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赏鲜】陆梅:无尽夏
陆 梅
人民文学 2018年6期
这个小说,献给我的爷爷和永远的女孩们。时间循环往复,过去不会真正离去,他们在生命的某个段落有了呼应。这,就是时间里的命运。是为题记。
一个告别礼
十一岁的老圣恩跟着妈妈去海边度暑假。
妈妈是“坐家”——“坐在家里写字的家伙”,老圣恩向来这么认为。
妈妈拖了两个大箱子走不动路。她已经跟着老圣恩爸爸找了无数家岛上的客栈、旅店,一律爆满。要么总有这里那里的毛病。现在,妈妈气喘吁吁不想再挪动一步。老圣恩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她蹲在地上不想起来。
蝉声喧天,阳光晃眼。岛上那么多的浓绿大树,这会儿竟都休眠了般,凝滞不动。天真热啊!老圣恩慢慢缓过劲来,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座大花园,门墙上印着几个手写小字:花园街157号。
“妈妈,我给你找了家好旅店!”老圣恩兴奋地跳起来。
妈妈紧随老圣恩探进门,“这花园,也太荒寂了吧?”说归说,妈妈已跨进院门。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浩大的院子,这里那里爬满了藤萝,一些灌木和大树。那些树,像是长了千年万年的样子,枝丫斜逸,满身苔绿。明明浓荫蔽日,可怎么觉着荒寂?妈妈心里一紧,脚步收敛。老圣恩信手一指,妈妈看到一把盘根错节的树根椅子,抵靠在半边石墙上。石头缝里的蕨类植物探进树根椅背,像极了一只只小手在跟老树根捉迷藏。
“妈妈,我觉得这把椅子有眼睛!”老圣恩这一叫,妈妈更觉庭院静得诡异。
要不要住这?妈妈举棋不定。爸爸不置可否。老圣恩却认定了这家:“你看,这么大的院子!你不是要写作吗?花园街!想想吧,它会给你灵感!”老圣恩拉着妈妈手,连拉带拽。
这么着,一家三口住进了深阔的莫家花园。
莫家花园成了老圣恩和妈妈一个月的家。
老圣恩爸爸只有三天假期,三天后转道去K城有个出差。老圣恩爸爸为几家大公司做投融资顾问,忙的时候总不在家。三天里,他领着老圣恩在岛上东游西逛,吃遍了大街小巷的美食和各种海鲜。老圣恩对接下来的暑假生活称心如意,想想都令人神往!她将和妈妈一起在这个快乐岛上度过一个漫长假期!那是她长这么大——十一岁也够长了——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情!快乐来得太突然了,头发短得像刺猬的老圣恩小脸通红,眼睛里闪着光,不到两天就把这个小岛给摸熟了。她跟着爸爸穿街走巷,在海滩边游了泳,渡船去对面岛礁看炮台,又挤在人堆里痛快吃喝。
“妈妈,等爸爸走了,我来做你的向导!”老圣恩提着一袋山竹莲雾拍着门进来,啪地将水果蹾桌上,浑身水淋淋,像是刚从池子里捞起的八爪鱼,“啊——热死了!我要冲个凉水澡!”
