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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 2018-05-30


李村寻人启事(节选)

文/李瑾


人民文学 2017年11期


大嘴怪

 

大嘴怪死了,爹说。我握着手机,心里咣当了一下子。

大嘴怪不是怪,是铁匠。三叔老是啧啧啧的,你看人家身板,馋人哪。大嘴怪八十多了,电线杆子一样,除了干黄枯瘦,啥毛病没有。我老觉得他这么结实,会成精。没想到,那天晚上,门一关,再也没开过。

都说,大嘴怪死前一段时间,妖里妖气的。他天天出去捡破烂,回家以后,码成捆儿,放在屋里,要不就挂在墙上。同前看见了,直嚷嚷,大叔,来小日本儿了?收拾旧山河!他眼直直的,不搭腔。

大嘴怪叫李小和。小时候,我最愁他。不管见了谁,他总是按辈分叫,大老远的,主动招呼,打过铁,嗓门高。咋去,孙子?干啥,大侄?谁被孙子孙子地叫着,都不得劲儿。他的嘴这么黏糊,诨名八成是打这里来的。

大嘴怪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铁匠,他死了,这手艺也就失传了。其实,就是不死,谁还会打铁具?啥年月了,跨世纪都跨了好些年了。

那时候,老百姓没啥娱乐,又不搞副业,也就是个春种秋收,吃完饭,都在一块儿窝着,天南海北的。叮叮当当一响,大家就知道大嘴怪打铁了,哄哄地跑过去,围着看热闹。俗话说,天底下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老婆死得早,大嘴怪硬是靠打铁,拉扯了三个崽子、三个闺女。

农闲时,大嘴怪就在大汪边,把家什摆出来。一个火炉,一个风箱,一个砧子,一个水桶,一个夹子,几柄锤,几副剪,一些炭,算是全部家当了。风箱扑沓扑沓一拉,通红的炭火卷着爷儿三个精赤的上身。大嘴怪把锹、锨、镐之类的烧红了,夹出来,放在砧子上,开始敲打。大嘴怪左手握铁钳,右手掌两斤左右的引锤,叮叮的算是指挥;大儿子同南抡几十斤重的大锤,咚咚的算是大副;二儿子同北拿不足十斤的中锤,嗒嗒的算是下手。只听得叮叮咚嗒、叮叮咚嗒一阵响,大嘴怪不停地翻动铁块,同南敲出形状来,同北修理着边角,一会儿工夫,方、圆、长、扁、尖的各类用具,就出来了。敲打得差不多了,大嘴怪拿钢剪子裁裁料儿,往水桶里一捅,吱啦啦一声,一阵白烟飘起。大嘴怪随手往地上一扔,夸张地拍打着俩手,嘴里说着他娘的、他娘的,一件农具就完成了。

这时候的大嘴怪,就不是怪了,而是炼丹的老君了。

有一回,老爷吱溜一盅子酒,打铁看人哪。我站在大汪边上,瞅了好几天没明白。后来有人说,拿大锤的,傻;拿小锤的,赖;不拿锤的,坏。我咂摸了一下,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同南有点儿像李元霸,三两百斤的东西,提溜起来小跑,就是傻。那年,同南娶了媳妇,不进屋。小沈阳儿他娘说,你作啥妖魔鬼怪?同南摩挲了一把剃得瓦亮的秃瓢,二婶子啊,娘儿们胖,瘆得慌。结婚一年多了,老婆肚子和扁豆似的。大嘴怪急了,小锤敲得震天响,你看看,你看看,要绝种啊这是。问同南,同南说,睡了,不下蛋不能怨公鸡。大嘴怪说,你个秃尾巴鸡啊,咋睡的?同南说,她朝东,我冲西。大嘴怪明白了,就让同南去渔夫家,看种猪。半个月后,他老婆杀猪般号叫,操你奶奶啊,死渔夫,你下辈子还瞎。小沈阳儿他娘说这段传奇时,一些娘儿们就问,骂渔夫干啥?小沈阳儿他娘嘎嘎嘎了半天,猪,猪!娘们儿说,猪咋了?小沈阳儿他娘说,猪腚门子。叫唤了几个月,没动静了,大嘴怪的牙就龇龇了。

