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 我们是这样绞杀公立高中的
【往期回读】
【编者按】本号前时发布《内部人士爆料：私立高中的老板们是如何绞杀公立高中的》，获得一定的反响。外省网友“子非鱼”发来一篇相关的作品，再次披露了民办学校非正常的办学现象，值得深思。
我们是这样绞杀公立高中的
“子非鱼”
读了《私立高中的老板们是如何绞杀公立高中的》，我有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熟悉感。我本也做过一所所谓民办中学的校长，对民办学校可谓知根知底。
在国家推行教育产业化之后，谁都知道，教育是一个唐僧肉，有许多妖魔般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想啃上一口；教育成了一个大蛋糕，人人都欲粗暴地分割一块。不只是商人有这样的野心，一些地方政府或部门更是超级野心家。当教育推行产业化、学校可以民办时，他们凭着灵敏的嗅觉，立即付诸行动。
我们县先是将县内三所初中改制为民办，但实际上是假民办。这些所谓的民办初中，一边享受政府统一的公用经费，一边以民办学校名义堂而皇之理直气壮收取高额学费。老百姓也心知肚明，但他们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惯了的，为了孩子读书，忍痛大把大把地掏腰包。
接着，我们县在县城上马民办高中。宣传上说是深化教育改革，优化教育资源，缓解社会对优质教育的迫切要求。我们县本来有十几所高中，后来撤撤并并，剩下八九所，其中在县城有四所。本来各家学校相安无事，整个县的教育风平浪静，但县政府这时规划建设一所民办高中了，于是，原有的稳定和谐的教育生态被彻底打乱了。
我本来在县城一所高中做校长。在民办高中草创时，领导将我叫到办公室，对我吹风：“我们初步意见，想由你做Y中（即新建的民办高中）校长，你思考一下。”当听说有这样的安排时，说真的，我那时既激动，又不安。激动的是，领导看得起我，不安的是，这是一个全新的学校，而且是一所民办学校，很多未知的艰辛与困难必然等着我。但后来，领导在我犹豫徘徊时多次找我沟通，并答应在政策上会对Y中有倾斜与照顾，对我工作开展有支持与帮助，最终我答应了。
一所崭新的民办高中在锣鼓喧天中建好了，当年招生，八个班。政府政策给了：与公办高中同步招生。这一点十分重要。在外地，作为公办教育的补充，民办学校是享受不到这个政策的，都是等公办学校招生结束了，才会招生。加之我们身处县城，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尽管老百姓对我们这样一个初生的学校半信半疑，但当年招进的生源质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比县内一些重点高中差不了多少。有了好的开头，便拥有了一半的成功。招生一结束，我们召集了所有老师在学校食堂聚餐，喝掉了几箱五粮春。
投桃报李。因为这个优惠政策，我们对提供政策的县领导做了极大的回报：无偿赠送股份。不要他们出股金，每年给他们分红。这个做法一直延续到今天，尽管县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我们每年孝敬他们，他们也就年年支持我们学校，对我们一些非正常的做法睁一眼闭一眼。——要问这个做法普通老百姓知不知道，我想他们绝大多数不知道。我们不会说出去，县领导更是不会说出去。不过，熟悉潜规则的人是能够猜到的。一次，一位朋友曾问起这事，我哼哼哈哈敷衍了过去。
教师怎么来的？正如《私立高中的老板们是如何绞杀公立高中的》所言，以高待遇做诱饵，从公办高中挖墙脚。我们学校与那些所谓民办初中一样，实际都是假民办。我们挖过来的教师性质不变，仍是在编的公办性质，工资由县财政发放，但作为“民办学校”，我们给他们的其他待遇（比如奖金、节假日福利）远远优于其他公办高中。所以，在不改变公办教师性质的前提下，在我们高待遇的许诺下，公办高中的很多教师纷纷加盟我们学校。
