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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赏读】李云小说:盛夏

李云 人民文学 2019-04-05
盛 夏

李 云

人民文学 2018年1期


孩子坐在红色塑料盆里洗澡,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花。水花从盆子里溅出来,落在四周,形成一个有毛边的圆。天太热了,孩子的母亲有意让他在澡盆里多玩会儿水。水在澡盆里晃荡着,像一条迷你的小河,一波一波的水只朝脚板心、小腿肚子、屁股蛋蛋扑来,像母亲的小嘴,一个个亲过来。

孩子四岁左右,脖子后面拖一条细小的辫儿。几个月前,他跟父母,还有一个宛如豆芽儿一般的小姐姐,租住在郊区一户人家的一间车库里。车库很小,不透风,虽然被母亲收拾得整洁,但仍显得逼仄,梅雨天留下的霉味还有一息尚存。厨房违章搭建在车库门口的右手边,母亲正在里面忙碌,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传来。

炎热是一把撒出去的光芒,明晃晃地扎人。在跳进澡盆洗澡前,孩子的身上全是污垢,汗水混合着水泥灰抹在身上。母亲将他丢进澡盆时埋怨道:看就像你爸在车间忙了一天,满身脏!孩子的爸爸在工厂上班,每天穿回来的蓝色工作服都有一层油渍。但他很快乐,吃饭时总要说:好好上班,俩孩子呢,多赚钱。买房,买车,给小姐姐缴学费,给小宝买好吃的。孩子的屁股一坐进澡盆,就开腔跟母亲要冰橙汁喝。母亲浇一把水在他身上,转身给了小姐姐十块钱,让小姐姐去小店买。

正值暑假。小弟弟白天是由小姐姐带的。小姐姐不是很喜欢这个弟弟,但也不是很不喜欢,偶尔她也会捏着他的鼻子逗他玩,被他无邪的顽劣感染。可又会突然讨厌他,比如现在,他说要喝饮料,母亲就掏钱去买。并且每次给的钱从来都是计算好的,不会多给一分。今天母亲在钱包里掏了半天,没有掏到零钱,就摸了张十元的票子给小姐姐。小姐姐放下书本朝小店跑去,瘦小的身子很快又从小店回来,双手稳稳地怀抱着一瓶橙汁。当橙汁连同两块零钱一起交给母亲时,小姐姐舌尖一滑,舌尖上涌出一股奶油的香甜来。这是小店冰柜里雪糕的诱惑。但母亲不知情,将零钱塞进裤兜里,对着她一脸的馋相挥了挥手:今天怎么带弟弟的,让他哭成这样?

小姐姐转身坐回凳子,小小的身子像个小影儿落下,脸色落寞。整个暑假,自己都像个“小妈妈”,给他弄水喝,炒饭吃。面对他无限美好的食欲,有些想不通。自从弟弟出生后,她就吃得少,吃饭前也习惯看下母亲的脸色。吃完便将头埋在作业堆里。只要吃,弟弟才不会过来捣乱,撕她的作业本乱发脾气。小姐姐得以放松,从作业本下抽出童话书来读。这是老师悄悄给她看的,有图有故事,令人爱不释手。她几次盯着白雪公主的裙子,痴痴地,坐在电风扇前面的身影,像一枚古老的钟,一动不动。

偶尔,她会瞟几眼小弟弟,看他含着一嘴巴的饭跪在凉席上推小汽车玩。这个虎头虎脑的家伙,不闹的时候,也挺可爱的。推了几圈小汽车,肚子也吃得滚圆,甚觉车库压抑,凉席太小,自个儿跑出去玩了。小姐姐喊他,他却故意不应,只好随他去。小姐姐便自顾看《白雪公主》,想在母亲回来之前看完。

