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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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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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拿去!胶布来罗!”我听见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但是立刻就知道这是周先生给第六床买了胶布回来了。他把一叠胶布放在被单上,就放在第六床的胸前。
“医官啦?他还不来?”第六床并不对周先生表示谢意,却先抱怨起大夫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周先生没有理他,便走开了,脸上露出一点扫兴的神气,好像不满意这个病人连一声“谢谢”也要吝惜。
“小姐,小姐!”第六床唤道,他声音不高,也不大清楚,没有被护士听见。也没有人理他。
“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便问他一句。
“我找小姐请医官来,”他答道。
“大夫自己会来的,”我说着,一面坐起来看对面,我看见那个胖大夫正在左边那个角里,似乎在给一个病人换药。我又说:“他在那边换药。”
“这边没有弄好,又到那边去弄,真是不负责!”他又在抱怨。
我无法再说话。不过我心里暗想:空抱怨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只有等着大夫来换药。
大夫在十几分钟以后来了。他的红润的脸上现出愉快的微笑,顺口问着:“胶布买来了?”
“买来了,”第六床低声答道,他把胶布递给胖大夫。他这个人有点儿奇怪,不管他在背后怎样抱怨,他见了大夫的面却又像个温顺的孩子,连话也讲不出来。
“密斯李,密斯李,请过来一下,”林大夫转过头向条桌那面叫道。我看见先前跟我讲过话的那个小姐答应着,拿着一个洋磁碗走了过来。
于是林大夫动手解绷带。换药的工作开始了。我还没有看清楚那个大夫在做些什么(我没有敢正眼去看那只手上的伤痕),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叫唤:“哎呀!”接着就是林大夫的平静的声音:
“碰都没有碰到,痛什么。……好多了。就是你自己要乱搞……”
“我没有乱搞,”病人分辩说。
“你没有乱搞,我给你包得好好的,怎么会弄得一塌糊涂……”病人不再分辩。大夫停了一会儿又说下去:“我这次给你包好,你自己再乱搞,我下次就不管你了。听见没有?”最后四个字是他板起面孔说出来的。他的手动得极快,已经把那只受伤的手包好了。他拿了一根细带子穿过那块小小的方木板去(这木板是用来垫胶布的,手指便弯曲地半伸在胶布下面),接着又把这根细带拴在铁架上。这样膀子便吊起来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严厉的表情被“自满”逐渐赶走了。
“现在舒服了罢,”大夫偏着头看了看他的成绩,得意地问道。
“舒服,”病人轻轻地回答,并且答得极快。可是等着大夫走到了洗脸架前面,他却把手指一伸一屈地动着,一面带哭相地说:“唉,天晓得,哪里说得上舒服?这只手一定要成残废的。”
他的这种脾气我实在无法了解。我带点儿不满意的口气问他:“你既然觉得不舒服,那么你为什么又对大夫说舒服呢?”
“给他说有什么用!他还是不管你,”他把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只有一股怨气。我觉得这个人的自信心太强了,但是我还想说服他,至少我要使他知道他的错误。我又说:
“你是来治病的。你不相信大夫,为什么又让他看你的病?”
“我想再换个医院,”他说。
我不再跟他说话。我心想:你已经换过一个医院了,还想换几个呢?
下午两点到三点钟之间第二床出院了。他的太太果然来接他。她是一个苍白脸的女人,年纪不到三十,脑后垂着两根细长的辫上,穿一件淡青色旗袍。她很会应酬。她温和地跟第十二床讲了几句话,又向汪小姐说了感谢的话,然后拿着丈夫的一个包袱,一只手还扶着他,两个人慢慢地走出了第四病室。他们夫妇跨出门槛之前,并没有忘记向某几个病人告别。两三个病人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他们一走,汪小姐就叫老郑来把第二床的被褥和草垫全拿走了,只剩下一副光光的木板。现在是老郑当班的时候,冲水和倒便壶的事已经做过了。
我看见这张床空出来,有点儿高兴。我想,少了一个人,房里空气应该好一点。其实这只是我的幼稚的想法。空气似乎并没有好一些。而且这个病床在一个钟点以后就被一位新的病人占去了。
新病人是一个老头子,他是给人用担架抬进来的。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人在旁边照料他。他进来的时候,张大夫正在给第十一床打盐水针。同昨天一样,第十一床呻吟着,吵着不要打。同昨天一样,张大夫说。“喊你吃糖,你不吃。要你喝水,你不喝。你还不要打针!你是不是不要命啦?”
