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上海书展 | 《海的梦》《憩园》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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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约地听见海的怒吼,我仿佛又进到海的梦中。但这不是梦,这海也不是梦里的海。这是血的海,泪的海。血是中国人民的血,泪是中国人民的泪。我把我自己的血泪也滴在这海里了。
——巴金《海的梦》序
高大房屋和漂亮花园的确常常更换主人。谁见过保持到百年、几百年的私人财产!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些人看来是极渺茫、极空虚的东西——理想同信仰。
——巴金《憩园》后记
作者:巴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7
定价:45元
内容简介
《海的梦》是巴金的一部中篇小说,刻画了一位充满热情、理想与信仰的革命女性里娜,她有着“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她在杨的精神感召下致力于建立“自由国家”。这是巴金的一部充满热情与信仰的小说,隐喻着抗战时期中国人民的血与泪,以及为之付出的抗争与牺牲。
《憩园》是巴金最负盛名的中篇小说,通过一家公馆牵出杨姚两家的前尘往事,写出了当时新旧交替中文明的常与变。书中有归家寻梦的哀伤情调,有世事变迁的荒凉之叹,全篇充满哀婉凄美的气氛,读来令人唏嘘不已。这部小说也预示着巴金的创作风格逐步走向沉稳冷静、细腻深蕴。正如司马长风所言:《憩园》“论谨严可与鲁迅争衡,论优美则可与沈从文竞耀,论生动不让老舍,论缱绻不下郁达夫,但是论艺术的节制和纯粹,情节与角色,趣旨和技巧的均衡和谐,以及整个作品的晶莹浑圆,从各个角度看者恰到好处,则远超过诸人。”
巴金家族合影,约摄于1898年
目录
海的梦
序
改版题记
前篇
后篇
憩园
憩园
后记
附录
《憩园》法文译本序
《憩园》改编的电影《故园春梦》剧照
精彩书摘
一
我在外面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这抗战期间变成了“大后方”的家乡来。虽说这是我生长的地方,可是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不欢迎我的样子。在街上我看不见一张熟面孔。其实连那些窄小光滑的石板道也没有了,代替它们的全是些尘土飞扬的宽马路。从前僻静的街巷现在也显得很热闹。公馆门口包着铁皮的黑漆门槛全给锯光了,让崭新的私家包车傲慢地从那里进出。商店的豪华门面几乎叫我睁不开眼睛,有一次我大胆地跨进一家高门面的百货公司,刚刚指着一件睡在玻璃橱窗里的东西问了价,就给店员猛喝似的回答吓退了。
我好像一个异乡人,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付了不算低的房金,却住着一间开了窗便闻到煤臭、关了窗又见不到阳光的小屋子。除了睡觉的时刻,我差不多整天都不在这个房间里。我喜欢逛街,一个人默默地在街上散步,热闹和冷静对我并没有差别。我有时埋着头只顾想自己的事,有时我也会在街头站一个钟点听一个瞎子唱书,或者找一个看相的谈天。
有一天就在我埋头逛街的时候,我的左膀忽然让人捉住了,我吃惊地抬起头来,我还以为自己不当心踩了别人的脚。
“怎么,你在这儿?你住在哪儿?你回来了也不来看我!该挨骂!”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姚国栋,虽说是三级同学,可是他在大学读毕业又留过洋,我却只在大学念过半年书,就因为那位帮助我求学的伯父死去的缘故停学了。我后来做了一个写过六本书却没有得到多少人注意的作家。他做过三年教授和两年官,以后便回到家里靠他父亲遗下的七八百亩田过安闲日子,五年前又从本城一个中落的旧家杨姓那里买了一所大公馆,这些事我完全知道。他结了婚,生了孩子,死了太太,又接了太太,这些事我也全知道。他从来不给我写信,我也不会去打听他的地址。他辞了官路过上海的时候,找到我的住处,拉我出去在本地馆子里吃过一顿饭。他喝了酒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他的抱负、他的得意和他的不得意。我很少插嘴。只有在他问到我的写作生活、书的销路和稿费的多寡时才回答几句。那个时候我只出版过两本小说集,间或在杂志上发表一两篇短文,不知道怎样他都读过了,而且读得仔细。“写得不错!