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被愚弄的兔子和被弄愚的乌龟
被愚弄的兔子和被弄愚的乌龟
张远山
《龟兔赛跑》是最著名的伊索寓言之一。故事是这样的：上午，乌龟与兔子赛跑。兔子想，乌龟哪里是我的对手（或对脚）呢？于是他一边得意地听着其他小动物对乌龟的嘲笑，一边撒腿飞跑起来。跑到中途，兔子回头一看，乌龟早已被远远甩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了，于是就在跑道边的树荫下睡起觉来。等到兔子的屁股被正午的阳光烧烫并惊醒时，坚持不懈的乌龟早已跑过终点，回家喝庆功酒去了。就这样，因为骄傲，飞毛腿兔子在赛跑中输给了爬行的乌龟。
这是一个有教益的寓言，本意是鼓励乌龟，并非奚落兔子。然而寓言是一把双刃剑，这一寓言从诞生之日起，就开始异化，成了一个在重版翻版改版盗版过程中走向反面的圈套。绳圈在故事前面晃动，直到把故事缢死。
第一个改编者是史诗《伊利亚特》的作者，盲目的希腊诗人荷马。他笔下的希腊第一条好汉阿基里斯，在追击特洛伊第一条好汉赫克托耳时，绕着特洛伊城墙整整跑了三圈，也没能追上赫克托耳。最后，赫克托耳觉得在家乡父老面前一味逃跑太过丢人，于是转身站住，与阿基里斯决一死战，这才不幸被阿基里斯杀死。赫克托耳死得像个英雄，而阿基里斯虽然是胜利者，却遭到了众人和众神的嘲笑。因为以希腊世界最快的飞毛腿著称的他，竟在赛跑中输给了并非田径名将的赫克托耳。不仅如此，阿基里斯为了阻止赫克托耳逃进特洛伊城，自始至终一直跑在靠城墙的内圈，把赫克托耳逼在外圈。这相当于阿基里斯始终跑在田径场一号跑道，而赫克托耳始终跑在八号跑道，并且八号跑道离一号跑道有一支投枪的距离。但即便赫克托耳每圈多跑二里地，阿基里斯这只兔子，最终还是没能追上赫克托耳这头乌龟。
第二个翻版者是希腊哲学家芝诺：上届比赛结束后，乌龟没有邀请曾嘲笑过自己的松鼠、狐狸等动物参加庆功酒会。狐狸怀恨在心，自愿充当著名飞毛腿、半人半神的英雄阿基里斯的比赛经纪人，安排了一场阿基里斯对奥运会长跑冠军乌龟的挑战赛。故事的结局是上面两个故事的综合，十分落套：乌龟卫冕成功，阿基里斯再次落败。落败的原因十分蹊跷。阿基里斯不知是因为有恃无恐，还是因为担心抢跑被取消比赛资格，反正起跑时慢了一步。乌龟爬完第一步，阿基里斯才刚刚起跑。这也罢了，问题在于阿基里斯并非甩开长腿“而今迈步从头越”，追赶“领先一步”的乌龟，而是转着古怪的哲学念头：欲到达乌龟所在位置，我必须先跑到乌龟的第一步的中点。等阿基里斯跑到乌龟第一步的中点时，乌龟已经爬完第二步。可是阿基里斯在跑第二步之前，再次转起哲学怪念头：欲到达乌龟现在所在位置，我必须先跑到乌龟第一步的后半步加第二步（即总共一步半）的中点……如此等等。就这样，阿基里斯这只哲学兔子，再次输给了老实得像火腿，却对哲学毫无兴趣的乌龟。
第三个改版者是战国时代的中国思想家庄子，故事是这样的：以狐狸为首的兔子的智囊团，在安排兔子与乌龟的下一场比赛前，决定“师夷之长技”，派兔子去乌龟国首都邯郸自费留学，充分掌握乌龟的先进爬行技术。聪明的兔子很快学成归国。当然，兔子“海龟”的方式，是用海龟的方式爬回去的。比赛再次开始，兔子扭扭捏捏地学着龟步，在整个比赛过程中，全盘照搬地模仿着乌龟的呼吸吐纳技术：乌龟步亦步，乌龟趋亦趋。由于学得到家，兔子的步态简直可以乱真，不明真相的观众，误以为是两只乌龟在赛跑。因此双方并驾齐驱，同时撞线。大赛仲裁委员会通过逐格分析比赛录像，发现最后一刹那，乌龟以迅雷不及掩兔耳之势，向前猛地伸出龟头。由于兔子没有乌龟那样伸缩自如的长脖子，惜败。
第四个篡改者是比庄子稍后的中国思想家韩非，由于篡改得面目全非，这一故事颇具中国特色。故事是这样的：宋国有个农夫，根据足够的历史经验（宋人为殷商后裔），相信当局不希望兔子在赛跑中获胜，于是主动提出一项合理化建议：既然兔子比乌龟天分高出太多，那么让兔子享受与乌龟同样的比赛待遇，对乌龟就不公平。也就是说，为了“费尔泼赖”，兔子的跑道上应该设置障碍。大赛组委会充分发扬民主精神，从善如流地采纳了农夫的卓越建议，同时责成献策者在兔子的跑道上设置树桩（据说这是现代障碍赛跑的起源），顺便用树桩上部的木材，为从胜利爬向胜利的乌龟盖海滨别墅。不过跑道上设置障碍一事，事先并未通知兔子。兔子以为，自己的跑道与乌龟的跑道一样，是一条金光大道。组委会认为，兔子既然如此聪明，应该通过自己的坎坷经历，感悟“大道多歧”，以便有足够的切身体会，感叹“如今这世道”。兔子被告知的是：“你的能力比乌龟强得多，组织上希望你埋头苦干，拿出成绩来，让那些认为你骄傲的乌龟没话说。总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兔子感激涕零，表示决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于是上了跑道一阵“埋头”猛跑，结果不难预料：兔子一头撞在树桩上，成了农夫等待已久的奖品。由于乌龟早已知道，兔子迟早总要撞上树桩。即便碰巧跳过了第一个树桩，也跳不过第二个、第三个……用农夫的说法就是，“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西方谚语说，每个人都有他的滑铁卢；中国谚语说，每只兔子都有他的树桩。所以这回轮到乌龟在半道上偷懒睡觉了。反正等着他的不是树桩，而是锦标。乌龟明白，他的睡觉决不会受到诸如骄傲之类的批评，因为他根本没有骄傲的资本，所以骄傲永远跟他挨不上。乌龟明白，只要他在领奖时谦逊地说上几句“感谢领导的培养”之类的套话，就前途无量。
