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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快乐
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父亲节,常言道,父爱如山,无言的深情,藏在为家庭打拼的肩上,附在每一天的行动里。
那么巴金先生对于其一双儿女而言,又是怎样的父亲形象呢?无论是在写给李小林(女儿)、李小棠(儿子)还是写给妻子萧珊的信里,巴金都非常关切孩子的生活、学习,接下来,请读者们和小编一起,到巴老家留存的书信中寻找答案,感受文学大师巴金作为父亲这一身份时的心境吧。
巴金一家1962年在武康路寓所书房中
(从左向右依次为:萧珊、巴金、李小棠、李小林)
致小林、小棠
小林、小棠:
离开你们一星期,很想念你们。不知道你们在学校在家里怎样?
你们环境较好,父母都喜欢你们,因此养成了你们的一点娇气和骄气。其实这两气对你们并无好处。你们不久便会知道,要在新中国做个好学生,好公民,必须去掉这二气。好习惯不是一下子就能养成的。最好从小多学,多想,多考虑别人的好意见。……小林不要忘记弹琴,早晨起来不要在马桶间里或梳妆台前浪费时间。应当把这些时间省下来做有益的事。小棠要在小组时间里好好温功课,做算术题不要粗枝大叶一写了事,应当多核两遍。小林有时间应当每星期看南南一次,两星期看好姐姐一次。……以后你们两个要常常给我写信啊。我的住处还未定,现在来信暂由沙汀叔叔转交。别话下次谈。
祝好。
爸爸 十月十一日[1960年]
记住: 要听妈妈的话;要尊敬婆婆。
1949年冬,巴金夫妇与女儿李小林,摄于霞飞坊59号寓所。
致小林
小林:
今天是你十五岁的生日,四姐要我代寄一张相片给你。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在重庆宽仁医院等你出世,差不多等了一个整天。晚上九点以后我终于见到你了。头发上还有一点血。后来爸爸还抱着你睡。你总是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哭起来肚皮朝上一挺一挺的。再后来在上海,半夜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喊:“我吃牛奶!”爸爸就起来给你冲好奶粉。想不到你现在居然长成大姑娘了。过去爸爸多喜欢你,现在爸爸仍然很喜欢你。
今天我祝你生日快乐。生日礼物等我回上海后补给你。现在送你两句话吧: 多想到大家,少想到自己;多想到集体,少想到个人;多想到“公”,少想到“私”。要不断地朝前跑,一点也不要向后转。要做一个什么都好的学生。也要争取做一个共青团员。
爸爸和妈妈,还有好姐姐,还有外公永远爱你,鼓励你,帮助你前进。再说一次,祝你生日快乐!
爸爸 十六日[1960年12月]
巴金、萧珊、儿子小棠1962年冬摄于武康路寓所。
致小棠
小棠:
二十八晚寄的信今天收到。小林马上写了回信,我的意见同他们夫妇一样。我们都替你感到不快。我们的希望落空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你也只能尽力为之而已。明年还有希望吗?我看要紧的还是身体。进不进大学是小事,考中技也是一种抽调的办法,你自己看怎么行,就怎么办,不要急坏了身体。既然填了表,应考时就得认真,尤其是回答政治方面的考题。总之,由你自己好好考虑决定。我们总是支持你的。
外公在十天以前搬回来了,约我们去吃了一顿饭,他很关心你,已问过了你的情况。其他一切照常。大家都好。
祝好!