你很能写!就是气魄太小!”他红着脸,点着头,对我说。我答不出话来,脸也红了。“你为什么尽写些小人小事呢?我也要写小说,我却要写些惊天动地的壮剧,英雄烈士的伟绩!”他睁大眼睛,气概不凡地把头往后一扬,两眼光闪闪地望着我。“好,好,”我含糊地应着,在他面前我显得很寒伧了。他静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第二天便上了船。可是他的小说却始终不曾出版,好像他就没有动过笔似的。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位朋友,高身材,宽肩膀,浓眉,宽额,鹰鼻,嘴唇上薄下厚,脸大而长,他并没有大的改变。只是人稍微发胖,皮色也白了些。他把我的瘦小的手捏在他那肥大的、汗湿的手里。
“我知道你买了杨家公馆,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城里,我又想你会住在乡下躲警报,又害怕你那位看门的不让我进去,你看我这一身装束!”我带了一点窘相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挖苦我了。去年那次大轰炸以后,我在乡下住过两三个月就搬回来了。你住在哪儿?让我去看看,我以后好去找你,”他诚恳地笑道。
“国际饭店。”
“你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有十来天。”
“那么你就一直住在国际饭店?你回到家乡十多天还住在旅馆里头?你真怪!你不是还有阔亲戚吗?你那个有钱的叔父,这几年做生意更发财了,年年都在买田。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放开我的手大声说,声音是那么高,好像想叫街上行人都听见他的话似的。
“小声点,小声点,”我着急地提醒他。“你知道他们早就不跟我来往了……”
“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成名了,书都写了好几本,”他不等我说完便抢着说。“连我也很羡慕你呢!”
“你也不要挖苦我了。我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做一套像样的西装,他们哪里看得起我?他们不是怕我向他们借钱,就是觉得有我这个穷亲戚会给他们丢脸。哦,你的伟大的小说写成没有?”
他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你记性真好。我回家以后写了两年,足足写坏了几千张稿纸,还没有整整齐齐地写上两万字。我没有这个本领。我后来又想拿起笔翻译一点法国的作品,也不成。我译雨果的小说,别人漂亮的文章,我译出来连话都不像,丢开原书念译文,连自己也念不断句,一本《九十三年》《九十三年》:法国小说家和诗人维·雨果的长篇历史小说。我译了两章就丢开了。我这大学文科算是白念了。从此死了心,准备向你老弟认输,以后再也不吹牛了。现在不讲这些,你带我到你的旅馆里去。国际饭店,是吗?这个大旅馆在哪条街,我怎么不知道!”
我忍不住笑起来。“名字很大的东西实际上往往是很小的。就在这附近。我们去罢。”
“怎么,这又是什么哲理?好,我去看看就知道。”他说着,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二
“怎么,你会住这样的房间!”他走进房门就惊叫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住在这儿!这样黑,窗子也不打开!”他把窗门往外推开。他马上咳了两声嗽,连忙离开窗,掏出手帕揩鼻子。“煤臭真难闻。亏你住得下去!你简直不要命了。”
我苦笑,随便答应了一句:“我跟你不同,我这条命不值钱。”
“好啦,不要再开玩笑了,”他正经地说。“你搬到我家里去住。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一定要你搬去。”
“不必了,我过两天就要走,”我支吾道。
“你就只有这点行李吗?”他忽然指着屋角一个小皮箱问道,“还有什么东西?”
“没有了,我连铺盖也没有带来。”
他走到床前,向床上看了看。“你本领真大。这样脏的床铺,你居然能够睡觉!”
我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行李越少越好。我马上就给你搬去。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住在我家里,我决不会麻烦你。你要是高兴,我早晚来陪你谈谈;你要是不高兴,我三天也不来看你。你要写文章,我的花厅里环境很好,很清静,又没有人打扰你。你说对不对?”
