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东短篇小说:《射击》
先是一颗子弹,猎枪里射出来的,这是后来警察老张的判断。它击在书房的玻璃上,声音很闷,闷到几乎听不到。当时杨洪坐在书房的电脑桌前玩游戏,起初他还以为是电脑游戏中发出的声音,所以并没有特别地留意,而是继续玩他的游戏。有大约一个多月,他都是这样枯坐在那里,仿佛把自己扔进了电脑里。窗帘大敞着,屋内的灯光柔柔地散发到夜空中,他感觉到整个夜空都更加迷人。他喜欢玩累了回头看看那一方夜空。那是他一个人的风景。她新婚的妻子小辛则一边干点家务一边看电视,偶尔过来看看他在干什么。新婚的夫妻俩看上去和谐宁静,却偏偏被一枚小小的子弹打乱了生活的节奏。
直到妻子小辛又过来看他在干什么,才发现了那枚子弹。小辛踩在了子弹上,身体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她稳住身体,蹲下来便看到了那枚子弹,然后是留意到了杨洪身后玻璃上的弹洞,最后才观察到杨洪耳朵边上的鲜血。鲜血只是丝丝缕缕的一小条,并没有喷涌而出的迹象,因此杨洪几乎没有任何的疼痛感。他们趴在窗户边向外张望,夜晚的天空下,城市的嚣闹正一点点地隐退,月夜使外边的风景看上去迷离而撩人。那个夜晚,十六层一扇明亮的窗户之中,两个向外眺望的年轻人,满腹的疑惑想要从茫茫的夜色中打捞到答案。而这个答案,在以后若干的日子里,都像是那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城市的上空。
这是第一枚子弹出现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十六层的眺望不可能得到任何的答案,他们不知道子弹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为何而来,更不知道,隐藏在黑暗中的那杆枪在什么方向。对面是一幢建于八十年代的六层平板楼,像他们住的高层住宅一样,每一扇窗户几乎都是一样的,或透着光亮,或黑漆漆的,阴谋和凶险只能躲藏在某一扇窗户之后,哪一扇?他们的眼睛酸涨了,夜色像是迪厅里的光线那样眩晕而迷离了,他们才放弃了用目光去搜寻。那个夜晚因为有那枚子弹的存在而稍稍的与其它的某一晚有了一些不同,稍稍只是因为他们在随后的搜寻中取得了共识:那只是一枚误打误撞进来的不速之客。它的后果只不过是在玻璃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小洞,或者去换一块玻璃,或者让它留在那里,杨洪解嘲地搂着妻子说:“它看上去就是一幅米罗的抽象画呢。”
如果仅仅是一枚子弹也就罢了。第二天,第三天,一模一样的两枚子弹再次从窗外飞进来,打在对面的墙上,落在了地上。令人称奇的是,后两枚子弹并没有在窗玻璃上留下任何其它的痕迹,而只是在杨洪的脖颈处,左颊上留下了一点血迹。这只是因为杨洪所坐的位置稍稍有一些位移而已。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第四天一大早,接到报警匆匆赶来的槐底派出所的警察老张讲出了一番话才让他们大吃一惊。老张说,后两枚子弹是沿着同样的轨道,同样的速度,从最早留下的那个弹孔里钻进来的。老张由此断定,射击者是个神枪手。老张长了一张苦瓜脸,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据说他一直郁郁不得志,被现任所长压制着没有出头的机会。老张一说话,眉头就紧琐着,“你们是得罪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派出这么一个神枪手来对你们下手?要知道,能请这样的高手得花不少钱呢。”
老张的话让新婚的两个年轻人手心里一颤一颤的,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湿漉漉的汗都说不清是谁的。小辛的嘴唇都紫了,眼睛里汪着泪,话都说不出来。杨洪还算镇定一些,他说:“我们可都是平头百姓,没招谁惹谁,怎么可能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老张犀利的目光在他们俩脸上扫来扫去的,“那谁知道,这句话得我问你们。我当警察二十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高超的神枪手。真是佩服呀佩服!”