尧棠 一日晚九点半[1973年]
孃孃回来我和她说起,她也认为应考时不可以交白卷,宁可考起后借故不去,万不可以交白卷。
1951年春,巴金一家摄于复兴公园。
致萧珊
蕴珍:
昨天在市场买了点小玩意儿托及人兄带上海,另外还有几本书也托他带去。书请放在新文具柜里面。小东西盒子外面写了你的名字的,不妨留着,写明小林、小棠的请分给他们。在这方面我的确有点毛病,看见玩具,又想到两个孩子,没法跟他们见面,买了玩具就仿佛见到他们的笑容似的,这种父亲的心的确可笑,以后当改掉。话太多,一时也说不完……我过得很好。想念你们。
芾甘 五二、二、十四[1952年]
珍:
明天小林他们就可以得到玩具了。其实玩具并不好,不过表示一点父亲的爱而已。你信上说,小林在你耳边讲的那些话,你把她的形象活画出来了。我好像就看见她站在我的面前一样。看看她这期琴学得怎样。但这是长久的事。得监督她,鼓励她,时时提醒她说: 学好了,爸爸更喜欢她。
芾甘 二月甘一日[1952年]
蕴珍:
在车上看见小妹哭,我也流了眼泪。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但是为了工作,我得走。望你们好好保重。请告小妹好好学琴,待弟弟好点,我一月底回上海过旧年带她玩几天。
问候妈、瑞珏和萧荀。
芾甘 五三、七、廿七[1953年]
蕴珍:
国煜送来萧荀的信,讲到你们特别是小棠要把那一点好饮食留给我吃。我主张你们在我回来之前吃吧。我一直吃得好,吃得少,实在不需要什么,而且我还有可能带点吃的东西回来。我回家有好饮食,也一定让给你们吃。我高兴看见的是你们的好身体,不是你们留给我的好饮食。
尧棠 一月廿四日[1961年]
萧珊:
我和束为同志都不喜欢吃水果,但到此以后也吃了不少: 香蕉、荔枝、木瓜、菠萝……。倘使来的是小林、小棠,那他们一定高兴死了。真想念你们。孩子们考学校的事正在紧张地进行吧。我在这里也很关心这个。但拿起笔来写信,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希望他们好好准备。不要想我,我会照料自己。……昨夜在这里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杂技团的演出。杂技团全体同志都住在这个旅馆。我们去年二月初在广东从化看过他们演出。小林、小棠还连看了两晚。现在还是那些人,但节目更丰富,艺术更进步了。昨夜挥汗看他们表演,我便想到我们全家在从化过的那两天,多愉快的两天!祝你们好!
金 六月十六日[1963年]
(以上书信内容选自《家书——巴金萧珊书信集》以及《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
阅读这一封封温暖的信件,我们看到巴金对儿女的关爱和叮嘱——督促女儿弹钢琴,要求儿子做功课要细心,引导孩子多想别人、少想个人,回忆女儿出生时的画面,忍不住总要给孩子买玩具,简短的信件里有毫不吝啬表达的爱意和思念,“想念你们”“爸爸永远爱你”“祝你们好”……
巴金,一个对儿女有着深切的爱、感情充沛的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读者也在阅读中被这份温暖而感动。
相信大家都对朱自清《背影》中描写的父亲形象很熟悉了,那个蹒跚着穿过铁路、费力地爬到月台上去买橘子的背影,打动了不少人。那么,还有哪些作家关于父亲的文字也一样值得阅读和感受呢?小编为读者朋友们精选了以下6位作家(汪曾祺、宗璞、舒乙、贾平凹、叶兆言、迟子建)的文章,看看他们笔下的父亲。
作家索引
(以下文章选段,按作者出生年月排序)
汪曾祺
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多年父子成兄弟
这是我父亲的一句名言。
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画家,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图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汉印。他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他认为乐器中最难的其实是胡琴,看起来简单,只有两根弦,但是变化很多,两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现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层,他的胡琴音色刚亮。胡琴码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认为买来的不中使。他养蟋蟀养金铃子,他养过花,他养的一盆素心兰在我母亲病故那年死了,从此他就不再养花。我母亲死后,他亲手给她做了几箱子冥衣——我们那里有烧冥衣的风俗。按照母亲生前的喜好,选购了各种花素色纸作衣料,单夹皮棉,四时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麦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他爱孩子,喜欢孩子,爱跟孩子玩,带着孩子玩。我的姑妈称他为“孩子头”。春天,不到清明,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们那里叫“百脚”),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放风筝的线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结实而轻,这样风筝可笔直地飞上去,没有“肚儿”。用胡琴弦放风筝,我还未见过第二人。清明节前,小麦还没有“起身”,是不怕践踏的,而且越踏会越长得旺。孩子们在屋里闷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跃,身心都极其畅快。他用钻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状的小块,再一块一块斗拢,接缝处用胶水粘牢,做成小桥、小亭子、八角玲珑水晶球。桥、亭、球是中空的,里面养了金铃子。从外面可以看到金铃子在里面自在爬行,振翅鸣叫。他会做各种灯。用浅绿透明的“鱼鳞纸”扎了一只纺织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红染了色,上深下浅,通草做花瓣,做了一个重瓣荷花灯,真是美极了。用小西瓜(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作“打瓜”或“笃瓜”)上开小口挖净瓜瓤,在瓜皮上雕镂出极细的花纹,做成西瓜灯。我们在这些灯里点了蜡烛,穿街过巷,邻居的孩子都跟过来看,非常羡慕。
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我小时候,国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时得佳评,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我的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画画,我小时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他画画时,我在旁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瞎抹。我对写意花卉那时还不太会欣赏,只是画一些鲜艳的大桃子,或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瀑布。我小时字写得不错,他倒是给我出过一点主意。在我写过一阵“圭峰碑”和“多宝塔”以后,他建议我写写“张猛龙”。这建议是很好的,到现在我写的字还有“张猛龙”的影响。我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学校开园乐会,他应我的邀请,到学校去伴奏。几个同学都只是清唱,有一个姓费的同学借到一顶纱帽,一件蓝官衣,扮起来唱“朱砂井”,但是没有配角,没有衙役,没有犯人,只是一个赵廉,摇着马鞭在台上走了两圈,唱了一段“郿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场。父亲那么大的人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儿子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
