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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杂志社 2018-05-30

主持人语

赵依(人民文学编辑部):成长小说,其舶来属性早已被学界给定。莫迪凯·马科斯曾定义成长小说呈现的是年轻主人公经历了切肤之痛后,或改变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性格,或两种改变兼有,从而使他摆脱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步入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按照巴赫金的经典归纳,成长小说大约有五种基本类型——纯粹的循环型成长小说、与年龄保持着联系的循环型成长小说、传记型小说、训谕教育小说、现实主义的成长小说。值得一提的是,西方启蒙运动时期,“成长”被迫从本然的现实意义中抽离,演变成一种时代的象征,这种象征意义既昭示此时代同彼时代之决裂,亦包含同代人与他者之间的断裂,由此,文学叙事获得了广阔的空间,深邃的思想内涵引领了现代性的充分表达。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成长小说得以突破传统叙事,成长为现代主义文学。中国的成长小说, 作为此种现代性话语分裂产物的晚期变体,理应在一定程度上因承袭西方的现代性传统、叙事策略和批判精神而一往无前,却宿命般地在自我成长中遭遇了长成难局——时代新人的积极完型尚且大面积缺席,被过剩书写的成长阵痛却先验地导致反成长、虚无主义、自我放弃等模式的文学早熟。而中国的成长小说理论,尽管从冯至、杨武能等翻译家们最初的译序文章到近年来专门的研究著述已历经数十载,对于成长小说的探讨仍倾向依托于一个“类”字,其结果便是在“类成长小说”上长出“类成长小说理论”,缺乏本土的系统的成长小说理论建构。

 

巴赫金画像,尤利·伊万诺维奇·谢利维尔斯多夫绘

(苏联著名插画家)

本期“圆桌派”话题既关涉当前中国的成长小说,也渴望得到更多的讨论与回应。成长小说,顾名思义,故事主人公经历一场身心的危机,方才真正长大成人,得到实现自身价值的社会定位和历史角色的自我确认,其中,成长是叙事过程,长成是情节终点。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曾道:“我能承受我的时势,我敢随顺我的个性,我肯不错过我的境遇:由这三者的凑合,所以我会得建立这一种主张。” 此类心情固乃产生于现代学术本身及其与世道人心的碰撞,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概括出了中国语境下成长的现代性内核——一种主张的建立——以对危机的克服来提供某种精神资源。2018年第2期的《人民文学》刊发了刘玉栋的中篇新作《月亮舞台》,作者以孩子的视角叙写故事,“时势”“境遇”与“个性”,极尽纯美又温慰凄凉。少年老成的主人公庄帅与世界一齐成长,甚至在人情世故中显得业已长成,好在现实的温存世界之外又多出一重梦境,梦境作为成长真正的舞台搭建起作者的主张,无须隐忍的想象比现实的恬淡有序更加真实触目,成长在悄无声息中进行,一种默不作声的崩溃分裂出现代人的成长之痛,新的文学视界由此拓展。

中国的成长小说已逐渐集中于一种固定的表达方式:在日常生活的既定秩序中叙写成长。即便年轻一代的“80后”“90后”作家们极富灵性,他们也正面临将青春、成长等基础性生命体验转化为文本精神内核的重要时刻。他们戴着各式的镣铐起舞,或逆反或隐忍,小说里叙写的主人公们依旧表面正常,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一如往常。只是他们大多提不起劲儿,不太想活,也不太敢不活,因而也就不知成长到底为何,如何成长,又凭何长成。对于一部成长小说,我们并不欠缺成长的仪式,甚至仪式本身早已可有可无,我们真正缺乏的是构成成长的关键性因素,即一种对“永久性”的确认——文本需要内在判断依据来显现某事件、变化、经历等对主人公心理和行为造成的影响是“永久性”的——缺乏内在判断的成长往往难以被认定为主人公的长成,尚未完成的成长也就不能被视为真正意义上的成长。中国成长小说的个性彰显,恰恰依赖于文本中对于这种“永久性”的具体生成,个人的成长史终归是要表达个人精神的存续。欲望面前的挫败、生存状态下的妥协、生活的静观疏离者,几乎都不通向最终的长成,成长所拥有的心智复杂体验和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有待中国成长小说的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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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长的阵痛中直面精神的困境