“我不打啊,我不打啊!”第十一床疯狂地喊着。他动了一下身子。
“你不要乱叫,不要动!”张大夫按住他的腿,命令般地说。“今天只给你打一千二百西西,你要乱叫乱动,我就给你多打一倍!”
“我难过呀!张大夫,不打啦!”第十一床仍旧在叫。
“不打罗,就要完罗,”胡小姐安慰他说。架子上那个大玻璃瓶里还有半瓶水,但是今天水走得相当快,我看见水在减少。
第九床在跟第一床讲话:“奇怪,他怎么偏偏不爱喝水?说他不喝白开水,给他买了茶叶放进去,买了白糖放进去,他还是不肯喝。他这个人真固执!”
“固执?他是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看他不会久。人都糊涂了!”第八床摆出聪明人的神气回答道。
新病人躺在担架上面,等候看护小姐把床铺好,然后由抬担架的人抬他到病床上去。现在他应当被称为“第二床”了。他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我。颈项上缠着绷带,好像后颈生疮似的。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两颊完全陷进去,差不多只有皮包骨了。嘴唇的四周有一圈不曾修整过的花白的短须。他闭着嘴含糊地呻吟,偶尔也睁开眼睛,用他无力的眼光看他面前的景物,眼白带红色,眼角还留着半干的眼屎,连下眼睫毛也被眼屎粘成一片了。
“啊!啊!”他忽然大声叫道,那个中年公务员从条桌前面走到病床前来了,还把头俯到他的枕边去。
“××那边的钱你要还去啊,”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
“我晓得。你老人家好好地养病,不要管那些事情,”中年公务员温和地答道。
老人含糊地应了两声,又静了一会儿。第十一床的叫声也停止了。
杨大夫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她走到条桌前和坐在那里写字的张大夫讲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看这个新来的老病人。她叫那个中年人扶着老人坐起来,她解开他的颈项上绷带的时候,我也在床上坐起,伸着颈项去望那个可怕的疮。是的,可怕的疮,整个后颈烂成了一个大坑,粉红的、深红的、黑的、白的粘在一块儿,分不出哪里是肉,哪里不是肉,看上去倒像一个腐烂的、虫蛀的桃子,连桃核也露出来了。
“啊哟,烂成了这样。为什么早不来医?”杨大夫吃惊地说。
“他不信西医,一定要找土方治,说是半个月包好。不晓得贴的是什么膏药,越贴越坏。到今天二十六天了。他受不住才答应到医院来。他本来身体很好,不像现在这样,”那个公务员说。
“自然罗,随便贴点膏药怎么行!要是早点送来医院,他也不会病到这样,”杨大夫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
“不要动啊,”她向病人吩咐了一句,便匆匆地走到条桌那面去,但是很快地又走了回来。胡小姐也跟着她来了。病人始终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两只手按住两个膝头,嘴里哼哼唧唧就没有停过。
“老先生,你忍一下痛不要紧,我把腐肉给你弄干净,好上药,”杨大夫温和地叮嘱着,她的两只手开始忙碌地工作;胡小姐在旁边帮忙,这个女孩的脸上带了一点害怕的表情,她始终没有敢正眼看那个疮口。杨大夫的眼光却定在疮上面,她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那个中年人仍旧站在病人旁边,我找不出适当的字形容他的脸色,他似乎比胡小姐更怕看那个疮口。他时常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他的心很寂寞。而且我觉得在他的脸上除了忧伤外,还有一种厌恶的表情。
“哎哟!”病人忽然大声叫起来,但只是这一声。中年公务员立刻把正向着窗外的眼光转到病人的脸上,轻轻地问了一句:“痛得厉害吗?”
