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年5期，莫言戏曲文学剧本《高粱酒》

高粱酒
（戏曲文学剧本·节选）

莫 言

《人民文学》 2018年5期

人物表

九　儿　大名戴凤莲。先嫁给聚元酒庄掌柜单扁郎，后与余占鳌同居。敢爱敢恨，性如烈酒。心有灵窍，能随机应变。

余占鳌　轿夫头，九儿实际的丈夫。身体强壮，性格鲁莽，无视法规，不惧生死。

刘罗汉　单家聚元酒庄领头伙计，暗恋九儿。忠厚老实，善良懦弱，但在大义面前，能脱胎换骨，凤凰涅槃，显示出灿烂的人性光辉与无畏的牺牲精神。

凤　仙　与九儿、余占鳌、刘罗汉是青梅竹马的少年伙伴，后嫁给单扁郎的儿子，寡居，暗恋刘罗汉。最后，手提酒坛冲敌阵，壮烈牺牲。

单扁郎　聚元酒坊掌柜，肺痨病患者，心机缜密。儿死后，为传宗接代，娶九儿为妻。

戴老三　九儿父亲，酒鬼。

孙　虎　酒坊伙计。

日军曹　通晓汉语。

老　贾　伪军士兵。

小　苟　伪军士兵。

日军官，翻译官，日本兵数人，伪军数人，群众若干人。

少年时代的九儿、凤仙、刘罗汉、余占鳌。

序  幕

【悠扬的地方戏曲旋律中，大幕拉开。

【单家聚元酒庄曲房。地上整齐排列着踩曲所用的木格子，舞台一侧摆放着盛粮食的麻袋等物。

童声旁白：

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怎样变成了香气馥郁、饮后有蜂蜜一样的甘甜回味、醉后不损伤大脑细胞的高粱酒？母亲曾经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家的酒曲，是童男童女用鲜花汁液浸泡过的小脚丫儿踩成……

【童年时的余占鳌、刘罗汉、九儿、凤仙欢叫着赤脚跑上舞台。男孩穿着短裤，戴着绣花兜肚，女孩穿着绣花衣裤。他们跳到踩曲木格上，边踩边唱。他们的踩曲动作是高度舞蹈化了的。起初各踩各的，然后便追逐着、跳跃着，互换位置。看起来不像劳动，而像玩游戏。