老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对射击者赞不绝口,这让杨洪很不高兴。杨洪紧紧地拉着自己妻子的手,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拉着她的手,小辛就可能瘫软在他脚下,同时,拉着小辛的手,也让他觉得心里比较踏实。杨洪明显露出了对老张的不满说:“你别光记着夸奖凶手了,你得想法替我们申冤,替我们破案呀。”
老张仿佛被杨洪一句话给提醒了,他这才例行公事地拿出一个破了皮的灰色笔记本,盯着杨洪,“你先说吧,因为子弹三次都是冲着你来的。虽然没有打中你,但都在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留下了印迹,据我分析,行凶者肯定是不想要你的命,如果他想一枪结果你,根本不需要三枪,一枪就解决了。说吧,你得罪了谁。你肯定知道,雇这么昂贵的神枪手的人肯定是个大人物。”
杨洪立即就推翻了老张的论断,“没有。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和人打过架。也从来没有得罪过谁。”
“那他为什么开枪打你?”老张老奸巨滑的盯着杨洪。
杨洪被他盯着脸都红了,他烦躁地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老张步步紧逼,“你一定有什么秘密。”
老张的话显然也让张慌失措的小辛从伤痛和恐惧的河流之中慢慢地游出来,她也偏着头看着杨洪。杨洪被妻子异样的目光烧得脸更红了,他拼命地摇着头,“你们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没有什么秘密。我妻子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秘密,是吧小辛?”
老张转脸看着小辛。小辛缓缓点了点头。杨洪像是得到了特赦,他大声说:“你看到没,连我妻子都这样说,你该相信了吧。我哪有什么秘密。”
老张并没有继续下去,他也感觉到了猜测的无聊,他收起破本子,临走时对他们俩说:“反正挨打的人不是我。你们要是想起什么来,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
杨洪追着问:“你总得去调查一下,子弹是从哪里打进来的。你要是抓住了凶手,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老张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个不用你来提醒。该我们做的我们自然会去做。该你想的事可不要忘了呀。”
实际上,老张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对面那幢楼因为年代久远,住户又比较复杂,调查起来很费力又不见成效,根本没有一点有迹可循的线索。在电话里老张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软绵绵的,像是一条被人炖过的海参的,“整整一天,我腿都跑细了。没有任何的进展。事情就怕这样,你不知道他行凶的动机,没有任何的线索,你让我怎么办?你想好了没有?你的秘密。不要隐藏得太久了。这对破案不利,更对你们的生命财产不利。”
老张认定了杨洪的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电话里老张甚至还诱导杨洪说:“现在只有我们俩人,没有你妻子在场。你可以把那个秘密告诉我。我是警察,我会替你保密的。”
无名之火一下子窜到了杨洪的嘴巴里,他觉得喉咙里热辣辣的,便冲着电话里吵嚷着:“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我没有秘密,我没有任何可以提供给你的线索。”他狠狠地关掉手机,结束了他们之间令人不快的通话。
那天夜晚,他们没有开灯,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吃饭,去厕所。电视也没有开。小辛喜欢看的那个电视剧正在别人家里达到高潮。书房的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洒进来温柔的月光,它抹在杨洪平时习惯坐的椅子上,电脑桌上,那柔和的光让杨洪觉得想要落泪,仿佛那是一件能够勾起他许多痛苦记忆的往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感伤,也不知道那平时根本没有什么感觉的淡淡的月光为何能让他生发如此的感慨。他们坐在书房的门口,安静地看着电脑桌和椅子,看着书房的玻璃。他们在等待。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等待另一颗子弹能够如约而至。与此同时,老张也呆在小区的幼儿园旁边的铁栏杆边,摩托车已经熄火,他坐在摩托车里聚精会神地盯着高层对面那幢六层的旧楼。他们三人,眼睛疲劳到来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在黑暗中长时间地给眼睛压力,会产生某种错觉,比如小辛,在眼睛几乎酸涨得要流下泪水时,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来了,来了,它来了。”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亲人的光临。而事实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杨洪还神经紧张地用手电在书房里,在另一间阳面的卧室里仔细搜寻了一遍,然后重新坐到小辛身边,轻声说:“没有,是你太紧张了。”杨洪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的手很空落,他这才发现,这个夜晚,他们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两只手互相鼓励地紧紧拉在一起。