只有一件事,两代之间,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县“插队落户”,按规定,春节可以回京探亲。我们等着他回来。不料他同时带回了一个同学。这个同学在北京已经没有家。按照大队的规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伙同学的秘密帮助下,我的儿子就偷偷地把他带回来了。他连“临时户口”也不能上,是个“黑人”,我们留他在家住,等于“窝藏”了他。公安局随时可以来查户口,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也可能举报。当时人人自危,自顾不暇,儿子惹了这么一个麻烦,使我们非常为难。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们的卧室,对他的冒失行为表示不满,我责备他:“怎么事前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我的儿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伤心。我们当时立刻明白了:他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我们这种怕担干系的思想是庸俗的。我们对儿子和同学之间的义气缺乏理解,对他的感情不够尊重。他的同学在我们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离去。
对儿子的几次恋爱,我采取的态度是“闻而不问”。了解,但不干涉。我们相信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决定。最后,他悄悄和一个小学时期女同学好上了,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已近七岁。
我的孩子有时叫我“爸”,有时叫我“老头子”,连我的孙女也跟着叫。我的亲家母说这孩子“没大没小”。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选自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
宗璞
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只能说:“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亲微笑不语。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泪来,坐在车上,更是泪如泉涌。
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
去年这时,也是玉簪花开得满院雪白,我还计划在向阳的草地上铺出一小块砖地,以便把轮椅推上去,让父亲在浓重的树荫中得一小片阳光。因为父亲身体渐弱,我忙于延医取药,竟没有来得及建设。9月底,父亲进了医院,我在整天奔忙之余,还不时望一望那片草地,总不能想象老人再不能回来享受我为他安排的一切。
哲学界人士和亲友们都认为父亲的一生总算圆满,学术成就和他从事的教育事业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见到了时代的变化,生活上有女儿侍奉,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学的清纯世界中自得其乐。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八十岁才开始写,许多人担心他写不完,他居然写完了。他是拼着性命支撑着,一定要写完这部书。
父亲在最后的几年里,经常住医院,1989年下半年起更为频繁。
又一次,父亲不负我们的劳累和担心,平安回家了。我们笑说:“又是一个惊险镜头。”12月初,他在家中度过九十四岁寿辰,也是他最后的寿辰。这一天,丁石孙先生等几位民盟中央的负责人前来看望,老人很高兴,谈起一些文艺杂感,还说,若能汇集成书,可题名为“余生札记”。
这余生太短促了。中国文化书院为他筹办了庆祝九十五岁寿辰的“冯友兰哲学思想国际研讨会”,他没有来得及参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关心。
1990年年初,父亲因眼前有幻象,又住进医院。他常常喜欢自己背诵诗词,每次住院,总要反复吟哦《古诗十九首》。有记不清的字,便要我们查对。“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在诗词的意境中似乎觉得十分安宁。一次医生来检查后,他忽然对我说:“庄子说过,‘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横渠又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只能说:“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亲微笑不语。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泪来,坐在车上,更是泪如泉涌。一种没有人能分担的孤单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知道,分别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希望他快点写完《新编》,可又怕他写完。在住院的间隙,他终于完成了这部书。亲友们都提醒他还有本《余生札记》呢。其实老人那时不只有文艺杂感,还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哲学连在一起的。只是来不及了,他没有力气再支撑了。
人们常问父亲有什么遗言,他在最后几天有时念及远在异国的儿子钟辽和唯一的孙儿冯岱。他用力说出的最后的关于哲学的话是:“中国哲学将来要大放光彩!”他是这样爱中国,这样爱哲学。当时李泽厚和陈来在侧,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用大字写出来。
然后,终于到了11月26日那凄冷的夜晚,父亲那永远在思索的头脑进入了永恒的休息期。
作为父亲的女儿,而且是数十年都在他身边的女儿,我在他晚年身兼几大职务——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照说对他应该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根据父亲的说法,哲学是对人类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总是在思索,在考虑问题。因为过于专注,难免有些呆气。他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鸡”。其实这些呆气早已有之。抗战初期,几位清华教授从长沙前往昆明,途经镇南关,父亲的手臂触城墙而骨折。一次金岳霖先生对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说:“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把手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这是形容父亲爱思索,那时正是因为他在思索,根本就没有听见司机的话。
