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周立民:寻找萧珊(下)
2018年1月8日,是萧珊女士诞辰100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萧珊女士,巴金故居策划主办的“萧珊百年诞辰纪念展”,在巴金故居主楼开展。还将持续数月,推出各种与萧珊女士相关的主题,让我们走近这位勇敢坚定的女性,这位笔力出色的翻译家,这位倾心付出的妻子,这位慈爱无悔的母亲。
寻找萧珊(下)
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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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我在巴金故居接待过诗人、翻译家穆旦(查良铮)先生的公子查英传先生,看完后,他很郑重地问我,能否带他去淮海坊看一看。我知道,那里贮藏着他父亲等一批人与“陈阿姨”(他是这么称呼萧珊的)欢乐的笑声。时过境迁,越发不能忘:
回想起在上海李家的生活,我在1948年有一季是座中常客,那时是多么热闹呵。靳以和蕴珍,经常是互相逗笑,那时屋中很不讲究,厨房是进口,又黑又烟重,进到客室也是够旧的,可是由于有人们的青春,便觉得充满生命和快乐。汪曾祺,黄裳,王道乾,都到那里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个沙龙。我还记得巷口卖馄饨,卖到夜晚12点;下午还有卖油炸臭豆腐,我就曾买上楼,大家一吃。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人呢?想起来不禁惆怅。……我总觉得时光真是太快了,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穆旦1973年10月15日致杨苡,《穆旦诗文集》第2卷第14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4月版)
写这封信时,萧珊已经去世一年多,巴金尚是戴罪之身,二三十年一瞬间,“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穆旦对于淮海坊的一切还记忆如昨,在革命的年代,除了友情,他更留恋那种畅所欲言的“沙龙”气氛吧?淮海坊59号,后来不知换了多少人家,那天傍晚,我们只能站在楼下,望一望暮色中的二楼和三楼。黄裳曾在几篇文章里描述过巴金家的情景:
一九四六年夏,我从重庆回到上海,到霞飞坊五十九号去访问,又见到巴金和萧珊。从这时起,我成为他们家里的常客。尧林先生已经过世。他们就住在他生前住的那间房子里。过去尧林先生和巴金同住的时候,他自己是住在亭子间里的。这间三楼工作室临窗放着一只书桌,过去我看见过的井井有条的书桌巴金住下以后就立即变得零乱,书籍、纸张、报刊胡乱地叠得像小山似的。书桌后面是一张床,床后面三分之二地方排成了用书架组成的方阵。书架是漆成黑色的,玻璃橱门后面糊着报纸,已经发黄变脆了。我在这书橱组成的“方阵”里走过,那是只能容一个人侧身捱过去的。我不知道书架里放着些什么书。
亭子间里也排满了同样的书架,只留下很小一块地方安放床铺。
二楼是吃饭和会客的地方,一张圆台面以外,就是几只破旧的沙发,这就是当时我们称之为“沙龙”的地方。朋友来往是多的,大致可以分为巴金的和萧珊的朋友两个部分。不过有时界限并不那么清楚,像靳以,就是整天嘻嘻哈哈和我们这些“小字辈”混在一起的。萧珊的朋友多半是她在西南联大时的同学,这里面有年轻的诗人和小说家,好像过着困窘的日子,可是遇在一起都显得非常快乐,无所不谈,好像也并不只是谈论有关文学的事情。(《关于巴金的事情》,《黄裳文集·杂说卷》第461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
文章中提到的汪曾祺(“小说家”),晚年在写过一个细节,能够看出女主人招呼大家谈天说地、吃吃喝喝的欢快与忙碌:
一九四六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邨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金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寻常茶话》,《后十年集》第213页)