大热天的,外面到处是热浪,没什么好玩的,小弟弟有点后悔出来。但又不喜欢待车库里,那小盒子太不好玩!于是就蹲在车库门口东看西瞅。一辆汽车驶过,抱着游泳圈的孩子兴高采烈的脸庞从车窗里一晃。这个孩子常坐在车里进出,小弟弟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小弟弟。小弟弟转身叫声姐姐,小姐姐懒得理会。他的嘴巴噘了起来,小脸晒得通红,一把扯断门口的狗尾巴草,绕在指尖玩。待狗尾巴草被绕成一个游泳圈,他爬起来跑进车库,将圈圈丢在姐姐的童话书上,仰着脖子要姐姐带他去游泳。

他的要求吓坏了小姐姐,赶紧拉他坐下。父母每天出门都要关照看好小弟弟,这大夏天的,不准朝小河跑,还要当心门口的车子……小姐姐一把将狗尾巴草圈圈丢进垃圾桶,让弟弟睡觉去。弟弟不听,哭着要游泳圈。小姐姐不耐烦地将童话书合上,责怪他“就知道哭”!当然她也哄不住他,越哄他哭得越厉害,没有办法了,小姐姐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哭,看到他将脸上哭花、哭累,一头栽倒在凉席上睡着。可当她去盖毯子时,顽劣的人儿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跑出去了。

天啊,太热了,整个世界只有太阳,这个地方也没有小鸡小狗小猫陪着玩,整个世界死气沉沉的、空荡荡的,不好玩。几只蚂蚁自干燥的水泥地面的裂缝里溜出来,大摇大摆地朝厨房爬去。小弟弟有了尿意,就掏出小鸡鸡对准蚂蚁尿。尿水像毛笔在地上画着圈圈,将蚂蚁冲得四处打滚。

尿液是滚烫的,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被点燃,沸腾了。蚂蚁的尸首被烧焦,又晒干,化成青烟消失。水泥地面上又恢复出一片干燥的白。小弟弟又哭了,哪里都不好玩,小姐姐不理人,面前的白色空洞又恐怖,无趣极了,便受惊般地放开喉咙大肆地哭着。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小拳头,口水丝儿在口腔里连成几条线。母亲下班回来,一听见哭声,就立即丢下电瓶车将他搂进怀里,抱进车库。当她看见小姐姐正端坐在椅子上看书,气不打一处来,严厉地剜了一眼,意思是你个没良心的怎么带的?你要热坏他吗?小弟弟人来疯,一到母亲怀里哭得更疯,哭得母亲的心都碎了一地。只见她摸着他身上的汗,吩咐小姐姐:还不快去帮弟弟弄洗澡水!

小弟弟一看见澡盆里的水,不哭了,胳膊打开,双腿蹬起,只想赶紧去澡盆里玩水。洗得正欢时,他的父亲骑着电瓶车回来了。这个穿蓝色工作服的胖男人,全身上下洋溢的都是一种温和的老好人腔调。他不算过分肥胖,应该自小就是那种可爱的小胖子,挺憨实的。他非常勤快,一回家就立即投入到家务中,扫地,收衣服,烧水。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其温柔,好比切菜只看到胳膊动,却没有多大声响传出来。他先将手伸进澡盆里摸了下水温,又去摸了下小弟弟水滴滴的脑袋,再撩了一把水淋到他的后背上。小弟弟也乐呵呵地浇了把水抹在他胳膊上……

晚风习习,霞光流金,孩子笑得咯咯的,全身流满清凉的水。

抬眼、起身,胖男人看见小姐姐正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自己。她的眼睛大而亮,但过于沉寂,像茅草覆盖下的水潭。亮着,但又黯淡。这样的眼神胖男人一遇见,心就咯噔一下,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好像有天晚上,他跟妻子偷偷摸摸亲热时,似乎在黑暗里又撞见了这样的眼睛,便悄悄关照妻子,对女儿多上点心,这孩子早熟,不快乐。妻子潮红着脸,喘息阵阵,连连应知道了。但她总是做不到减少对于小弟弟的宠爱。她说姐姐么总归是大,让着点应该啊。你看我们那时候……胖男人说:现在不一样,不能拿那个时候比。