那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夜晚。
老张让时间给打垮了,他没有坚持到最后,而且,老张清楚地知道,坚持到深夜是毫无意义的。老张是23点半离开小区的。摩托车突突地踏上体育大街时,老张冲着半空中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脏话。
杨洪和小辛则没有那样发泄怨愤的心情。夜晚像是一个空旷的跑道,而没有及时到来的子弹则是他们奔跑追逐的目标,当夜晚终于滑向终点时,他们仿佛奔跑了一夜,筋疲力尽。而小辛的突然发作就发生在夜晚慢慢退去的时刻,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被黑暗掩护了一夜的杨洪的脸,先是轮廓,而后是鼻子,睫毛,眼睛和嘴,尤其是杨洪的头发,像是被雨打湿了的草,软软地趴在他的头上,好像有太多的阴谋隐藏在里面。
“你说吧,”小辛的语气显明地多了些冷意,“你快点说吧,你有什么秘密,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杨洪吃惊地睁开眼,他也觉得经过一个毫无意义的等待的夜晚之后,自己年轻漂亮的新婚妻子突然间有些陌生,“我有什么秘密。我所有的生活都暴露在你眼皮底下呢,我除了上班时间,天天和你在一起呢,我要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你一定会知道的。”
小辛的脑子此时却旋转得很快,“是啊,上班时间呀。你说是去上班了,谁知道是不是呀。谁知道你去干什么呢。或者你假装去上班,却去杀人放火也没人会知道的。”
小辛眼睛里好像有一股强大的推力,压迫着杨洪,让他喘息有些困难,“你别乱猜疑好不好,你不要听老张胡说。他们做警察的,猜疑是他们的本性。我们可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那我能怎样?”小辛几乎要哭出来了。
杨洪尝试着去搂妻子的肩膀,被她无情地推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子弹仍然没有再次光顾。一切仿佛风平浪静了。三枚小小的猎枪子弹,犹如出现在杨洪和小辛梦境中一样,但是梦境却不分昼夜地在他们的脑子中反复浮现,这让他们的心情跌到了谷底。老张仍然每天两个电话,向杨洪追问他是否隐瞒了什么秘密。每问一次,杨洪的焦躁就会增加一分。他对老张说:“你干脆把我的脑子劈开,你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你可以利用的秘密吧。”
小辛对杨洪的不信任也在一天天地增长,那种不信任就像是杨洪种在阳台上的蒜苗,一天比一天高。杨洪几乎是把自己二十几年来的生活重新复述了一遍,重新向妻子交代了一遍,仍然无法打消小辛的顾虑。她抱着和老张一样的观念,“既然你没有秘密可言,既然你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做错过任何事。那人家为什么花重金请那样一个神射手来对付你,报复你,恐吓你。”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个误会。”杨洪找不到答案,只能做这样的推测,“你看,这几天不相安无事了吗?”
“那还不是我们没敢开灯,他看不见你呗。”
不管他做何种解释,小辛并不领情,她在怀疑的深水里越陷越深,他们相识六年来积累起来的感情,新婚所带来的快乐,也在漫漫的深水里体味着冰凉。
更让杨洪无法理解的是,小辛还跟踪他到单位,看他是不是大白天真的在单位上班。那几天杨洪的工作效率说实话并不高,他总是出点这样那样的小错误,已经被科长批了若干次。那天他又一次被叫到科长的办公室,科长这次的话更重一些,科长说,如果你不想干了就趁早说,想进科室的人大有人在。杨洪从科长办公室里出来,恍恍惚惚觉得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回到办公室他还在想着那个人是谁,科长的话和那个熟悉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交相闪现,他低头想着,想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告诫自己,注意力集中点,忘掉那些不快,认真工作。他感觉科长的话和几天来的不快慢慢地从他脑子里溜走了,便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趴在窗玻璃上的小辛。他追出来,在单位的楼下追上了小辛。他拽住小辛的胳膊。小辛气喘吁吁的,对他说:“你抓疼我了。你松开手。”
杨洪气愤地说:“你来干什么?你来看我是不是在上班是吧?你来看我是不是背着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是吧?你不信任我是吧?你不信任我你还和我结婚,做我的妻子?”