从汪曾祺1948年12月1日给黄裳的信中可知,这里经常有“打麻将”之类的娱乐活动:“巴家打麻将,阁下其如何?仍强持对于麻将之洁癖乎?弟于此甚有阅历,觉得是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他们打牌,你干吗呢?在一旁抽烟,看报,翻弄新买的残本(勿怪)宋明板书耶?”(《汪曾祺书信集》第113页,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9月版)不知道,参与雀战的都是哪几位?黄裳倒是记过,他们一起去看戏。“记得一九四七年冬一次与萧珊、靳以、曾祺去天蟾看盖叫天的戏,巴金说笑话:盖似乎是在台上打太极拳。”(《琐记——和巴金在一起的日子》,李致、李舒编《巴金这个人》第80页,成都时代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汪曾祺的《星期天》里写道:“我教三个班的国文。课余或看看电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个天才画家无尽无休地逛霞飞路,说一些海阔天空,才华迸发的废话。”(《星期天》,《汪曾祺自选集》第502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8月版)这篇虽然是小说,但里面的叙述者在学校教书,其经历与汪曾祺是一致的。“老作家”是巴金,“天才画家”是黄永玉,“这是一所私立中学,很小,只有三个初中班。地点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远是霞飞路;往北,穿过两条横马路,便是静安寺路、南京路。”(同前,第495页)福煦路,就是今天的延安中路,汪曾祺所在的“私立中学”是致远中学,那是沈从文托李健吾给他介绍的工作,中学的位置大概在延安中路/成都路一带,离霞飞坊(今淮海坊)的巴金家不远。
黄永玉提到第一次去巴金是随汪曾祺、黄裳同往的:
第一次上巴先生家是跟黄裳、汪曾祺两位老兄去的,兴奋紧张。巴先生话少,只夫人跟黄裳、汪曾祺搭得热烈。
巴先生自己写的书,翻译的书,出的别人的书,我几乎都读过。认识新世界,得益于这些书最多。我觉得他想的和该讲的话在书里都写完了,他坐在椅子里,脸孔开朗,也不看人,那个意思是在等人赶快把话讲完走路。却又不像;他仍然喜欢客人在场的融洽空气的。只是难插一句腔。(《巴先生》,《黄永玉全集》文学编第2卷第2-3页)
在小辈们的眼睛里,对巴金总是有几分敬畏,因此表现得未免有几分拘谨:“回忆一九四七年前后在一起的日子。在巴金家里,他实在是非常‘老实’、低调的。他对巴老是尊重的(曾祺第一本小说,是巴金给他印的),他只是取一种对前辈尊敬的态度。只有到了咖啡馆中,才恢复了海阔天空、放言无忌的姿态。月旦人物,口无遮拦。这才是真实的汪曾祺。”(黄裳《也说汪曾祺》,《来燕榭文存二编》第5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12月版)1947年7月15日汪曾祺给沈从文的信上就说:“巴先生说在‘文学丛刊’十辑中为我印一本集子。”(《汪曾祺书信集》第6页)这就是他的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巴先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谁的“先生”,都是以朋友视之,然而,从中国新文学的养育来说,他不能不说是很多人的先生。
黄裳和汪曾祺也曾一起逛旧书店,“选书既毕,两人醉醺醺地提了一撂旧书,乘三轮车(当时出差汽车是只供‘高等华人’所用的),赶往霞飞坊巴金家去谈天。那撂旧书不敢提进二楼客厅,只能放在门口外面。”(《曾祺在上海的时候》,《来燕榭文存二编》第68页)为什么放在门外,他们知道巴金不大喜欢线装本,怕巴金讽刺他们。在几个人回忆中,也都说到巴金的沉默寡言,并不大参与他们平常的谈话和活动,这个家里的热闹气氛完全是萧珊和她的朋友拨动起来的,黄裳也忘不了萧珊那次给大家表演“茶艺”:
巴金在福建有几位朋友,因此常能得到闽中土宜的馈赠,如印泥、武夷的铁观音与茶具等,印泥转送给我,一直用于藏书钤记,确是名物。武夷山茶及茶具就给萧珊以初试身手的好机会。记得那是一次开明书店宴客,席散后一群人赶到霞飞坊品茗。在座的都有谁记不清了,靳以肯定有份。萧珊当众表演洗盏、生火、注水,将装了几乎全满铁观音的茶壶放在火上,然后在排列一圈的小小茶杯中依次三次温杯,最后才是品茶。费了多少工夫才得到口的乌龙茶确非凡品,茗苦回甘,一盏已足。(《曾祺在上海的时候》,同前,第68页)
当时巴金的家庭生活也出现在黄裳的笔下:
巴金写完了《寒夜》以后,一直在译书。工作勤苦,休息的时候很少。有时候向他提议,“去喝杯咖啡吧”,他说“好嘛”。这样就和萧珊带着小林一起到老大昌去坐一会。我记得大概还有一两次一起到“兰心”(现在的“上海艺术剧场”)去听工部局乐队的演奏。这是尧林先生多年的习惯爱好,过去我常陪他去听这个乐队的演出,每次他都是选了八九排靠边的位子来坐的。