胖男人走到小姐姐身边,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但立马又无奈地指着身上工作服上的油渍,将手掌落在她的头顶上抚摸着。手刚落上去,妻子叫他干活的声音传来。他怕母亲!小姐姐鄙夷地扭过脑袋,甩掉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顿时落空,凉意阵阵。妻子的声音又传来:你来洗菜,我要给小弟弟擦身子穿衣服。再洗,要受凉了。

父亲歉疚地朝小姐姐笑道:隔天,阿爸带你去泳池游泳怎样?我们买游泳圈去。女孩子也要学游泳哦。听说健身房的泳池特别大,比你读书的操场还要大。父亲的双手打开来,在小姐姐的头顶做了一个很宽广的手势。

待父亲一走,小姐姐赶紧将童话书藏进书包里,再将双腿曲起,两只脚踩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环抱着小腿,眼睛亮亮地看着前方,似乎真的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泳池,碧波荡漾。耳畔,父亲在厨房里跟母亲说:今年真热啊。真想带孩子去河里游泳,像我们那个时候,都不用教。母亲说:你不要多想,现在的河还能洗澡吗?父亲附和:是啊是啊,水都脏了。母亲说:也不安全。你不要没事找事。父亲连连应是。

一道黑影自门口罩下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直直地站在车库门口。他盯着欢快坐在澡盆里玩水的小弟弟发了会儿愣,又看了眼小姐姐,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迎面撞见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女人。匆忙一对视,男人假装看一眼松了的鞋带,丢下几个玉米棒子走了。他的步履慌乱,充满迟疑,又有迅速逃离的意思。他似乎有点怕母亲——小姐姐对着男人的背影笑了,很惊讶,这个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很冷,很阴,充满讥讽。她一直目送着男人回到家。

戴眼镜的男人是王老师,住车库对门的大房子里。都叫他王老师。王老师貌似不大喜欢跟人说话,别人叫他他多半只是礼貌地应一声,并无他话。他早出晚归,教书回来就赶紧下地。他有一个开满鲜花的院子。每天黄昏他在院子里浇花,小姐姐痴幽幽地盯着,眼前的画面是:他是爸爸,他浇花,自己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跟在他身边,也许他会给自己一个小巧的洒水壶,也许他会给自己拍照,也许他会给自己一朵花别在马尾辫上……

浇好花,王老师会在院子里甩一下头发,小姐姐赶紧将头低下,将手伸进书包,摸到童话书,摸了又摸,又将手缩回来。眼前,母亲拎着玉米棒正朝王老师家瞅着。

王老师五十出头,是个名副其实扛着锄头的教书先生。那个年代出了一大批这样的老师,他们住在农村,娶了村里的姑娘为妻。妻子文化水平不高,长相一般,也许遇见一个性格不好的,还会撒泼,与邻居弄出些是非恩怨来。但王老师自认为运气不错,妻子虽然不及学校的女老师懂得多,但耐看,看着踏实摸着舒服。这些年,他的生活过得很简单,教书,回家下地种菜,偶尔跟同事出去喝个小酒,再将院子里种满鲜花。除此,他还有一手好厨艺。但凡他做的饭菜,女儿女婿明显吃得多些。

此时,他的身上全都汗湿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部分汗是紧张出来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大胆地停留在车库门口,会朝车库内探望。他确定当时没有多想,只是看到孩子在澡盆里洗澡的样子很快乐。快乐多好啊。然后就看到小姐姐发呆的样子,以及那道横切了车库空间的大花帘子。他没有想到女人不是从帘子里出来,而是从厨房迎面出来,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便丢下几个玉米棒子匆匆离开。

