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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丽群 2018-05-30


冬至之鹅

陶丽群


《人民文学》2017年5期



到达莫纳镇时,时间尚早,还不到十点半。今天是冬至,天很阴冷,飘着一阵阵淋上两分钟就足以把你厚实外套打湿的冷雨。假如心情不好再碰上这种阴郁天气,真想找个碴和人干一架。很不幸,目前我就处于这种令人不安的状态中。我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时间,今天不是休息日,我是请假出来的,开着老板足以当破烂卖掉好几回的破皮卡车。一路冷雨相伴,谢天谢地,我以一个汽车维修工的耳朵听着发动机粗暴硬朗的轰鸣声,假如不是故意把它开进阴沟和燃油耗尽,再把我顺利载回城里应该没问题。一路来我气坏了,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窝了一肚子气。我在出租屋里煎熬了一整夜,觉得带着这个状态去上班,很对不起通情达理的老板,弄不好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事。他是个素食胖子,人好得令人无话可说,不然他也不会把皮卡车给我当交通工具。我租住的地方离他的修理厂相当远,属于城乡接合部,农村房子,便宜,睡房和厕所分得很开,半夜去个茅房能冻得瞌睡全跑了。当然,车油费得我自己出,这就很不错了。

有时候我觉得吧,一些跟你无亲无故的人,甚至要比身上跟你流着同一种血液的至亲对你好得多。我一大早来莫纳镇,就是为了寻找一点这样的“好”,虽然这“好”已无迹可寻。四年前我谈过一次恋爱,那个有张圆乎乎脸蛋的好心姑娘就是这个镇子上的人,我和她来过两次,当然,都是悄悄来的。我没登门拜访过她的双亲,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但我的经济状况没那么理想,我想等好点儿了再去。况且她还年轻,再等个一两年也不碍事的,当然,我年纪可不算小了,可人穷气短,没办法。那姑娘陪伴了我三个冬天,给我织了一件深蓝色毛衣背心和两双棉线袜子,这两样东西对付南方多雨阴冷的冬天再好不过了。然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来这个镇子了,她连续三个冬至,碰到前来跟我要钱的老娘。她要的也不算多,三千块,我一个月零六天的工资。自从我爸去世后,她就这样理直气壮跟我要钱了,理由是,你弟弟不好过,你这当哥的……要多担待。我爸过世时我不到二十岁,之后我就离家出来自己找饭吃了,她在乡下和我那个右腿稍微有点儿跛的弟弟过。跟着我的那姑娘瞧出了我这个家庭将会是个不小的麻烦,选择了离开。我从没责怪过她,真的,她是个好姑娘,直到现在,一想起她我胸口就充满毛茸茸的暖意。

我老娘是昨天来的。我离开那个家到城里打工差不多七年来,每年冬至她准会像个债主般出现,她的记性真好。不,她不像债主,她可怜巴巴地盯着我,神情充满乞求,她卑微得像是在等待我的施舍。我最恼怒她这副神情了,她为了她的小儿子把自己弄得如此卑微,仿佛我是个欺负他们的恶人,可我不也是她儿子吗?从昨天她来到现在,我一直没提钱的事,今早她一大早就起来了,看着我在屋子里洗漱穿衣,以为我会像往常一样掏钱。但我没有,穿好衣服后,我启动破皮卡车离开了。

一路上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换个远一点的城市打工,彻底离开那个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暖意的家。反正,我早就觉得我在这世上孤独一人了,到哪儿都了无牵挂。一路想着,愤怒和委屈使我忍不住流了两次泪。

我开着破皮卡穿过街道直接到镇子东头的“国际餐馆”。挨着餐馆右边不远处是一个国家二级口岸,口岸过去是几乎坐落在中越边境线上的莫纳镇中学。中学早就不开课了,如今成为爱国教育基地,墙壁上有一场战争留下的爆弹划痕。我以前陪那好心姑娘坐班车回来时,总是在这家国际餐馆等她。傍晚时分,镇子往县城的最后一班车开走之前,我的圆脸蛋姑娘就会带着盈盈笑意朝等待在餐馆里的我走来。那时刻,我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手心里。她并不是镇子上的人,她的家在镇子边上一个村庄里。自从我们分手后,我再也没来过这个镇子了。此番前来,我当然不能期待圆脸姑娘会带着熟悉的笑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分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如今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这个有她气息的镇子,是我唯一能真实感受她的地方,我至今仍深陷在她给我的美好回忆里无法自拔,真他妈痛苦。

