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尸体没裸体，中国电影为啥只重这一口？|年终拷问
元旦日，我们继续追问中国电影和中国社会。
/年终策划系列之/
枪稿'19年终专题之
国产电影，为什么诲淫不诲盗？
文|现代机器
策划&编辑|徐元
作者简介：电影资料馆的研究生，崇拜感性的理性人，逻辑完全不自恰的精神分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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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
为什么国产电影有暴力却没色情呢？
一部部好似《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终日只顾打熬筋骨，对女色一事，并不喜好。”
就拿年末上映的几部影片来讲，《南方车站的聚会》里有斩首的全程展示，还有雨伞穿腹的武林奇技；《你是凶手》和《追凶十九年》不吝用大特写展示尸体和伤口，就像拿着针，对观众的眼球狂刺。
这些血腥暴力当然不是犯罪片的专利，在战争片和动作片更是比比皆是。
对血腥、暴力场面直接呈现的《红海行动》不仅票房走高，还成了爱国主旋律的正面典型。
《红海行动》引爆了春节档，但影片内容其实和过年合家欢气氛格格不入，银幕内激烈战斗划喉断肢，银幕外小孩哭得此起彼伏；《芳华》中看到一车尸体，女主角的第一反应是呕吐，其实观众们也不遑多让；再如张国师的《影》，黑白水墨做底，画上却净是血色。特写镜头中，邓超被刀刃刺穿的左手、鲜血淋漓的大腿让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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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的电影管理规章明文规定电影不可教唆色情暴力，但在具体实施中，暴力大行其道，色情则偃旗息鼓。
奥斯卡最佳影片《水形物语》，因为裸露镜头太多被狂剪十几分钟，实在剪不掉的镜头用“小黑裙”处理。
外片如此，国片更不敢放肆。不仅大银幕上没有露点，连小屏端也越收越紧。一位爱奇艺负责网络大电影的工作人员曾对笔者笑称：“我参加工作两年多了，审过两千多部网大。现在只要给我看网大里的女人穿多少衣服，我就能知道这是哪一年的片子。” 对付色情的隔离流程口径之逼仄、执行之严密，令人叹为观止。
谁都知道这种“双标”是电影产业管理没有法制化、标准化的必然结果，但事情还不止这么简单。
令人窒息的《水形物语》打码方式：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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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曾有一段“最后的疯狂”，当然也付出了“疯狂的代价”。
那就是沸腾的八十年代，经济放松带来了文化解禁，海量西方文化通过各种方式进入中国，既有学术著作，也有盗版录像。虽然对国人来说，“遭遇”西方有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
转型之时则必有乱象，在那个“文戏上床，武戏上房”的时期，中国电影既不怕酷刑，也不避风月。
一大批被80后们称为“童年阴影”的片子就是在这时期制作的：
比如《夜半歌声》，用多组镜头展示女主拿着银针刺瞎自己双眼的段落；再如《黑楼孤魂》，它是唯一一部有女鬼形象的国产恐怖片；还有《银蛇谋杀案》，电钻钻手、银蛇杀人的残忍画面，却配上披头士“Let it be”的背景音乐，浓烈的反文化味道扑面而来。
《黑楼孤魂》里，在文革中被迫害的人化身鬼魂，伸张正义。上世纪80年代的恐怖片有着远超过当今作品的思考。
最重口味的，莫过于那部让人瞠目结舌的《黑太阳731》，速冻人体、母爱实验，让观众如堕阿鼻地狱。导演牟敦芾为了营造真实去医院买了十几具尸体。这要放到现在，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疯狂之举。可是这样一部在香港被评为三级的Cult片，因为有“爱国主义教育”意义，就变成了广大中小学生都要入场瞻仰学习的电影了。
与此同时，国产电影中的“裸露尺度”也不断越轨。《疯狂的代价》一开始就是姐妹洗澡的镜头，浴室雾气的氤氲中少女的身体若隐若现；《游侠黑蝴蝶》有一场富人喝人奶的戏，裸胸特写填满整个银幕。
连动画片都寻找突破，《警犬救护队》比《黑猫警长》还要Cult，动物们袒胸露乳，被网友戏称为动画片史上“金瓶梅”。
电影上狂飙突进，电视剧也不甘落后。那时对古典小说的改编都十分贴合原著——老版《西游记》中蜘蛛精们洗澡的一场戏性意味强烈，后来还被网友找出了露点镜头；老版《封神榜》光片头就有人头横飞、炮烙酷刑，将恐怖诡异、暴力血腥统统收入囊中。
“黑太阳731”是指日本人在伪满洲国建立的从事细菌武器研究的731部队研究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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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自由混乱的奇观，在1995年初骤然结束。
那年春节，突然有一批片子被压在电影局，王小帅的《扁担姑娘》、张艺谋的《活着》、王朔的《我是你爸爸》、黄健中的《米》都在此列。电影创作者们先是不知所措，继而表达不满，社会上的呼吁也是此起彼伏。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电影局召开了“长沙会议”。但这个会议解决的不是电影产业管理的法制化问题，而是想象中国电影的未来，言下之意便是“我们要高唱时代主旋律”。会后，张艺谋一声长叹：“人在制度面前太渺小。”
几年之后，《电影管理条例》问世，再过十多年，其升级版《电影产业促进法》出台，仿佛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绝似一幅留白的中国山水画，讨论了多年分级制付之阙如，再也没人提起。
