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举报者背后,都有一款人格残缺|杨殳专栏
粉丝多了,举报也就多了。
正如公交系统发达之后,电车痴汉也就来了。
世间本无乌托邦,痴汉和告密者,也是生老病死一般的必然存在。
只是,当宵小过于猖獗,我辈还是禁不住悲凉。
乖角儿的诞生:
我们的残缺和软弱
文|杨殳
作者简介:杨殳[shū],一个神经衰弱的大叔,看书,看片,吃药丸,三位一体。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
1
这两年流行举报,或用老词讲,叫告密或揭发。
有人举报明星翻墙,有人举报老师乱讲话,有人举报公众号,有人举报电影,还有人举报竞争对手非法经营。
一听说这种事情,总先引起惊诧:这年代还有这种事?这种诧异,是因为诧异者多少记得些历史。惊诧之余,往往跳过话题,或沉默。跳过和沉默也是历史传统,小时候我就常听见大人嘱咐:“别瞎说,给人听见了!”
比如,就有人为了举报,特地关注枪稿……
历史教给我们的生存法则是,人要少点想法,有了想法也得掖着藏着,否则便会“授人以柄”。这“柄”里能弹出刀片来,可杀人。
曾有篇杂志文章讲了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夫妻两人回家,看见自己孩子与人争夺一枚像章,妻子懂得孩子心理,随口说道:这东西有什么用?这话听进丈夫耳朵,性质变了——说像章无用,可还了得。于是撂下锄头,连夜告密。结局既悲又喜,妻子被捆入大牢,不久便枪决,丈夫论功行赏提拔了副主任。
妻子讲人性逻辑,老公却讲权力逻辑,抓了妻子的柄。这故事没讲细节,丈夫的心理动因很难揣测。要我拿来写故事,会有三种可能。一种是丈夫十足忠诚,真觉得妻子铸成大错,大义灭亲。另一种是丈夫十足狡猾,早就想摆脱妻子,借刀杀人。第三种是丈夫十足官迷,太想邀功请赏,杀妻献祭。
孩子年纪小,但也明白出卖朋友是不好的行为。
©Marco Melgrati
当然,还有其他可能性,比如有人煽风点火,让他恐慌,或觉得合理。于是便有“理所当然”之处。如今的举报事件不也如此吗?——那人确实可恨,苍蝇不叮无缝蛋嘛,不亏。
或搬出某些条文一对,确有明文,他这不确实有罪吗?那你就着了权力的道儿,与故事里的丈夫无异。因此,谈论举报这种事,得先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先着了权力的道儿。
我小时候,就曾经差点着了这道儿。
©Marco Melgrati
2
小学时有一年,我当班长,隔三差五值日,中午坐讲台上盯着大家自习,谁不用功,就记下名字。为此,我还特意自费买了个小本子。
不过,不轮我值日时,我也爱开小差。有回自习,同桌突发奇想,把手掏进裤衩玩弄,大概觉得有趣,喊我也看。我觉得好笑,便一同欣赏。当天值日的另一位班长就记了我俩名字,罪名是上课讲话。我大喊冤枉,说没讲话——确实没讲话,我俩笑都是憋着声的。
班长就审问我俩。他一言不发,只涨红了脸。我以理据争,说可以调查前后同学肯定没听见我俩说话,并暗示对方“班长何苦为难班长”。这位班长刚正不阿,说狡辩无用,名单立即上交。
冤屈、恐惧、羞耻交织心头,我忍着眼泪拉着这班长到教室门外说,他玩小鸡鸡,我就劝他不要玩。
这班长划去我名字之后,我突然紧张起来,没脸回座位面对同桌,于是撒起癔症,大哭大闹地逃了一节课,躲在操场里反思。事情闹大,惊动班主任亲自调查,小鸡鸡的秘密传播出去,羞煞了同桌。好在他是个脸皮厚气量大,表示理解我的苦衷。
孩子年纪小,但也明白出卖朋友是不好的行为。
©Marco Melgrati
那是我人生头一回逃课,懵懵懂懂领会了一件事: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可以有自己的原则。在我自己的原则里,上不上黑名单一事,不应比朋友的小鸡鸡重要。
话说回来,小学时怕被批评和出卖朋友,无关真正的痛痒,我尚能自我原谅。但若真有哪天听到奇怪的敲门声,或将我架上老虎凳,想想就浑身哆嗦。
于是,我回想所了解的古往今来各类举报告密行为,越想越哆嗦:似乎无论是谁,可能都会一不留神着了这道儿。
举报风盛行,人人自危。
©Marco Melgrati
3
儿童心智未健全,生存无法独立,必然依赖成人的权威,这是本能。成长过程中,儿童会逐步脱离“母体”、脱离“权威”,形成自我。
所谓叛逆,正是自我的形成。若遭打压,遇到无法回避的压力,就需自我调和。要么自我形成,要么服从权威。当然,更可能成了一个假面人,学会阳奉阴违之道。
权威扼杀叛逆的方式是管理信息,屏蔽多元,屏蔽不了就用统一逻辑解释多元。把一个人关屋里九年,告诉他养的猫是狗,说错了就受惩罚。等放他出门时他当然说猫是狗。
孩子举报家长,担心爸妈是特务,或干些违法勾当。小孩可恨吗?不可恨,是可怜。很多举报者,都是真诚的无知者,他们的价值判断是在权威信息灌输中形成的,并且往往来自暗藏恐惧和威胁的恐吓式教育。
这种灌输和教育是终生的。即便长成像我这样的中年胖子,残缺的人格也可能只跟个孩子一样。
教孩子多多举报的教育片,令人心惊胆战。
举报和告密的风潮,除了无知,更多来自这种“杞人忧天”的恐惧驱动。
清代搞文字狱,知情不报,视为同罪,成为官僚系统推行恶政的发动力,捕风捉影的举报杀人无数。上世纪那场运动中,不少人会暗地里记下他人言论,以备不时之需。甚至有人用尽心机使钓鱼之计,获取告密的素材。
冯骥才先生讲过一件往事。一九六七年,有位语文老师被关了牛棚,每晚睡觉,就有几个学生轮流守在他旁边。不是关爱老师,而是这些学生知道老师有说梦话的习惯,轮班守夜是记录他的梦话。隔天就搞审讯,逼问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黑话”有和反动含义。
©Jungwan Chae
据说,这叫的“积极革命法”。——化担惊受怕的恐惧,为先下手为强的主动,自然能踏实点,这也是正常的心理调试。
教育和恐吓之外,还有蜜糖。名利、权力的诱惑也最能击中人。自古以来,告密就是一门生意。
金庸在《鹿鼎记》里讲过的“明史案”,庄家因被发现撰写的《明史》中有违逆内容,遭人举报,便贿赂官员平事儿。其中一个举报人吴之荣也去索贿,但没弄到钱,于是一级级告发,还特意自费去了京城。最终邀功请赏被上头重用,还得了庄家的家产,名利双收。
非常年代,这种奖惩和上升逻辑大行其道,靠举报告密发家者不在少数。
有人以为表了忠心就能加官进爵,但谁又能真正信任一条毒蛇?