“好啦,好啦!就完啦!”杨大夫安慰他道。她开始把新的纱布放到疮口上去。
“痛啊,”病人诉苦般地说。
“好罗,不会痛罗!”杨大夫又说,她几下就把绷带束好了。她嘘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胡小姐说了一声:“密斯胡,谢谢你啊!”就让那个宽脸女孩把用具收拾起走了。她又对病人说:“老先生,你睡下罢。”她又对那个中年人说:“你扶他睡下罢。”然后她走到脸盆架前去洗手。
“你回去啊,”老人呻吟地说,声音不大清楚,但是我还可以听出来。
“我晓得,”公务员答应着,他用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
杨大夫又走回来。她对那个中年人说;“我给你说,他身体太差了。医院里伙食他不能吃。你每天给他炖点鸡汤、牛肉汤送来罢。”
中年人迟疑着还没有回答,病人却在床上插嘴说:“我吃素啊!”
杨大夫没有听懂他的话,公务员接着解释道:“他是吃长素,不粘荤的。”
“病到这样,还管这种事情!他不多吃营养东西,是不会好的,”杨大夫笑着说。
“不过他很固执,不见得就肯吃荤,我想先买点鸡蛋给他冲蛋花吃也好,”公务员低声陪笑道。看他的脸色,我知道他此刻心里很焦灼。
“在医院里跟在家里不同,住进来就得听大夫的话。大夫办的,总是对病人有益的事,”杨大夫说到这里,忽然一个面孔陌生的护士从外面进来把她叫出去了。
那个中年公务员呆呆地立在原处,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几分钟,他埋下头来,靠近病人的脸说:“大夫的话你听见罢。你以后不要再固执啊。你是晓得的,我已经负了一万多块钱的债了。大夫喊我炖鸡汤,我哪里来的钱?你这场病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完了。你要好好听大夫的话啊……”
“我晓得,”病人痛苦地呻唤道。他接着还说了一句话,但是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想分辩,然而痛苦或者别的原因使他讲不下去。
“你这个时候跟他讲这种话有什么用处?”第三床应该是一个更细心的旁观者,他一直把颈项伸得那么长。现在他忍不住出来讲话了。
中年公务员吃惊地掉过头看说话的人,他的忧愁的眼光落在第三床的突出的嘴上,他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向着第三床走了两步,客气地说声:“还没有请教贵姓。”
“敝姓苏。你贵姓——”
“敝姓陈。我们是从南京逃难出来的。”
“那位是令亲吗?怎么病到这样,才来住院?”
“他是我父亲,”中年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表情。“其实原先只有个很小的疮,他不肯医,后来大了,他又要找土方治,贴膏药,后来才越烂越大。我早就说送他到医院来,他一定不肯。其实住在家里很不方便。家里房间小,人又多,我们又没有医学知识。我劝了他多少次,昨天他才答应来门诊部看看。就是刚才这位女大夫看的。”(第三床插嘴说:“这是杨大夫,人倒很好。”)“她签了字要他住院。昨天没有病床,今天有空我才找人把他抬进来,我还请了一天假。”
“也亏他受得住,烂得连骨头都看得见了。他今年高寿——我看总过了六十罢。”
“今年六十六了。就是这个月的生日。他身体本来很好,并不像现在这样。不到一个月肉都光了。在家里看他病到这样也很可怜。这几天他嘴里又烂了。吃东西也不方便。”
“这样大年纪,害这种病,真是运气不好。不过我看你也够苦罗,”第三床同情地说。
“还不是!这是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话说!四五千块钱的薪水要养活一家六口人,哪里够!今天进医院缴的两千块钱还是换掉我女人一个金戒指才凑够的。大夫还要我给他炖鸡汤。可是钱从哪里来?他真要害死我!”