大嘴怪不大喜欢二儿子。同北一表人才,头梳得和狗舔的一样,赖皮得很。据说刚开始抡锤时,大嘴怪让弟兄俩挑。同北就和同南说,谁长得好看谁聪明,谁拿重的。同南捏巴了半天耳垂,俺是哥,你用小的吧。大嘴怪知道了,一脚把同北踹得嗷的一声。有一回,同北找我爹签字,狗咬得厉害,同北说,别咬别咬,咱俩是一伙儿的。后来我在哪里看了个类似的笑话,觉得这家伙不是一般人。老少爷们不大敢惹同北,不是怕他,是怕黏人。同北成名绝技,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年,同北和小沈阳儿他娘吵架。小沈阳儿他娘是亲二婶,还没咋的,同北快四十的人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嗷嗷大哭,拍着双手,满地打滚说,老天爷,睁睁眼吧,活不下去了。大嘴怪知道了,气得嗯嗯的,同北啊,你娘个哪吒闹海啊,裤裆里长错了家什了吧。

三儿子同中是个痞子,喝点酒,就不是自己了。那次,几个人喝酒,我去了趟茅房,一转眼,他把连襟的肋骨打断了。大嘴怪去了,直跺脚,活该,谁不知道他喝了,敢打鲁提辖,还王八犊子似的灌,瞎啊。听小国儿说,同中是个扒手,在东北混不下去了,回村里重操旧业。有一次,在集上偷钱包,两个手指头刚进去,就现了原形。同中一看打不过人家,顺势装开了吴老二,头一斜楞,脚一踉跄,手一耷拉,嘴里呜里哇啦地流哈喇子。人家说,小儿麻痹啊,怪不得两手指头长。

小派头儿和大嘴怪是一门儿,话随便说,一窝九头猪,连爹十一个样儿,你瞅瞅你那些东西,也不管。大嘴怪说,第二的,我热乎水都喝不上,还管谁喝不喝二锅头。老话说来,儿孙自有儿孙福,驴屎蛋子掉了,都是自己的。

大嘴怪死了后,闹了不少故事。

三个儿子去火化,回来以后,同南笑滋滋的,一只手提溜着骨灰,一晃晃的,像是赶集。小派头儿气坏了,你手里提溜着你爹,不是猪头。出殡的时候,一家人捆着麻绳,在棺材前干号。同中的手机响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同中顺手接了,喝什么喜酒,俺爹没了。哭灵的娘儿们听了,差点儿笑岔了气儿。

奶奶听人讲过了,嘿嘿了半天,谁说没妖,谁说没怪啊。然后又说,种儿多了,出不齐啊。

 

小猴儿

 

小猴儿快愁死了。

现在的小猴儿,就是霜打的茄子,斗败的鸡,输了的赌博鬼净拉稀。过年的时候,我在大路上碰见小猴儿,干啥,大叔?小猴儿俩手抄在袖子里,耷拉个脑袋瓜子,咳咳两声,就晃过去了。老三斜睖我一眼,你不知道?我说,咋了?老三嘿嘿嘿的,还咋了,新闻不上床,不知道?

新闻是他儿子的小名儿。这消息,可真是有点儿人咬狗了。

小猴儿大名儿是李彦军,小名儿叫大前门,属我堂叔一级的干部。彦军人老相,笑起来,麻花似的。他除了赌个博,抽个烟,不偷不摸,不嫖不吵,算是个大大的良民。八十年代,有一种香烟,是大前门牌,两毛三一盒,档次还行。李洪昌家有小卖部,彦军经常去买烟。洪昌他闺女爱逗,买什么?彦军手指头一戳,那个。洪昌他闺女就笑,到底哪个?彦军嘴里唔喽唔喽的,两毛三那个。洪昌他闺女说,俺不熟。彦军急了,俺买俺行吧。大家就笑。