杨洪一连串的追问把小辛逼到了绝境,她再也抑制不住几天来由无止境的猜疑带来的痛苦和忧愁,放声大哭起来。小辛看上去秀秀气气,哭起来却格外地响亮,穿透力极强,树上的鸟儿都被她的哭声惊飞了。杨洪被她的哭声吓得魂都飞了,他怕同事听到小辛的哭声,更怕科长听到,便急忙把小辛拉到一棵树下,火急火燎地说:“你哭什么?你来跟踪我你还得理不让人了?你就那么听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话,而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点也不信任?”
小辛想挣脱杨洪的手,可一哭她便浑身没有力气了,她越哭越痛,越哭越没有力气,身体不自然地就向下滑去,像是要晕过去。杨洪看到她脸色发白,身体绵软,愤怒便小了许多,他把小辛抱在怀里在那棵树下抱了很久。也许是几天来难得的一次拥抱,给了两人彼此一些信心,让他们能够敞开心扉地面对这枚突如其来的子弹。杨洪说:“你看,你也来我单位看了不是吗?你也知道我真的在单位工作不是吗?你应该相信我,就像以前那样。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情都不彼此隐瞒。”
小辛也自我检讨,“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可是我无法停下来,一停下来,那颗子弹就来捣乱,它不停地提醒我,你爱的那个人他并不是你了解的那个人,不是你能够托付终身的那个人。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害怕。我怕得厉害,我怕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怕离开你。”小辛停止了哭泣,身体却在簌簌发抖。蜷缩在杨洪怀里的小辛比任何时候都令人疼怜。
杨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忘掉它好不好?”
“可是我无法忘掉。”小辛抽泣着说。
那次小辛的跟踪稍稍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他们似乎接近以前亲密和熟悉的生活了,杨洪安慰自己的新婚妻子说:“我们不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猜疑之中,那不是我们生活的基本要素。”为了印证他的观点,他继续说:“误会终归是误会,不信的话,今天晚上,你坐在我的位置上,我们来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小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子弹并不是冲着我来的,换了谁,该来的子弹必须要来,不该来的,你就是想让它来它都不会来。”杨洪觉得自己并没有把意思讲清楚,他还想进一步地做出解释,小辛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早点脱掉你的干系。把我当成一个靶子?”
杨洪忙说:“我只是做一个试验。反正,这个试验做了也是白做,因为子弹再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了。”
实际上,对于杨洪的提议,小辛固然有些愤愤不平,但却隐隐觉得有某种期待,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仪式,还是打消自己心中猜忌的一个借口?
夜晚如约而至。这个夜晚的与众不同并不是因为天空中飘了一些雪花,也并不是缘于他们向阳的书房若干天来第一次重新被灯光所照亮,而是因为,在他们的内心,都有一丝温暖的期待在呼之欲出。所有的一切,他们做得都像是一个庄严的仪式,按往常的规律一起吃饭,小辛,甚至还淋浴更衣。杨洪没有进书房,他目送小辛踏进书房的门,像是步入一个庄严神圣的殿堂。小辛在坐下来之前突然问杨洪:“如果子弹还飞进来怎么办?它会不会打中我?”
杨洪站在书房门那里,像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将军,他说:“没有如果。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小辛的问话也恰恰打在他内心的软肋之上,他暗暗地问自己,我硬把她推到那个位置,是不是真的想让子弹也给她的耳朵留下一道血迹?是不是真的想让她成为靶子?秘密,是不是可以转移?他没敢把这个疑问深入下去,那是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设问。他大声说:“放心吧。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的爱会更加牢固。”他虚张声势的声音像是把内心的那个疑问给悄悄地压了下去。
小辛的疑虑还是让那个试验出现一些波折,她坐立不安,突然站了起来。杨洪诧异地问她怎么了。小辛嗫嚅道:“我们还是放弃吧,把窗帘拉上,就当那件事情没有发生。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熟悉的生活。”杨洪却无法停止对那个场景的想象,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他,让他迫切地想看到某件事情的结局。至于那件事情是什么,他不敢去想,也无法去想。他说:“你害怕了吗?”