厨房里的台板上放着几只篮子,里面有洗好的一条鱼,还有半斤河虾,蔬菜么在他手上,还得洗。也许是汗水流进眼睛不舒服,王老师今天不想做饭,他想先去洗个澡,把身上搞干净再说。不搞干净,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条开膛破肚的鱼,只能直挺挺地躺着。

房子是九十年代后期建造的,格局比较老式。卫生间只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燥热无比。王老师看看垂头丧气的莲蓬头,突然想去河里畅畅快快洗一个澡。一想到河水,汗流得更热烈,好像身体里有大量的水要汩汩流出来。

当他从卫生间出来,又将刚拉上的房间窗帘拉开。便看见孩子的母亲,正拎着玉米棒子,在家门口张望着。围墙院门是镂空的不锈钢材质,人走到外面是可以直接看到院内。她朝里瞅了瞅,弯下身子,将玉米棒子靠在移门边,转身回去了。

——这个不识好人心的女人!一把将窗帘拉上,王老师下楼来。当他站在门口,又觉得不应该鲁莽行事,迅速地朝车库门口瞅了瞅,没有看见女人,这才麻利地将玉米棒子拎在手上。然后站在院子里,盯着自己种植的一些花卉发愣。黑夜前的黄昏,天气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了。晚霞像被割破的心脏,血丝儿一点点地渗透着,滴落着。倒是晚霞中的树影,愈发幽暗和深沉。

小姐姐豆芽儿一般的身躯,站在一棵树下,成了晚霞中的一个小暗影。王老师摸摸裤子口袋,没有摸到手机,他想将这幅景拍下来。“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嘀嘀咕咕念叨中,王老师纳闷地看着小女孩的小手一次次抬起来朝脸上抹,在迷人的晚霞里做这些动作,就像在看一出皮影戏。

她呵,在偷偷地哭。

小姐姐站的地方有一堵围墙,围墙边还有一线裸地。勤快的农妇早已见缝插针种满了瓜果蔬菜。虽然是新农村,农民对土地的认识和占用的天性依然存在。他们暗地里争夺着,这一段莫名成了他家的菜地,被种上扁豆和青菜;那一截成了他们家的瓜棚,黄色的丝瓜花颤巍巍地顺着电线杆、围墙边盛开着。小姐姐来这里,是为了看那株从风中吹来的凤仙花。花恰好又开出了几朵,好似专门为她开的。它们在安慰她,逗她笑。小姐姐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怕花开光了不开了,不知道没有了花开,以后谁来陪自己笑。

小姐姐便生起拥有一盆花放在床头的心思来。这个想法一跳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人迅速地转身,冲到母亲面前央求:我想种棵花!

我想种棵花——

披了一身晚霞回到车库里的小姐姐,并没有令车库美化起来。鼓起的勇气也跟扎破的气球一样泄气了。幽暗的车库反倒更幽暗。她伸手摁下开关,灯管亮了,但白光刺眼,母亲立即阻止道:关掉,关掉,你要蚊子都进来啊!因为怕蚊蝇进来朝电灯泡飞,家里在不关车库门时一般都只借用路灯照亮。小姐姐只好又将灯火关闭,站在母亲面前等回复,并用心暗暗计算着,如果母亲给五块钱,或者给两块钱,自己都可以存着去买一小盆小花。可母亲正在给弟弟的脖子上擦痱子粉,弟弟不肯配合,哭闹不停。他的哭声淹没了自己的祈求,小姐姐鼓足勇气再次说出口时,却明显更加低声细语,好似只有两片嘴唇翕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当她含着眼泪再次冲出车库时,晚霞消失,夜幕降临。她的母亲,紧跟着抱着小弟弟也出来了,她也感觉到天黑了:天黑了啊,吃饭了。今天,她做了焖鸡脚和丝瓜蛋汤,还有一碗红烧肉。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好像水龙头忘了关。女人又赶紧站起来,朝厨房走去。但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对面院子里闪烁在黑夜里的一道白光刺中。这是一道人体的白光,王老师仅穿一条三角裤站在院子里,用浇花的水管冲洗着身体。哗啦啦的流水声,从身体上流下来,仿佛流下一束束火焰。火焰硬是让这密不透风的、热浪浓烈到成团成块的黑夜撕开一道口子。女人赶紧收回眼神朝饭桌边走,纳闷地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这人怎么突然在外面洗澡啊!回想着他刚才好像正将手伸进裤衩里洗屁股,一阵脸红,暗暗后悔不该将玉米棒子还过去——怎么说这都是人家的心意么。