……
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考虑诸般琐事。但是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一个人到九十五岁,没有一点怪癖,实在是奇迹。父亲曾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吴清芝,一位是我的母亲任载坤,还有一个便是我。1982年,我随父亲访美,在机场上父亲作了一首打油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确实得有人料理俗务,才能有纯粹的精神世界。近几年,每逢我的生日,父亲总要为我撰写寿联。1990年夏,他写了最后一联:“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父亲对女儿总是看得过高。“双城”指的是我的长篇小说,第一卷《南渡记》出版后,因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便停顿了。我必须以《新编》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父亲虽奉俭,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不永远是不苟言笑的,也有豪情奔放、潇洒闲逸的时候,不过机会较少罢了。1926年父亲三十一岁时,曾和杨振声、邓以蛰两位先生,还有一位翻译李白诗的日本学者一起豪饮,四个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60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天傍晚随父母到颐和园包坐大船,一元钱一小时,正好览尽落日的绮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若干年后告诉我说,那时他常常看见我们的船在彩霞中飘动,觉得我们真如神仙中人。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的,这仙气在于他对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那些年,一些稍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调回北京,而他,却只能让他最钟爱的幼子钟越长期留在医疗条件落后的黄土高原。1982年,钟越终于为祖国的航空事业流尽了汗和血,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20世纪。他的一生便是20世纪中国文化的缩影。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1945年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父亲则一直送到大门口,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父亲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中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是对年轻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他们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做了,只好听之任之。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在目,我想它会伴随我进入坟墓了。当晚,我们为父亲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中国哲学将来会大放光彩”。我等了片刻,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不得不离开病房了,我们围跪在床前失声痛哭!钟辽扶着我,可我觉得这样沉重而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这么多年,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声,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说几句话。我怎样才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出来!
然而日子居然过去快一年了。只好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亲去时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没有特别的牵挂,去得安心。
文章将尽,玉簪花也谢尽了。邻院中还有通红的串红和美人蕉,记得我曾说串红像是鞭炮,似乎马上会噼噼啪啪响起来。而生活里又有多少事值得它响呢!
选自宗璞《三松堂断忆》
舒乙
直到前几年,我才从他的文章中发现,父亲对孩子教育竟有许多独特的见解,生前他并没有对我们直接说过,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终于懂得了爱的价值。
“慈母”这个词讲得通,对“慈父”这个词我老觉着别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国男人不大能和这个词挂上钩,他们大都严厉有余而慈爱不足。我的父亲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种严厉得令孩子见而生畏的人,所以是个复杂的父亲。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记忆力最早是几岁产生的。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第一个记忆是一岁多有的。那是在青岛,门外来了个老道,什么也不要,只问有小孩没有。于是,父亲把我抱出去。看见了我,老道说到十四号那天往小胖子左手腕上系一圈红线,就可以消灾避难。我被老道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由此便产生了我的第一个不可磨灭的记忆。使我遗憾终身的是,在我的第一个记忆里,竟没有父亲的形象。我记住的只是可怕的老道和那扇大铁门。
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中第一次真正出现父亲,是在我两岁的时候,在济南齐鲁大学常柏路的房子里。不过,说起来有点泄气,这次记忆中的父亲正在撒尿。母亲带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亲走了进来,做示范,母亲说:“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们俩一样!”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样。