我起初还以为他只是病人的侄儿或外甥,觉得这倒是一个难得的人。现在听见一个儿子向着陌生人抱怨他父亲的病,却有点听不进去。
“这也难怪他,得了病也没有办法。只怪生活太高,大家都吃苦,”第三床安慰他说。
“是,要不是生活这样高,他也不会病到这样;起先他图省钱,不肯医,后来也是想省钱没有找好医生……”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哑了,他马上把脸转开。
第三床也不讲话了,他躺下去休息。那个儿子掉转身,回到他父亲的床前去。第九床仍旧在对第八床讲故事。两个人不时低声笑着。第十一床好像在昏睡,他不动,也不叫了。连我旁边的第六床也睡着了。
我坐久了,感到一点倦意,便躺下去。一种舒适的感觉在我的四肢散布。我想睡,但是我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又惊醒了,我以为我跌了一跤,却发见自己安稳地睡在床上。我不知道我睡去了若干时间。病室里不太闹,和我先前闭上眼睛的时候差不多。第九床同第八床的谈话还没有完,现在是第八床在讲故事了。我奇怪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讲不完的故事!第六床把一只光赤的右膀露在外面,手里拿了一本书低声念着。第四床今天好些了,脸上痛苦的表情淡了不少。他闭着眼在睡,他现在可以睡枕头了。
老人仍旧侧着身子睡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哼唧。他的儿子已经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厨房里的人端了一碗稀饭给他。他坐起来,用他那瘦得见骨的手捧着碗,用调羹舀着稀饭,慢慢地送到口里。他的手抖得厉害,他常常把嘴俯下去将就手;喝完一碗稀饭,在他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他差不多每喝一口,就要哼一两声。我望着他,我的心都紧了。
他还没有放下饭碗,杨大夫匆忙地进来了。她好像是进来拿东西的。但是她转身出去的时候,看见老人坐在床上,便走到他的床前,大声嘱咐道:
“老先生,你不要坐起来嘛。你要吃饭,你请小姐喂你。你身体太弱,你不能多动啊!”
老人抬起头看她一眼,呻吟般地应了一声。
“那么,你现在就睡下去,你不要坐起来嘛,”杨大夫又说。她站在旁边望着他,似乎要看见他睡下去才走开。他只好把碗放下,虽然动作很慢,但是他终于睡下去了。
“杨大夫!杨大夫!”对面那个角里有病人在叫她。她答应着走到对面去了。
“做个大夫也不容易。病人找你,你就得去,不管你怎样忙,”第三床自语道。没有人搭腔。过了半晌,他又提高声音对第八床说:“老沈,你出去看看老许好不好?”
“怎么样?你要叫面吗?”第八床问道。
“叫面还是其次的事。第一是去把老许骂一顿,问他为什么今天一天都不来,”第三床带笑地大声说。关于老许不来的事,他们今天已经讨论了好几次,而且已经发过不少的怨言了。他们昨天有过一点小小的得意,还定下一个对付老许的计划,原以为今天还可以得到一个笑乐的机会。可是老许不来,这样就把他们的计划破坏了。今天两顿饭的时候,他们对着那碗只能说是“煮熟”的素菜发脾气、着急。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他又可以带笑地讲起这件事了。
“好,我就去,我也要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叫碗大卤面来,老洪也要叫面,”第八床说着,就掀开被单坐起来穿鞋子。
“我也要碗大卤面。不吃点好的睡不着觉。我住医院花的钱还是给馆子拿去的多,至少总有七八千罢,”第九床屈着腿坐在床上,两只肘拐平平地压着耸起的膝头。他的态度相当安闲。
“这样说,嘴比命更要紧啊,”第八床接嘴说了一句,便一跳一蹦地走出去了。
我无目的地把眼光掉向窗外。我右面第二床和第三床头上的两扇窗全撑了起来,左边只开了第八床头上的一扇。右边的窗较低,窗外现出一段芭蕉的绿叶。左边的窗较高,银杏的树梢像图画似地绘在窗外的蓝天上,从那不太繁密的枝叶间露出来一角洋楼和黑漆的栏杆,一个白衣的影子在廊上闪过。
但是窗外的蓝天渐渐在变色,时而淡,时而深,有时像灰色,有时又像亮蓝。树影也渐次模糊。突然楼窗里开起电灯来。
我收回眼光。条桌前的电灯亮了。一个人站在第十一床的左侧。他穿着短装,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面貌。
“你好点吗?”他问。
“唉,”第十一床叹了一口气。“我心里难过。”
“还在吃药罢?医官怎么说?”