童声数板：

五月端午，洗脚踩曲。谁来踩曲，童男童女。小麦是肉，大麦是骨，菊花为皮，玫瑰为肤。

五月端阳，新麦上场。麦粒饱满，可当曲粮。粮好曲好，曲好酒香。

踩曲踩曲，唱歌跳舞。踩曲踩曲，你追我逐。踩曲踩曲，敲锣打鼓。踩曲踩曲，平安幸福……

《红高粱》插图
《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

第一场

【中秋时节，阳光明艳，高粱如火，田野如画。舞台两侧有可以自由移动的红高粱道具。

幕后男女声：泼酒，起轿！

九　儿 （幕后高唱）

红高粱似火炬熊熊燃烧——

【刘罗汉鸣锣开道。吹鼓手齐奏乐器，大号长鸣。

【两个壮汉抬着一个大酒坛子跟随在吹鼓手后。

【酒坛后，单扁郎的寡媳凤仙手持酒瓢，从坛中舀酒，向四周泼洒着。

【吹鼓手，迎亲花轿登场。

九　儿 （唱）

高粱酒气味浓烈点火就着。

恨爹爹贪图钱财把女儿卖，

逼我嫁单扁郎白发病痨。

我与那余占鳌从小要好，

他竟然领头来抬花轿。

刘罗汉本是单家伙计，

他面色沉重鸣锣开道。

凤仙姐本是单家寡媳，

她在那花轿前泼酒抡瓢。

（白）好好好，踩曲的伙伴全来了！

（唱）单扁郎比我爹还大三岁，

今后的苦岁月怎生煎熬？

（白）罢罢罢！

（唱）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

（白）老爹爹啊，

（唱）九儿我素来不认命，

我要让你的发财梦火灭烟消。

（白）单扁郎啊，

（唱）你花心老牛想吃嫩草，

我要让你聚元酒庄鬼哭狼嚎。

余占鳌 （唱）

听九儿在轿中饮恨悲鸣，

余占鳌我心中愤愤不平。

我与她心心相印两情相悦，

也曾经指天为誓指地为盟。

我也曾托媒婆前去提亲，

戴老三老酒鬼嫌俺贫穷。

我本想挣够钱再去求婚，

单扁郎财大气粗抢了先行。

手扶轿杆脚步沉重。

前有狼后有虎主意难定。

刘罗汉 （唱）

九儿她在轿中悲泣连声，

余占鳌若有所思脸色铁青。

眼前的这一切似真似幻，

又想起少年时踩曲情景。

我也想对九儿表明心迹……

（白）罢了，罢了！

（唱）婚姻事由天定何必硬争。

现如今她已成我家主妇，

主是主仆是仆上下分明。

凤　仙 （唱）

泼洒着高粱酒心中隐痛，

我丈夫年轻轻送了性命。

可叹我没生下一男半女，

老单家万贯家产无人继承。

老公公不服老娶来九儿，

梦想着为单家接代传宗。

九儿她从小就争强好胜，

怎能够俯首帖耳听命顺从？

只怕她一进门天翻地覆，

从今后老单家不得安宁。

九　儿 （唱）

高粱地如大海波涛汹涌，

四人轿似小船顺流随风。

余占鳌 （唱）

余占鳌虽穷骨头硬，

抖擞精神虎山行。

刘罗汉 （唱）

只希望余占鳌安分守己，

做出了莽撞事害人不轻。

凤　仙 （唱）

只希望九儿委曲求全认了天命，

生下我单家儿郎把家业继承。

刘罗汉　弟兄们，路途遥远，前边不远就是鬼子炮楼，咱们脚下加加劲。

余占鳌　罗汉，你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空着手，我们抬着只大肥羊；你早晨吃了一肚子酒肉，我只喝了一碗稀粥。