这是来岛上的第三天。妈妈只在傍晚的时候跟着他俩一起外出散步吃饭,白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煞有介事捣鼓电脑。写字台上已一字儿排开:笔记本电脑,手边一列案头书,一个小巧天青汝窑瓷壶,配一只白釉樱花茶碗用来泡高山茶,还有只大一号粉青花瓣茶杯用来喝咖啡,这是她每日形影相伴的“法器”——据说作家们都有各自的独门秘籍,为了给写作助添灵感,营造一个绝好氛围,都程度不一地染上了写作怪癖,比如写悬疑小说的那个美国作家斯蒂芬·金,桌上一定要放一个七层的“魔法盒子”,一层放橡皮,一层放剪刀,接下来可能是双面胶、涂改液、美工刀,最后一层一定是巧克力。如果这个盒子里缺了哪样他就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写作。
老圣恩妈妈也有怪癖,每天打开电脑开始写作前,一定要先把自己服侍得好好的,有好茶伺候,有可心的茶食,房间要绝对安静,坐累了起身最好能望得见碧绿植物……非要心情平顺了才能进入状态,这样东磨西蹭,半天眨眼就没啦,可她还没写一行字。老圣恩最看不惯妈妈磨磨蹭蹭的样子,“你那个慢啊,蜗牛都替你急!人家一年写几本书,你呢,几年才写一本!”抱怨归抱怨,老圣恩开导妈妈,“你要像那个夏壳壳叔叔学习,一年开写几个系列,哪个有灵感了写哪个……啊,那个什么,《哈利·波特》你就不要学了,你也不是那风格……”老圣恩一脸的坏笑,很以挖苦为乐事。妈妈好脾气地一应配合,只管哈哈笑点头。
这会儿,妈妈像模像样开启了一个小说的开头,她敲下一行字:
“当你可以清醒地看待自己生命的时候,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流逝……”
她盯着这个开头凝视了半天——只就是一个开头而已,对接下来要写什么、可能会发生些什么样的故事,她一概没谱。人家是先有结尾,胸有成竹了再写,她呢,反着来。
这个暑假,老圣恩小学毕业了。小升初也没大动干戈去托关系找好学校,老圣恩顺顺当当考在了离家百米远、和小学同一条街斜对面的枫杨树初级中学。
两个月的假期怎么过?妈妈想给老圣恩一个童年的告别礼——十一岁,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身体在发育,心智却还停留在童年期。妈妈摸不准老圣恩究竟是不是长大了——像那些相伴相走在小区门口和大街上的青葱女孩那样,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一色儿白衬衫、蓝裤子和红领巾,身形已经拔高,真像一棵棵列队而长的小白杨啊……可,身形难道不是一个障眼法吗?抑或,老圣恩根本还不想长大?
妈妈想起老圣恩寒假前过十一岁生日时突如其来的那场大病,反反复复地感冒、咳嗽和哮喘,折腾了近一个月。那也是一种身体的暗示吗?企图停留在童年期的混沌意识和不管不顾往前走的身体的一种撕裂般的抗争,那会是怎样的黑暗边缘的较量和跋涉?
成长真是一个谜。妈妈写过那么多成长中的孩子,男孩女孩,生活中实有和活在虚构世界里的一张张脸孔,他们是那样生动可感,而眼下,真就有这样一个女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来荡去、朝夕相处,你却看不清摸不透。想到这些,妈妈决计做出一个与往年不一样的暑假安排:去一个地方,住下来,就像真正的度假那样。妈妈跟爸爸商议,爸爸欣然同意。爸爸有自己的打算,去哪儿都可以,他倒是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把家里厨房和卫生间给整修下。这个想法早就有,就是找不到合适时间,这下好,利用老圣恩小学毕业的这个暑假,三个人各美其美!
莫家花园
老圣恩对来檀岛度假欢呼雀跃。兴奋之余,心里纳闷怎么形势大逆转,妈妈突然不提补习英语的事了?整个小学阶段,老圣恩是班级里唯一一个不上任何补习班的孩子。很多个寒暑假,她优哉游哉,看书,发呆,写几个大字,偷玩半日电脑,学滑板,周末跟着爸爸妈妈暴走……她成绩中等偏上,英语却不太稳定。妈妈想好好利用这个暑假给老圣恩报一个英语班,老圣恩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天底下的小孩都不愿意补课,可是天底下的小孩都不得不双休日和寒暑假坐在形形色色的教室里,听形形色色的老师讲课,大人们美其名曰:赢在起跑线。老圣恩爸爸有一天脱口道:什么赢在起跑线?人生应当赢在每一个转折点!
