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君,一九九二年生于山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在读硕士。有小说、诗歌发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西湖》《作品》《山东文学》。获第七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小说组一等奖,首届银雀文学奖小说组二等奖。
文/崔君
读到一篇好小说,不用别人教,它想说的正是你想了许久也没法说出来的,于是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偶然从别人那里听来一个关于诅咒的故事:温米汤浇在生鸡蛋上会让漂亮女人掉头发,而且只能是温的,滚烫的米汤会把人诅咒致死。这个既险恶又良善的小细节让我有了写这篇《炽风》的最初动力。但写作的过程本身也充满无限可能性,伤痛、愉悦、渴望、失望,我零碎的记忆在转瞬即逝前转移到电脑屏幕闪烁的光标后,一个我人生的平行时空逐渐清晰起来。我把听到见到的一些人和事组合在了一起,这里有我的父亲母亲、舅舅大伯等人的原形,但我写完后发现,他们已经不是我的父亲母亲、舅舅大伯,他们是他们自己。在这期间,我篡改了一些记忆让故事顺滑流畅,虚构抚平了时间、事件的断裂,满足了我想讲一个完满故事的虚荣和自圆其说的愿望,让我过去的人生变得丰盛和充盈。
我很怕听到有人问,你这篇小说想表达什么。有时候我乱说一通,让它听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是更多时候,我并不是为了那乱说的一通去写那篇小说。世界混沌,远不是清楚明晰、有因有果的。写完一个作品,我就像在雾中走了一遭,雾中风景不可把握,经历神秘,探索未知,虚构和现实混淆了界限。而当我完成它后,除了记忆,我多了一件储存时间的宝物。
重读,我和小说里的人物相遇,体会他们的哀乐。“我”的父亲王川北在酒精和通奸里寻求安慰和解脱,而每当他醒来,又不得不重新面对自我生成的恐惧和自卑,最后,他把恐吓别人的酒瓶砸向自己的头,用无赖的方式来换取“我”对他父亲身份的承认;母亲马来凤一直希望把王川北以痨病的借口送入白房子,把他关起来是一种无奈,但好过她不能生育把丈夫送给别的女人的无能。马来凤从热切到麻木,希望丈夫被圈禁的愿望最终在自己身上实现,她走向死亡前睡在锅里反抗,唯有“我”的存在给了她安慰。一个背负骂名的女人李彩虹苟活到失去理智,临死完成赎罪。“我”的视界模糊,“我”冷漠而又敏感,新鲜才会让“我”积极,逃离一直都潜在“我”心里。陈察与“我”相错的彼此爱恋也在不明不白中消逝。
希望我的小说没有变成粗俗的寓言,希望它是关于人的丰盛故事。没有人规定一篇小说一定要怎么写,一篇好作品的定义也是因人而异,小说的创作应该有充分的自由度。我督促自己写出这样的小说:有丰沛的想象力、不得不诉说的冲动,有生活气息有弹性,老实诚恳,我还希望我的文字能够冒犯到一些四平八稳的东西。敏锐警觉,每一次写作都完成一些寻找自我的可能。这是我想表达的,也是我远远没有表达出来的。
《炽风》写到一半的时候,我从医生那里得知爸爸得了癌症。我一度心情低落,所有信念崩塌,怀疑一切的意义,甚至开始怀疑写作这件事情。躺在医院的行军床上,地板的寒气侵入身体,我想象病房里死去病人的魂魄,它们像肿瘤一样飘着。我试图睡着,又多次被爸爸的呻吟声惊醒。我再次准备睡下,月光照下来,很美,床板下的CT片、棉棒、铁架、拖鞋,都很安静。那一刻,我竟然在头脑里组织语言,企图表达自己的感受:树上有风,星星也在……