王老师现在一个人占据着大房间。孙子和妻子住另一间。妻子搬走的那天晚上,他有点激动,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深呼吸了一口。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直都在渴望妻子搬出去。虽然也没有坏心思要做,这种一个人住的想法的确真实存在。倒好茶,锁好门,他舒服地躺在床上看书或刷手机。刚躺下,就听到吱嘎一声响起,看手机时间,该是女人去厨房洗澡的时间到了。一大家人住在车库里,女人都是最后一个洗澡的。待大家睡了,她才能端着澡盆去厨房洗。厨房又小又热,她进去先将灯拉灭,再将窗户隙开一条小缝散热,也许是为了进点夜风,再转身锁好门,这才脱衣服洗澡。这样洗澡当然放不开手脚,洗不畅快,但也没办法,条件只能如此。好在她个性好,默默地将温水一遍遍浇在身上。水流顺着沟沟壑壑山山水水流淌着,一边洗一边冒汗。女人想想,将电风扇开大一档,将胸脯对着风扇吹。舒服了,这才穿好睡衣,将洗澡水哗啦一下倒在过道上。香皂水和女人的体香被热腾腾的水泥地皮蒸腾着,新鲜、刺激又浑浊。王老师深吸一口,手心里湿湿的,都是汗水。

他很怀疑自己怎么会对女人洗澡的步骤了解得如此清楚?

女人洗澡结束,夜,才算是真正安静下来。王老师仍旧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看手机,他喜欢看一些星座上的东西,貌似宁静却又烦躁,心不在焉。他是一个很了解自己的男人,在很早以前,他就不是一个对妻子忠贞不贰的男人。这种出轨不是你已经拥有了其他女人的身体或者灵魂,而是自身的问题,就算看到鲜艳欲滴的黄瓜花,都会不由自主引燃些什么。身体里的火焰和心里的需求相互交织、折腾,不是很强烈却也折磨人,让人焦躁、低迷,又不得不服从。所以,人们平日里看见的王老师,仍旧是那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一脸卑微与沉闷的人,可他的心啊,早已走遍高山流水、草原和雪地。独自撒野着、骄纵着、承欢着、愤怒着,人生的戏码全都在一张木讷的皮肉之下风声鹤唳着。

好比现在,他仍旧能够感觉这是一个无比酷热的夜,女人刚洗过的身子早已汗涔涔的。她睡在他的男人身边,黏糊糊的,热滚滚的。

女人起得早。王老师也起得早。两人似乎不约而同比赛看谁起得早。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无论多早,都会在高高卷起的车库门口洗发。她蹲在地上,将头发深深地抵在面盆里,双腿不由得朝两边叉开,棉布裙子遮不住的内裤颜色像隐秘的河流倾泻而出。就在这时,一道暗影罩下来,红色塑料拖鞋边,有了几条新鲜的还带着露珠的黄瓜放着。女人顶着一头洗发液泡沫朝上看去,看到了王老师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的手上还拎了一篮子黄瓜回家。也不知为什么,女人这次看到黄瓜笑了,脸一红,起身将黄瓜放进厨房的篮子里,想好晚上凉拌着吃,加点辣椒和醋,酸溜溜的凉丝丝的,解暑。