估计是下雨的原因,往时热闹繁忙的街上相当冷清。哦,冬至也算个节日,人们都待在家里过节了。

还是那个热情的漂亮女人当店老板。我把破皮卡开到餐馆的窗根下时,她迎了出来,撑着一把大红色雨伞迎接我。她总是亲自出门迎接客人。

“喔,有几年没见你喽!”这个据说总是和风月情事纠缠不清的女老板亲切地招呼我,双眼笑成两弯新月,她的睫毛特别长,丰满的唇上抹一层油亮口红。天晓得我身上有什么显著特征能让她记住,或许只是个笼络人心的招呼也说不定,生意人嘛。

“冷死了,呵。”我说,缩着脖子从车里跳到她的雨伞下,我立刻闻到她的发香。

“冬至了,能不冷吗,屋里去,热菜暖酒,立马让你暖起来。”她说。几步路就到餐馆门口,我跺了跺脚,把雨水跺掉,进去了,一股暖乎乎的热气迎面扑来,夹杂饭菜和煤球燃烧的气味,我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人仿佛一下子泡进温热的水里,舒服极了。

没什么客人,估计是天气和节日的原因。餐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坐着两个面色黧黑的男人,各自桌面上竖一瓶开了盖的啤酒,连酒杯都省了,炸花生米和炒猪肚是他们的下酒菜。没别的客人了。都是我们这边的人,越南猴子有时候也是会来吃饭的。那两个黑脸客人一齐望过来看我这个神情落魄的雨天来客,其中一个甚至举起酒瓶朝我晃了一下,算打招呼。我朝他们打了一个响指回应,选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来。

凳子还没坐热,我便从窗口看到五六个人从街上朝饭馆跑过来,一下子就到了门口。

“点菜。”老板朝我放下油腻腻的菜单,转身招呼客人去了。那几个家伙估计是熟客,和光彩照人的老板讲些荤荤素素的笑话,在靠近先来的那俩家伙坐下后,各自骂了老天的娘一通,诅咒这个妨碍他们挣钱的鬼天气。冷清的餐馆给这几个人搅和得热闹不少。我大致知道他们是做药材生意的,越南的田七和天麻每天不要命地从口岸进口中国,当然,还有他们著名的黑咖啡、椰子糖、拖鞋等等。而他们喜欢我们的安尔乐卫生巾和中华牙膏,仿佛全国人民都需要用这两样东西。假如不是这倒霉天气,你会四处看到戴尖顶斗笠和穿拖鞋的越南女人,操着比你还流利的普通话或本地土话销售她们巨大的、据说是野猪肉做的火腿肠,以及咖啡……

我点了油炸花生和卤猪蹄,外加两瓶啤酒。我再抬头往窗外看时,呵,一对很有趣的爷孙正朝餐馆走来。我断定他们是爷孙。他们脑袋上顶着巨大的斗笠,没穿雨衣,那老头子该有七十或者更老了,个子很高。他怀里抱一只身体被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鹅,大概是防备鹅在怀里拉粪便吧,鹅修长的脖子弯成美丽的弧度,神气活现的。老头腾出来的一只手牵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老头实在太高,孩子又矮,那孩子拖着他的手走得很吃力,差不多只是脚尖在点地走了,一蹦一蹦的,仿佛挂在老头腰间的一件物件。爷孙俩都穿得黑咕隆咚的,相当厚实。