人家都小猴儿小猴儿地叫,我有点儿纳闷。彦稀说,你不知道?是他自己取的。我说,天天在外边,我知道个屁啊。彦稀一说,我明白了。

彦军二十啷当岁时,和一帮子人干泥瓦工,闲着没事,马崽子一样到处窜,看见识字班、小媳妇,眼里就冒绿光。有一次,几个人走到张家沟河边,看见几个大姑娘一闪闪的,就受不了了,开始哼哼唱。没想到,大姑娘们也咯咯的,唱开了《十五的月亮》。这下子,彦军急眼了,他不会唱歌,就抓耳挠腮的。最后,脸憋得趋紫,我是小猴儿,会说相声。大姑娘笑了,公猴儿还是母猴儿?彦军见有效果,一蹦一人多高,公的。

小猴儿能干,天天趴在蔬菜大棚里,老婆说,你下蛋呢,一天到晚不回来。小猴儿说,俺下金子。一个月二十天,金灿灿的西红柿,就出棚了。小猴儿搓着开满口子的手,说,新闻他娘,你看俺这蛋,双黄的。

小猴儿是村里的名流。老话儿说了,西瓜甜,面瓜香,赌博的黄瓜臭全庄。小猴儿只要一上桌子,尿都可以撒到裤裆里。那年月,小猴儿经常被抓,是常客了。抓完了,也不铐,只罚款。小猴儿没钱,到处借。一水儿说,借钱做啥?小猴儿说,超生了。一水儿说,放你的紫花屁,上午还看着你家俺大婶子,在胡同口里撵鸡,线狗一样快。小猴儿说,老母猪,行了吧。

小猴儿赌博,一年到头不住手,把家都哆嗦光了,老婆吊都上过,就是不管用。小猴儿把绳子、刀子都藏起来,还往局子里钻。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准备喝几盅子。小猴儿说去买烟,一转眼不见了,老婆就去局子里找。屋里人多,挤不进去,老婆在门口喊,彦军啊,你爹咽气了,你还赌。喊了几嗓子,小猴儿入了迷,不动窝儿。大叫驴踢了小猴儿一下,你爹死了。小猴儿急了,你爹才死了。愣了一下神,扔了牌就往家跑,一路上嗷嗷的。到了家,扑通就跪下了。他爹四狼吓了一跳,咋了这是?小猴儿吧嗒吧嗒眼皮,你啥时候死的?四狼啪地一巴掌,你才死了。小猴儿蹦起来,妈个三七二十一,死娘儿们,败家啊,白瞎了俺一副天杠。

四狼眼瞅着小猴儿要玩完儿,就摆了一桌,让三叔、我和一水儿,去剁小猴儿的手。小猴儿哭了半天,俺捞捞本中不?三叔说,汤漏光了,捞个屁,老婆都快没了。小猴儿没办法,就跪在地上,给四狼磕了三个响头,说,俺金盆洗手,说话不算数,死全家。四狼听了,白眼珠子翻到了大门外。一水儿说,大叔,真行啊,你把自己当展昭了,还金盆,尿壶吧。

磕完了头,小猴儿真改了不少。只是赌病去了,新病又来了。

新闻老大不小了,天天游手好闲,拿了鸡蛋,去换泡网吧的钱。小猴儿受不了了,就说,新闻,行行好,别上了。新闻说,你赌了二十多年,俺上几天都不行?小猴儿听了,肚子一鼓鼓的,差点儿蹿了稀。四狼家的说,新闻除了上网,没啥短儿啊,找个人管管就好了。小猴儿两口子咂摸了一下,布袋里装着烟酒糖茶,到各个著名的媒婆家里拜码头。新闻个子高,模样儿人五人六的,一下子招来了好多个。小猴儿说,结了吧。新闻翻翻眼皮,不好看。小猴儿两口子扑通就跪下了,蛋儿啊,再不结,剩下的更难看了。新闻说,要结,你们结。小猴儿嘎的一声,差点就过去了,你老爷死了快一年了,不瞑目啊。新闻不搭腔了。

结婚那天,妈去接的嫁。后来,我问,新媳妇好看吗?妈说,咋说呢?