小辛说:“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小辛强装镇定重新坐回到电脑桌前。
不用说,只是几分钟之后的事情,相似的一幕重新上演了:子弹准确无误地从那个米罗似的洞中穿过,沿着似乎是设计好的轨迹,滑过小辛长长的脖颈,打在雪白的喷过立邦漆的墙上,脆生生地落在地上。子弹并没有在小辛的脖颈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她只是感觉到了自己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凉嗖嗖的。小辛尖叫一声瘫软在椅子上,她没有力气从电脑桌前移开了,她觉得有些东西落进了她的身体,重重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叫了一声“杨洪”,可是声音太小,杨洪几乎没有听到。不过,即使小辛的声音大到足以让杨洪听到,杨洪也不会注意到。那颗子弹异乎寻常地让杨洪有些莫名的兴奋,身体里仿佛有一个沉重的东西突然脱落了,身体轻飘飘的,像是羽毛。杨洪的那句话,几天后小辛想起来都会打一个冷颤。杨洪说:“它来了,它不是打我的。”
第二天也是这样,子弹从她的头皮上飞过,那是因为她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有三条黑黑的发丝飘落在电脑的健盘上。到第三天,小辛说死也不坐到书房的电脑桌前了,她早早地就回家把书房的窗帘拉上了。
惯性思维把老张的思想转移到了小辛的身上。他完全忘记了之前对杨洪的怀疑,他站在书房里,眼睛盯得小辛都害羞了。老张说:“子弹不是无缘无故地频繁地光顾你们家的。它为什么不打我呢,好歹他们有恨我的理由。说说吧,如果杨洪没有秘密可言,你呢,是不是你呢?”
小辛无辜地转头看了看杨洪。杨洪的样子很令小辛伤心。因为杨洪一点也没有表露出理解和宽容,甚或一点同情,相反,小辛觉得他有点幸灾乐祸。杨洪说:“我说过我没有秘密。你知道了吧。”
小辛眼含着泪水十分委屈地说:“那你是说,我有什么秘密,是吗?”
杨洪摊摊手说:“我没说,那是他说的。”他用手指了指老张。
老张无奈地看看杨洪,又看看小辛,“真拿你们俩没办法。要不是我看在那个神奇的枪眼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们呢。我真想会会那个神枪手。你们是真的一点也不配合我的工作。你们不知道当警察有多难。你们要是也做了二十年警察,你们就知道,要破案就得知道太多人的秘密。那些秘密平时都隐藏在内心深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开始吧,当那个秘密突然被我知道了,你们不知道,我当时的兴奋劲有多大。而那个被迫说出秘密的人有多尴尬,多沮丧。你会发现,不管什么人,都会有不可言说的秘密。你看到的,你印象中的某个人,永远不是真实的那个人。你们要相信这一点。人们被秘密包裹着,严严实实。也许你以为的好人就是一个恶棍,平时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完全可以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你永远不能小看那些深藏不露的秘密。”
看着眉飞色舞的老张,两个人一度忘记了子弹,忘记了他们也是被老张逼着要说出根本不存在的秘密的人。
老张走后,两人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小辛突然小心地问杨洪:“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呀。没什么好说的。”杨洪的口气比较轻松。
小辛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是不是在报复我。你是不是也在猜疑我是个有着秘密的人?”