李冰(《雨花》杂志编辑):初读《月亮舞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曹文轩的一系列小说——苦难中懂事的孩子,叙事中点缀的温情,象征化的意象,等等。但与之不同的是,刘玉栋没有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而是在小说结尾处,用一个梦展现了少年的内心世界,在隐约出现光亮的地方,重又转了回来。

小说以梦开始,以梦结束,前后呼应,梦境与现实不断穿插出现。事实上,二者在叙述进行中慢慢完成了一个置换:点缀着温情和诗意的现实生活是克制的、压抑的,苦难是被淡化了的,而看似夸张而怪诞的梦境——那个暴露在众人目光中的月亮舞台,才是少年庄帅心中真实的现实世界。也只有在梦境中剖开努力“伪装”的内心,才看到一个竭力忍住不哭的孩子内心的无力和恐惧。这个谐音“装帅”的少年,才能卸下早熟的“伪装”,像个孩子该有的样子那样恐惧和哭泣,告诉我们“我好累”。它呼应了成长小说中不断出现的苦难叙事的主题,但最后的落脚点不在于主人公经历了一系列的锻炼和磨砺后,所获得的精神世界的成长,而恰恰通过小说结尾的一转,表现了少年精神世界的困境。它询问的是“我是谁”这样一个有关自我认知的问题。

《人民文学》2018年2期插图

成长小说在西方近三个世纪由萌芽至不断成熟的漫长演变过程中,自我认知的维度随社会政治文化语境的变迁逐步增强。五四时期成长小说这样一个崭新的文学类型传入中国后,由于国内社会现实与西方存在的某种滞后,也导致了成长小说在中国的创作实践中存在着与西方一个乃至几个代际的错位。成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意味着社会化。在《月亮舞台》中,少年庄帅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其实也是自我与社会化之间的剧烈冲突所导致的。大量的成长小说反复书写的也正是这种冲突和矛盾。但在发展了一个世纪后的当下,出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现象,成长所带来的阵痛,个体与社会之间的激烈冲突,被如今的青少年们以一种玩笑的姿态规避和消弭了。“丧文化”盛行,“佛系青年”当道,大家拒绝成长、拒绝责任、拒绝崇高,以一种听之任之的软抵抗姿态瓦解了宏大和意义。这种姿态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沟壑同美国“反成长小说”形成一种遥遥的呼应,却又以一种全新的面目出现。社会化的症结看上去被无视了,却一直存在。

揭开这层全新面目的表象,隐藏的是新一代人成长中所特有的精神困境,玩笑的姿态背后是一言难尽,颓唐外表下是欲说还休。那么,当下的写作者如何去挖掘和把握这种姿态背后的心理,如何将这难以言明的内心境况以文学的方式讲述出来,这既是必要的,同时也非常令人期待。或许,作家们对此现实的关照可以为当下的青年人提供一个更为具象化的镜像参照。

虽然说文学大多时候只是发现问题而不提供答案,但我确实很想看一看不同写作者们在各自作品中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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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序曲里无可逃避的臆梦

曹露丹(武汉大学在读文学博士):在时间的维度中,每一个人都必将与成长一词正面交锋,无论是带着梦想与希望主动上路,还是被环境和变故推着向前,我们终将告别无忧的童年,经过荆棘之路,最终破茧而出,找到一种方式与自己和解,与世界相处。或许成长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一场逃无可逃的臆梦,任时光流转,它都是人类不可回避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在西方的文学历史中,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的成长小说有着深厚的传统。

成长小说肇始于德国,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将成长主题与教育主题巧妙融合,是集大成之作,也是经典的成长小说。随后,成长小说在英国、俄国、美国得以发展,逐渐溢出经典成长小说的框架,其中最明显的改变是教育主题逐渐淡化,甚至消失,关注的重心从主人公道德水平的发展,转向心理状况和精神世界的描摹,内容更加私人化,道德判断逐渐模糊。这样的发展带来了诸多争议,如何定义成长小说更是莫衷一是。但这些困扰理论家的问题,并没能阻止作家们前赴后继地在成长小说的领域进行探索。