萧珊和我们都叫巴金“李先生”、 “巴先生”,到后期有时候萧珊也叫他“老巴”;他招呼我们的时候就只叫名字,他叫起萧珊来总是用“蕴珍”的原名,常常把“珍”字拖长了来念成“枝儿”,这就说明他的心情很好,接下去要说什么笑话了。(《关于巴金的事情》,《黄裳文集·杂说卷》第462页)
从生活上来讲,那几年日子并不好过,战火纷飞,物价飞涨,巴金是职业作家,靠稿费生活,在动荡的岁月里,生活来源也并不稳定,巴金就曾写过:
其实我的生活也并不好,不过我一家三口人,支出少一些。我一向靠稿费生活,当时蒋介石政权的法币不断贬值,每天在打折扣,市场上可买的东西很少,钞票存起来,不论存在银行或者存在家里,不到几天就变得一文不值。起初我和萧珊眼睁睁看着钞票化成乌有,后来也学会到林森路去买卖“大头”,把钞票换成银元,要购买东西时再把银元换成钞票。我上街总要注意烟纸店门口挂的银元(“大头”)牌价。在那些日子要活下去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不久解放大军渡过长江,南京解放,上海形势更紧张,稿费的来源断绝,我没有收入,又没有储蓄,不知道怎样度日。(《怀念均正兄》,《巴金全集》第16卷第519页)
黄裳在文章中也提到,他们去抢购物资的情景,也写到萧珊的性格:
我只记得有一次陪着萧珊拿着开明书店开出的期票去兑现,两人坐了三轮车从书店赶到银行,取出用小口袋装着的“法币”坐在车上毫无办法的情景。那时“大头”(银元)好像还没有出现,如不将手头的“法币”立即变为“物资”,几天以后就会变成一堆废纸,那真像手里捏着一团火。可是“抢购”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就是在这样紧张尴尬的时候,萧珊依旧是高高兴兴的,仿佛是在进行一种新鲜有趣的冒险活动。
萧珊当时虽然已经做了母亲,可实在不像一个操持家务的主妇。好像仍旧处在“不识愁滋味”的状态。当然她也有皱起眉头作出苦脸的时候,但并非为了自己。在她脱掉鞋子横坐在沙发上入迷地读小说的时候,当听到自己的同学好友给人欺负了的时候,就会生气,发愁。她会说一口不够水平的宁波腔普通话,喜欢在朋友面前一本正经地说,特别是当着北方朋友面前是如此。如果谁要取笑她,她就生气。
她对人没有私心,有的是同情。她愿意帮助随便哪一个陷入困难的人,天真得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关于巴金的事情》,《黄裳文集·杂说卷》第462-463页)
巴金、萧珊夫妇与靳以、陶肃琼夫妇摄于武康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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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以后,巴金先生作家的身份之外,多了好多头衔,他的生活突然变得喧闹起来,开会,出国,体验生活,有时候一出门就是几个月不在家。他的家不久也变成一个大家庭:一双儿女,两个妹妹,还有继母,当然,南来北往的朋友也不少。里里外外操持家务的是萧珊,可以说是她给了巴金一个安定的“大后方”。
1955年9月,搬到武康路113号后,房子大了,他们还在家里接待过外宾,很多国外的作家、学者对于巴金的家庭和这家的女主人印象深刻: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四日,星期五,我有幸在上海会见了巴金。我在《西游新记》一书的第201-204页,曲尽详情地叙述了我们那次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这里不妨引述其中的一段:房间宽大、舒适,房前有一小院,客厅后边则是一块草坪……客厅的沙发和软椅上都蒙着布单,巴金夫人也来到客厅里,当时在场的三位女士全都穿着旧式的旗袍。黑白相间的格子花呢,浓黑的头发中缀着一点红,并且发着幽光(那也许是一只别针?)。这一切更突出了巴金夫人严整、优雅、贤惠的韵致。这里没有,丝毫没有“蓝蚂蚁”的印象!作家本人则身着“干部服”,不过那套干部服的剪裁之精致却是在中国少有的。他表情开朗,睿智,一开始就吸引 。(艾坚尔伯:《〈寒夜〉法译本序言》,《巴金研究在国外》第16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10月版)
日本作家龟井胜一郎和井上靖1961年6月底也来访过。前者在旅行记中提到:“在上海,我和井上靖应邀参加了巴金先生的家宴,同巴金先生的夫人和孩子围桌欢谈。这一切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使我怀念不已。”(《北京的星星》,《北京的星星》第17页,祖秉和译,作家出版社1964年9月版)他还有题为《访上海巴金先生寓所,赋于尽情长谈之时》的俳句:
樱花开时折一枝,
携来与君共团聚,
翘盼重逢时。
(《樱花树下忆友谊,忧虑日本文化的危机》,《北京的星星》第93页,李芒译)
多年后,井上靖还记得巴金家的冰淇淋:“他回忆一九六一年与龟井胜一郎先生到巴金家里,受到巴老夫人热情款待时的情景说,巴老家的冰淇淋好吃极了,只可惜巴老夫人和龟井先生都已驾鹤西去。”(陈喜儒:《巴金与井上靖》,《巴金与日本作家》第90-9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版)接待外宾中的趣事也是有的,巴金在1958年9月29日给萧珊的信中,就讲了一件朝鲜作家的误会:“今天中午茅盾请韩雪野吃饭,我作陪。他谈起尹世重同志回朝后对他说,你做菜很好。茅盾问做什么菜,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我不便说明那天是大三元送来的菜,外国人不易了解。晚上告诉家宝,他大笑不止。”(《家书》第278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家长里短的事情,并不一定都像接待外宾这样,更多的是琐碎又耗心力。1959年春天,巴金在北京开全国人大会,恰好继母生日,1959年4月15日的信上,巴金特地叮嘱萧珊:“老太太生日,你替我敬一杯酒。”(《家书》第295页)四天后,萧珊信上报告了继母过生日的情景:
你信到得迟一天,老太太生日已过,但吃饭的时候,我还是代你敬一杯酒。那天素菜很好,比外公生日那天好。而且前一天我们还吃了荤菜,是美心定的桌菜,质量比以前差多了,但有大块的肉和鸭子,孩子们吃得很高兴。父亲也来的,所以那天京戏票退了。我送老太一床毛巾被,枕套和拖鞋,都是她实际需要的。采臣给老太汇款十元,也是第二天才收到。总之老太太那两天过得很愉快。(萧珊1959年4月19日致巴金,《家书》第298页)
更大的考验在一年之后,当年巴金好不容易拿出一整段时间,回到成都,准备写一点“大作品”。对此,组织上也满怀期待:“那天陈同生还谈起你创作的事,他非常希望你这次写中篇后,能把写《群》的事彻底考虑一下,你需要什么材料他也可以帮助你。他强调这次文代会的精神,我们中国解放后十一年还没有几部大作品出来,而且老作家没有写过大东西。他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认为四川的春天和秋天都好。罗荪也跟我讲到这件事,他说你如果认为四川太远,可到无锡、苏杭一带,看材料方便一点。他们要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你。”(萧珊1960年10月17日致巴金,《家书》第354页)四川方面在困难时期也尽量给巴金提供方便的条件。然而,就在这时,萧珊也写信告诉巴金:“婆婆最近身体不大好,你走后第二天看过康医生(我交给她五十元,给她看医吃药用),八号去内科医院检查,疑有癌症,当时我就通过罗荪找到陈同生(他们在市委集中学习《毛选》四卷),星期四(十三日)一切报告出来,还是疑为癌症。星期五下午我在机关开会,陈同生打电话来找我,他五点多钟到我家,他认为还是送医院较好。当时我顾虑婆婆有洁癖,未见得肯去医院。星期六中午我回家时,李瑞珏、济生正等着我,他们也认为还是送医院较妥当。当时我找作协写介绍信,找内科医院院长,办理入院手续,六时把老太太送进医院。”(同前,第354-355页)之后,又不断报告消息:“老太还是这样,陈同生同志要我转告你,请你放心。不过老太年已古稀,体力不比年轻人,这病或者不易治疗。现在我们找一个护工陪她,我们每天去看她。在医院里她很受优待。”(萧珊1960年10月24日致巴金,《家书》第361-362页)谁知道,继母的病情急转直下,10月26日下午病逝。萧珊给巴金拍去电报,并在28日给巴金写长信,详细地报告继母生病和治疗的情况,在信上,萧珊说:
老太整个病的情况就是这些。我当时没有明确告诉你,是我不忍打扰你的情绪,如果我做得不对,请你原谅我。这些日子我的肩膀上承担的重量不轻,我很矛盾,党和人民对你的期望很高,希望你通过这次能写出长篇来,我何忍来扰乱你!我跟罗荪商量过,罗荪支持我的意见。现在老太已经过去,我看到你的电报很难过,你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希望你时时念着我们,保重你的身体。(萧珊1960年10月28日致巴金,《家书》第372-373页)
