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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月月红,两个女孩

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19-04-16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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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红

于水

作者于水先生,江都富民人,早年曾在江都工作,后在江苏教育出版社工作至退休,现居南京。


月季花在我们家乡叫月月红,大概是取其常年开花之意。这是一种极普通的花卉,农家往往将其植于房前屋侧,一丛丛,一簇簇,以点缀庭院。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庄上数玉香家的月月红最好,那月月红茎粗、叶茂、花大,常年满院飘香。有人来索花,主人是绝不吝啬的,任有你掐。花多,主人也常摘下晾晒,晒干了拿到镇上药店去卖,以补贴点家用。也常有人慕其品种好,索要一两个枝头回家扦插,虽照样成活,但不知什么原因,总没有母枝那样花大和香浓。


据说花盛象征着家道兴旺,但这家的情形却恰恰相反。首先,土改那年,这家被划为富农,又因在合作化那年男主人说了几句不满的话被认为是“对抗合作化运动”,被抓去坐了一年牢,回来不久就得病死了。其次,这家人家无子,只生有“三朵金花”,按照农村的说法是“绝后代”。老大梅香,早在解放初期远嫁上海。老二玉香、老三翠香都念小学,分别比我高一年级和低一年级。姐妹俩都生得眉清目秀,尤其翠香比较漂亮。她们读书也都品学兼优,每学期姐妹俩都能捧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那奖状一年一年增多,快把堂屋东边那面壁板墙贴满了。其时家庭的创痛已经过去,这家人家的生活还是平静的,每天姐妹俩去上学,放学回来玉香烧饭,翠香则侍弄兔子——记得她们家常年饲养兔子,以出售兔毛补贴家用。而老妈——人都称玉香妈或翠香妈,这是一位慈眉善目、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则每天去生产队挣工分。虽然是中年丧夫,但看到两个女儿渐渐长大成人,且极懂事,老妇人心里当还是有几分慰藉的。一家三口,孤儿寡母,就这样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就像门前花坛上那几株月月红,花开花落,默默无声。


越数年,姐妹俩都先后小学毕业了。也许是因为家境窘迫,也许是因为都是女儿家尤其还是富农女儿,她们都没有继续升学,而先后投入了农业劳动的行列。而我们则上了中学,以期去实现“学而优则仕”的美梦。

一年以后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使我们的美梦暂时搁浅。学校停课了,瞎闹腾了一阵自觉无聊,便回家挣工分。全国掀起“三忠于”热,到处都在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们大队也不甘落后,翠香以其优越条件入选。多少年之后,许多家乡人还记得翠香当年那甜润的歌喉和优美的舞姿。嗣后,我也因为会说普通话而被选入,担任报幕。这样我和翠香又“殊途同归”。那年月“毛泽东思想”是很神圣的,作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自然也备受宠幸,他们是村庄的骄傲。在那个非常时期,借着这样的组织形式,使农村的一部分有文化的青年男女集中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青春时光,留下了许多值得回味的记忆。像一般姿色较好的年轻姑娘一样,在宣传队内外翠香也有不少各方面条件都较好的倾慕者,但他们都在她的“富农女儿”身份面前却了步。而对一般的条件较差的追求者翠香也不愿低就。这大概就是她那时青春的烦恼。


玉香和母亲依然每天下田上工。在舞台下看翠香演出,她们是欣慰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这家人家的生活应该说还是平静的。


文化大革命沿着极左的轨道疯狂向前推进。1968年盛夏,全国农村掀起了一股游斗甚至疟杀“地富反坏右”之风。那天上午,宣传队在桥北生产队场头参加劳动,恰遇全大队的“五类分子”游斗到此,他们头戴高帽子,臂佩白袖章,排成一队,由一人打锣,跟着带队民兵边走边呼喊自辱自己的口号。十几个“五类分子”中有一老妪,正是翠香妈!我们看到翠香的脸唰地白了,一个要好的女伴忙把她拉到一边。许是也看见了女儿,翠香妈的头压得更低了。


自那以后,老妇人的性情更加郁悒,更加沉默寡言了,其后不久就病了,拖了很久到卫生院一查,是癌症。那年月一个富农婆的命一如草芥,况且,就是想治,孤儿寡母哪来的钱?只有在家等死。终于在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从那常年盛开着月月红的小院子里,传出了玉香、翠香姐妹俩令人揪心的哭声。


埋葬了母亲之后,姐妹俩又过了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以后这个家庭就慢慢解体。先是从上海赶回来奔丧的大姐梅香,舍不得小妹妹,办完丧事以后把她带回上海小住,一年后就在上海郊区农村给她找了个人家嫁了。而玉香,过了年把也经人介绍嫁到邻近的竹墩去了。按照农村旧规,该房无子,其财产继承权归叔伯家儿子所有,所以玉香家叔叔就堂而皇之地前来接收她家的财产。据说玉香想带走一只睡柜,叔叔也未允许。可怜玉香作用一个有文化的农村青年,也未能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


玉香出嫁后很少回来过——家里亲人都没了,回来干什么呢?徒增伤悲而已。翠香远在上海郊区,更不大可能回来。但据说庄上有几个人是曾见过她一面的。那是一年初夏,庄上有条船去上海装货,行至吴淞口附近,不知前路怎么走。上岸问附近田里正埋头插秧的农民,一抬头,其中一人竟是翠香!翠香始则惊喜,随即眼圈红了。她把家乡人请到家里坐了会。据这几个人回来说,翠香家的景况在当地不算好,看样子她在那里过得也不舒心。我想,即便她在异乡生活得很好,也会有几分乡愁的,尽管故乡曾经亏待过她。那熟悉的小桥流水、田野村舍,儿时和青春的伙伴,包括自家的小屋和院子里花坛上那一丛丛月月红……会常在她的梦中?


花开花落,雁去燕回,时光一年年流逝过去,渐渐地,庄上人就把这个已经消失的家庭淡忘了,只是偶尔看见院子里那盛开的月月红,才会想起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姐妹俩和她们的老妈。那月月红也怪,自从主人离去后,就渐渐萎缩,花事也少了。


使全体庄上人痛苦地回忆起这个家庭的,是1985年盛夏的一个突发事件——


据说那天近午玉香在自家棉花田里打杈,天热,就到附近小河里洗把脸,想不到竟淹死在那里。她死得有些奇怪,那小河最深处只齐腰,而且她会游泳。对此的解释,有人说她惹上鬼了,有人说她有精神病。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苦命的女人死了,丢下了丈夫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追寻她同样苦命的母亲去了。


不知是为了表示对自己村庄上嫁出去的女儿的同情,还是为抗议那个年代对她的家庭的全部不公,村庄上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甚至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多少人自发地前往竹墩去看望玉香的遗体以作最后的告别,那条原本人迹不多的乡村小道忽然变得熙来攮往。老家人的哀思把竹墩人深深感动了。只是他们不解一个弱女子的去世何以引来这么多人的同情。


办完姐姐的丧事之后我在村庄上看到了翠香,这是相隔十多年后第一次见到她。尽管风韵犹存,她也明显地憔悴了,眼角眉梢凭添了许多皱纹。这是岁月、乡愁和艰辛生活的留痕?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那月月红。一朵花儿要谢了,我不无悲哀地想。


自那以后又是多少年过去了。翠香家的老宅已不复存在,作为财产继承人,她的堂哥拆掉旧屋盖了新楼,那月月红也连根挖掉了。


再也看不到那月月红了。我常常不无伤感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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