所以,我还是写完了它,并打算继续冒险下去。我完成了作品,作品也完成了我。
文/崔君
人民文学 2017年9期
天已经慢慢黑下去,借来的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有些吃力。我打开车灯,成群的乌鸦在车将要开过时舒展身体,它们轻飘的翅膀在灯光里黑得发亮,每一只都像是从我的身体里起飞。我没有按响车喇叭,这些黑鸟知道在哪段时间飞离是最合适的。颠簸的山路好像并不会通向某个具体的地点,而真正要到的地方则在盘旋的乌鸦群里。
我赶到聚风山的时候是下午六点。路左侧又出现了那条河,它从聚风村的石桥流下来,与另两条河流汇合。河里结了冰,冰面宽广,近处有一堆烂苹果、酒瓶碴。一条野狗站在冰面充满敌意地看我,嘴里咀嚼着什么。
早上我接到电话,打电话的人叫陈察。他说:“你是马宋吧,终于找到你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妈快要死了,她想见你。”陈察的妈妈就是李彩虹,那时大家都叫她李寡妇。我开车出发,为了将要死去的李寡妇。十年前我离开聚风村,没有想到还会再回来,并且是为李寡妇回来。
这儿,一个世纪以前是片大坟场,后来聚风村在这里兴起,房顶统一是红色的瓦片。那场大火以后,树被烧得黢黑,墙壁坍塌。谁都不知道从何时乌鸦们开始习惯性迁徙,冬日,它们要在黄昏飞来这里,在高大的树木上过夜。现在,乌鸦的白色粪便就倾泻在不太纯净的黑夜里。
再往前开,拐一个弯,车灯直射到聚风村公墓。坟包被车灯扎漏,稀稀拉拉几个,干瘪地趴着。再过几年,恐怕都不能称之为坟了。我知道,我的母亲马来凤埋在里面,我的父亲王川北埋在里面,越来越多的人埋在里面,现在,李寡妇也要埋在里面了。
我已经远远地看见山顶的养老院,白色的房顶隐约在黄褐色的山间,几团橘子大小的灯光谨慎地跳动,房顶上空漂浮着衰颓气息。在聚风村坟场兴起以前,这个白房子就有了,据说是一个欧洲传教士设计建成的。很多年以后,那里成了肺痨病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疗养,死后被就近埋到聚风村坟场。
我的母亲曾不止一次向乡村医生陈可宣布,父亲王川北已经染上了严重的肺痨病,必须马上转移到山顶的白房子。有一次王川北醉酒后差一点进去,他为了向医生陈可证明自己没有得肺痨,从聚风山山脚把一根粗壮的松木扛到了白房子门口。陈可对我母亲说:“回家吧,他没病。”后来,那根松木被用来顶住白房子北向的变形墙壁。
陈察说,李寡妇住到养老院后,有时把那根松木当成她的丈夫陈可,有时把它当成我父亲王川北。她对着木头唱跑灯曲,但她的嗓音已经被时间侵蚀得只剩呜咽。
车子停在白房子门口,一个佝偻的妇人拉开了门口的灯,她像等了很久一样说:“来了……”
时间与神
那几年,每天太阳西沉时,我的父亲王川北已经喝下一斤劣质白酒。他靠在破旧的雕花大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一寸观音一寸金,寸金难买寸观音。”在我的词语系统里,“观音”要比“光阴”入驻得早。
据说,那时王川北是聚风村唯一到县城读过高中的人。他那几年在聚风村上蹿下跳,吃饭的时候要系着围巾,早晨要站在田垄上背唐诗,每天还要用一种奇怪的盐巴刷牙。我英俊的父亲同时赢得了两个姑娘的青睐,一个叫马来凤,一个叫李彩虹。他系着围巾站在一棵高大的板栗树下,同时约会了两个姑娘。他清清嗓门说,你们倒是说说,看上我哪一点了?