巴金不在身边,萧珊的确压力很大,她处在“大嫂”的地位(大哥、三哥故去,大嫂又远在四川,她是辈分最大的人了),要与巴金弟弟商量办事,又要安抚小姑子的情绪,幸有陈同生、孔罗荪等朋友帮忙,萧珊在完全不依靠巴金的情况下难得办理了婆婆的丧事。巴金给萧珊的信上说:“得到母亲病逝的消息,心里很难过。这是万想不到的事。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请她回成都看看。上个月还对她说过。现在这也成了空话了。殡葬等事你们既然办妥,我也不必回上海走一趟。我等一会就出去发电报。望把详情告我。丧葬费用就由我负担吧。望大家保重。”(巴金1960年10月27日致萧珊,《家书》第369页)后来又写信,表示对萧珊处理事情的满意:
老太的事情你们安排得很好,我完全放心了。你说棺木只能买到市面有的那种,为这事感到抱歉。我觉得并没有可以抱歉的理由,你说抱歉是思想上有问题(不要说我给你扣帽子),能买到市面上有的已算是尽了自己的力量。组织上照顾我们,能推掉的就应当推掉。找人委,人委也得到处想办法,并非人委就存了一批好棺木在手边。人委如一时找不到又怎么办?现在大家都在全力搞生产,我们怎好向组织作过分要求?……这次为老太治疗殡葬,我不在,好些事还得靠你。你花了这许多精力,办了许多事情,也算对得住她老人家。你也用不着难过。(巴金1960年11月7日致萧珊,《家书》第386-387页)
家庭琐事之外,萧珊也没有闲着,她帮助巴金处理了很多工作。比如,大量的读者来信,这在五六十年代也给巴金繁忙的生活中增添很多压力。巴金故居现存不少读者来信背面有萧珊做的信件摘要,以节省巴金的时间。他们的通信中,也曾讨论过读者来信的处理情况:“昨天有读者给你的两封信,都是寄稿的信,都是火气很大,(说我们是有发表欲的年青人,老作家应该扶植……)我把这两封信连稿子交给王道乾去处理了。”(萧珊1955年12月29日致巴金,《家书》第222页)为巴金等人创办的平明出版社约稿、看稿,在1950年代的上半期也曾花费萧珊不少精力,穆旦、巫宁坤等人的译稿都是她约的,而且亲力亲为,仔细看稿,与译者讨论,也与编辑部编辑讨论。现在留下来的巫宁坤翻译《白求恩传》期间给萧珊的信,能够看出萧珊对译稿的认真和性格:“希望你不是因为看自传搞得整天恍惚,那样我就未免太难为情了。尤其希望你不要为了我(任何理由)和平明吵架,希望你尽量尊重编辑部的意见,如果你的‘太上编辑’的职权运用的过火,我以后就没法给平明搞下去了。希望你不要又为这个生气!”(巫宁坤1953年10月9日致萧珊,《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集刊卷三》第68页)看来巫宁坤在后来出版的这部书的译后记中说,此稿经过萧珊“精心润饰”并非虚言。
冰心致萧珊书信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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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见过有人写萧珊与巴金的恋爱,加了很多形容词和山啊海啊的话。这的确是一段不凡的恋情,冰心曾说过:“文藻和我又都认为他最可佩服之处,就是他对恋爱和婚姻的态度上的严肃和专一。我们的朋友里有不少文艺界的人,其中有些人都很‘风流’,对于钦慕他们的女读者,常常表示了很随便和不严肃的态度和行为。巴金就不这样,他对萧珊的爱情是严肃、真挚而专一的,这是他最可佩之一。”(《一位最可爱可佩的作家》,《中国作家》1989年第3期)但是,从另外一方面看,他们也和其他恋人一样,都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甚至表达感情的方式,并不是像徐志摩、沈从文那样,他们的“情话”也讲得非常含蓄。
1952年8月15日,在朝鲜战地的巴金给萧珊写信,结束这封信之后,又附笔谈了一首诗:“《人民文学》八月号,瓦普查罗夫那首给妻子告别的诗很好,读了很受感动。”(《家书》第100页)他们分别半年,一定十分思念,这才有巴金似乎不经意的一笔。果然,萧珊立即捕捉到,在8月25日的回信中,萧珊满满地是牵挂:“我们分别六个半月了,愈来愈不能忍受这距离,这次你写来的信封上好像为火烧炙过,一片焦黄色,它遭遇过什么呢?我的朋友,你没事罢?你为什么要提说那首瓦普查罗夫的诗呢,他是在跟人生告别,可是你为什么要向我说那首诗呢?我们快要见面了,再一个多月我们能互相握住我们的手,我预计九月底带小妹来北京等你,让你在北京的车站上就可以看到小妹的笑容……”(《家书》第103页)我找来登载《尼·瓦普查罗夫短诗两首》的《人民文学》1952年8月号,其中《告别》是这样的:
告别
——写给我的妻子
有时候,我会在你的梦中走近你的身旁,
好像一个意外的和遥远的客人。
但你不要让我站在大路上——
也不要在门上插上门闩。
我静悄悄地走进来,温顺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凝视着黑暗,为了能看见你。
当我把你看够了的时候,
我要吻你,然后就又重新走开。
一九四二年
(戈宝权译)