默契一旦产生,就会有天长日久的温情赐予。礼物不分贵贱。两个人还就拿菜形成默契。没有任何一句言语,也没有对视,就这么随意地你送我拿。不需要一句感谢。

但是,至今,对于女人的长相,王老师没有看清楚过,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女人像个影子活动在他的视线里,她在洗头,她在走来走去,她在吃饭、洗澡、睡觉……偶尔,他都听到了她吃饭咀嚼的声音和睡觉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耳聪目明的,隔着墙也能看见和听见。这些机械的、流畅的行动空间,令王老师满足又失落,似乎为此想起了些什么,又忘掉了些什么。有一点可以证明,他开始在微信群里喜欢说话,有了直抒胸臆的快感。他聆听着女人躲在厨房里洗澡的声音,对着手机说: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吧,很久以前,那年我十九岁,我在桥上遇见过一个女孩,她十三岁,懂事早,就一眼,她暗恋上我了,还暗恋了多年。自然有人不信,毕竟王老师是多么木讷的人,黑皮小眼睛,又不帅,一眼看中他啥啊?王老师说:我自己也不信,多年后我们又在桥上遇见,她已经是中年妇女,身体肥硕,幽幽地靠在桥上,对着一轮新月眼睛带着梦地说着,迫使人信。我似乎还嘲笑过她:是不是很后悔,怎么暗恋上这么个老头子。女人回头看着我,叹口气,说:你给人很干净的感觉。现在也是。然后,她再看看自己,哀叹道:倒是我胖得不像样了,走喽!

有人急着问:你让她走了?

王老师笑笑:不走要怎样?都是过去的事啦。

说完丢下手机去了洗手间。

不知不觉地,王老师去菜地的时间长了。他站在蔬菜瓜果之间,闻着瓜果的奇香,努力使自己忘记住在车库里的女人。他对自己说道:你可不要再给她蔬菜,吃不完就吃不完,总比惹上闲话好!再者,跟这个女人,能发生点什么呢?不就是对他们生活的一种窥探欲么?可怜又敬畏而已,除此,还有什么呢?还有,这个女人还有很多缺点,她偏心男孩,洗头发的水直接泼在地上,可能还没有什么文化……

事实是,待看到长得好的、漂亮的蔬菜,他又会想到给女人家。反正自家吃不完,与其烂掉,干吗不让她省点钱呢?还两个娃呢,有的是压力哦。女人捧着他送的蔬菜脸红心跳的样子,他也是高兴的。

就这么耽搁了回家的时间,待他从菜地回来,女人已经骑电瓶车送女儿去上学了。是在岔路口遇见的。女人看到他,脸红着笑了下。坐在背后的小姐姐则紧紧地抱着她的腰,车子开出老远,还在回头看他。真是招人怜的孩子。王老师站在密实落下来的车库卷帘门外,心灰意冷,已经没办法给她菜了……犹豫间,看见厨房的窗户是开着的,这应该是女人故意开的,王老师会意地将黄瓜从窗口塞了进去。

回到院子,看到茉莉花开得正好。小小的纯洁的花朵儿,摘下泡茶很好。但他想到小姐姐一直回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心生欢喜,便选了盆长势较好的也一起放进厨房的窗内。茉莉花跟蔬菜瓜果站在一起,洁白无瑕。

晚上,王老师一眼看见小姐姐坐在灯下做作业,单薄的背脊弓在阴暗处。再过去,茉莉花的枝头露了出来。胖男人在朝热水瓶里灌水。淘气的小弟弟蹲在地上玩小汽车。女人估计在帘子后面收拾衣服。怎么说呢,这个家还是挺温馨的。生机勃勃。王老师又看一眼茉莉花,笑着从车库门口走过。

几天后,这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早晨,女人悄悄地跟着王老师来到菜地。我家菜地可不是谁都可以来的啊!王老师心生警惕地瞅着女人不响。女人站在黄瓜藤前,一只蜜蜂在她眼前飞舞着,映照得极其妖媚。她朝王老师羞怯地一笑,双手在小腹前扭着,小声问道:您是王老师吧?