很快,他们就到了餐馆门口。好多人扭头看着爷孙俩,居然不少人认识他们。

“嚯,高老头,鹅卖吗?兄弟们正缺下酒菜呢,这口味可好久没见了。”跟着我后脚进来的那几个药材小老板叫起来,看样子他们今天是以喝酒为主了。

“小猴子,过来给叔点根烟!”那孩子紧紧依偎着老头的腿,不搭理无聊招呼他的人。这会儿老头已经放开孙子的手了,全心全意抱着鹅,顶着大斗笠的脑袋伸进门里张望,老脸上的皱纹里夹杂着慈祥和一点谨慎的表情。他看见妖艳的女老板,立刻笑了,拽着孩子进门。

“是高老爹来了,快进来,哟,这鹅大的,养得真好。”老板看见老头怀里的鹅,立刻眉开眼笑朝门口走去。鹅好像意识到某种危险,长脖子弹簧一样扬起来,朝老板嘎的一声叫起来,老板立刻往后缩回身子。

“那是的,放养呢,孩子看了两年,吃青草和菜叶,只喂一点儿玉米。”高老头高兴地说,顺带拽一下孩子的手。孩子跳起来,碰了一下老头怀里的鹅,脑袋上的斗笠立刻歪了,他两扒三扒,把斗笠扒下来扔到地上。老头也不责怪他,蹲下来捡起湿淋淋的斗笠,把它靠在一张桌子腿上,顺带把自己的也摘了。这巨大斗笠真管用,雨下得屋檐滴水了,爷孙俩浑身上下除了脚上的凉鞋,身上连一个雨点的痕迹都没有。那孩子的裤腿可真够滑稽,用塑料布从脚腕缠到膝盖,像打了一副绑腿,当然是防止弄湿了裤腿,保暖肯定也很不错的,孩子的妈妈够用心的。他一直把半边脸埋在老头的腿上,并不理会这店的热闹景象。典型的乡下孩子,怯。

“高老爹,赶晴天再来不成呀,雨水滴答的,孩子都冻僵了。”女老板捏了一把孩子的脸蛋,孩子干脆把脸蛋全埋到老头大腿上了。

“冬至了嘛,想给孩子买点东西。”高老头摸摸孙子的脑瓜,和气地说。

“鸡鸭的价格我是懂,鹅的价格,我倒真是……不清楚。”女老板瞧着那鹅,点点头说道。很快食客里就有一个报出了鹅的当前市场价格:十五块一斤!老板和老头同时朝报价人望过去。“错不了,就这个价格!”那人又肯定一声。老头爽快地征求老板的意见:“就按他说的吧?”

“赶紧的,给我们焖半只,放足了嫩姜!”那几个药材小老板立刻响应。

女老板又瞧了一眼那鹅,点点头,“成!”她说。一桩小买卖眼看着很快成交了。老板吩咐一个小伙计到里间去搬秤子,她拉开就近一张饭桌边的几把椅子,给爷孙俩让座。老头依然抱着大鹅,孙子抬抬屁股,坐上去了。

“高老爹,多喂点鸡,天冷了,客人们喜欢火锅鸡汤!”老板和高老头拉起家常。看样子老头常把家禽拿来这儿卖。

“鸡也有,只是个头还小,再过个把月,临近春节就好了。”老头说。

“哎呀,多大的?临近春节就没几天冷了。你知道的,这地方过了元宵节都能穿短袖了,吃火锅太热,不好卖了,这阵子就好。”老板说。

“也就,三斤左右吧,顶多就三斤半,有二十多只。”老头掂量着回答。

“那正好了,大了食客也不要,两三斤正好一锅。天晴了你赶紧给我送来!”老板兴奋地说。

“是想再养大点儿,多挣几块。”老头为难起来。

“这样呀。”老板点点头,“也成,到时你得先给我,和外边一个价,你知道我的。糯米你也给我搞一点,五十斤就够了,我打算过年时灌点糯米肠制成腊的,外地人喜欢这个菜。”