《活着》讲了落魄的纨绔子弟福贵的一生，同时也是一部中国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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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和暴力的区别对待，就是在对电影管理的反复试探中出现的。其中美国大片是先行者，因为中国没有分级制，如何处理限制级大片便成为问题。
从技术角度讲，很多引进片的血腥暴力难以避免。比如动作片和战争片，暴力场景就是影片的主题，删掉之后影片全无吸引力。这导致许多因暴力定位在PG-13甚至是R级的影片进入中国后仿佛龙入沧海虎入深山，毫无束缚，比如《木乃伊》《暗流》，还有近来上映的《血战钢锯岭》。
到了现在，限制级引进甚至成了招徕中国观众的宣传语，《荒野猎人》上映时发行方便高调宣布“一刀未剪”。
用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的话来说：“其过分暴力对儿童可能或者已经形成的影响，称为‘造孽’根本不过分。”
原版《色戒》中的三场性爱戏有着重要的叙事意义，“洁净版”难以有效表达出男女主角间的暗流涌动以及他们的权力关系。
色情就不一样了，它更容易辨识也更容易修改。有些管理人员甚至会认为，删掉一些色情段落对对故事发展影响不大，因此总有删改得不伦不类的电影在中国上映。比如在《银翼杀手2049》里，女复制人诞生的全裸场景被一个大头照代替，放映时像素不够用，画面模糊。
更不用提李安的《色|戒》，被删掉三段床戏之后，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欲望关系根本无法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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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表面，西方（主要是英美）价值观对中国的影响要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远复杂。
与盎格鲁-撒克逊式的清教伦理不同，传统中国对于色情的态度远没有今天严苛，妓女自唐代起就是士人生活的重要部分。杜牧的足迹踏遍了扬州了各大青楼妓院，留下一句千古流芳的“赢得青楼薄幸名”；柳永说“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去世之后由妓女送葬；即便到了近代，革命导师陈独秀当年也是一个风流嫖客。
古代不仅在男女关系上看得开，而且素有“断袖”之风，并不算禁忌。许多我们想象中“自古以来”的价值观念，其实都只属于当下中国这个短暂的历史片段，建构时间堪堪百年。其源头是“五四运动”，它不仅引入了西方的生活方式，还引入了资本主义的清教伦理，在“打倒孔家店”的同时，也将传统中式生活方式几乎全部抛弃。
清教伦理的核心在于通过禁欲弥补原罪，对它来说，色情与暴力的最大不同在于，暴力有天然痛感，因此总能保持严肃、令观者心折；而色情却有天然快感，所以总和亵渎、犯禁联系在一起。如果将国家比作一个身体，那么这个身体可以因为暴力而受伤，升格为崇高，但绝不可以因为色欲而被亵渎，降格为卑劣。
就连《盗梦特工队》里的名画场面也被花式打了码。人体、艺术之美居然成了不堪入目的污秽品。
当代的复联英雄恰似当年的梁山好汉，我国观众接受起来毫不违和。
而我国文艺骨子里的另一条血脉，则是苏联五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它不光要求主题要昂扬向上，还要遵循“典型人物、典型环境”这套创作方法，其核心就是“写真实论”。那些弘扬主旋律的国产犯罪片和战争片，总可以用“写真实论”为自己辩护，血腥暴力场景便被默许了。
《红海行动》导演林超贤就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这部电影就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来的，而现实中的战争就是这样的血腥……这种镜头完全没必要删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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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的关键是，电影与文学不同，“写真实论”只能概括故事层面的现实主义，却忽视了电影影像本体的视觉伦理。
欧美日韩成熟的分级制，不只是要给创作者更大的表达空间，更重要的，是给青少年以保护，同时也给成年观众更有定制化的服务。
电影绝似梦境，不光难辨真假，而且会影响现实。一方面，观众对电影的读解路径可能与主创们设定的主题完全不同；另一方面，人类对所看到的事物有本能的模仿倾向。
2012年7月20日凌晨，美国科罗拉多州发生的“蝙蝠侠首映血案”提醒我们，即使是一个美国成年观众也有可能被犯罪影像所误导，我们又如何能期待自己的孩子们，在看到血腥暴力时心中涌现的只有对和平安宁的向往呢？
《蝙蝠侠：黑暗骑士》首映时发生恶性枪击事件，造成至少12人死亡、59人受伤。
这绝不仅限于电影，比如，在中小学生必看的CCTV《感动中国》里，排雷兵杜富国被一枚手榴弹炸得开肠破肚、面目模糊，他被抬上担架的一幕被摄影机忠实地纪录下来，这样血腥的画面，真的适合孩子们观看吗？
如今，抖音快手上打着“弘扬社会正能量”旗号、实则以暴易暴的短视频正甚嚣尘上。内容往往是有人受了欺负，“正义大哥”打抱不平，带着一帮小弟，用酒瓶抡头、强逼吃屎、废其双手等残忍手段去讨回“公道”。这些桥段的源头，实则大多数都是暴力题材的影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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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影视业的视觉伦理是一个问题，影视分级则是另一个问题。
但是，它们却在中国迎头撞上，搅和在了一起，主政者却出于种种理由，对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只诲淫不诲盗这种模糊又偏颇的做法，导致了远比欧美更复杂棘手甚至无解的状况。
一百年前，鲁迅说：“救救孩子！”一百年过去了，他的愿望仍旧落空。
排版|透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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