只是一秒,也许几秒,但对我来说时间凝固了。


      我的目光寻找丈夫,问他,为什么听不到哭声?他拉着我的手,神情异常严肃。我的心好像一落千丈,掉进了深渊,难道发生了最不可思议的悲剧?


      突然,一阵响亮的哇哇声,撞击到我的耳鼓。上天终于将这个空前绝后的原子组合,奇迹般地放到了我的怀抱。

      后来丈夫告诉我,从腹腔里拉出来的时候,Audrey因为缺氧,是蓝色的。再晚几秒的话,也许她就不能存活,或者遗留下终生残缺。缺氧的原因是胎盘和子宫过早剥离,切断了母体供给的氧气和养料,难怪我提前分娩了。


      记得Audrey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丈夫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安排派对,就在电话里说,我们等你回来再给她庆祝吧。我说,生日那天不办派对的话,Audrey会很失望的。最后,我们决定请一家公司来为她办。


      事后丈夫告诉我,家里来了演小丑的、变戏法的、画脸谱的、做气球人的,非常热闹。接近尾声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疲劳了,不知在哪个环节、什么缘由,Audrey跟她爸发了一通脾气,大家不欢而散。


      奶奶严厉地教育了Audrey,说她不懂得感恩。Audrey只是哭,一直哭到睡着。现在回想起来,我坚持为她办生日派对,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在孩子身边,觉得愧疚。这个派对不是为她开的,而是为我开的。

      她生日过后不久,我的工作就结束了。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去机场接我。那天风很大,天像一块沉重的铅那样压在头顶,眼看就要下雨。虽然快六月了,但是旧金山的夏天,有时跟冬天一样冷。我看见两个孩子朝我跑来,她们穿着薄薄的T恤衫,头发被风吹得一片凌乱。我突然心酸,只有母亲在身边的女孩,才是辫子梳得又紧又光滑的。


      我责怪丈夫没有给她们穿外套,但心里也知道,是我不好,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些年来,我对Audrey不知有多少无法弥补的遗憾。
而今天,无论我怎样深呼吸,都不可能再为她提供氧气了。


      跟世上所有人一样,她必须为自己架起那座渡过生命之河的桥梁,必须孤独地走出一条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路。这条路通往哪里?没有人知道,唯有往前走才能发现。我只希望她在疲劳和彷徨的时候,记得母亲永远是她可以栖息的河岸。


      我的孩子,你真正爱的是什么?能让你从灵魂深处感到欣喜若狂的是什么?我祝愿你能找到它,并为它而生存。在寻找它的过程中,不要害怕失败。这也许就是青春的特权吧,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经历失败 ——跟埃隆·马斯克那个燃烧中坠落的火箭一样惊人的、璀璨的失败。



      去年的这个季节,Audrey和我正在泰国曼谷拍电影《误杀》。那两个月的共处和分享,是我十分珍惜的时光。拍完了我的戏以后,我赶回上海去探望父母,Audrey还得一个人留下拍几天戏。


      制片问她,妈妈走了,你想她吗?Audrey回答说,她走了我很开心啊,不再被她管头管脚了,特别自由。制片告诉我她们的对话,是为了让我放心,女儿自己在曼谷没有问题。我知道Audrey能这么说是好事,但还是感到失落。

      记得我自己18岁那年,我的母亲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第一批被公派到美国的访问学者。母亲出发前的那段时间,我在外地拍戏。等我回到上海家里,她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说,她将路经巴黎,转机去纽约,到了以后会寄给我她的地址。


      看着母亲的手迹,我感到无比惆怅和焦虑。当时中美还没有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我对美国一无所知,觉得它遥远得简直就跟月球差不多。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或者她在那里过得怎样。而我对她的依恋,还有她的离开所带给我的痛苦,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


      或许,Audrey在曼谷说那番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是想念我的。或许,不管飞到多远,箭都不会忘记那把为她弯曲的弓。


生日感悟

4月26日


      我的父母不讲究仪式,我不记得小时候他们给我庆祝过生日。在有心情、有零花钱的时候,母亲会买酱芒果干、苔条饼干、花生米这样的零食回家,那些就是庆祝的日子。父亲的病人偶尔会送礼物给他,有时候是一块咸肉或者火腿,有时侯是一块布料或者一团毛线,这些日常食品、用品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稀缺的,每次父亲都会把它们顶在头上亮相,那些也是庆祝的日子。

      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也没有节庆的仪式感。自己生了孩子之后,才开始正式过节。女儿们在幼儿园的时候,被同学请到家里去参加生日派对,那种隆重和奢侈是我无法理解的。但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失望,我也尽量模仿着那些家长的样子,给她们开生日派对。每次搞得全家人精疲力竭,孩子们好像也并不觉得幸福,印象里总是有点吃力不讨好的感觉。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大女儿不再喜欢派对。每逢她的生日,我们就会跟学校请一两天假,全家外出旅行。她九岁生日我们去了温哥华,我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说生日那天要读一本书,还要跟我一起游泳。我很想为她买一件礼物,便问她想要什么。她平静地说,我要读书和游泳,再多会给我负担。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个概念是从哪里来的?她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对她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也是一个忧患意识非常强烈的人,在我年轻的时候,快乐似乎总是那么短暂。灵魂深处的不安和骚动,让我无法停留在一个满足的精神状态里。