三年后,在赴印度开会的粤汉路火车上,经过他们当年走过的旧迹时,巴金又梦见萧珊:
十二点半离开武昌。今晨过坪石,重经十七年前的旧路,风景如昨,我的心情也未改变。十七年前的旅行犹在眼前。“银盏坳……”你还记得吗?炸弹坑已填满,现在是一片和平建设的景象了。据说我们在广州住爱群,又是那个老地方。这一路上都有你,也有你的脚迹。昨晚在车上我又梦见你了,朋友,那是十几年前的你啊!在梦中我几乎失掉了你,醒来心跳得厉害,但是听见同伴的鼾声,想到你早已属我,我又安心地睡去了。(巴金1955年3月28日致萧珊,《家书》第202页)
不论走到哪里,萧珊的心都随着巴金的脚步,她的牵挂和关心也时时伴着巴金,有时候,她难免有一丝惆怅和哀怨。1956年年初,巴金在柏林访问,萧珊的信上说:“你到柏林后给我来的信收到,但也就此一信,使我的目光无法追随你遥远的脚踪,你知道我多想你的紧张生活中有我的一份。每天晚上我跟孩子们说:‘明天爸爸有信来了,’第二天他们都怪我说谎。自然你太忙,你不会忘记我们的。”(萧珊1956年1月23日致巴金,《家书》第226页)
萧珊毕竟是接受过教育的现代女性,她的世界不能仅仅局限在卿卿我我的世界里,尤其是在1950年代气氛高涨的社会氛围中,大家都投入社会建设中,仅仅做一个“家庭妇女”未免与热火朝天的气氛不大协调。这种焦虑不可能不侵蚀着萧珊的心。在给巴金的信中,她也几次提到过:“我很好,时间浪费得很厉害,有时候想到这一辈子——一片空白,有点烦恼,你会怪我‘名利思想’,其实这何尝是呢。”(萧珊1957年6月24日致巴金,《家书》第247页)“这次你在国外一定见闻很多,小林总说:爸爸真开心,跟毛主席在一块儿。这也是我的感想。能多走走,多看看真好呀!这不只是见见世面的事,而是让你明白怎么做一个人。这些年来我老守在家庭一角,想想真自卑。”(萧珊1957年11月16日致巴金,《家书》第264页)“我很好,有一次我去找过吴强,他调到印染一厂。他不愿我先去,要等你回来决定。是的,我们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股洪流会把人淹没的,我还不自甘落后。”(萧珊1958年10月21日致巴金,《家书》第226页)对于萧珊这样的要求,巴金有过答复:“关于你正式上班的问题你自己考虑吧。”(巴金1960年12月14日致萧珊,《家书》第421页)他并没有阻止萧珊,还是让她自己决定。不过此时,萧珊已经开始走出家庭,先后在《文艺月报》(《上海文学》)《收获》做起义务编辑来了。
同事罗洪回忆萧珊的工作情况:
解放以后,特别是在《收获》编辑部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我跟萧珊坐在一个办公桌上,对她的处世为人,了解得越来越深。许多可贵的品质,从她日常生活中十分自然地表现出来,在我心里烙下了难忘的印记。她在《收获》任义务编辑,不要任何报酬,但对每篇稿子,她总是看得那么仔细,办公时间没看完,她就带到家里去看。每逢编辑部有特殊情况,比较忙乱的时候,她总是对我说;“你们忙,可以让我多看点稿子。“她默默地为编辑部做了个不少工作。
我从没听到她说过一句对别人不满的话,也从没听到她抱怨过别人。她用善良宽厚的眼光看待朋友,总是看到别人的长处和优点,快乐地赞美别人的长处,使我感到她胸怀宽广,为人敦厚。(《怀念萧珊》,《往事如烟》第130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冰心一直忘不了萧珊写信约稿的口气,她给萧珊的回信中也透露出两个人为了稿子你来我往的情节:
亲爱的萧珊:
总得先回你一封信——上次信说我已着手给《上海文学》写文章了。一点不假,题目是《在大连》。我想痛快地写一下“海”。不想写到一半,有点惶惑了,再另起头,这时一些杂务的文章来了,就是你在其他报纸上所看到的那些。那都是些千把字的鸡零狗碎的应急的文章,我不会把它给你的!(不但不给你,也不给《人民文学》!)我总想聚精会神,写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好一点的,不料,你的信来了,又是“自杀”,(在这一点上,巴金罪不可恕!)又是“寡情”,真把我吓坏了,我连信也不敢回。想把稿写好一并寄去,不料,越着急越不行,就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同时开会听报告的事又纷至沓来了,这时你又来信,把旧事重提,说从文把你带到我家的事。这件事,我倒忘了,我记得巴金曾把你带到我呈贡山上的家里来。这一次印象很深……总之,只为喜欢你,才迟迟不回信,理由是等稿,结果得不到你的谅解,纳兰词有句云:“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可为我咏!这两天又开始努力,迟早寄上,请别着急。少不得请代问巴金好,虽然他仍是个调皮的孩子!