©Jim Cooke
另有一种心理,是无能的报复。比如,我曾见过赌输了的人举报赌场。
一百多年前闹义和团的时候,就有人因为欠了教民家的债想赖账,或者跟教民打架输了的,于是跑到义和团那里揭发教民。只求“替我行道”,哪管行道者是帮什么货色。
古代大臣搞党争常有举报告密的,斗不过了,便常搜集捏造证据,到皇帝跟前参你一本。如今崇尚商场如战场,举报竞争对手,于公合法于私合理。
据说搞文化产业的人,有时忍不住会产生恶意的揣测,一旦谁的东西被叫停、下架或撤掉,便琢磨该不会是谁举报我了吧?也难免由此心生恶念:我干脆也去举报他。
此法推而广之,随便谁都可以借刀杀人。
鲁迅的小说《药》里,夏三爷告发了本家侄儿是革命党,领回了二十五两赏银,人们夸赞道:“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
乖角儿,说的是聪明伶俐的人。这些角儿是这世道上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是识时务者,使的是借东风的妙计。
识时务的墙头草,自以为看得最清。
©Jim Cooke
4
乖角儿是如何形成的?
做过编剧的大概都了解,要想塑造好一个角色,就将其置于极端境况,让他选择。他选择这样,或那样,或回避选择,或崩溃发疯自我了断,其心理结构就具象化了。
古往今来的权威统治者,大概多能干好编剧。他们善于将民众置于权威法则与独立人格的“两难”境地,无止境地挤压你。
人性如一条连续光谱。独立、爱、创造与理性,是人之追求,无知、恐惧、贪婪、盲从,同样也是人之欲念。健全的独立人格需要养成,不作恶的能力需要培养。
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层面,人们日常的不安全感越强,就越倾向于服从权威,也会愈加容易被生存和利欲捆绑。
独立人格遭到阻断瓦解,便会催生出平庸但强大的恶意。
某些人与恶的距离,只隔着一个按键。
©Jim Cooke
无论是举报、不举报、想举报而不敢、想不举报而不敢,还是稀里糊涂地举报,种种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无一不是在权威压力下的人格养成留下的残缺。
而倡导举报,则是对人性弱点的激发和应用,本质上是阉割行为,是残缺软弱的人格对权威或被动或主动的依附。
一旦这种残缺和软弱在人格里根深蒂固,你就可能变成一个“工具人”。一边拿起权威提供的工具,谋求私利,一边也将自我交付权威成为其工具。
“工具人”的升级是“权术人”,既能让自己顺着权威的逻辑揣测上意,谋求上升,又谨小慎微担心遭殃,对异己者怀有敌意。
所有对权威的认可、恐惧、顺从和臣服中,都暗藏着对权威的渴求,人会在“受虐”和“施虐”的分裂中实现统一。这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权威人格”,也是晚清知识分子提出的“奴性”概念。
洗脑术很管用。
©Stephan Schmitz
我们因何为奴?
前段时间看刘勃的《战国歧途》,书里说商鞅的“弱民”理论:人民卑贱了就会在乎爵位,弱小了就会尊敬官员,穷光蛋就会贪图赏金。因此,君主就得“让民辱,让民弱,让民贫”,这样刑和赏才有成效。
商鞅在秦国搞“十伍连坐之法”,鼓励人们相互揭发。每个人都置身于随时无辜遭罪的恐慌中,听起来十分恐怖。刘勃提出个有意思的问题:如果都是良民的话,这项法律根本就推行不下去。
因为,“与人为善,喜欢掩盖别人错误的,这是良民;自私自利而喜欢窥探监视别人的,这是奸民。表彰良民,就会导致过错都被隐瞒;任用奸民,犯罪的人就能被杀掉。”这样一来,王法才能胜过民意。
令人——欣慰的是,如今世上已无如此恶法,只剩下些乖角儿。
——如果遇见这样的乖角儿,你会举报他吗?
编辑|浪浪
排版|透纳
THE END
【枪稿系头条号签约作者】
枪稿个体户,点击不迷路
点击枪稿→右上角···→星标⭐️
相关回顾:
工作事宜请联络微信:paperbullet
© 版权所有 未经许可 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