转折点?好吧——眼下,此刻,正是一个转折点。
出发前当晚整理行装时,老圣恩主动把才买来的六年级英语分层练习册塞进行李箱。妈妈瞧见,心照不宣。
这天抵近傍晚时分,爸爸建议就在莫家花园用晚餐。连着三天,老圣恩一家的晚饭都在外面吃。他们三个以散步的名义兜兜转转,走累了就选一家坐下把晚饭给解决了。
莫家花园只负责住客的一日三餐,不接待临时散客。当然如果住客想在外面吃,管家也随意。对长住旅客,他们还提供点餐服务,可以自己买来食材请厨师加工和烹饪,倘若你想亲自露一手厨师也乐得袖手。
莫家花园的厨师,既是厨师,还是管家和花匠。整座花园只有三个人,莫厨师外,一个是负责整理和清扫房间的周姨,她第一天敲老圣恩妈妈房门时这么自我介绍,中等身材,皮肤深麦黑,一头浓发盘在脑后束成一个髻,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年纪,干练爽利;还有一个是管家的孙女莫莉,安静得像个影子,白天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比老圣恩小一岁。也就是说,偌大的莫家花园,真正干活的就俩人。虽然三层楼的老房子有很多个空房间,但是这三天来,就老圣恩一家住在二楼。按说眼下是旅游度假的旺季,岛上很多旅店和客栈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被抢订一空,偏偏莫家花园空着房却不见旅客入住……
这是一幢有年头的三层红砖老洋房,墙面斑驳暗沉,墙缝里野草疯长,外面看陈旧沧桑,不像岛上其他老房子外立面都被整饬得光鲜簇新,刷成醒目的蓝、白和杏黄,很能吸引熙来攘往的游客多看一眼。莫家花园的落魄还包括偌大庭院基本是草木原生态,一些攀援植物如凌霄绿萝和蓟草绣球等灌木任其长,都把原有的小径给蚕食淹没了,老圣恩妈妈电脑前坐累了想下楼去走走,脚都不敢往小径的深处踩,怕那看不见的深处有蛇出没……
妈妈照菜单上点了三个菜:清炒虾酱空心菜、海蛎煎蛋和鱼丸汤。老圣恩要求点一个冰椰子,又替爸爸要了一瓶常温啤酒,三个人等菜上桌的间隙小声说着话。餐厅里没其他人,莫管家到厨房准备去了,一只虎斑猫悄无声息地走着猫步,倏尔不见,倏尔又施施然走来,温顺地盘旋在他们脚下。
妈妈打量这个房间。一张白桦木长条餐桌居中,可坐八九人,原木色台面整洁簇新,桌上不置一物,醒目的是中间放着一瓶绣球花,惊心动魄的蓝,好大一捧!兀自盛放,妈妈盯着花发愣。两边沿墙和靠窗位置安放着几张小餐台,铺着远山绿的花树桌布,老圣恩一家就围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妈妈正对窗外花园一角,几株日本大叶伞油亮郁绿,枝叶舒展着,像是手碰着肩排成斜队列的芭蕾舞美少女,亭亭玉立。往更深处看,是一树一树浓浓淡淡的剪影。天慢慢暗下来了。
受用幽窗一绿,妈妈很安然地享受着这一刻和家人在一起的宁和静。小口啜着茶,猛然间抬头,一个影子在枝叶间一闪。
饭菜很可口。空心菜鲜香入味,海蛎煎蛋也鲜嫩无比,雪白鱼丸挤挤挨挨浮在汤碗里,夹住,咬一口,真鲜啊!汁水饱满,软嫩弹性。米饭也好吃,粒粒莹白如玉,清香扑面。这三天来,老圣恩妈妈第一次强烈感受到内心的抚慰和生活的踏实感。三个菜的量也刚刚好,保管吃饱又不浪费。
这个莫厨师可有一手。妈妈将这感受说给爸爸听,爸爸赞许道:“以后干脆少在外面吃,这个季节岛上游客多,不如这里的干净家常又好环境……”老圣恩抱着个大椰子,椰汁喝完了,她正卖力地捣鼓里面的椰肉,雪白椰肉一勺一勺成了她的餐后甜点,就跟阿里巴巴的淘宝洞似的,总也挖不完。
“这个厨师烧菜有一手,不过人好像有点怪怪的……”妈妈小声咕哝。莫厨师把饭菜端上桌后就再没露过面。妈妈三天来只见过他两回,清瘦黧黑的长宽脸型,头发短得贴着头皮,寡言漠然,似乎有心要屏蔽与外界的沟通,能不说话就绝不多言一句,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年纪,说七十也差不离——这个年岁的人身形还保持着不见发福,他就不会再老下去,妈妈觉得人到晚境尚能把自己收拾得如此干净体面,真是岁月的造化,或许时间也会对他宽容些。
爸爸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沉吟道:“他不像个生意人,我们入住时他先问住几天,我说十天、半月、一个月不准,他擅自做主说那就先住半个月,我给你们打七折,先不用交钱,住宿、吃饭可先挂账……”