歌德

就中国文学而言,成长小说的概念是晚清时期伴随着欧风美雨而来的舶来品,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没有涉及相关主题的作品。已经有许多的研究者将《西游记》看作是中国的成长小说。若从《西游记》算起,中国的成长小说比西方早了两个世纪。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西游记》是一部成长小说,从美猴王到齐天大圣到孙悟空再到斗战胜佛,名称的转变足以展现孙悟空的成长历程,封他斗战胜佛的称号便是孙悟空成人礼上的加冕仪式。古典小说中成长小说这一类型毕竟不成气候,五四之后成长小说迅速发展起来。茅盾的“蚀”三部曲树立了“幻灭——动摇——希望”式成长小说的经典模式,将个人的成长与非常态的历史思潮背景相勾连,使得个人的成长历程成为社会变革历史的文学注脚。这种格局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得以打破,《黄金时代》《草房子》等一系列作品开创了成长小说的新局面,使中国的成长小说更加多元化。

“70后”作家中,冯唐和路内两位作家在成长小说的创作上颇有建树。路内的“追随”三部曲,冯唐的“北京”三部曲,都在不同程度上颠覆了传统成长小说的框架,体现出作者对成长的独特理解。如果说展现人物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内思想、心理、价值观等方面的变化是成长小说的主旋律,那么同是“70后”的刘玉栋的中篇《月亮舞台》所涉及的内容,更像是一部序曲。模模糊糊中,庄帅似乎就要开始面对成长,但是主人公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就如小说首尾呼应的那场梦境一样,它让人不舒服,却又让人无可逃避。主人公终将走上人生的舞台开始自己的表演,却又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只能无奈又焦急地发问:“这个小丑想要我表演什么呢?”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刘玉栋的这篇小说聚焦于以往的成长小说忽略的部分,开掘了成长小说新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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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人类心灵的丰富维度

程远图(鲁迅文学院培训部):对于每一位写作者而言,巨大而深邃的文学传统都往往能为其提供无尽的写作资源。成长小说是一个边界相对模糊的文学类型范畴。研究界更多认为,作为文学类型的“成长小说”兴起于十八世纪的德国。德国早期成长小说以维兰德《阿迦通的故事》、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为代表,而在英美文学的发展脉络中,笛福《鲁滨孙漂流记》、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等等,都被纳入到成长小说的范畴中。在这个意义上,成长小说至今已有相当丰富的形态。“成长”是文学的恒常母题,而它有往往不简单指涉个人,而与时代境况、国家民族发展变化具有着内在而深入的关联,因此成长小说有着相当广阔的外延。

即便如此,诸多理论家仍然试图对成长小说进行相对明晰的界定。艾布拉姆斯在《欧美文学术语词典》中指出:成长小说以“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为主题,“叙述主人公幼年开始经历的各种遭遇”,“主人公通常需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人并认识到自己在人间的位置和作用”。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成长小说虽是一个舶来的概念,但成长题材却古已有之。《西游记》《红楼梦》等古代小说与成长小说紧密相关。而五四以来,鲁迅、冰心、郁达夫、叶绍钧、茅盾、丁玲、蒋光慈、张天翼、杨沫、柳青等人的部分作品,都涉及到成长题材。在急剧变化的中国二十世纪,影响文学的诸多因素此消彼长,成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复杂时代境况影响下心灵成长与变化的显影。新时期以来,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王朔《动物凶猛》、苏童《少年血》系列小说等,则进一步丰富了“中国成长小说”的内涵。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成长”指涉着不同的内涵,小说的形态也呈现出驳杂而多元的面貌。

人文社版《西游记》

无论成长小说形态如何变化,其特质始终在于关注人心灵成长、面对人间境况的选择与心智的历练。刘玉栋的《月亮舞台》(也包括较早的作品《我的名字叫丫头》《白雾》等),为少年成长题材的小说写作增色添彩。《月亮舞台》以“胖墩子”庄帅的视角观照成年人的世界,他尝试深入到少年内心的隐微深处。小说笔调纯净明丽,轻盈平缓,温情脉脉,将少年心事以及孕育的成长娓娓道来。刘玉栋从早期的乡土文学写作转向成长小说,是他深入人类内心领域、发现丰富维度的探索,也是关注心灵成长并转化为文学写作的积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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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