孙　虎　二掌柜的，好酒用来泼地，岂不可惜，让弟兄们喝点，润润嗓子。

轿夫甲　嗓子冒烟，走不动了。

吹鼓手甲　腿肚子灌铅，挪不动步了。

刘罗汉　弟兄们，紧着点走，只要顺利把人抬到，酒肉管够，赏钱加倍！

众轿夫　此话当真？

刘罗汉　我说话算数！

众轿夫　好唻！

余占鳌 （唱）

哎——有钱能使鬼推磨哎——

众轿夫 （合唱）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余占鳌 （唱）

老头能娶大闺女。

众轿夫 （合唱）

老头能娶大闺女。

余占鳌 （唱）

贪财嫁给痨病鬼啊——

众轿夫 （合唱）

痨病鬼啊！

余占鳌 （唱）

弯腰驼背喘吁吁。

众轿夫 （唱）

喘吁吁……喘吁吁……

【九儿在轿内怒踢轿壁，众轿夫做摇晃状。

轿夫甲　哎，脾气还不小唻，伙计们，颠起来呀！

刘罗汉　弟兄们，别颠了，前面就是小鬼子的炮楼，咱还是悄没声地过去吧。

余占鳌　这不是咱中国的地盘吗？小鬼子还管着咱颠轿？

轿夫乙　小鬼子来了咱就不娶媳妇了？不造小孩子了？那不绝了种、亡了国了吗？

余占鳌　颠！

众轿夫 （合唱）

颠，颠，颠起来，

漂亮的大嫚人人爱。

桃花腮，樱桃唇，

说媒的天天挤破门。

颠，颠，颠起来，

漂亮的大嫚要嫁人。

痨病鬼，棺材瓤，

不爱青春爱钱财。

九　儿 （怒踢余占鳌，身体随轿摇晃起伏着）

（唱）

余占鳌冷言冷语将我骂，

好像是我贪图钱财嫁单家。

余占鳌 （唱）

九儿生来脾气大，

怒踢轿子为个啥？

刘罗汉 （唱）

轿里轿外搭上话，

这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盏好剥的麻。

九　儿 （唱）

平日里像个青蛙乱蹦跶，

事到临头咕咕涌涌似蛤蟆。

凤　仙 （唱）

他二人不避嫌疑明勾搭，

只怕这花轿抬不到家。

余占鳌 （唱）

难道要我光天化日将她抢？

刘罗汉 （唱）

我不能让他们当众闹笑话。

刘罗汉　伙计们，求你们了，别闹了！

凤　仙 （唱）

一个和尚一本经，

一个先生一副卦。

余占鳌 （唱）

稳住劲，莫慌张，

随机应变细观察。

刘罗汉 （低声）伙计们，前面就是炮楼了，别吭声，惊动了鬼子就了不得了。

【众轿夫停止颠轿，悄悄地下。

第二场

【日本军曹龟尾喝得醉三麻四，摇摇晃晃地上。

【伪军甲、乙背着大枪跟随在后。

龟　尾 （数板）

高密东北乡，

遍野红高粱，

酿成高粱酒，

隔瓶闻着香。

伪军甲 （旁白）隔瓶闻着香，真他娘的能夸张，狗鼻子也没这么灵吧！

伪军乙 （对甲）贾哥，说话动静小点，让这小子听到，又得用马鞭子抽咱。

龟　尾 （唱）

高密东北乡盛产好酒，

一茶壶灌进肚忽忽悠悠。

伪军甲　听听，喝酒都用上茶壶了。

伪军乙　炮楼里数他官大，没人管他。一天到晚，醉了不醒，醒了不醉，我看用不了两个月，这小子就醉死了。

伪军甲　这小子心事重重的，心里好像挺憋屈的。

伪军乙　八成是嫌官小了！

伪军甲　他这个弄法，用不了几天，连这个军曹也得给他撸了。

龟　尾 （唱）

在炮楼里闷得我好像骚猴，

溜出来找女人消消乡愁。

伪军甲　骚猴倒真是个骚猴，但这乡愁嘛，这样的东西也有乡愁？

伪军乙　贾哥，你别说，这个家伙还真有点文化水儿，听说来中国前是个大学生呢！

伪军甲　可为什么一到中国就成了畜生了？

龟　尾　你们，什么的说话？

伪军乙 （假笑）太君，我们夸奖您是个书生呢！

龟　尾　什么书生不书生，老子是大日本皇军军曹。

伪军甲　对对，太君的官大大的。

龟　尾 （唱）

我本在东京大学把书念，

学唐诗背宋词道貌岸然。

被征入伍上了船，

忽忽悠悠到了济南。

高密城住了十几天，

又让我带兵到大栏。

修了个炮楼像马圈，

圈在里面真是烦。

刚喝了一斤高粱酒，

溜出炮楼转一转，

但愿我的运气好，

碰上个花姑娘玩一玩。

伪军乙　这小子，也真是可惜了，一个大学生干了这个。

伪军甲　一披上鬼子皮，什么生也得变畜生。老弟，长着点眼神，看事不好，撂了枪就跑！

龟　尾　你们两个，步伐快快地，不要在后边嘀嘀咕咕，磨磨蹭蹭。

伪军乙 （旁白）这小子，还真有点语言天才，来咱这儿才几天，方言土语都学会了。

伪军甲　太君，咱们溜达得够久了，离炮楼也够远了。这高粱也越来越密了，要碰上游击队，可就没命了。

龟　尾　游击队的不怕，找不到花姑娘不能回去。

伪军乙　太君，咱还是回去吧。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去找花姑娘？

伪军甲　对，太君，回去吧。

龟　尾　我听到前边有吹喇叭的，那是你们中国人娶媳妇的声音。

伪军乙　这小子，耳朵还挺灵。贾哥，你听到吹喇叭的声音了？

伪军甲　没听到。

龟　尾　一定有的，你们，快快地跟我前进。

【刘罗汉与凤仙头前引路，余占鳌等抬着花轿匆匆上。

龟　尾 （掏出枪）花姑娘的，站住，不许动！

伪军甲、乙　不许动！

【众惊愕，缓缓落轿。

【龟尾向轿子移动，刘罗汉欲上前阻拦，被龟尾用枪指住。

【凤仙从酒坛中舀了一瓢酒上前，被两伪军用枪指住。

伪军甲　不许上前。

凤　仙　长官，这是喜酒，不能不喝。

【伪军酒瘾上来，欲喝，被鬼子制止。

【龟尾掀起九儿盖头，淫笑着去摸九儿的脸。

龟　尾　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刘罗汉　太君，这是我们单家烧锅的女掌柜的，我们烧锅每个月都往炮楼里送酒啊！