结婚没多少日子,媳妇就找小猴儿家的告状,娘啊,小祖宗不睡觉。小猴儿家的笑了,不盹吧?媳妇哭了,他在沙发上。小猴儿家的就绿了,没进洞房?媳妇哇哇地拉开了风箱。小猴儿跑到儿子家,新闻哪,咋不睡觉?新闻说,难看。小猴儿说,你妈也不好看,这不过来了?新闻一扭头,要睡你睡。小猴儿气得肚子都炸了。

媳妇回娘家了,临走扔下一句话,只要能睡觉,俺就来。新闻扑哧扑哧直冒烟,再不走,俺神经了。他没神经,小猴儿家的却犯了,逢人就说,新闻没毛病,没毛病。那天,小猴儿在四叔家喝酒,一盅一盅的,像是灌死猪,嘴里嘟囔着什么。四叔说,活该,让你包办。

今天早晨,我给老三打电话,啥新闻啊?老三就笑,和小猴儿买车去了。我有点惊讶,睡了?老三说,屁,看上了一个好看的。

 

李大户

 

二月八日下午,大户有点蔫儿,一屁股坐在我家垃圾池子旁。我说,咋了,老老爷?他淡淡地一笑,不大好受。又笑了一下,回来了,孙子?我说,是啊。一会儿,他侄子公子,外号沙僧的,推个车子过来了。大户慢腾腾地爬上去,不知被推去了哪里。

谁知,这一别,竟再也看不见了。

我家门口,有个十字大街,是村里最宽敞的地方,村部、学校、超市、维修都在这里。有一次,几个老头开玩笑,这里就是长安街,咱天天阅兵。每次回家,除了下雨,总能看见一帮子老头,在大鬼儿家门口窝着,有日头,就晒,没日头,就唠,风吹不动。三叔说,其实大家都这么说,老头们在这里排队等死呢。这话儿有道理,特别那些靠着墙根儿,蔫头耷拉脑的,没了精气神儿,一准儿就归阎王管了。

这帮子老头里面,就有李大户和他哥李大锅。我跟大锅从来没说过话,但和大户很熟。

以前,我们哥几个天天在奶奶家喝酒。奶奶总说,这个留着,那个留着。刚开始,我不高兴,干啥?都破了。奶奶说,卖垃圾。我就说,你九十多了,卖什么垃圾?老三说,你不知道,给大户攒的。人多的时候,大户不好意思过来。有一次,我去奶奶家洗头,碰见了,大户黑黑的脸就笑,孙子,你奶奶是善人,小的时候,俺在大路边上哭,没钱上学,你奶奶给俺交的费。然后,他一转身,这些年,亏了你大嫂子。奶奶就笑,二叔,提这个干啥?大户高奶奶一辈儿,你大嫂子是尊称。

老爷活着的时候,是民办教师,和奶奶住在宽大的校园里,神仙似的。大户是老光棍子,没地方去,晚上就去找老爷喝水、拉呱。老二说,那天晚上,他去学校,听着桥底下哎哟哎哟的,吓了一大跳。过去一看,是大户,一把提溜上来,大户头破了。他躺了一个月,又来找老爷玩儿。我推测,是老爷奶奶把他当回事儿。

大户种不了地,就捡破烂儿卖。

大户人老实,不和鲤鱼家里似的,这里薅块油纸,那里摸块木头。攒多了,就去卖个块儿八毛的。他来我家买东西时,总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破布包,方方正正的。掀开,还是一层破布包着。再掀开,露出几张元角分。大户个儿不高,见了人就笑。我每次聊几句,他就应着。他只是按着辈分,管我叫孙子。估计,连我的小名儿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大号了。