老头高兴地应承了,他家里物产挺丰富的。

“多多,告诉姨,想吃什么,给你炸两个鸡翅膀怎么样?”老板低下头,仔细瞧着孩子,孩子朝老头靠了靠,埋头一声不吭。

“别给他吃了,感冒刚好,怕吃坏了。”老头赶紧说。

“爹爹,我要吃炸花生米。”孩子埋头说了一声,声音还蛮大的。嚯,这孩子一声不响的,原来早就偷偷打量到我面前那碟香喷喷的炸花生了。

老头笑起来,“我们不吃炸花生米,那东西热气,嗓子眼要疼了,听爹爹话。”他说。

这孩子叫老头爹爹!我吃了一惊,立刻朝老头多看几眼,没错,老头肯定有古稀之年了,我算了一下,满算给这孩子七岁,那这老头子可够厉害。孩子的娘倒不必担心,老夫少妻嘛。

“吃几粒没事的!”老板说,目光朝正在吃饭的几桌人扫过来,最后落在就近的我的饭桌上。

她朝我嫣然一笑,我立刻把花生米碟子端起来,朝孩子扬了扬。

“去吧,跟叔叔要花生米吃去!”老板摇晃孩子的肩膀,孩子朝他年迈的爹爹看了看。

“去么,要谢谢叔叔!”老头嘱咐道,朝我感激地笑了笑。

孩子立刻挪下凳子,转过脸来专注打量我。我立刻停止咀嚼花生米,我想我脸上的惊愕肯定被那老头一览无余。这孩子长着一双斗鸡眼,很厉害的斗鸡眼,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使劲朝眼角靠拢,仿佛要拼命挤在一起似的,余下的过多眼白瞧着很瘆人。他还长了一副奇怪的面孔,脸短小而尖,双眼也小,有些凹陷,额头倒是突出,一双斗鸡眼加上这副面孔,说真心话,就一副活脱脱的蠢人相貌。我愣了一下,朝孩子扬扬花生米碟子,并对他露出一个尽可能和善的笑容。孩子立刻小跑到我跟前,两只斗鸡眼使劲朝我看,我完全不知道他那双白多黑少的斗鸡眼盯住我什么地方。

“随便拿!”我把碟子端到他胸前,他还在盯我,我瞧不出这双奇特的眼睛包含什么表情。我又朝他抖了抖碟子。孩子却挪上凳子,踏踏实实坐在凳子上,要和我敞开胸怀对饮一般。真有意思,他倒是不怕生,不过这种孩子知道什么怕呢?我断定他不是个正常孩子。

“你别盯我看,爹爹会难过。”孩子开口就给我来这么一句,我尴尬起来,很显然,不正常的不是这孩子。我慌忙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然后把花生米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伸出手,抓了几粒放进嘴里,嘎啦嘎啦咀嚼起来,依旧安安稳稳坐着,并没打算离去。

我朝老头笑了笑,意思是叫他放心。饭店伙计从里间搬出一把足可以称一头三百斤肥猪的秤子出来,鹅被放到了秤子上。那几个嚷嚷要半只焖鹅的酒客全盯着他们。

“好吃吧?”我高高地弹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朝孩子发问,他被我的小伎俩一下弄笑了。唉,笑也不好看,真是个丑孩子。我朝老头瞥了一眼,心想一把年纪弄出来的孩子也只能这样了。

“好吃!”孩子飞快答道,“但喝酒不好,爹爹说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哦,为什么不好?”我对着啤酒瓶灌了一口,问他。

“不知道,爹爹没说。”他答道。

“那个,真是你爹爹?家里还有什么人吧?”我想我是不该这么问的,但实在忍不住。

“是我爹爹,阿妈没来,下雨,她脚痛。”孩子说,几根手指捻着一粒花生。他那件灰色开襟厚外套倒干净,左边胸口有一只米老鼠图案,衣服显然有点小了,袖子已经盖不住孩子的手腕了。

“为什么脚痛?”我问他,同时叫店伙计再弄来一副碗筷,放到孩子面前,叫他随便吃点菜,但他并没碰筷子。

“下雨她就脚痛,走不动。”孩子垂下斗鸡眼,显然阿妈的脚痛影响了他的心情。孩子的阿妈应该是患了风湿之类的,那毛病雨天就折腾人。显然阿妈也不怎么年轻了,风湿多半只找老年人麻烦。我把一块卤猪蹄夹到孩子的碗里,示意他吃。