梁豪(人民文学编辑部):《月亮舞台》以一个奇幻的梦境开场,以另一个高度相似的梦境落幕,在首尾两端的互文与模仿中,裹挟出随性漫流的个人成长经验。它是一个看似严谨实则松散的汉堡包结构,在中篇的体例下堪称巨无霸汉堡,两片小圆面包里加塞着黄油、沙拉酱、番茄片、洋葱、酸黄瓜和牛肉饼……这些一层层并无强逻辑性地垒高的“食材”,见出了这篇小说最富意味的精华。健身中心、米饭铺、木匠活、捉蛐蛐,在小说里,主人公庄帅的种种心路在一场场生活的“遭遇战”里铺开、延展。这位坐拥大量积极的心灵鸡汤和足够正统的知识储备的小男孩,带着对世界无限美好的想象走进社会,最终依然毫无意外地面临现实不断抛掷而来的困境和疑虑。

汉堡包的结构(图片来自网络)

小说可爱而真诚地暴露出个人成长过程中俯拾皆是的盲目、无序和主观的任意性,而非借由文学的修辞策略和叙述逻辑,强行征配、侵犯“成长”本身的丰富性与自足性——这在以往的成长题材作品中屡见不鲜。叙述者淋漓尽致地利用了“巨无霸汉堡”的结构优势,做出一道不求形式美感但务求丰盛且不乏营养的文学正餐。

成长小说与儿童文学最大的区隔在于,前者聚焦于成长过程中无可避免的创痛——完备的成人法则对“志虑忠纯”的成长个体的煽动与嫌弃、讽刺与利用、规训与惩罚——且在作者的创作意图里,并不必然涵盖及时“施救”以促成欢乐圆满的条例。它或隐或显地揭开了伤疤,并为探寻疤痕的根源提供某种同样或隐或显的暗示。

成长通常意味着个体在历经种种磨难曲折之后的成熟和圆融,是一个稚嫩的心灵在喋血、止痛和结痂之后获得新生的周期。成长内部通常又可依耗时分为渐悟式成长和顿悟式成长两类。古典文学无疑更心仪渐悟一派,这更契合中国主流文化里讲求循序渐进的儒释传统。《西游记》和《红楼梦》作为渐悟式成长书写的集大成者,均散射出某种原罪与救赎的宿命色彩——现实的成长何尝不是如此?而在现代左翼文学这里,我们不难撞见那些顿悟式成长的典型人物。作为进步思想的代言人,热血青年高觉慧、蒋纯祖和祁瑞全们,以格斗士般的激情和急先锋的英姿,誓与封建家族及其陈旧的礼教传统斗争到底。在人格形塑过程中,他们都携有狂飙突进的顿悟基因。

在渐悟和顿悟之外,还有一类常遭忽略的成长模式——执迷不悟式的成长。鲁迅的《故乡》可以视作此种成长形态在现代语境下的滥觞。在《故乡》中,那些躲在成长背后的规制、教条和以公义面目登场的偏见,不断朝着闰土这样的少年喷射毒针,侵蚀他们的神经中枢,借以成长之名让其扭曲、变形却又浑然不觉。这种对执迷不悟的成长的书写,以近似腹语的方式,为广大的看客提供警喻和启蒙的样本。受伤但却不觉其痛的闰土,一甲子后摇身成为《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黑孩之所以无惧饥饿和疼痛,盖因外部世界的恶意早已对他的知觉系统造成了无法恢复的戕害,他只能舍近求远地凭借“奇异功能”,为自己在这个麻木疏离的世界找到一个无保障的暂时避难所。在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里,那个“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向成人社会的男孩,同样至终也无法参透外部世界对其施予的恶意和嘲弄。成人社会及其法人代表不断催促年少者长大,但显然,他们既不打算扶持和救助那些无可奈何的掉队者,也不打算容忍和宽待不愿与之共舞的脱伍者。

《月亮舞台》里的庄帅在向社会进军的路上不断累积着自己的困惑与忧愁,并且同样地,他一时间并未找到一条足够清晰和有效的出路。好在他还足够年轻,那些生活中林林总总的症结,尚不足以对他的人生造成致命的灾厄,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寻获问题的答案和突围的方法。但最让人欣慰的是,这位营养充沛的男孩身上,孕育着一种难能可贵的内省和反思品质。这种明亮健康的品质,无疑将成为他未来人生旅途上至为珍贵的护身符。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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