“我没有钱,哪里有药吃?医官天天打针,痛死我啦!他们都不来看我,”他呻吟地说,声音粗,吐字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懂他的意思,猜出他的话来。
“他们都没有空,路又远。我向秦股长报告,秦股长不理会,我有什么办法?”那个朋友诉苦一般地解释道。
“你没有跟他讲,医官说我的病很重,要钱医治……”
“我向秦股长报告,×××(第十一床的姓名)病势很重,要求公司添发医药费。秦股长把我骂一顿,说是我说假话。他还说×××受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公司并没有责任,上次给的医药费已经很够。现在一个钱也不肯多给……”
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第十一床叫号般地说,声音里掺杂着哭声,好像一只垂死的猛兽的哀号。
那个朋友停了一会儿,然后安慰他说:“你好好地养伤罢。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给你设法,再向公司办交涉。”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病人的枕头边,又说:“这里八十块钱,你先拿去用。”
第十一床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的表示。
“我走罗,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啊,”那个朋友站了两三分钟后又说,于是掉转身子往外面走了。病人转动着头,他似乎在用目光送他的朋友出去。过后我看见他把朋友留下的钞票收起来放在枕头下面。
这个时候老郑进来了。他向我们这面走来,问道:“买不买东西?我好一起买回来。”
“我买,我买!”第十一床大声说。老郑便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索。
“你买东西,快拿钱来!”老郑等得不耐烦了,不客气地催他道。
“白糖,白糖,四十块钱!”第十一床用力说,他把钱交给老郑。
“盐水针打怕了,他现在要吃糖了!”第三床在旁边含笑道。我听着,心里很不好过。我觉得寂寞。我又有点害怕。真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脚下,和我隔得这么近。要是我处在他的境地呢?……我不敢往下想了。
白糖买回来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病人吩咐老郑:“多放些在茶壶里。”
“我拿茶壶给你,你自己放罢,”老郑回答道,把茶壶和糖都放在床沿上,他捧着代别人买的东西走开了。
第十一床默默地、吃力地动着手把糖放在茶壶里面。过后他似乎大大地喝了几口。我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
但是老郑下班前提了开水壶来冲水的时候,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我听见他在说:“还是大半壶开水!大夫喊你多吃,买了糖来又不吃,看你这个病怎么得好啊!”
“我吞不下去,”第十一床声音含糊地答了一句。
“吞不下也要吞啊!你没有钱吃药,只好将就点!”老郑又说。病人不作声了。
这天晚上第十一床就没有再叫过。我们这一面一共是十二张床。在这些病人中,就只有第二床偶尔低声呻吟,但是后来他也落进昏睡里去了。病室里充满了一起一伏的打鼾声,一种混合着西药味的臭气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睡不着。
护士小姐很早就关了我们这面的电灯。也没有人讲话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似乎比别的病人睡得更熟。
第四床今天可以吃东西了。他吃“半流”(半流质,医院里的用语,就是汤里面还有一点煮得软软的容易消化的食物,像番薯片、猪肝等等),并且没有吐过一次。他的病的确有了起色。下半天我午睡醒来,偏过头去看他,他还对我微笑。他似乎想和我讲话。可是他没有开口,我也什么都不曾说。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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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