在我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父亲离开济南南下武汉,加入到抗战洪流中。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八岁。一见面,我觉得父亲很苍老。他刚割完盲肠,腰直不起来,站在那里两只手一齐压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声“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头,叫我“小乙”。对他,对我,爷儿俩彼此都是陌生的。他当时严重贫血,整天抱怨头昏,但还是天天不离书桌,写《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庆去,最高兴的时候是朋友来北碚看望他。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话才多,变得非常健谈,而且往往是一张嘴就是一串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渐渐地,我把听他说话当成了一种最有吸引力的事,总是静静地在一边旁听,还免不了跟着傻笑。父亲从不赶我走,还常常指着我不无亲切地叫我“傻小子”。他对孩子们的功课和成绩毫无兴趣,一次也没问过,也没辅导过,采取了一种绝对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表示赞同的,在我当时看来,几乎都是和玩有关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赏我对书画有兴趣,对唱歌有兴趣,对参加学生会的社会活动有兴趣。他很爱带我去访朋友,坐茶馆,上澡堂子。走在路上,总是他拄着手杖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从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说话。我个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见的总是他的腿和脚,还有那双磨歪了后跟的旧皮鞋。就这样,跟着他的脚印,我走了两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国。现在,一闭眼,我还能看见那双歪歪的鞋跟。我愿跟着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担心,不必说话,不必思索,却能知道整个世界。
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是个初三学生。他给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是一盒矿石标本,里面有二十多块可爱的小石头,闪着各种异样的光彩,每一块都有学名,还有简单的说明。
我奇怪地发现,此时此刻的父亲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独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人对大人的平等态度。他见到我,不再叫“小乙”,而称呼“舒乙”,而且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样。他的手很软,很秀气,手掌很红,握着他伸过来的手,我的心充满了惊奇,顿时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高中毕业后,我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父亲很高兴。五年里,他三次到苏联去开会,都专程到列宁格勒去看我。他没有给我写过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对朋友们说:儿子是学理工的,学的是由木头里炼酒精!
虽然父亲诚心诚意地把我当成大人和朋友对待,还常常和我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我反而常常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我还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东北出差,临行前向他告别,他很关切地问车票带了吗,我说带好了,他说:“拿给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车票,他才放心了。接着又问:“你带了几根皮带?”我说:“一根。”他说:“不成,要两根!”“干嘛要两根?”他说:“万一那根断了呢,非抓瞎不可!来,把我这根也拿上。”父亲的这两个问题,让我笑了一路。
对我的恋爱婚事,父亲同样采取了超然的态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选择。他送给我们一幅亲笔写的大条幅,红纸上八个大字“勤俭持家,健康是福”,下署“老舍”。这是继矿石标本之后他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以后,一直挂在我的床前。可惜,后来红卫兵把它撕成两半,扔在地上乱踩,等他们走后,我从地上将它们拣起藏好,保存至今,虽然残破不堪,却是我的最珍贵的宝贝。
直到前几年,我才从他的文章中发现,父亲对孩子教育竟有许多独特的见解,生前他并没有对我们直接说过,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终于懂得了爱的价值。
父亲死后,我一个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脸,拉了他的手,把泪洒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上,我把人间的一点热气当作爱回报给他。
我很悲伤,我也很幸运。
选自舒乙《父子情》
贾平凹
这面黄土坡离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并不远,他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他,会时常来探望他的。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
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都有感应,就在他来西安检查病的那天,清早起来我的双目无缘无故地红肿,下午他一来,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灾了。经检查,癌已转移,半月后送走了父亲,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会创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电报,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要与我交待许多事情。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作乱,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这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贫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绑票,三个兄弟先后被绑票过三次,每次都是变卖家产赎回,而年仅七岁的他,也竟在一个傍晚被人背走到几百里外。贾家受尽了屈辱,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头的人,便一心要他读书。父亲不敢懒散,硬是读完了中学,成为贾家第一个有文化的人。当我参加了工作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九元钱先给父亲寄去了十元,父亲买了酒便请了三个伯父痛饮,听母亲说那一次父亲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个城买了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雪茄,父亲拆开了闻了闻,却还要叫了三个伯父,点燃了一口一口轮流着吸。大伯年龄大,已经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亲应该照看着二伯和三伯先走,可谁也没想到,料理父亲丧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殓的那个中午,贾家大小一片哭声,二伯和三伯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