冰心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集刊卷三》第44-45页)
这是威逼,还有“利诱”。李劼人需要蚊香,当时,这东西在上海也属于紧俏物资,萧珊给在成都的巴金写信说:“李劼人托购的蚊香,很困难,有时有,每人限购五盘,廿盘才是一盒,他要廿盒。但我们慢慢设法。请你见到他时提一句,《大波》三部、四部写得怎么样,有单独可以发表的,先寄我们一两章,那么我就可以发动编辑部全体同志替他购蚊香了。(一笑!)”(萧珊1960年11月9日致巴金,《家书》第389页)
依旧“调皮”,罗洪还谈到他们一起到新安江采访的情景:
次日下午,我们坐了一辆中型车子,出发到新安江水电站工地去。车子在桐庐附近暂停一下,让大家走一小段路,活动活动。古老的县城,凡是沿江的店铺门前大多搭个大凉棚。凉棚下有桌子、椅子,供来往客人歇息,路人也在凉棚下来往。萧珊见这情景,发生很大兴趣。看到店铺前挂着摆着的,样样都感到新鲜。而她那好奇的一顾盼,一招手,都使走在后边的巴金乐呵呵地喃喃说着什么,仿佛慈爱的父母看到小女儿的憨态,乐不可支。(《灯下忆旧》,《往事如烟》第85页)
沈从文1956年10月29日在给夫人张兆和的信上说:“打电话给陈蕴珍,听明白是我来时,还依旧在电话中嚷了起来。”“天不变,地不变,陈蕴珍可爱处也不会大变,可说是性格中的‘阴丹士林’!正和形象中的阴丹士林,可爱处是一样的。”(《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57、59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处”永不变的萧珊,这么一对从来不想伤害谁的夫妻,在风暴中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那是1970年,一次我从五·七干校回来,在上海作协附近的陕西南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走着,那模样儿像萧珊。稍稍走近了些,一看果真是她。已经有两年不见了,听说她身体不好,胸部发现一个小块,我本来一直在惦念着她。可是,她似乎没有看见我,也许她有点不愿意看见我,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前面,步履比较缓慢,脸瘦削多了,嘴唇紧闭着。这决不是过去的萧珊,我的心紧缩了。快将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停住脚步。要是在过去,她没看见,我会冲到她面前,扯扯她的衣角, 或是没等她走近,我早已“萧珊,萧珊”地唤她。但是那天我没有这样做。那是什么时候?凡是进过“牛棚”的人,都习惯于熟人相见如同陌路,不打招呼,更不用说是交谈了。萧珊本是义务编辑,按理她可以不参加单位里的政治运动;但忽然来了一帮子受张春桥唆使的“狂妄派”,为的她跟巴金的关系,勒令把她当作牛鬼蛇神关进“牛棚”,从此她受尽折磨。我当时也是“审查对象”,
不愿意带累她,不敢招呼她,而她也似乎没有见着我。那直视的目光,缓慢的脚步,瘦削的脸,还有那向下弯着的嘴唇,使我打了个寒噤。我说不出话,呆呆地立定了,让她在我面前走过。想不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萧珊,她样子整个儿变了。(《怀念萧珊》,《往事如烟》第128-129页)
其余的事情,在巴金的《怀念萧珊》中都能读到。天真的萧珊可能总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情,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她去世那一年才五十五岁,家人并没有告诉她病情,在当年6月28日给沈从文的信中,她说:“老巴是一个月回家休息四天,可是这次因为我生病,为了照应我一个月没有下乡,我生的也不知什么病,四十余天体温有时高至39°,至今尚未查出病因。”(萧珊1972年6月28日致沈从文,《萧珊文存》第20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版)去世前三天,彭新琪去看过她:
昔日的朋友们远离了她。我也不敢去看她。直到1972年我“四个面向”,调到中学去当语文教师, 回机关领工资时,听说她患了肠癌住进了中山医院病房,我这才敢到医院去探望她。
那天下午我去看她时,小林和她的好友萧荀陪伴在侧。巴金是为了让出探病的牌子,才离开病房的。我在入口处见到了巴金,他和我擦肩而过。我真不知道他陪伴萧珊的时间不长了,真不应该夺了他们相聚一起的宝贵时间。我在病房门口就看见了萧珊,她正半卧在病床上,腹部高高隆起。她面色苍白,却不露哀戚。她见我去看她,有些感到惊奇,但也很高兴。她很有精神地和我谈家常,绝口不提巴金的事,也不谈她自己的病。她显得很平静,很坦然,完全看不出她已是生命垂危的病人。(《巴金的夫人萧珊》,《巴金的世界》第32页)
我感叹的是,时光流逝,一代人的青春也在流逝。在她去世的那一年年初,萧珊有一封信给穆旦的信,平静的字句间是无奈地叹息和掩不住的怅惘:
收到你的信有好几天,不是不想写信,而是无从下笔。我们真是分别得太久了,你说有十七年,是啊,我的儿子已经有二十一岁了。少壮能几时!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现象,对你我也不会有例外,所以你也不必抱怨时间。但是十七年真是一个大数字,我拿起笔,不知写些什么。还是先谈些家务吧。我女儿是去年春末结婚的,她读的是戏剧学院,到今天还没有分配,前一阵听说北方的艺术院校已经分配了,而是改行,后来又说是谣言。女儿的对象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同班同学。结婚后不久女儿回来住了,而且那一位也不肯回家去了。这样我家里也热闹许多。最近儿子又回来度假了,家里倒也歌声不绝。现在该你来谈谈你的家务了。既然我们现在是新交,得从家庭先来认识吧。你妻子是否还在南大教书,我已经记不得她叫什么了,你们现在有几个孩子,大概还没有到分配工作的年龄吧?你说你在学农基地已经一年多了,从你信里看来,你还是过去的你,知识分子改造是一个艰巨的历程,老友、新交,我也不知怎样认识你了。(萧珊1972年1月16日致穆旦,《萧珊文存》第203页)
她就是带着这样叹息和对巴金先生的惦念离开了的。
然而,朋友们都在寻找这个身影,沈从文1975年6月给黄裳的信上,叙及1974年重访巴金家的情景,“不免惘然许久”,想起昆明时和十多年前来此所见,更感“旧事成尘”:
去武康路时,仍在十余年前同一廊下大花园前喝喝茶, 忆及前一回喝茶时,陈蕴珍还在廊下用喷水壶照料花草,叙及抗战初,到昆明升学,一时得不到住处,由我为安置到编书办公室楼上一角空处,四个还保留中学生风格的刚成年女孩,大喉咙十分响亮,摊地铺吵吵嚷嚷,充满青春欢忻。后屋住有刺孙传芳之施剑翘,十分高兴为叙经过种种。傅雷则住前屋,时正生孩子傅聪。每天均可听到放悲多芬肖邦唱片。旧事成尘,不意转眼即廿卅年,少壮一代,或已长大成人,或即将由顽童进入青壮少年,……还记得曾为蕴珍绘一浇花速写,十分传神,寄还北京给家中人传观,大小都以为形象逼真。
这次到彼家中作客,则女主人已去世,彼此都相对白头, 巴小姐正住医院待产,传来电话,得一女孩,外孙女已降生, 母女无恙,往日接待友好的客厅,已改成临时卧房,一四川保姆正在整理床铺,准备欢迎新人。廊下似亦多久不接待客人,地面和几张旧藤椅,多灰扑扑的,歪歪乱乱搁在廊下, 茶几也失了踪。我们就依旧坐下来谈谈十年种种。百叶窗则如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常描写到的情形,因女主人故去,下垂已多日,园中一角,往年陈蕴珍说起的上百种来自各地的花树,似只有墙角木槿和红薇,正在开放。大片草地看来也经月不曾剪过。印象重叠,弟不免惘然许久,因为死者长已生者亦若已失去存在本意,虽依旧谈笑风生,事实上心中所受伤害,已无可弥补。算算日子,又已过去整整一年,估计小外孙女或已能在廊下蹒跚走动,廊下又已有不少花花草草, 每天由巴小姐一面为小外孙唱歌,一面用喷壶浇水到花盆中, 园中大草地和墙角上百种花木,重新在照料下郁郁青青,生长得十分茂盛。过去四十年种种,只在弟心中留下前后印象还十分鲜明生动,此外在人世间即已消失无余,即在下一代亦一无所知矣。(《沈从文全集》第24卷第314-315页)
穆旦则有时光和记忆被“永远关闭了”之感,然而,他仍在寻觅“你温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温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友谊》之二,《穆旦诗文选》第1卷第336页。作者曾在1976年6月28日致杜运燮的信中将此诗抄寄杜运燮,并在信中说:“《友谊》的第二段着重想到陈蕴珍,第一段着重想到你们。所以可以看到,前者情调是喜,后者是悲。”)
对于巴金先生而言,所有的记忆永远都不会关闭。1975年,他把萧珊的骨灰接回家,放在自己床边的五斗橱上,相伴他到去世。春回人间之后,在给友人的信上,他说:“一、蕴珍不需要开追悼会,有人问过我,要我决定,我不同意开。我不主张形式主义。二、我写了一篇《怀念萧珊》,约九千字,打算先在港报发表,然后在广东刊物上刊载,我替她平反。”(巴金1979年1月19日致杨苡,《雪泥集》第70页)我总觉得“我不同意开……我替他平反”,这里面有这位老人的悲愤和倔强,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爱人,这就是《怀念萧珊》《再忆萧珊》,两篇文章足以让萧珊不朽,也将那段焚心煮骨的日子铭记下来。
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怀念萧珊》,《巴金全集》第16卷第28页)
2005年11月25日,两个人的骨灰搀在一起,撒到了浩渺的大海,从此,人间的束缚对他们都失效。
2018年1月12日下午写完
巴金一家1962年摄于寓所书房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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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