      每年的生日,都会接到家人和朋友们的祝福,生日快乐!Happy Birthday!我总是想,千万别让我辜负了这么温暖和美好的祝愿。但是,跟世上很多人一样,我也有过许多不快乐、不幸福、没有任何理由庆祝的生日。


      年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谈论幸福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肤浅的事情。世界上具有变革性的突破、发明和创造,伟大的文学、艺术和音乐,有哪一样是产生于幸福?折磨和承受才是更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教会了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忽视身边那些微小的喜悦。


      其实,大多数人在孩提时代,都有这种从日常生活中索取欢乐的自然能力。



      但是成年后,我们马不停蹄地繁忙,便顾不上去留心身边美妙的点点滴滴。它们是那么的不起眼,就这样零零碎碎地分布在时光里。我们既看不到卖它们的广告,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买到它们。就跟天上的云彩和路边的野花那样,它们只需我们停下脚步来欣赏、来采摘。



      今天醒来后我赖在床上,趁着还没醒透由自己的思绪去游荡。我想,生日跟每一日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它就是在厚厚的时间书本里被折过的角、划过的行?有些段落让人回味,有些让人梦想,有些让人感伤,有些让人欣喜若狂,也有些让人悲痛欲绝。这样,生活可以有翻篇的机会,也因此会有新的段落,新的篇章,新的期待。

      记得我是在《小花》摄制组过的十八岁生日——我的成年礼,那时我们在湖北荆州拍戏。但是我完全忘了是怎样庆祝的了,只能把回忆留给想象。那时我特别馋,整天都在想吃的,眼巴巴地羡慕刘晓庆经常有午餐肉罐头吃。


      也许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吃到了午餐肉,那一定是幸福的。也许那天我们开了舞会,那也应该是很快活的事。当时跳交际舞盛行,组里有人从汕头买回来走私进口的录音机,和斯特劳斯圆舞曲、邓丽君歌的录音带,几乎每个周六都跳舞。

      三十岁的生日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也许是我一生最隆重的“祭奠”。记得洛杉矶的家里堆满了鲜花,跟葬礼没什么两样。狂欢了一夜之后,我自以为告别了青春,步入了中年,非常悲壮。


      从洛杉矶回到上海,我又和老同学、老朋友们一起在家里办了一个生日聚会。那时,导演关景鹏和美术指导朴若木正好在上海拍《阮玲玉》,他们也来参加了这个晚餐,并由此结缘,继而合作了他们的下一部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

      还有,四十一岁的生日也很难忘。那时我怀孕九个多月,像一条鲸鱼那么圆。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好久都没有感到胎动了。当时我想,等我把蛋糕吃下去,里面的糖份肯定会让她兴奋起来。可是吃完了蛋糕,还是没有胎动。到晚上九点半的样子,我忍不住给医生打电话询问。医生说,你还是来医院检查一下吧。


      丈夫把睡下不久的大女儿叫醒,跟她解释了情况,一家三口便去了医院。一到医院,大女儿就跟接待我们的护士说,我妈妈的贝贝不动了。她的神情非常严肃而沉着,那时她才三岁。

      当了妈妈以后,我总是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据说,她生我的时候忍受了不少的煎熬。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她生下我哥哥以后就一直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母亲躺在在中山医院的产床上分娩,四周围了一批实习医生来见习生产过程。她在这样不堪的时候,还要注意自己的仪态,不能像其他产妇那样挣扎、叫喊。多年后我当了演员,母亲曾经开玩笑说,你出生的时候就是有很多观众的。


      正沉浸在的回忆中,丈夫端了一杯红茶到床边,跟我说,中午我带你去野餐吧。我就想,春天生的人真幸运啊,如果是冬天生的,就不可能在生日去野餐了。起身后,我做了两个烟熏三文鱼的三明治,里面加上甜芥末酱和莳萝;又做了一个简单的西柚、牛油果沙拉和一壶蜂蜜薄荷叶茶。

      太阳升高以后,我们动身去半月湾。疫情期间倒是交通特别畅通,空气也比以往更清新。平常要开近一小时的路程,我们四十分钟就开到了。不幸的是,半月湾周围所有的海边停车场都被封闭了。我看到沙滩上仍有人在玩耍,海湾里也有人在冲浪,就跟丈夫建议,把车停到一条小街上,再走去海边。


      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愿意去做违规的事情,他向来比我守规矩。不知是我成长年代的环境所造成,还是天生的缺陷,我有时候爱打擦边球。好在有他在身边,我可以做一个更好一点的人。

      我们看到一块长满野草的空旷地,就停车走了进去。在草地的尽头,是陡峭的礁石,从那里俯瞰,有一小条隐秘的沙滩。两只精悍漂亮的狗,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冲到浪里,拣回主人扔到水里的木棍。


      丈夫把沙滩浴巾和毯子铺在野草上,我们静静地坐在上面,像田里的两只大南瓜。


      偶然,一朵云彩飘过头顶,挡住了太阳,空气里出现一丝凉意。然而,阴云过后的阳光, 就变得加倍的灿烂和温暖。



      自然似乎总是在提醒我,它所赐予的是礼物,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在这样一场灾难中,能有这样美好的一日,也是礼物,不会忘记。

      一片天空,一片野花,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海豚呕呕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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