马来凤想了好久说:“你的牙又白又整齐。”李彩虹把钢鞭一样的两条辫子向后一甩,指着不远处的河流说:“王川北你看那边。”我父亲眯起他的小眼睛看过去,长河在秋末的高空下弯弯曲曲,像在空旷里丢失了方向。马来凤也顺着李彩虹的手指头看过去,没有看见什么,她又回头看看李彩虹,看看王川北。她肯定心急得不得了,预感到将要输掉一个重要的比赛。王川北专注地看着李彩虹手指的方向,李彩虹说:“我看上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后来,我家底殷实的外祖父从外面买回来两匹白马,养在院子里,那两匹白马也是聚风村仅有的马。它们站在院子里吃干草,聚风村的人都围在围栏外观看,他们像看一幅画一样去观赏白马,马粪臭烘烘也阻挡不了他们议论的热情。
王川北也去了,他看见马的毛比他的牙齿还白,他还看见马站在院子里谁都不理,吃饱了就打响鼻、拉屎,用一侧眼睛看人。他想起了白马绕旌旗、饮马渡秋水、春风得意马蹄疾。马来凤还让王川北进到院子里摸了摸,王川北摸了白马就对那些诗句有了拥有感。
我的父亲王川北骑在高高的白马上迎娶了我的母亲马来凤,他们的迎亲队伍绕着聚风村走了两圈才回到王川北的家门前。那时聚风村的乡村医生陈可已经光棍多年,就在大家以为他会一直光棍下去的时候,他却娶了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李彩虹。
再后来,我的父亲没有考上大学,幼儿园教师的职位也被人挤掉。他好吃懒做,两匹白马瘦得像柴火,他的地里长满了野草,他好看的牙齿被烟草熏得焦黄,狗都不会舔一下。
等我长大,王川北还学会了更多的本领。他在衣橱底下的旧内衣夹层里找到二百三十块两毛钱,钱是马来凤卖粘糕赚来的,她在最后一次点数家里所有积蓄的时候被王川北看见了。他偷了我们所有的钱。
父亲让我用他偷来的钱去打酒。这次饮酒父亲邀请了住在山上的养蜂人。聚风山被疯长的荆条占据,我对那些淡紫色的花没有一点儿好感,六月到七月,站在山下的河边仰望,聚风山被那些魅惑的花包裹起来,像一个臃肿的妓女,火也没能烧死这些狡猾的植物。养蜂人在每年荆条花开时就载着他满车的蜂箱来到聚风村,他的胖老婆一瘸一拐地跟着。
我也像父亲一样是个混蛋。我拿着王川北偷马来凤的钱打酒丝毫没有愧疚感,正相反,我在期待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王川北成天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马来凤每五天蒸一大锅粘糕,这些事情让我感到厌倦。
我时常期待一些具有仪式感的日子,把它们当作时间的刻度。我将许多个刻度放大成片刻的欢愉、忧伤,或者虚空,这样就可以与那些重复而庸碌的日子划清界限。
我打来了酒。养蜂人下山来到我家,他手里拿了一个啤酒瓶子,酒瓶里装着浓稠的蜂蜜。我家坛子里腌着长毛的辣菜,养蜂人和王川北就着辣菜喝起酒来。我举起养蜂人的荆花蜜,让阳光在蜂蜜里穿行,倒过来看蜂蜜滞拙地流动,再倒过来看它流回去。一直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么丑的花可以产出这么美丽的液体。养蜂人醉醺醺地拍我的头:“小鬼,想吃吗?很……甜的……”他说甜的时候闭着眼睛拖长了声调摇了好几下头,我说我想吃。
“想吃就把这碗酒喝了!”
“对,让这小婊子喝!”我的父亲王川北说。
我有名字,但是我的父亲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村里的孩子说蜂蜜是绝好的东西,吃了之后长生不老,但我从来没有吃过。我端起酒来,咽下了半碗,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的血被烧热,喉咙炸裂,我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东西如此难喝,我搞不明白王川北为什么会喜欢喝这玩意儿。王川北把头塞进裤裆里笑,养蜂人用手拍打着桌子,剩下的半碗酒都被震了出来,他们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这小婊子!哈哈哈!是个好婊子!”
养蜂人倒出了一瓶盖儿蜂蜜递给我,有一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立刻舔进了嘴里。呛出的眼泪让我看不清东西,我在接瓶盖儿的时候不慎将它打翻在地,蜂蜜像鼻涕一样摊在红砖上,我无比失落。养蜂人又笑起来:“哈……没有了……没有了怎么办呢?”