……
父亲当然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贫贫的乡间教师,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贵,但当我在城里每次住医院,看见老干楼上的那些人长期为小病疗养而坐在铺有红地毯的活动室中玩麻将,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亲。
在贾家族里,父亲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为小家,小家再分为小家,甚至村里别姓人家,大到红白喜丧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纠纷,都要找父亲去解决。父亲乐意去主持公道,却脾气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许多闷气。时间长了,他有了一定的权威,多少也有了以"势"来压的味道,他可以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为这事我曾埋怨他,为别人的事何必那么认真,父亲却火了,说道:"我半个眼窝也见不得那些龌龊事!"父亲忠厚而严厉,胆小却嫉恶如仇,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难处。当他活着的时候,这个家庭和这个村子的百多户人家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好处,似乎并不觉得什么,而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间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灵堂里,看着多少人来放声大哭,听着他们哭诉:"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给谁说呀?!"的话,我欣慰着我的父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又受家庭生计所累,他没有高官显禄的三朋,也没有身缠万贯的四友,对于我成为作家,社会上开始有些虚名后,他曾是得意和自豪过。他交识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贺,当然少不了向他讨酒喝,父亲在这时候是极其的慷慨,身上有多少钱就掏多少钱,喝就喝个酩酊大醉。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说受到报刊的批评,压力很大,但并未透露一丝消息给他。他听人说了,专程赶三十里到县城去翻报纸,熬煎得几晚上睡不着。父亲搭车到城里见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儿谈论外界的批评文章,我怕父亲听见让他在另一间房内休息。等来客一走,他竟过来说:"你不要瞒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没事不要寻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还年轻,要吸取经验教训,路长着哩!"说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带来的一瓶酒,说:"来,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先倒了一杯喝了,对我笑笑,就把杯子给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红了。这一次我们父子都重新开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对于父亲的离去,我们悲痛欲绝。对于离去我们,父亲更是不忍。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可能的结论时,我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一些医生来给他治疗,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多说宽心话。我知道他们所开的药全都是无济于事的,但父亲要服只得让他服,当然是症状不减,且一日不济一日,他说:"平呀,现在咋办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呀,父亲。眼泪从我肚子里流走了,脸上还得安静,说:"你年纪大了,只要心放宽静养,病会好的。"
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还要求母亲去抓了两服中草药熬着喝。父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我那时真希望他是个哲学家或是个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能将死自认为一种解脱,但父亲是位实实在在的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灵不得安宁。当得知他最后一刻终于绽出一个微笑,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母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我们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准备推迟,但为了父亲灵魂的安息,如期举办,且办得十分圆满。这个家庭没有了父亲并没有散落,为了父亲,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按照乡间风俗,在父亲下葬之后,我们兄妹接连数天的黄昏去坟上烧纸和燃火,名曰:"打怕怕",为的是不让父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麦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我们给父亲说着话,让他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长辈,父亲是不会孤单的,也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离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并不远,他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他,会时常来探望他的。
