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刘志荣:坂井洋史先生印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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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井洋史先生印象记
刘志荣
坂井洋史先生,人胖,自谦曰“微胖”,我有一段时间也胖,聊起天来,他不免揶揄曰“我们微胖族如何如何”;性情是极豪爽,酒量尤好,学界不免调侃曰“不像日本人”,大概是说他不像刻板印象中的一般日本人那么拘束严谨,但我却不免想起过去日本常说的“江户儿”之类来——“江户儿”文学上的典型,是夏目漱石的《哥儿》,性情直爽、急公好义、快意恩仇,总而言之,有“侠气”,也有几分“憨气”,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中国人喜欢的角色——当然,于日本那边言,我也只是个老外,浮光掠影,见识有限,理解也许有很不到位的地方,但请坂井先生原谅罢,我一想起《哥儿》,脑子中就会浮现出他“微胖”的身影来……并且,这个联想大约是很难再动摇了……
一说到《哥儿》,文章就有要变得“不端庄”起来的嫌疑,我赶紧收回来罢:坂井先生于我等,其实是前辈,早年他跟贾植芳先生进修过,和我们的师辈如陈思和老师、李辉老师、王晓明先生等都是好友,在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同代研究者中,声望和地位也极高。但他虽“望之俨然”,却非常有真性情,博学,有趣,酒量好,且自居“海派”,所以虽是“老外”,我们也不免在他面前有些轻松,有些没大没小,言笑晏晏——好在也没怎么逾矩,经常宾主尽欢而已,但于“规矩”日严的学界,也可称得上难得。
想起来,我和坂井先生认识,还是读博士时在贾植芳先生府上,也已将近二十年了。贾先生好客,坂井先生和山口守先生来,他会很高兴,经常会叫我等去陪席。说的许多话,如今几乎都忘了,但最初印象,总归还留在那儿,觉得无论山口老师也好,坂井老师也好,性格、形象几乎都没怎么变过——那或者也因为隔三差五总能见到,而不太觉察得到变化罢,但也不免想到他们立身为学,大概各自都有其“一以贯之”的地方。
坂井先生学问好,了解的人都知道,自然不须我多嘴。略可补充的是,他在学术上一开始即志趣高远,并且也很严谨(这点不太像“哥儿”),总之不以外国研究者自限,而要达到研究对象母国学者所应达到的各种要求——事实上所做到的,当然还要远胜于此——这是许多中国的研究者相比起来,都应该既惭且愧的。以巴金研究而言,早年他注意到巴金的朋友陈范予,就整理出版《陈范予日记》,希望不仅是“论说”,就是资料方面,也能像中国具有原创性的一流研究者那样,从原始文献的搜集、整理、解读出发;兹后也是因为研究巴金,收集整理皇皇几大卷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史料”,那功底,亦非为各种情况所限的一般中国研究者所可及。他的研究视野也很开阔,专攻的巴金研究之外,对从新文学运动兴起时期以迄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都广泛关注,多所论列,又每有创获,非泛泛而谈,在日本后起的研究者之中,的确有一番气象。
同时,因为是从日本的视野出发,他的论述经常有中国学者注意不到的视角,“有朋自远”,启发良多,也的确值得中国的研究界比较、借鉴、汲取。此外,与一般中国研究界对日本学者“擅长资料搜集整理”的粗浅印象不同,坂井先生也很长于理论上的思考辨析,这点读过他的著作的读者都会有所了解,我仅记一件亲身受益的事情——巴金先生的《家》出版七十五周年,巴金研究会开会纪念,我那时因为从事一项题曰“文史互证”的研究,涉及到《家》,也就忝列出席者之中;会议提交的论文,坂井先生的理论思辨色彩最强,他从“自传契约”及“读者预期”的角度,对这一带有一定自传性的小说进行论述,对我启发最大,兹后拙作定稿,也多有征引,此不赘言——从我的角度,是真正认识到他的研究和思考深度,非一般泛泛而谈的研究者所可企及,且他的思考所涉及的,其实不限于一部小说,而涉及清季以来对“新人”、“新文化”、“新社会”等等的想象和动力机制,这在国朝学界也是非常尖端的问题,大多数学者既无能力也无勇气和雄心去触碰——坂井先生,其志不在小也!