杨洪分辨道:“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有这样的想法,那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就是心里这么想的。你虽然不像我那样说出来,但是你明明那样想了。我看得出来。我又不是傻子。”小辛委屈地哭了,她想找个什么东西依靠一下,看了看杨洪的肩膀,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到了枕头上。
杨洪继续表白,“我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你也别多想。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们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可恶而讨厌的老张。”
唯有抽泣才能让小辛稍稍能够抓住内心的一点点宁静,她说:“可是已经发生了,而且还可能继续发生,子弹,它显然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是你就是我。老张,明明就天天在我们耳朵边吵吵来吵吵去的。”
如果杨洪是个聪明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以什么也不说,用拥抱的方式就可以化解存在于他们之间关于秘密的那堵墙。可是此时的杨洪,脑子里想到的是自己这几天受到的毫无依据的猜测,想到的是自己魂不守舍的工作状态,想到的是新婚妻子小辛那张有点变形的脸。所以,杨洪没有去抚慰小辛,他也没有拍拍小辛,让她早点睡觉,而是,独自一个人,踱到了书房里,黑着灯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
那个不眠的夜晚之后,他们再也没开过书房的灯,大白天的,书房的窗帘也紧闭着。他们都不知道子弹还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躲藏在某个黑暗角落里的那个射击的人是谁,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对于书房的光亮,对于每天要迎接的夜晚,他们惧怕了。他们也知道,在他们彼此的内心,真的开始了对彼此的秘密的偷偷的揣测,那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探秘的过程,他们谨慎而不安地踏上去,没有也不敢再回头。
最早受不了这份煎熬的是小辛。她开始去寻找另外的人来坐在夜晚明亮的书房里。她的表弟黄强,杨洪的朋友刘子棋,她自己的闺秘方楣,他们都知道了这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可是,他们没有一个愿意坐在他们家的书房里,因为,他们也听说了老张的秘密理论,谁愿意去做这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试验呢。刘子棋满脸愁容说:“小辛,你饶了我吧。我女朋友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我们准备结婚呢,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小辛的举动,杨洪都看在眼里,他没有去阻拦小辛,也没有做任何的评判,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没有灯光的书房里玩游戏,也习惯了玩累了回头看一看厚厚的窗帘,而不是迷人的夜空。小辛的执著继续着,她居然想到了老张。老张对她的提议开始是张口结舌,后来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的笑容,说:“这个想法真奇特。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二十年了,我一直在探究着别人的秘密,而现在,你这个想法真的很诱惑我,让我跃跃欲试。”
小辛把老张想来试试的承诺告诉了杨洪。杨洪听了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激动,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反应,而且有些冷淡,杨洪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他真的会来吗?”
“他答应的,当然会来。”
杨洪便没有表态,继续玩电脑游戏。
和老张约好的那天晚上,小辛从超市里买了许多水果,他很感激老张的决定,想好好地款待一下老张。她早早地就把水果洗好,坐在客厅里等待着老张。那天晚上,失望最后成了小辛临睡前最无法消散的情绪,她一直坐在客厅里,茶几上的水果静静地陪着她。
一大早她就给老张打电话,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守信。老张解释道,我没有时间呀,我真的没有时间,我在调查,调查射击案呀,忙得不可开交呀。
以后的几天,见了面,老张从来不主动提起他答应的事情。这让小辛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可信,包括自己的丈夫。
老张的话也是实情,他真的在调查射击案,而且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一周后的一天,老张先是给小辛打电话,却被告知此号码不存在。老张奇怪地又给杨洪的手机打,劈头就问:“小辛的手机怎么打不通?”
杨洪说:“她变号了。你找不到她,连我也找不到呢。”他的语气挺冷静的,就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手机换号了。
老张问:“为什么呢?”
杨洪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要是没事以后也别给我打电话。我烦你,特烦你知道吗?”
老张一点也没生气,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杨洪没有显露出一点的好奇。
“就是那个向你们射击的那个人的秘密呀。”老张情绪激昂,像是百米跑了第一。
杨洪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这句话,他就挂掉了电话。老张再打过去,杨洪就不接了。老张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他就不关心别人的秘密呢?我向谁去诉说呢?”老张孤独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他抬头看看路旁无数个亮着灯光的窗户,突然间弓起身子,做了一个标准的射击动作。
老张的忧愁无处诉说,还是由我来说出来吧,我相信,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人一定会想听,一定想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一个射击者的秘密。
唉,我还是不说了,留待以后吧,以后。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不是那个有着秘密的射击者,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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