选自贾平凹《我的父亲》
叶兆言
我和父亲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很多人都羡慕我们这种关系。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聊。我们在文学上有惊人的相似见解,我们互相为对方想写的东西出谋划策,我们互相鼓励也互相批评。
父亲病重之前,一直在为我的身体操心。父亲显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死亡的阴影正大步地向自己的下一代逼近。有时候遇上那种推托不掉的会议,那种根本不想坐陪的宴请,父亲便悄悄走到我面前,看着我一阵阵变难看的脸色,关心地问我吃没吃药。有一次父亲注意到我的脸色太难看了,便和我一同中途退场。父亲逝世之后,伯父很有感叹地对我说,过去的一年里,父亲不断地给北京的家里写信,说我的身体情况怎么怎么不好,又说自己怎么怎么为我担心。
父亲为我担心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伯父在谈到祖父去世以后自己的心情时说,他感到最大的悲哀是失去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和父亲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很多人都羡慕我们这种关系。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聊。我们在文学上有惊人的相似见解,我们互相为对方想写的东西出谋划策,我们互相鼓励也互相批评。父亲很喜欢我去年发表在《小说家》上的那篇《挽歌》,他认为那篇小说写得非常精彩,只是看了让人心里太难过。小说的主要情节是写一个老人哀悼心爱的早逝的儿子,这的确是我去年写得最满意的小说。我的身体正是在这篇小说写完后不久开始变坏的。
虽然因为历史的阴影,父亲最初的愿望是不让我当作家,可是这些年来,父亲常常流露出培养了一个作家儿子的得意。我创作上取得的点滴成功,都是父亲觉得作家应该怎么当的设想的证实。父亲为我提供了一个最好最有利的读书环境,为我树立了一个没必要争名夺利的楷模,父亲让我学会了如何面对寂寞,让我如何在作品中“有自己”,让我如何坚强有力地克服干扰。父亲的心路历程,成了我写作时的一面镜子,使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当作家除了写作之外,别无出路。
父亲的病突然得让人没办法解释。本来只是想住进有着良好条件的高干病房,疗养一段时间。父亲好端端地带了一大包书,一叠稿纸,就像以往常有的情形那样,准备在病房里看书写稿子。
我去探视父亲的时候,父亲仍然像过去一样,跟我大谈等手头的这篇稿子结束以后,打算写什么和怎么写。两年前父亲有机会去泰国,当时他感到非常沮丧的,就是自己作为作家出访,竟然没一本个人的散文集。去年,我终于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为父亲找到了一个出集子的机会,父亲编完集子以后,吃惊地发现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多少文字。父亲甚至都不敢相信,编一本十一万多字的小集子,仍然也要收不少自己少年时期的作品。
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六十六岁。父亲一直相信会和长寿的祖父一样,还有许多年可以活。在医院里,父亲和我谈到他想写的两大系列的文章,当然都是回忆录一类的,父亲想写他的少年,写他青年和糟糕的中年,想写他所熟悉的祖父的一些老朋友,写他自己的那些难兄难弟。父亲说着说着,会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宣布:“你看,我有多少文章可以写!”
然而父亲在医院里待了半个月以后,就开始有些变糊涂了。……
我想父亲的思维不像过去那么敏捷已有一段日子。首先我发现父亲写的稿子已开始没有了旧时的光彩。近几年来,父亲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大,只要是动笔,事先总是和我讲他的思路,写作途中,不停地向我汇报字数进展,写完以后,不经我看过,一定不会寄出去。如果在几年前,若是鸡蛋里挑骨头,指出这儿或者那儿换一种说法似乎会更好些,弄不好就可能不高兴不愉快,因为父亲一向自视很高。可是这两年,我常常在父亲的稿子里挑出明显的错来,太明显了,明显得只要一提示,父亲连声认错。……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偶尔还继续他的作家梦,就是反复地想到老朋友高晓声和陆文夫,一提到高晓声叔叔就哈哈大笑,一提到陆文夫叔叔就嚎啕大哭。很显然,父亲已失去了基本的理智,眼光常常发呆,哭和笑都让人捉摸不透。我不得不向来探望的人打招呼,让他们千万不要提到高叔叔陆叔叔。来看望父亲的老朋友实在太多,有的在短短的几天里,连着来。父亲的为人众口交誉,大家都不肯相信大限的日子已经到了。
……
即使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魂归仙岛。父亲即使死到临头,仍然顽固地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父亲没有认输,在精神上,父亲仍然是个胜利者。父亲带着强烈的作家梦想撒手人寰。在另一个世界,父亲仍然会继续他的作家梦想。
选自叶兆言《纪念》
迟子建
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暖。但不管它们多么动人,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美丽。
父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我就会得到一盏灯。那灯是不寻常的。
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滚热的开水倒进瓶里,“啪”的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来,灯罩便诞生了。赶紧用废棉花将灯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飞旋的灰尘为止。灯的底座是圆形的,木制,有花纹,面积比灯罩要大上一圈,沿边缘对称地钻两个眼,将铁丝从一只眼穿过去,然后沿着底座的直径爬行,再扎入另一个眼中,铁丝在手的牵引下像眼镜蛇一样摇摆着身子朝上伸展,两个端头一旦汇合扭结在一起,灯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时候从底座中心再钉透一根钉子,把半截红烛固定在钉子上。待到夜幕降临时,轻轻捧起灯罩,“嚓”地点燃蜡烛,敛声屏气地落下灯罩,你提着这盏灯就觉得无限风光了。
父亲给我做这盏灯总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说做灯罩,他总要捡回五六个瓶子才能做成一个。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无恙地保持原状,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却是一只猪肉罐头瓶子,怎么擦都浑浊,只好弃了。
尽管如此,除夕夜父亲总能让我提上一盏称心如意的灯。没有月亮的除夕里,这盏灯就是月亮了。我怀揣着一盒火柴提着灯走东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将灯吹灭,听人家夸几句这灯看着有多好,然后再心满意足地擦根火柴点燃灯去另一家。每每转回到家里时,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时父亲会笑吟吟地问:“把那些光全折腾没了吧?”