我对他这番诚意的邀请,找不到话拒绝,而且我听见他这么一讲,我的心思也活动了。可是他并不等我回答,就叫了茶房来算清旅馆账,他抢先付了钱,又吩咐茶房把我的皮箱拿下楼去。
我们坐上人力车,二十分钟以后,便到了他的家。三
灰砖的高门墙,发亮的黑漆大门。两个脸盆大的红色篆体字“憩园”傲慢地从门楣上看下来。本来关着的内门,现在为我们的车子开了。白色的照壁迎着我。照壁上四个图案形的土红色篆字“长宜子孙”嵌在蓝色的圆框子里。我的眼光刚刚停在字上面,车子就转弯了。车子在这个方石板铺的院子里滚了几下,在二门口停下来。朋友提着我的皮箱跨进门槛,我拿着口袋跟在他后面。前面是一个正方形的铺石板的天井,在天井的那一面便是大厅。一排金色的门遮掩了内院的一切。大厅上一个角落里放着三部八成新的包车。
什么地方传来几个人同时讲话的声音,可是眼前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
“赵青云!赵青云!”朋友大声唤道。我们走下天井。我向左边看,左边是门房,几扇门大开着,桌子板凳全是空着的。我又看右边,右边一排门全闭得紧紧的,在靠大厅的阶上有两扇小门,门楣上贴着一张白纸横条,上面黑黑的两个大字,还是那篆体的“憩园”。
“怎么到处都写着‘憩园’?”我好奇地想道。
“就请你住在这里头,包你满意!”朋友指着小门对我说。他不等我回答,又大声唤起来:“老文!老文!”
我没有听见他的听差们的应声,我觉得老是让他给我提行李,不大好,便伸过那只空着的手去,说:“箱子给我提罢。”
“不要紧,”他答道,好像害怕我会把箱子抢过去似的,他加快脚步,急急走上石阶,进到小门里去了。我也只好跟着他进去。
我跨过门槛,就看见横在门廊尽处的石栏杆,和栏外的假山、树木、花草,同时也听见一片吵闹声。
“谁在花园里头吵架?”朋友惊奇地自语道。他的话刚完,一群人沿着左边石栏转了出来,看见我那位朋友,便站住,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
来的其实只有四个人:两个穿长衫的听差,一个穿短衣光着脚车夫模样的年轻人,和一个穿一身干净学生服的小孩。这小孩的右边膀子被那个年轻听差拖着,可是他还在用力挣扎,口里不住地嚷着:“我还是要来的,你们把我赶出去,我还是要来的!”他看见我那位朋友,气愤地瞪了他一眼,噘起嘴,不讲话。
朋友倒微微笑了。“怎么你又跑进来了?”他问了一句。
“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怎么进来不得?”小孩倔强地说。我看他:长长脸,眉清目秀,就是鼻子有点向左偏,上牙略微露出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
朋友把皮箱放下,吩咐那个年轻的听差道:“赵青云,把黎先生的箱子拿进下花厅去,你顺便把下花厅打扫一下,黎先生要住在这儿。”年轻听差应了一声,又看了小孩一眼,才放开小孩的膀子,提着我的皮箱沿着右边石栏杆走了。朋友又说:“老文,你去跟太太说,我请了一位好朋友来住,要她捡两床干净的铺盖出来,喊人在下花厅铺一张床。脸盆、茶壶同别的东西都预备好。”头发花白、缺了门牙的老听差应了一声“是”,马上沿着左边石栏杆走了。
剩下一个车夫,惊愕地站在小孩背后。朋友一挥手,短短地说声:“去罢。”连他也走开了。
小孩不讲话,也不走,只是噘起嘴瞪着我的朋友。
“这是你的材料,你很可以写下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朋友得意地笑着对我说,然后提高声音:“这位是杨少爷,就是这个公馆的旧主人,这位是黎先生,小说家。”
我朝小孩点一个头。可是他并不理我,他带着疑惑和仇恨的眼光望了我一眼,然后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大人似的问我的朋友道:
“你今天怎么不赶走我?你在做什么把戏?”
朋友并不生气,他还是笑嘻嘻地望着小孩,从容地答道:“今天碰巧黎先生在这儿,我介绍他跟你认识。其实你也太不讲理了,房子既然卖给别人,就是别人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常常进来找麻烦呢?”