王老师正抱着一只大冬瓜,扑哧一声笑了。多么可笑啊,就刚才还想给女人一个大冬瓜解暑,结果咱都还不认识——不认识也好,没有负担。眼看着一些人从路边骑着车子走了,他们侧头朝菜地看着,千言万语一般。王老师赶紧将抱着的冬瓜放到女人脚前。这个本来就想给你的。他的口气里带着怒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菜地里来闹闲话。

女人没有去抱冬瓜,她热辣辣地看着王老师说:我来是找您帮忙的,我家小妮子成绩好,也肯读书,您可以帮忙让她到你们学校去读么?您大概也知道,我们那种学校,总归……不是……太好。哦,我是说我听说有的老师到现在连教师证……都还没有……女人犹疑不决地说完。当中停顿了好几下,似乎是在思索着如何将话更好地表达。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王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本认为她跟到菜地是个难题,现在她又抛出一个难题过来。她怎么可以得寸进尺呢?外地户口进镇上学校有多难啊,除非你买房。再说我老王哪儿有这能耐说服女校长啊。不管她是怎么做上校长的,可她毕竟是校长,现在最大,哪怕她口口声声说老王是我们的元老,古诗词信手拈来,但真要她帮自己弄个外地小姑娘上学,难。

女人继续说:我当然没有房子,有房子就不会住车库啊。她拔下一朵黄瓜花捏在手上,眼泪汪汪的:求求您帮帮我们吧。小妮子真是喜欢读书,成绩也好……

这姑娘一看就讨喜。但是,你似乎对她不大上心!你们外地人都重男轻女,真猜不透你们!小姐姐站在晚霞中偷偷哭泣的样子,令他心中不平。

女人摇摇头:哪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啊,都是身上的肉,可我顾不上来。然后,一屁股坐在黄瓜藤架下,百口难辩的样子。头深深地朝胸口插去,一眼看到领口里的乳房。这对坚挺的乳房又鼓励她抬起头,含着眼泪,朝王老师挤出一个妩媚的笑。但笑得很凄苦,手掌抚摸在冬瓜身上,说:只要您肯帮我,我啥都愿意。声音轻而柔,但又有着盛夏早晨的燥热。王老师停下采摘的手,回头看着女人,脸色越来越冷,明白自己打心里是看不起这个女人的。

王老师催女人回去:回去吧,我摘好菜也回了。还有冬瓜你抱回去啊。

女人将手从冬瓜身上收回来,甩着手走了,但又在黄瓜棚尽头对着一朵黄瓜花回头,含着泪笑道:不要,冬瓜还是您帮我抱回来。重,我抱不动。

女人还说:在老家,我也有一大片菜园子,我在那里长大,菜园子里的秘密有很多,有时我甚至可以听见拔节和盛开的响动。

女人掉下一滴泪,像只花蝴蝶一般飞走了。王老师这才发现女人今天精心打扮过。她穿了件收腰的连衣裙。连衣裙的领口是心形的,腰带轻轻地系着,下摆像伞一样飘逸。花色是鸢尾花。风一吹,一朵朵鸢尾花就迎风飘舞起来。太阳一闪一闪,王老师笑了,朝前跟上几步,却为仍旧记不起女人的样貌而懊恼。总觉得这个女人并非现实,她更像一个梦境,飘飘忽忽,虚虚实实,并不能稳住自己。这天,女人也没有去上班,王老师抱着冬瓜回家时,一眼见她很漂亮地坐在凳子上痴幽幽地看着自己——她似乎故意在等自己。王老师前后张望一下,做贼心虚般,加快步伐从女人面前过去了。他都忘了将冬瓜留下来。

她怎么可以如此调戏自己呢?王老师恼羞成怒。做事谨慎,并不想因为女人而陷入道德风波的王老师,对女人开始有了爱恨交织的感觉。咕咚咕咚喝一杯凉开水,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惨烈的哭声。不用看,就知道女人又打骂小姐姐了。她狠狠地揪着小姐姐的耳朵,另一只手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出车库门,扔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就你没用,就你愿意被欺负,你就是长大了做妓女也别叫我妈,你这样的女儿不是我生的。你给我滚,滚!