“啊?还有这样做生意的……”妈妈也表示费解。登记入住那天,她和老圣恩趴在行李箱上累得都不想再挪动一步,只觉能有一个洗澡和躺下的地方就万事大吉。
“明天一早我搭轮渡去机场,老圣恩——”爸爸喝完杯中酒冲老圣恩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妈妈,吃饭别偷懒!还有,玩归玩,不要忘了看书和写作业……”
老圣恩还在捣鼓那个大椰子连连点头。
“对了,你可以找莫管家的孙女一起玩!”爸爸转向妈妈道,“这个莫管家好像对他的孙女很宠呢,还特地跟我说让他孙女莫莉带着老圣恩玩……”
“可我还没见过她呢!”老圣恩咬住勺子一脸茫然。这三天来,她天天跟着爸爸在岛上转,回莫家花园就直奔房间冲澡,看电视,玩手机,吃水果,呼呼大睡,真真过的神仙日子。
“我倒是见过她,不过她看到我在看她,就一溜烟没影儿了……”妈妈想起她在二楼阳台俯瞰打量时的情景,“这个小女孩好像很戒备陌生人闯入她的领地……”
“才不呢,她是在观察你!”老圣恩嬉笑着挤眉弄眼。
莫莉独白
对,我就是莫莉。从我记事起我就在檀岛了,我管它叫火奴鲁鲁,我的一只猫也叫火奴鲁鲁。爷爷说火奴鲁鲁可在太平洋,远着呢,是美国夏威夷州的首府……管他!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还叫它爱斯基摩岛呢,爱斯基摩人吃生肉,坐狗拉雪橇,住雪屋,捕鲸鱼和海豹,听起来似乎很带劲!可是……听说爱斯基摩人如今也有汽车和手机了,还住楼房,吃烹饪的食物,和城里人没啥两样,可那还叫爱斯基摩人吗?真叫人伤心。
我讨厌檀岛,它就像一个吞吃金钱的怪兽,偏偏还有那么多人奔着它来,把这里当成度假胜地。这个怪兽岛如今一年四季都塞满了游客,他们自以为是有钱的文明人,到岛上来大肆吃喝,一副见过世面的不以为然。一到假日,我都出不了门,每条巷弄里都挤满人,烧烤的烟味呛得辣眼睛堵喉咙,地上那个脏啊,简直惨不忍睹!
我很怀念小时候的檀岛。那时候的火奴鲁鲁多清爽多干净啊,空气里尽是海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还有茉莉花、栀子花、鸡蛋花、香橙花……一切植物的清香!我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猛吸一口气,哇,莫名的安心和舒畅的感觉,觉得再怎样孤单也还是可以活下去……
是的,在火奴鲁鲁,除了爷爷我没其他亲人——兴许可以算上我的那只灰狸猫,她是猫族里的“绝世美女”。绿眼,长脸,秀鼻,嘴巴小巧,灰狸背白腹,极爱理毛,天生一副美女相,我超喜欢她,可她已经死了。我给她建了一个猫冢,就在老树根边上。她最爱趴在树椅子上打盹,多半是假寐,一有风吹草动,她那灵巧的耳朵就向日葵般张开。她喜欢捉蝴蝶、蜻蜓、金龟子、蟾蜍、蜥蜴……还有云雀,什么样好看的昆虫飞鸟她都捉到过,有一回她还捉到一只笑脸蜘蛛,体型小巧,腹部呈球形,黄绿色,一张笑脸正冲我笑呢!我在《虫世界图谱》里看过。我跟爷爷说起,爷爷还不信,说这种笑脸蜘蛛只在夏威夷群岛有——又是夏威夷!爷爷似乎有“夏威夷”情结。不过那天他跟我说他曾经遇到过一只穿山甲,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在我们花园里。“怎么可能呢!穿山甲可是生活在森林里!”哈,我也不信!跟我说丛林、动物什么的我最熟悉了,我常看的纪录片前三:《动物世界》《人与自然》《丛林探险》,我的书架上多的是动植物故事书和科普图册,很多书我都翻烂了。
我知道穿山甲是地栖性哺乳动物,别看它身上的甲片像古代铜钱那样坚硬无比,它可从来不惹是生非,也不具有进攻性,那些甲片用来保护它自己。当有危险时,穿山甲就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别的动物可休想吃到它。穿山甲吃什么呢?告诉你,它吃蚂蚁。穿山甲捕食蚂蚁的本领可厉害!那些甲片这时派上大用场,穿山甲先用两个前爪迅速挖掘泥土,掘到一定的量,就用身上的甲片抵住泥土,身体向后推,就像倒着开的推土机一样,三下两下就把泥土推出了洞外。一只成年穿山甲,一年能吃七百万只蚂蚁。纳尼?七百万只!我对数字没概念,你们自己去想吧!
