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美 | 楝树下为爷爷梳背
【往期回读】
小纪镇高徐中学 章文美
小时候,酷热的夏天里,太阳再怎么肆虐,也吓唬不了我们,因为我们有老屋东边的几棵大楝树呵护着。
大楝树像一把巨型绿伞撑在蓝天烈日下,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热浪的侵袭。偶尔吹来一阵微风,阳光被晃动着的枝枝叶叶搓成白色碎片撒向滑溜溜的路面,构成了一幅诗意般的风景画。
午饭过后,爷爷最喜欢把家里的发了深色的老凉席拿出来铺在楝树下不太平坦的路面上睡午觉。爷爷有个习惯,午睡前,总喜欢叫我用家里的木梳子在他裸露的后背上刮来刮去。没办法,迫于长辈的权威,我只得无条件服从。就这样,按照他老人家的要求,我就一梳子一梳子地从他的脖颈往下拉。木梳齿在他那黝黑的略有点驼的后背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迹,印迹慢慢变化,由淡红色变成深红色,由细变粗,仿佛喷气式飞机划过高空留下来的彩虹一般的拖尾。
爷爷坐在老凉席上,面朝清凌凌的小河,迎着丝丝微风,享受着我慢条斯理的服务,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望着爷爷一脸的惬意,我也忘记了所有的厌倦。可是,时间长了,我还是有点不耐烦。爷爷不会体谅我们小孩子,他一定认为孩子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因此,他从不主动喊停。我也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漫不经心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推拉动作。
爷爷后背上随热汗一起渗出的老人味时常直逼我的鼻腔,有时我就屏住呼吸,有时就把头转向左右,反正尽量少闻那个气味。这事直到爷爷去世,我都未跟爷爷讲过,也未跟别人提起过,只跟母亲说过。现在想来,我小时候的一个隐忍竟成就了一个普通老人晚年应有的尊严。
我替爷爷梳背,爷爷一直高标准,严要求,不允许我稍微有点马虎。爷爷年龄大了,他那不算宽阔的后背上并没有年轻时发达的肌肉或脂肪,后背上长出了不少象征年老的黑痣。我用木梳子在他肋骨清晰的后背上不停地上下推拉着。每遇到黑痣,我都尽量避开或把梳子轻轻抬高一些,速度放慢一些,以免尖锐的梳齿戳破黑痣或伤到骨头。然而,爷爷却体会不到我的良苦用心。“用点劲。”爷爷发觉了我的“不用功”,忍不住提醒我。受了冤枉的我只好跟他解释:“爷爷,不是我不用功,我怕把你戳疼了。”说完,我又双手握住木梳,倚着他的后背上从上到下来回用劲地拉个不停。
时间长了,有时感到实在累了,我就想方设法寻找休息的机会。有一次,我又在大楝树下替爷爷梳背,他默默地享受着。突然间,爷爷身子猛地晃了一下。早已疲惫的我也被惊动了:“爷爷,你刚才怎么啦?”“不怎么,刚刚冲了个盹。”爷爷回答了我,语气中透出些倦怠。“爷爷,你累了,干脆就躺下睡觉吧。”我想乘机甩开包袱,假装好心好意地提醒爷爷。“好哦,你要玩就去玩你的吧。”爷爷终于答应了,我赶紧像麻雀似的一溜烟飞走了。
在楝树下替爷爷梳背是我童年时光中的一块重要拼图。梳背,虽说有点拘谨,但也给我留下了美好回忆。有时梳完背,爷爷都会表扬我梳得用功;有时梳背过程中,爷爷会给我讲他年少时过邵伯湖时的惊心动魂;有时正在梳背,躲在楝树上的鸟雀突然送来一坨鸟屎,落在爷爷光溜溜的后背上,惹得我们爷孙俩哈哈大笑;有时还会有楝树种子凌空而下,加速度袭来,不是重重地敲在我的头上,就是跌在爷爷坚硬的后背上,像蹦蹦球一样一蹦三尺高,令人兴奋不已。
后来,我渐渐长大,读初中了,长期住校,学习也变得非常刻苦,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一次,也是把自已牢牢地关在房间里学习。爷爷知道我上学用功,也不忍心打扰我,从来没有叫我替他梳过背。只有偶尔来回路过爷爷家,看到爷爷一个人驼着背坐在那棵气势磅礴的老楝树下举着烟斗吸烟。烟斗里冒出来的烟雾在鸟雀声中缓缓升腾着,仿佛当年我用木梳在爷爷后背上拖出来的长长的印迹。
我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到爷爷身边,陪他聊几分钟。爷爷绝口不提再让我替他梳背,只是关照我在学校要好好念书。爷爷一边说,一边把烟斗靠到楝树干上轻轻敲几下。废弃的烟渣落在树脚下,把楝树根围了一个圈,就像给年事已高的老楝树戴上了一根深灰色项链一样。
爷爷越来越老,我也参加工作了,天天回家。晚上经常跟爷爷一起到老楝树下乘凉。我跟爷爷说:“爷爷,我再替你梳梳背,怎么样?”爷爷眯着眼:“不要,不要,你都上班的人了。”爷爷推辞,我也未勉强,可是心里总像有点愧疚。
又过了几年。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七十多岁的爷爷不怎么坐到大楝树下抽烟了。听父母说,爷爷可能身体患上大病了。爷爷一生身体健康,小毛病从未撼动他的注意力,可这一次的毛病恐怕真的触动了他的生命之弦了。果然,医院给的结果验证了爷爷和家里人的预感。没拖多久,爷爷便离开了人世。出殡那天,天气异常地好。门前那棵楝树下围满了人,如篷的树冠上飞来了许多熟悉的鸟雀,它们跟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应和着,久久不肯离去。
爷爷去世后,家里人把门前那棵上了年纪的大楝树锯了,也锯掉了我许多的美好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