大锅老伴儿死得早,扔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公子,一个叫棋子。人家都说,这两个孩子不是大锅的,大锅不能生育,找洪昌借的种儿。早年间,不下蛋的毛病治不了,兴这种事儿。公子和棋子都五十了,脸面和洪昌一样样儿的。大锅和大户年龄大了,干不动活儿了,没人管。有人就主事儿,说,你爹和你二叔,还是得管。不知道公子和棋子是不是看出来了,自己长得不像这家人,就哼哼哼的,搓揉鞋底子。谁管爹,谁管叔?弟兄两个死大叫驴一样,推了半天空磨,说,抓阄。

弟兄两个把大锅和大户写在白纸上,团了个蛋子,往地上一扔。公子说,是王八是鳖,抓起来看看。棋子不抓。公子说,剪子包袱锤,输了的先抓。棋子输了,抓了一个,往地上一扔,爹。公子说,俺不用抓了。棋子说,万一你捣鬼呢?公子打开了,一扔,二叔。从那以后,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有一次,棋子不在家,大锅病了,在路边直叫唤。洪学看不下去了,大弟,你咋不领着去看看?公子说,俺兄弟分的。洪恩说,他不是你爹?公子一耷拉肿眼皮,你咋不管?洪恩跺了几脚,指头戳了两下,走了。

大户和他哥每天在十字路口转悠。那天,大户忽然说,坐车什么味儿啊?小沈阳儿他娘大嘴一扁,公子和棋子家都有,你不会坐坐?大户嘿嘿了两声,不搭腔了。去年十一,我们几个回家掰玉米,看见大锅穿着棉袄,在垃圾池子旁边坐了一上午。我和大妹说,你去给他个月饼。大妹拿了个大月饼,拿塑料袋儿装了。大锅攥着袋子,满脸通红,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的什么。本来想给大户一个,这天没有碰着。

我和五叔说了。五叔说,约计大户弟兄俩十来年没吃过月饼了。我说,那平时吃啥?五叔说,吃屁。大锅生水泡煎饼,大户好点,热水加点盐粒子。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大户只买煎饼和盐。五叔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儿。

当天看见大户的时候,他精神还不错,没想到转天就没了。洪恩知道内情,大户好几天没吃饭,营养不良,引发了什么病,大夫让去县城,公子嫌远,从村卫生所里推回来了。同前说,操他娘,大户肚子里要是有一点油水,也不会死。燕青嗓门大,畜类,畜类。说完,还呸了一口。我在旁边听着,忽然觉得,大户死了更好,利索。只是晒太阳的老头儿又少了一个,大家再也看不见一年四季那身黑乎乎的脏衣服了。

就是不知道,他在天堂,会不会还捡破烂儿,奶奶还会不会替他攒着。

 

王老七

 

王老七去医院了。人吃五谷杂粮,有个病有个灾的,实在是癞蛤蟆长疙瘩,再正常不过了。但这次,王老七病得有点儿聊斋。

记忆中,王老七病过三次,有一次,我还拿着钱去把他当老干部慰问了。但这次听说他病了,我扑哧就喷了。王老七啃鸡骨头,卡着喉咙了,去了医院,大夫捏着脖子,扁嘴似的,倒腾了半天。妈说,王老七活该啊。

岂止是活该?!

王老七大名儿叫李彦本,在家行七,不知咋的,就混了这么个外号。早年间,村里有个联中,王老七在那里上学。老师说,这孩子学习好,考中专可惜了,还是上上高中吧,没准儿弄个状元。王老七上了高中后,学习也是尖子。他娘看着高兴,又因为是个老小,送饭的包袱,都往下滴答油。不知咋的,王老七被文曲星咬了后脑勺,落了个病根儿,平时在班里数一数二,一考试就紧张,能把一看成十,这下子就坏了,摸了几次大学尾巴,都无疾而终。老师说,算了吧,龙王爷要饭,没那个呼风唤雨的命。他娘抹了无数次眼泪,王老七扛着几包子书,退隐山林了。