我琢磨不透这个从南方跑来的养蜂人,那种感觉不太好说。就比如,马来凤是一如既往地溺爱我,王川北是不遗余力地厌恶我,但是,养蜂人就很难说了。他在路上见了我,有时会满脸微笑地招呼我过去。他会用温热的大手摸我的头发,摸我凸起的眼球,我感觉很舒服。但在我享受那种温暖的时候,他的手会慢慢滑向我的脖子,死死地卡住它,把我提起来,说是这样可以看到我姥姥家。然而,我连姥姥的毛都看不见。那时候的他面目狰狞,像只野兽。我双手不住地抓他的手,抓疼了他就会把我扔下来,猛拍一下我的后脑勺说,滚!他喜欢我不喜欢我全不挂在脸上,而是必须让人揣测,这是很费脑筋的一件事情。
乡村医生陈可不会像养蜂人那样让我看姥姥家,他让我产生他才是我父亲的错觉。我能得到陈可废弃的听诊器,给全村的孩子“看病”,但是他的儿子陈察没有。
陈可说,聚风山上的黄荆是宝贝,荆叶可以采来做药,治疗咳嗽哮喘,花可以酿蜜,果实可以填枕头。秋末,人们经常看见陈可带着陈察,陈察扛着镐头,他们去聚风山刨黄荆根,挖荆疙瘩。陈可把各式各样的荆疙瘩做成根雕,然后去集市卖钱。
有一次,陈可刨出了一棵金黄色的荆疙瘩,他如获至宝,把枝枝丫丫的修剪掉,坐在我的山羊旁边问我:“你想要个什么?我给你做。”
他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因为我想要的太多。
“我想要蜂蜜。”我说。
“你为啥想要蜂蜜啊?你想吃?”陈可问我。
我点头,然后又说:“我还想要个观音。”
“怎么又想要观音了?你想要的还真不少。”
“我听我爸说,一寸观音一寸金。”
“你爹还真把自己当秀才。”陈可抿嘴笑了。
后来,陈可真的送我一尊观音。观音慈眉善目,她手里的玉净瓶倾倒出波浪一样的东西。陈可告诉我说,观音正在为你倒蜂蜜,想要多少要多少。黄荆的颜色真的像蜂蜜一样褐黄,阳光下的金光让我感到无限满足。
我有了自己的神,我的神低眉顺目,俯视人间。
乡村医生陈可精通妇科病,我母亲刚结婚没多久就成了他的固定病号。他给我母亲马来凤开了不计其数的草药,除了父亲的酒气,我记得最深的味道就是马来凤的草药味儿。
我的母亲好像从来都不畏惧草药的苦,她总是很享受地喝下一碗又一碗。据我母亲马来凤说,她曾经跟陈可哭诉,要是怀不上孩子,她估计很快就会死掉了。
我还记得陈可长什么样子,虽然他在我和陈察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陈可有络腮胡,头发自来卷,红斑斑的脸就藏匿在茂盛的毛发里,远远地看,像一颗卷心大白菜。
我痄腮发作的时候,陈可用捣蒜的石臼把仙人掌捣烂,调成药,给我贴在耳根下边,冰冰凉凉的,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就能好起来。我问陈可:“陈大夫,痄腮是因为我的腮坏掉了吗?鱼会不会长痄腮?”