“全给丢在路上了。”我说,“剩下最亮的光赶紧提回家来了。”
“还真顾家啊。”父亲打趣着我去看那盏灯。那汪蜡烛油上斜着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确是亮丽之极。将死的光芒总是灿烂夺目的。
过年要让家里里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是有灯的。院子中的灯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灯是红灯,它被挂在灯笼杆的顶端,灯笼穗长长的,风一吹,刷刷响。低处的灯是冰灯,冰灯放在窗台上,放在大门口的木墩上,冰灯能照亮它周围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猫猫要离冰灯远远的。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暖。但不管它们多么动人,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美丽。
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而因为有了父亲,年也就显得有声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亲送我的灯,年则妖娆迷人了。
年一过去后,新衣服就脱下来了,灯也收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那时候我就会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怔,心想:原来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好日子啊。人为了那几天充满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长大了,父亲不再送灯给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提着灯串来串去的小孩子了。我开始在灯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处挂起红灯,在低处摆上冰灯。
然而父亲没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亲去世的当年我们没有点灯。别人家的院子灯火辉煌,我们家却黑漆漆的。我坐在暗处想:点灯的时候父亲还不回来,看来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着父亲送我的灯到路上接他回来啊。爸爸,回家的路这么难找啊?
从此之后虽然照例要过年,但是我再也没有接受灯的那和福气了。
一进腊月,家里就忙年了。姐姐会来信叙说年忙到什么地步了,比如说被子拆洗完了,年干粮也蒸完了,各种吃食采买得差不多了,然后催我早点回家过节。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还是哈尔滨,总是千里迢迢地冒着严寒朝家奔,当然今年也不例外。
腊月廿六我赶回家中,母亲知道这个日子我会回去的。因为腊月廿七我们姐弟要请父亲回家过年。
我们就去看父亲了。给他献过烟和酒,又烧(捎)了些钱,已经成家立业的弟弟就叩头对父亲说:
“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过年去儿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门牌号重复了几遍,怕他记不住。我又补充说:“离综合商场很近。”父亲生前喜欢到综合商场买皮蛋来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会忘的。
父亲的房子上落着雪,周围都是雪,还有树,有时从树林深处传来鸟鸣。太阳极端明亮。
我们一边召唤着父亲回家过年一边离开墓地。因为母亲住在姐姐家,所以我们都到姐姐家来了。我们都喜欢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刚过周岁,已经会走路了,非常漂亮。
一进门母亲就抱着小虎从里屋出来了。我点着小虎的脑门说:“把你姥爷领回来过年了。”
小虎乐了,他一乐大家也乐了。
当夜小虎哭个不休。该到睡觉的时辰了,他就是不睡。母亲关了灯,千般万般地哄,他却仍然嘹亮地哭着。直到天亮时,他才稍稍老实起来。
姐夫说:“可能咱爸跟到这儿来了,夜里稀罕小虎了。”
说得跟真事似的,我们都信了。
父亲没有看过他的外孙,而他生前又是极端喜欢孩子的。我们从墓地回来,纷纷到了姐姐家,他怎么会路过女儿的家门而不入呢?而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小虎,当然更舍不得离开了。
母亲决定把父亲送到弟弟家去。
早饭后,母亲穿戴好后推起自行车,对父亲说:“孩子也稀罕过了,跟我到儿子家去过年吧。”
母亲哄孩子一般地说:“慢慢跟着走,街上热闹,可别东看西看的,把你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心想:这回母亲要把父亲丢了,一定是丢到街上的酒馆了。
母亲把父亲送走的当夜小虎果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把屋子挨个走了一遍,咕噜着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东看西看的,仿佛在找什么,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爷到哪儿去了?
初三过后,父亲要被送回去了。我愿意请他回来,而永远不希望送他回去。天那么冷,他又有风湿病,一个人朝回走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这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年前,一个落雪的黄昏,我降临人世了。那时窗外还没有挂灯,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亲便送我一乳名:迎灯。没想到我迎来了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发现一个苍老的卖灯人。那灯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亲,正月十五这一天,父亲的院子该有一盏灯的。
我买下了一盏灯。天将黑时,将它送到了父亲的墓地。“嚓”地划根火柴,周围的夜色就颤动了一下,父亲的房子在夜色中显得华丽醒目,凄切动人。
这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盏灯。
那灯守着他,虽灭犹燃。
选自迟子建《灯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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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现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