有了教师，有了学生，学校当然风生水起地运转了起来。特别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资源和人口越来越向城市集中，老百姓砸锅卖铁都要在城里买房。由于地域的优势，我们招来的生源质量越来越好。城里的孩子不愿到农村中学读书，农村的孩子向往到城里中学读书。不但是孩子如此，那些家长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们生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我们的创收也越来越丰厚。由于是“民办学校”，我们对学生采取巨额的收费。
后来，假民办现象也越来越饱受质疑与诟病。在2010年左右吧，省教育厅开始叫停假民办，整体性地清理假民校。要求假民办学校的去向是非公即民，即要么收回继续改办为公办学校，要么使其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民办学校。我们县内那三所假民办初中立即又变成了公办性质，我们学校则继续是民办高中。这些都是上面领导说了算。
按照省厅的精神，民办学校的教师也将是民办性质的。于是，我们学校原有在编的教师又纷纷跳槽出去，回到了公办高中任教。尽管我们再三挽救部分骨干教师，但效果不大。那时，我头都搞大了。没有稳定可靠的教师队伍，必然影响学校的稳定与发展。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的烦恼与忧虑是多余的！一批人走了，自有一批人进来。现在就业形势紧张，工作哪是那么轻松找到？所以，我们还是顺利地从各地招来了教师。
当然，走掉的大多是教学经验丰富的，新进的大多是刚刚走上教育岗位的年轻教师，他们的教学经验与原先的教师不能相提并论。而且，新进的年轻教师心神不定，动辄跳槽，可以说，后来年年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很多，甚至半学期不到，就有教师辞职走了。所有这些，都必然冲击了教学质量。《私立高中的老板们是如何绞杀公立高中的》里说，“可怜那些高价去的孩子，结果是最差的老师或实习生在代”，似乎说的就是我们学校。然而，老百姓不知道，更不懂，他们依然大把大把地将钱乐呵呵地送给我们。
教师队伍不稳定，教师质量下滑，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后来我不再为这些操心与担忧了。年轻教师没有经验，但有热情。而且，正因为他们年轻，我可以更好地驾驭他们。他们工作上不认真，我可以随意地批评他们，随意地削减或扣发他们的奖金。更重要的，正如前文所说，由于我们学校地处县城，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我们的生源根本不成问题。尽管学校成为所谓真正意义上的民办了（其实还不完全是，比如校长仍然是教育局安排的），但我们生源依然充足，而且生源质量依然得到保证。
但是，我们为了尽快绞杀公立高中，我们还是在生源质量上做足了文章。说到底，一个学校的办学质量，决定于生源质量。不要以为那些市中县中有多神乎其神，没有好的生源，啥也不是。怎么挖来好的生源？我们没有《私立高中的老板们是如何绞杀公立高中的》中所说的那样，“到处买已经过了北大、清华线的学生来复读”。我们的做法是，每到招生时，我们奔走各初中学校，游说初三年级的班主任，并许诺，“你介绍一名学生过来，我们给以一定的好处”。到了招生日，如果该校一名学生达到县中分数线而投报我们学校，我们就付给这名学生的班主任1000元钱；如果学生达到指标生分数线而投报我们学校，我们就付给这名学生的班主任500元钱。钱是个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初中学校的班主任有几个禁得住钱的诱惑？我们是民办学校，招生手段花样百出，看似下三滥，但也似乎无可厚非，因为有上面罩着，我们这些手段从来就是平安顺利；我们也有钱，玩得起这些手段。而那些公办学校，敢吗？玩得起吗？至于夸大宣传等等，只要我们想得到的，我们都做到了，做足了。
如今，我们这个民办高中已经做大做强，在我们县里，我们逐步践踏了县内三所地处乡镇的省重点高中，成为仅次于县中的高中。尽管我已经退休了，但这所学校依然风风光光。但也正如《私立高中的老板们是如何绞杀公立高中的》最后所说：“你在台上那么回事，下台了狗屁不是。但愿家乡的教育能够正常发展，我为虎作伥，出谋划策，搞乱过一个地区的教育，但是希望不要这样的悲剧在自己家乡重演！”真心希望教育不要这样混乱不堪，还教育干净、阳光、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