王老七大哥看了,就说,坏事儿了,七儿连韭菜和麦子都分不清,愁死算了。

那年,王老七去沙盖子割小麦,望一望遍地起伏的穗子,脸皱成了黄花菜。他爹说,让你割麦子,不是绣花,你一棵棵的,等着发芽呢?王老七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了。从麦收开始,李村历史上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级农民,就这样落草了。

孩子大了,就是只家雀儿,早晚要单飞。王老七家里开始给他张罗房女人。二哥说,让他买酱油能拎回瓶子醋来,谁要?他爹听了这话,就直哼哼。不知谁介绍的,从莒县弄回一个女的来。王老七说,不行,太黑了,晚上找不着。他同学,一个考了南开大学的就劝,什么黑白的,关了灯,都一样。王老七咬了咬牙,就进了洞房。

俺那里的风俗,新娘子下轿伊始,要踩年糕,说是步步登高。点来点去,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正上初二,请了一天假,冒着雨,端了一次糕。等拜完了天地,发现确实有点黑,但比倒坐南衙的那个,还是白嫩了不少。四哥说,七儿够呛。果然,没几天,王老七就蔫头耷拉脑的,跟在老婆屁股后面,老婆摇头摆尾的。彦达就哈哈的,秀才遇到了兵,不服不中。

安了窝后,他爹就在联中谋了个差事,让王老七教生物。

几天工夫,王老七就是联中的优秀教师了,学生整天围着,李老师李老师的,王老七脸上一会儿槐花一会儿榆钱,别的老师腮帮子上就挂满了驴屎蛋子。一个叫扈培喜的老师说,王老七作风有问题。上级慌忙来查,教数学的扈培喜说,明明是水蚤(骚),他说是水蚤(枣),还什么单性。上级一跺脚,扈培喜,你娘双性行了吧。就走了。

大哥说,七儿这辈子就是吃猪屎的货,铁饭碗?铁屁!真就被他看了透心凉。王老七有一个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有一次,镇中学让我给王老七捎了封信,是市教育局的。我偷偷扯开一看,把信就撕了,至今没有告诉他。信里一顿红叉,也就是说,考试作弊,完蛋了。我就知道,王老七旧病发作,这辈子只能小葱拌豆腐了。那年,镇十四中学收不上来学生,一口把联中吞了,就王老七一块歪歪刺,被吐了出来。

如果王老七这样下去,人生也算功德圆满了。可他偏偏有个福祸无常的老婆,而他又偏偏是个见了娘儿们喊立正的货。娘儿们一整,王老七的一生,就浑身是漏洞,雨水滴滴答答了。

王老七的娘儿们姓赵,叫莲美。起名字前没洗手,这个据说也是高中杆子的,既不莲,也不美,天天拉拉个黑脸蛋子,看谁都像陈世美、庞太师,牙一咬咬的,要把谁铡了的架势。小时候,我借过他家一个录音机。到了晚上,王老七来了,东扯西拉的,屁股在凳子上磨了半天,长了痔疮一样,一会儿哼哼,一会儿嘿嘿,像是说单口相声。挠了半天头,走了。我说,王老七干吗?妈说,谁知道,梦游吧。不一会儿,八岁的闺女兰儿来了,俺妈说,来拿录音机,怕搁您家里少了半斤。我就笑,你爸呢?我妈说我爸没完成任务,一脚踹得哎哟哎哟的。我赶紧抱着送了去,王老七看见我时,正龇牙咧嘴。我说,拍武打片呢?王老七就嘿嘿,戴手铐的旅客。

话说,村东大路北有一片菜地,年轻人喜欢敞亮,陆陆续续盖起了房子,盖得的时候鞭炮噼里啪啦的,没人问。都住了好几年了,说是违建。大家一撺掇,就揭竿了。王老七在那儿也有份,跟着窜来窜去,当了个马后炮。那时候,王老七的三哥在部队当个巡山大王,他帮着捅捅咕咕的。不多日子,村里成了解放区。王老七就激动得烧大虾一样,三哥,这块儿大,算咱俩的。三哥说,也行,娘在里面住得憋屈,我出钱,盖个简易房。王老七大腿拍得紫不溜丢的,中中中。