“房子是他们卖的。我又没有卖过。我来,又不弄坏你的东西,我不过折几枝花。这些花横竖你们难得有人看,折两枝,也算不了什么。你就这样小器!”小孩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老是跟我的听差吵架?”朋友含笑问道。
“他们不讲理,我进来给他们看见,他们就拖我出去。他们说我来偷东西。真混账!房子都让他们卖掉了,我还希罕你家里这点东西?我又不是没有饭吃,不过不像你有钱罢了。其实多几个造孽钱又算什么!”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个会讲话的人,两只眼睛很明亮,说话的时候,一张脸挣得通红。
“你让他们卖掉房子?话倒说得漂亮!其实你就不让他们卖,他们还是要卖!”朋友哈哈笑起来。“有趣得很,你今年几岁了?”
“我多少岁跟你有什么相干?”孩子气恼地掉开头说。
那个年轻听差出现了,他站在朋友面前,恭敬地说:“老爷,花厅收拾好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去罢,”朋友吩咐道。
年轻听差望着小孩,又问一句:“这个小娃儿——”
朋友不等年轻听差讲完,就打岔说:“让他在这儿跟黎先生谈谈也好。”他又对我说:“老黎,你可以跟他谈谈,”(他指着小孩)“你不要放过这个好材料啊。”
朋友走了,年轻听差也走了。只剩下我同小孩两人站在栏杆旁边。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他脸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动脚步,也不讲话。最后还是我说一句:“你请坐罢。”我用手拍拍石栏杆。
他不答话,也不动。
“你今年几岁了?”我又问一句。
他自语似的小声答了一句:“十五岁。”他忽然走到我面前,闪着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请你折枝茶花给我好不好?”
《海的梦》序
我爱海。我也爱梦。
几年前我在地中海上看见了风暴,看见饿了打在甲板上的浪花,看见了海的怒吼,我做了一个梦。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青的天,蓝的海,图画似的岛屿,图画似的帆船。
我见着了那个想在海岛上建立“自由国家”的女郎了。
在海上人们常常做着奇异的梦。但这梦又屡屡被陆地上残酷的现实摧毁了。
今年我以另一种心情在陆地上重温着海的梦,开始写了这个中篇小说的第一节。我带了它去南京,为的是想在火车上重温“海的梦”。
然而上海的炮声响了。我赶回上海只来得及看见北面天空的火光,于是又继续了一个月痛苦的、隔岸观火的生活。后来在三月二日的夜晚,我知道我的住所和全部书籍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手中,看见大半个天空的火光,听见几个中年人的彷徨的、绝望的呼吁(“我们应该怎样做?”)以后,一个人走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到朋友家里去睡觉。我在路上一面思索,一面诅咒,这时候我又睁起眼睛做了一个梦。
陆地上的梦和海上的梦融合在一起了。旧的梦和新的梦融合在一起了。
于是又开始了我的忙碌而痛苦的生活。这其间我曾几次怀着屈辱的、悲哀的、愤怒的心情去看我那个在侵略者占领下的故居,去搬运我那些劫余的书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次只要我捏紧拳头就会送掉我的性命,但这一切我终于忍受下去了。
每天傍晚我带着疲倦但身子回到朋友的家,在平静的空气中我坐下来拿起笔继续我的“海的梦”。但这不再是从前的梦,这梦里已经渗进了不少陆地上的血和泪了。
于是在平静的空气中,我搁了笔。我隐约地听见海的怒吼,我仿佛又进到海的梦中。但这不是梦,这海也不是梦里的海,这是血的海,泪的海。血是中国人民的血,泪是中国人民的泪。我把我自己的血泪也滴在这海里了。
血泪的海是不会平静的罢。那么这海的怒吼也是不会停止的。将来有一天它会怒吼得那么厉害,甚至会把那些侵略者和剥削者的欢笑淹没,如那个女性所希望的。
写完了这小说,我的梦醒了。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这不能够是梦。这样的一个女性是一定存在的。我要去找她,找她回来这陆地上建立她的“自由国家”。
巴金 193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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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茹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