我问爷爷:真的在我们花园里遇到过一只穿山甲?爷爷若有所思,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爷爷叹息着望向远处,像是勾起了遥远的回忆,轻声说道,“穿山甲是很孤独的生灵,总是独自藏匿在黑暗的洞穴里,小心翼翼躲避着人类,性情温和,它有那么坚固的铠甲,却从来不去用来伤害无辜……”
爷爷想起什么的时候就会打住话头反身回自己房间,把我一个人丢在门外。我去敲门,他就说要工作啦,别来打搅他。总是这样,刚还好好地说着话,突然想起什么就陷入沉默。爷爷似乎患有失忆恐惧症。——这是我给他的定义,顾名思义就是害怕脑袋里的记忆有一天突然蒸发,再也想不起来,于是爷爷一陷入回忆就不知所措,既怕那些回忆勾起他不愿触碰的旧疮疤,又担心那些旧疮疤搅扰了他对往事的沉溺……呃,这是我一个旁观者的推想,看他心思沉沉的样子,我真想鼓足勇气拍拍他,直截了当告诉他,跟我说说吧,我可不是小孩子啦……
我没见过爸妈,据说我出生的那年,爸爸妈妈死于一场车祸。我有一张他俩的合影,背景是德国的一片黑森林和湛蓝山脉,他们是在慕尼黑读大学时认识的,然后相爱,有了我……我能知道的就这些。
别来同情我,把你的眼泪收回去,也别说这是个不幸,我烦透了这老一套的说辞。我没觉得这有啥好同情的。我和爷爷生活得挺好,起码眼下衣食无忧。照片里的爸爸妈妈都很年轻很青春,笑得跟他们身后的天空一样明媚,他们明明看上去还像个孩子……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还在德国优哉游哉读书呢!迟早我也会去的,就读慕尼黑大学,到那一天,我就会在校园里和他们撞个满怀,或者,擦肩而过,怎样都行。重要的是,我们都能从人群里快速认出对方。这就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说到底,我对死亡没概念,我也不认为爸爸妈妈已经死了,都还没见过呢——一个还不曾认识的人怎么会死呢?
这些话,我只跟自己说,我也不跟爷爷说,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十年前,他还快乐地在世界各地游走呢,他是个昆虫摄影师,总在野外晃荡。可是,因为一个“变故”,他只好停止晃荡,把自己安顿下来。我们这个房子一直没怎么整修过,可真够老旧的!有时候我都能听到房间的角角落落发出的各种声音。爷爷不让我去地下室,他把地下室的门给挂了锁。因为潮湿,几根暗金大柱子长满斑纹,如今爬山虎和绿萝把大柱子给覆盖了,我常看到壁虎趴在宽叶后面睡大觉,壁虎白天视力差,晚上满血复活出来觅食,它吃蟑螂、蜻蜓、蟋蟀、飞蛾,还吃小鸟呢,一到深夜就发出嘀嗒嘀嗒、咯咯咯咯,或是唧唧唧唧的声音。我以前住一楼,和爷爷的卧室相连。现在我搬到了二楼,是我跟爷爷央求的。二楼三楼如今都被爷爷改造成了客房。我住二楼的最西头。三楼上面还有一个圆柱形塔楼,爷爷也不许我上去。
我从小就没有朋友,除了二年级时转走的混血儿女孩安妮。没有人喜欢严肃、冰冷的孩子。拍照片时我从来不会笑。爷爷也总是不苟言笑,我像爷爷。我俩越长越像了。爷爷黑瘦,我也胖不起来,爷爷喜欢和虫类打交道,我也随爷爷。对了,爷爷那天说到穿山甲,爷爷就像穿山甲,生活在他自己的洞穴里,爷爷说的根本就是他自己。那么我像什么?总不会是笑脸蜘蛛,火奴鲁鲁也不是,她可是绝世美女……
[责任编辑 马天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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