家有老人是个宝。

自从娘搬来以后,他这个大家庭热闹了,聚个会喝个酒,晚上还唱唱歌,散仙一般快活。村里的老年人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你瞅瞅,你瞅瞅,王老七他娘过的啥日子。小泥鳅儿就说,啥日子,人家天天吃仙丹。仙丹没有,但各种鲜货一大堆。王老七他娘九十多了,还是跨世纪的小脚老太太,走起路来就念叨,真没深思活这么大。

有一阵子,王老七家的一坐下就哼哼。婆婆不明白,就说,他五婶子,肚子疼?王老七家的也不吱声,兀自在那运气,肚子一鼓鼓的。老锅盖儿说,五婶子练蛤蟆功,这是学欧阳锋啊。老锅盖儿他娘就说,还练神仙,这是屎壳郎往屎茅栏子跑,要找事(屎)儿。说这话时,作为二嫂的老锅盖儿他娘并没有意识到,一场战争悄悄逼近了这个家庭,挑事儿的,正是练岔了气儿的西毒。

二〇一一年,刚过了十五,晚上,王老七哥五个正在老娘那儿喝酒。王老七家的进来了,开口就骂王老七,操你妈的,活儿也不干,在这喝酒。一时间,用老锅盖儿他娘的话说,屎壳郎打喷嚏,满嘴是大粪。三哥当过兵,见王老七家的张口骂娘,王老七屁都不放,站起来就是一巴掌。这下捅了马蜂窝,王老七家的嗡嗡地闹开了,嘴里念念有词。大家听了半天才明白,王老七家的想赶婆婆走,自己在这里盖楼。

后来,这事儿还闹腾了一段,细节不便披露,暂且按下不表。

大家分析,是王老七演了个双簧,没想到演砸了,搞成了珍珠岛。自此以后,王老七家的就和妯娌们不说话了,几年不进婆婆门儿。

王老七的闺女兰儿,二十多了,谈了个对象。兰儿说,俺家人多,乌乌泱泱的。未来女婿一进家,连只蚂蚁都没有,就疑神疑鬼的。老家的规矩多,新人上门,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没人儿,说明过得臭。未来女婿端着茶,瞅瞅这儿,瞅瞅那儿,和王老七大眼瞪小眼。王老七急了,鸡,鸡,炖了一年多了,还不熟?王老七家的就冒汗,熟了熟了,鸡毛都熟了。端上来,两个人一人一个鸡腿。王老七说,你姐夫,吃,自己养的,没转过基因。说完,就往嘴里塞,咯的一声,王老七不动了,嘴里咬着半条腿,木乃伊一般,就眼珠子晃来晃去。未来女婿说,别装,酒得干了。喊了半天,王老七只是咯咯的。王老七家的过来上菜,下蛋呢,叫唤啥,不嫌丢人。仔细一看,才知道,被骨头卡住了,急忙让赢利儿开了手扶拖拉机,扑扑腾腾地奔了县城。

这些细节,还是王老七的儿子赢利儿说的。赢利儿当时负责倒酒,忙活了半天,活该,那鸡腿给我就没事儿了。

说活该的大有人在。

小沈阳儿他娘知道了,也骂,怎么不卡死,闺女婿来了,炒了鸡,他娘九十多了,连块骨头不给吃。王老七被鸡骨头卡了后,想起未来女婿还要上门,就脊梁骨发凉,连忙去几个哥哥家说项。过了一年,把闺女热热闹闹地送人了。今年年初,王老七的娘走了。之前,王老七已经成功地把他娘撵走了,自己盖起了两层楼。大哥说,咱娘得搬走,不的话,光气就气死了。哥几个唉唉的。

那天,看着王老七趴在他娘的灵前,呜呜地哭,眼蛋子却转来转去。我就想,这个村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不知又打什么鬼主意。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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