难得的是,坂井先生极其谦逊,对自己的研究可能会有的限度,有一种自觉的警惕。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大概总在十来年前了,我那时候对竹内好以降的日本鲁迅研究,非常欣赏和推崇,偶然和他谈起,坂井先生少有地严肃起来,温和而又严肃地说了这么一个意思:“我们这些老外,研究中国的东西,或者不无一得之见,可供中国学者参考,但究竟说来,带有自己的视角和问题意识,和本国研究者不同;此外也有很多限制,难以克服——这是中国研究者不太了解,也容易忽视的。所以,本国人研究本国的东西,究竟还是应该以自己为主。”岁月流逝,我也渐渐体会到这段话之中所包含的至理,并且理解越来越深,那也真是非坂井先生这样的既广泛深入、又诚挚恳切的学者不能道,于今日国朝学界,也是“可与知者道,难与世俗言”,不禁让人既有寂寞之感,复起念旧之思。
坂井先生的著述,已多有中译,学界已多有所知,读者亦可自览,也不需要我多嘴。可补充的,是我前几年在日本访学,了解到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三书”,竟然是在诸般忙碌之中,按照“五年计划”一本一本按部就班写将出来,对于我这样的有些任性随意、时间掌控能力极差的研究者来说,听到时不免如雷轰顶,也顿起一番新的敬意和向往……我在日本访学的东道主是早稻田,但有半年间,却常常去坂井先生所在的一桥大学——参与讨论和“酒聚”之外,也颇切近地见识了日本学者的严谨认真,于坂井先生寻常日用的“武功心法”,也有粗浅的领略,但字数所限,姑且留待以后有机会,再“妄加记述”。
然而,有件事情让我领略到坂井先生乃至日本学者的深情厚谊,无论如何不能回避——即使在这篇如同“麻雀尾巴”般的短文之中:我刚到东京,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到达早稻田时,坂井先生和夫人却早已等候多时(为免错过,大概提前几个小时就先守在那儿了)……我是后辈,原不必待以这样的厚礼,坂井先生却让我感受到了国朝已失落多年的古风,不禁既感慨系之,亦感佩莫忘,在世风日下的今日,亦以之为借镜,时时提醒自己待人接物,要厚道、再厚道一些——类似事情尚多,亦姑俟来日记述罢。
末了要补几句:坂井先生多才多艺,尤长于音乐,近乎专业水平,学生时代参加过爵士乐队,据说经常到早稻田附近的酒吧聚会排练,但大约他谦虚,并不喜欢在这方面高谈阔论,然偶尔出语,我等“半瓶醋”不免只有恭听之份。前几年他在《上海文化》上写随笔,于此道颇有记述,可供好奇者“索隐”。可异的是,这些随笔都是他自己用中文写作的,但水平不亚于中文专业作家手笔,且多了几分迂回委婉的“和臭”,更有他自己的个人风格——海外研究者之中,此等水准似乎凤毛麟角;我后来更了解到,除了青年时代到香港和上海短期访学外,他的中文竟然主要都是在东京学的,不免更加讶异,有“大跌眼镜”之慨——坂井先生真是不可及也!坂井先生的学术论文,也常有美文笔法,此点应是得了他的业师木山英雄先生的真传,译成中文,大约已减色不少。
若说是豪爽憨厚的“江户儿”,坂井先生更像是一位博学、风雅且在学问上很严谨的“哥儿”,原有几分非漱石翁笔下急躁、鲁直的“哥儿”可比呢。
我就妄议到这儿罢——原本资格就嫌不足(陈思和师、张新颖兄乃至周立民馆长,都要比“在下”更有资格),浅薄和浮光掠影之处,坂井先生和其他朋友,尽可嘲笑无妨。
2016年4月17日匆匆之中草
原载于《点滴》2016年第二期
坂井洋史老师主题讲座——郭沫若早期文学观重探
将于2017年6月25日14:00在大隐精舍(重庆南路308号)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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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