小姐姐哭泣着跪在地面上不敢动,她的头发被扯散了,遮住半边脸。她对母亲说的话很懵懂,似乎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讨厌自己?

女人一阵心疼,也奔了去,跪倒在小姐姐的边上哭天喊地。悲痛滚过滚烫的地皮,一个个朝王老师砸来。王老师扭扭脖子,低叹一声,转身上楼去洗澡了。但他在楼梯口绊了一跤,艰难扶住楼梯扶手稳住身体,眼皮猛地跳了起来。用手揉着眼睛,心中不安,总觉得要出事一般。这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发疯呢?她究竟要干什么?

一些人从家里走出来看热闹,闹喳喳地问询着。好是乱了一阵,但很快人们散去,世界又安静下来。女人这时已经将小姐姐狠命地搂在怀里,嘴巴狠狠地咬着她的肩膀,任眼泪直流。好一会儿她才跪着站起来,将女儿抱进车库。裙子粘在腿上,像一片枯萎的鸢尾花。卷帘门也在她身后重重地落下来。

王老师出门前特意找了件白色衬衫穿上,他想见女校长还是整洁点好。对于这件事,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申请,但去了总比没去好。对于住在车库里的人家,他也搞不懂在干吗,特别对于这个女人,这都是啥情绪呢?但此刻,他知道自己被她的痛哭刺激了。她在哀求自己,他的志气就被激发出来了。进女校长办公室前,他还站在门外好好整理了一下领子。但不到两分钟,就又耷拉着脑袋出来了,他实在无法回答女校长的反问:王老师你为啥不体谅学校的难处,不体谅我呢?这才是招惹不得的女人,她连珠炮的反攻弄得人尴尬极了,无地自容,赶紧落荒而逃。心中不免悲戚地想:愧疚也只能愧疚了。

住在车库里的人家当夜就消失了。突然来到这里,又突然走了。像一群小鸟,飞走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应该是晚上偷偷搬走的。那个晚上,王老师回来见车库门没有拉开。第二天早上,车库门仍旧没有拉开。女人搬走的晚上,王老师的梦里一直有卷帘门升起和落下的声音响着。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但没有办法醒来。这是一个四处弥漫着死亡和衰败气息的夜晚。人在这样的夜晚里,深深地被各种大小、形状和深浅的伤痕包裹着。王老师第一次发觉身体是这般的僵硬和沉重,清早醒来,哀叹道:的确是在老了。

等到车库卷帘门再度卷起打开,是邻居买了新车,他们一家人在车库里清理着女人一家仓皇间没有带走的一些东西。在清理中,邻居发现了一只信封,里面是所欠的房租。而王老师则在一堆垃圾里,看到一只熟悉的小花盆,那是自己送给小姐姐的茉莉花。花枝已经干枯,花盆也被摔碎。是女人摔碎的还是邻居呢?总之,他感觉女人在恨自己。一阵难过,王老师匆匆离开了。

晚上同事聚会,在一家小店里喝小酒。大家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每次聚会都这样,这里说说那里说说。突然就说到暑期发生的事故,好比说有一个女童掉进月亮湖淹死了的事。还有一个女老师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听说有个变态老师,喜欢将女生抱在怀里讲《白雪公主》……

王老师听着,觉得所有不好的消息都跟小姐姐有关似的,那豆芽儿一般的身躯站在晚霞中哭泣的样子又浮现出来,浑身一颤!酒杯哐当一下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刺耳极了。这之间他只是做了一个试图挽救的动作,却不明显,也没有成功。他为此感到无奈。边上有人在化解: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

[责任编辑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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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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