“人有人的大夫,鱼有鱼的大夫,改天我帮你问问鱼大夫。”陈可说。
“陈大夫,他们说我不是我妈生的,我是别人生的,你儿子陈察也这么说,是真的吗?”我又问陈可。陈可大吃一惊说:“陈察放屁,这是什么疯话,我给你妈接生完,赶回来接生我们家陈察,没想到这小子很心急,自己就跑到世界上来了。你刚生出来很瘦,这么长,”他用手比画着,“像个刚出坑的萝卜。”
陈可骗了我,他从来都没有给我妈接生过。估计他从来都没有干过接生的活儿。陈可在麦地里捡到一个弃婴,他把弃婴当作一味药送给了马来凤,告诉她,有她你就能活下来。
王川北一定酒气醺醺地看着那个被冻成萝卜干一样的哇呀哇呀哭的小孩儿,他坚决不让孩子姓王,他要等待马来凤给他生出姓王的孩子。于是我就随我母亲马来凤的姓。
我叫马宋。
两个女人
马来凤每五天要蒸一锅粘糕到集市上卖。她举起巨大的铝锅盖子像举起银白的月亮,瘦小的腰肢随时可能被折断。盖子被她立到地上,她往大锅里倒进一桶半井水,倒进淘好的大米、薏米、黑米、豇豆、红豆、绿豆、花生、大枣、桂圆等十八样原料,盖上盖子,在锅下烧起玉米秸。
锅沿儿开始冒热气的时候,马来凤打开锅盖,抄起大勺子,把它伸进满是气泡的锅里正转三圈,倒转三圈,舀出一口温吞吞的水浇在锅台凹陷处的一个鸡蛋上。每次如此。我那时就知道,那是马来凤在诅咒与我父亲通奸的女人。将沸的米汤可以让漂亮女人掉头发,最后变成尼姑那样的光头。女人没了头发,王川北就不会喜欢她们了。
那个鸡蛋就是李彩虹,乡村医生陈可死掉以后,李彩虹就成了李寡妇。李寡妇和王川北躺在了一张床上,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我们也不知道王川北和李彩虹具体是什么时候躺在一张床上的,也许是我最先在坟地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他们欢乐的场地从坟地换到了李彩虹家里的床,又换到了我家的床,最后他们俩在夏季翻滚的炽风里交欢,在燃烧的荆花里交欢,以大地为床。
马来凤在一个有风的傍晚,换上了她最新的的确良褂子,还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甚至还记得她戴上了她那顶从集市上捡来的花边帽子。她很认真地吩咐我把家里的猪喂饱,自己炒个鸡蛋吃,炒鸡蛋的时候可以放点醋,预防感冒。
马来凤跑到了聚风山的山顶,找了一块很干净的岩石,褐色的岩石上盛开着湖绿的石头花。她慢慢坐下来,眼球滞涩地转动,血丝已经像荆条的根一样占领了她的眼白,攀爬进瞳孔深处。迟钝的马来凤终于听说了我父亲的不忠,她的目光从疯长的荆丛里扫过。
荆花漂浮在墨绿的叶子里,马来凤一定想到了她蒸粘糕时紫米泛起的泡沫。在那妖冶的泡沫里,她看见了我的父亲王川北和一个黑头发的女人,他们在滚烫的阳光里隐没到了荆丛里。马来凤完成了一件事,她松了一口气,回家继续蒸粘糕去了。往后的日子里,她的灶台上多了一个生鸡蛋。
有一天,放学回家时,我看见李寡妇摇头晃腚地走出我家的栅栏。她像个疲惫的醉汉拿着啤酒瓶,瓶里装着棕黄的蜂蜜。蜂蜜最终都被李寡妇拿走了,那是我父亲对她“劳动”的奖赏。
李寡妇抽的香烟很好闻。我曾经捡拾她丢在地上的烟头来吸,学她倚在我们家的大床上逍遥地吐烟圈。她能一连吐出好多,烟圈在空气中犹豫着上升,排队等候被屋顶的蜘蛛网过滤。李寡妇还会写字,她家墙外的粪堆上零散地扔着很多白色的纸团,人们都在流传李寡妇会画咒符。我有一段时间对李寡妇着了迷,她那么妖艳,那么骄傲,她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李寡妇有好看的锁骨,我那时还不知道锁骨,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叫它们“那对漂亮的骨头”。李寡妇一定程度上暗合了我对仙女的想象。
我对李寡妇的纸团充满了兴趣,有一次我心惊胆战地偷回了她的纸团。当我打开那些纸团的时候,它们却是空白的。我又把纸团在马来凤蒸粘糕的灶台上烤,期待它们会产生一些我想要的东西,可直到被点燃也还是丝毫没有痕迹。我还把李寡妇的烟盒收集起来存在抽屉里。烟盒上的大公鸡蜷缩着一条腿,梗着脖子向某个空洞的存在张望,像虚荣的李寡妇。烟盒上的公鸡被我剪下来贴在了算术本上。