第五个盗版者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村子，故事是这样的：经过优生学改良后变得谦虚的现代兔子（之所以谦虚是因为骄傲就得不到高额奖金），在比赛中轻而易举地战胜乌龟夺得了金牌。获胜的良种兔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兔别千年，非复旧观。我认为把骄傲从赛前改在赛后较为合理，而把睡觉从赛跑途中改为赛跑之后则更加聪明，所以我现在要回家睡觉了。”但故事的结局还是老套：兔子睡完一觉大梦初醒，看到床头放着组委会改判比赛结果的通知：组委会赛后刚刚获悉，世界田径联合会在比赛前夕，参照举重选手称体重、拳击对手量臂长的规则，补充修订了田径比赛的最新规则。如果赛跑选手的一方比另一方腿长，将判腿较短的一方获胜。因此本次比赛的冠军仍是乌龟，兔子再次屈居亚军。
第六个套上绳圈的人是寓言爱好者张恨水。说句题外话，这位敝本家跟在下一样不风雅，恨水而远山，显然从未见过真山水，他编的故事自然大高而不妙：屡战屡败的兔子终于认识到，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是与乌龟太不同了。想要获胜或不再失败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医院截肢，让自己的腿脚与乌龟一样长短，并且给自己也装上一块抵御恐惧的厚厚铠甲。兔子只有彻底改造自己，与所有的乌龟一模一样，才有可能避免厄运。只要有“一点”不同，就难以幸“免”。其实仓颉早就预言过了，他造的“兔”字，与“免”字仅有“一点”不同。悟透这“一点”的兔子，毅然决然向整容医院飞奔而去……
噢不不，算了吧，我不想再胡编乱抄下去了。这也太落套了！我不是想为这一寓言最后抽紧绳圈的人，我像所有的人一样被寓言的圈套所迷惑，却差一点忘了描述这一圈套的初衷。尽管这与我毫无干系，因为我对任何比赛都没兴趣，但我现在愿意放弃一个午觉，描述这一连环套，并且希望通过我的转述，有人能找到解开套子、解放套中人的科学方法。
及时打住显然是明智的，这也好比在半路上躲进祖传的树荫打个盹──我还是不太愿意放弃午觉，反正我又不参加比赛。我在午睡前想了想，就让乌龟永远获胜吧！既然比赛规则是乌龟制定的，那么连上帝都无法阻止龟兔赛跑不断出现重版翻版改版盗版，何况连上帝也是乌龟的上帝。我知道不必为兔子抱不平，哪怕我是兔年出生并因此不得不属兔也无须如此，哪怕我可以自由选择属相比如说属狐狸，我也犯不着兔死狐悲。因为只有让愚蠢的乌龟长寿，让聪明的兔子短命，世界才显得合理。
众所周知，兔子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为此神的使者老鹰才会从天上俯冲下来追捕兔子。而兔子的朋友狐狸，则是永远的怀疑主义者。我疑心，只要世上同时并存着巨人和侏儒，那么羞辱兔子的谣言和诽谤就永远不会绝迹。因为巨人永远是少数，而永远抱怨自己炮制的上帝对自己不公的大多数人，总是愿意看到极少数天之骄子受屈受辱受难。因此所有的龟兔赛跑永远是老套，其结局永远是兔子莫明其妙输掉。比赛主办者尽管未必是乌龟，但至少是自愿整容或被迫截肢的兔子，这些伪兔子是媚俗者。媚俗的比赛主办者，要赢得大多数人的喝彩，挤出大多数人的眼泪，掏空大多数人的钱袋，榨干大多数人的血汗，骗取大多数人的选票，必须经常对大多数人进行精神贿赂，因此才安排了兔子与乌龟的不公平比赛，并且从一开始就决定：无论用什么手段，最后必须让兔子输掉。这很落套，是吗？的确如此，而且令人沮丧。失败的悲剧英雄兔子，在这种永远落套的故事里，只能落入该死的圈套。
其实兔子并非最倒楣的，因为再倒楣的兔子，依然是兔子。真正不幸并将永远不幸的，是落入圈套的乌龟。当侏儒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以站在较低台阶上的巨人为自己的陪衬者时，侏儒恰恰是最不幸的，达到了不幸的顶峰。因为侏儒误以为自己与巨人同样高了，误以为一切众生真的平等了。受愚弄的兔子没有变愚蠢，但因兔子受愚弄而获利的乌龟，却被弄得更愚蠢了。简而言之，兔子被愚弄了，而乌龟被弄愚了。很显然，乌龟是龟兔赛跑的最大受害者，而任何受害者都永远在寻找自己的替代者。因此，当乌龟死后，他的龟儿子龟孙子们，将一如既往地，用祖先荣耀一时的龟甲，来卜算自己那永远落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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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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