龟　尾 （对九儿）你的下来！

凤　仙 （跪地）太君，我们是良民啊！求您放过我们吧。

刘罗汉 （跪地）太君，您不能这样啊，我们是良民啊！

【九儿环视众人，盯着余占鳌良久，余低头，冷眼观察形势。

刘罗汉 （跪行，抱住龟尾的腿）太君，求求您，饶了我们吧……

龟　尾 （将刘罗汉踢倒，逼着九儿往台边走。对伪军甲、乙说）你们，看住他们！

【刘罗汉爬起来，被伪军甲用枪逼住。

刘罗汉　弟兄们，弟兄们，咱们可都是中国人啊，谁家没有姐妹啊？劝劝太君吧……

【伪军甲、乙均有所思。

刘罗汉 （端详伪军甲）兄弟，我怎么看着您面熟啊？您好像是贾家庄人。

【伪军甲低头。

九　儿 （猛回头，从怀中摸出一把剪刀）余占鳌，你个孬种！

【余占鳌一声怒吼，猛扑到龟尾身上，将龟尾压倒在地，并拤住了他的脖子。

【众轿夫也分别扑向伪军甲、乙，下了他们的枪。

【龟尾先是伸胳膊、蹬腿，片刻便不动了。

余占鳌 （爬起来，踢了龟尾一脚，半是惊讶半是蔑视地说）妈的，死了？

孙　虎 （对余占鳌，指伪军甲、乙）余大哥，这两块货怎么办？

余占鳌　砸死!帮虎吃食的狗东西！

【伪军甲、乙跪地求饶。

伪军甲　大哥，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伪军乙　我是被他们捉来的，没干过坏事啊，饶了我吧。

余占鳌　狗汉奸，留着也是祸害！快砸死！

【伪军甲、乙给刘罗汉和凤仙磕头。

伪军甲、乙　大哥，大嫂，看在本乡本土的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刘罗汉 （看看余占鳌）占鳌，让他们走吧，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余占鳌　留下活口，他们就会去向鬼子报信。大家都跟着遭殃，你们单家烧锅也就保不住了。

【余占鳌抡起大枪，向伪军甲砸去。

【伪军磕头如捣蒜。

伪军乙　大哥，大哥，我们也恨日本人，我们这次出来就想找机会开溜。

刘罗汉 （拦住余占鳌）占鳌，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余占鳌 （恨恨地）你们两个听着，立刻跑得远远的，要是敢向鬼子报信，我找不着你们俩，就找你们家里人算账！

伪军甲　我这就下关东。

伪军乙　我回家看看俺娘，就去投八路。

【两伪军爬起来，千恩万谢。

余占鳌　还不快滚！

伪军甲　我们的枪……

余占鳌　还敢要枪？

众轿夫　这还是要回去当汉奸啊！

孙　虎　还是把他们砸死，以绝后患！

伪军甲、乙　不要了，不要了……

【伪军甲、乙仓皇逃下。

刘罗汉　占鳌，这个死鬼子怎么办？

余占鳌 （从龟尾身上解下手枪）快，旁边有个大湾，给他腿上绑上两块石头，扔到湾里去。

【众人把龟尾拖下。

【刘罗汉将两支大枪也扔到湾里。

刘罗汉 （看着余占鳌腰里的手枪）占鳌，这玩意儿咬人，扔了吧。

余占鳌 （将枪掖好）这个可不能扔，我还要用它给你们聚元酒庄看家护院呢，（转问九儿）你说是不是啊，女掌柜的？

九　儿 （意味深长地看了余占鳌一眼，转身上轿）起轿吧！

余占鳌 （低声）不许那个痨病鬼子碰你！

【幕落，音乐声起，悲喜交集，令人心神不安。

（以上为节选，全文请阅读原刊）

[责任编辑 徐则臣]

杂志美编：郭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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