我放羊,李寡妇放牛,有时能碰到李寡妇,碰到了我就远远地看她。聚风山的山坡上盛开着密集的野菊花,我的黑狗就在菊花丛里撒欢,它使劲往空中一跳就会咬掉三四朵花。有时它也会追逐自己的尾巴,从东跑到西,风仿佛是它带来的。栗树在花丛的掩映下显得笨重矮小,幸运的话我可以在石头底下捉到蝎子。我把羊绳末端的楔子拍进土里,羊抖动着胡子吃草,它们的肚子会撑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有一次,我在山坡上躺着实在无聊,突发奇想要骑到羊身上,像多年前王川北骑马一样。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不已,我在等待附近田里的人走掉,好让我骑在羊的背上威风一回,要是摔下来被他们看见,我会感觉很丢脸。但是他们并没有回家的打算,我有点不耐烦了。羊一边吃草,一边甩动它短小的尾巴驱赶苍蝇,羊皮也一动一动的,像是在挑逗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拔出楔子,把羊牵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四五头黄牛在不远的坡地上吃草,一头小牛犊把头塞到母牛的腿间喝奶。没有人,是的,没有人了。我提了提裤子,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展身手,我甚至用手量了一下,觉得应该坐在羊背上三分之二的地方。我家的羊是只半大公羊,叫声响亮,它只要饿了便一刻不停地吃草。我走到它的身边,它把屁股往一边转了转,好像是为了方便我骑上它。但当我抬起脚来坐在上面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头,屁股紧急收缩下降,我家羊像王川北一样瘦骨嶙峋的背把我的屁股狠狠硌了一下,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屁股是两瓣了。羊还往前猛跑了一下,把我掀翻在地。我懊恼地用羊绳抽打它的背,羊一蹿一蹿企图挣脱,狗围着羊团团转。我听见一个女人的笑声,不远处的牛背上坐着李寡妇。
“马宋,你过来!”她招呼我说。
我站在那头公牛面前,抬头仰望,它体型高大、健硕,目光阴沉,嘴巴一张一合咀嚼着青草,尾巴迟疑地摆动。李寡妇弯下腰来,我看见了她黝黑的一双乳头。
“愿不愿意骑到它身上去?”她问我。
我点了下头,她一使劲把我抱了上去。牛哞地叫了一声,我的屁股仿佛感受到了它声带的颤动。
“这头公牛叫声洪亮,所以给它起名叫雷。”李寡妇说。
给畜生起名字这件事马来凤也干过,我家那头又瘦又臭的猪,马来凤管它叫长白。她每次喂它的时候都要用勺子敲着铁桶喊长白,希望它长得又白又长,卖个好价钱。“长白”这个名字完全没有“雷”洋气,李寡妇放牛回家的时候都会拖长了音调呼唤:“雷呦……雷……”
于是,我受到启发,给我的黑狗起名叫作电,因为它跑起来像闪电一样迅疾。
我坐在雷的背上感觉好极了,踏实可靠。李寡妇跳下牛背,抚摸了几下雷的左脸,雷开始慢慢走动起来,它小心翼翼,头也不回,我在它的背上感受地势的起伏。就在那时,我扭头看了一眼李寡妇,她疯长的头发胡乱地披在那对好看的锁骨上。我在雷的背上坐够了,跳下牛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走到李寡妇面前站定,咽了一口唾液。
“你可知道,我妈妈马来凤每次蒸粘糕时都要把温米汤浇在生鸡蛋上,咒你掉光头发,像尼姑一样。”我听见自己说。
这件事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马来凤才是我妈,我背叛了我妈。我又想起来,有次马来凤拉稀去茅房,我给她看火。我往炉灶里猛塞几把玉米秸,锅下升起橘黄的火焰。锅里逐渐有了窸窸窣窣沸腾的声音,我学着马来凤抄起大勺子舀了一勺沸腾的水,浇在鸡蛋上。马来凤从茅房出来,腰带都没有系好,一把将勺子夺过去。
“开水要把她浇死了!”她紧张地说。马来凤只想让那个女人掉头发,她没想让她死。
[责任编辑 刘 汀]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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