“你吃一块吧,味道真不错。”我说。

孩子盯着碗里那块颜色不怎么样的猪蹄看一会儿,又盯着我看,还回头瞧一眼他的爹爹。大鹅已经过秤了,好家伙,足足有十二斤重,他们正拿着计算器算钱呢,该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够这家子过一个不错的节日了。

孩子小心翼翼捉起猪蹄,好久都没吃,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下口。那块猪蹄挺大的。

“吃过吗?”我也捉起一块,咬了一口,示意他吃。

“没。”他老老实实答道,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他的小嘴巴立刻晕了一圈油光。

“爹爹,你要去哪里?”孩子突然扭头叫了一声。他一直背对着那几个称鹅的人,不晓得他如何感觉到老爹的动静。高老头正抱着大鹅和一个店伙计朝里间走去。伙计大概怕被鹅叮了,对老头避着身子。那里边是厨房,出去是卫生间,然后就到莫纳河了。这条河真心不错,是条跨国河,没什么污染,河水清澈。几年前我在这儿等圆脸姑娘时,啤酒就着这河里打上来的鱼,味道鲜美得无与伦比。

“喏,你和叔叔坐着,爹爹带鹅去喝点水。”老头在进里间的门边扭头对孩子说,“马上就回来,你不要乱跑。”

“半边给我们,立刻焖上。”那几个药材小老板对着他们喊道。老头小心地瞥了孩子一眼,不晓得等下鹅不见了他该怎么对孩子交代。

孩子扭着脖子一直看他爹消失在门口。

“你几岁了?”我问孩子。

“五岁多。”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

五岁多?确实是容易哄的年龄。我想起刚才他跳起来摸他爹爹怀里大鹅的情景,有些替他难过。鹅专门欺负生人,人被叮咬时像使劲掐了大腿肉一样生疼,店伙计着实不敢靠近它。老头只能帮他给杀了。

里间传来两声鹅的闷叫声,孩子却像没听见,无动于衷地咀嚼猪蹄,我居然鬼使神差般着急起来,仿佛挨宰的是我的心爱之物。

“那鹅……”我说,但被孩子打断了,“我每天赶到沟里去喂它吃青草,它不叮人的。”孩子说,两只斗鸡眼盯着我,我在这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快活。“是养两只的,有一只死掉了。”孩子继续说,声音弱下去了,看来他还是在意鹅的死的。

“鹅死了你哭了吧?”我问。

他垂下那双斗鸡眼,不语,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前倾着身子,靠近他,并朝里间门口努努嘴巴。

“你爹爹拿鹅去杀了,你个傻孩子!”我紧张而小声地对孩子说。孩子猛地抬头,全是吃惊的表情。我对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孩子几乎同时扔下猪蹄并滑下凳子,朝里间狂奔去。几乎在孩子进里间门的同时,他就哭起来了。

“爹爹——”他闪进门里。很快,孩子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大大的一声哇,短暂地沉默片刻后,声音突地又冒出来。这种哭法当地人叫死哭,一声出来,孩子张大了嘴巴,下一声像是给憋坏了才好不容易冒出来,通常是孩子极度恐惧或疼痛时才这般哭法。

里间听起来乱成一堆,孩子的哭叫声夹杂菜刀扔到地上的声音,还有老头哄劝孩子的声音。

“多多,哎,乖孩子,起来,起来了,衣服湿了。”老头软塌塌地劝着,看样子孩子肯定是满地打滚了,估计鹅已经被抹了脖子。我脑子里一下就出现那场景,鹅瘫在地上,软软的长脖子耷拉着,鹅被割断了喉管,正淌着鲜血,它的掌在包裹的塑料布里踢蹬着,对孩子来说这太残忍了。我被电击般打了一个很大的激灵,像没见过杀鸡宰鸭似的。圆脸姑娘还和我住在一起时,几乎每个节日,我们都要杀一只玉米鸡,放点儿香菇做清炖,过个像模像样的节。那几年在我手上送命的不知道多少只鸡了,我们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可这会儿,听见那个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孩子为死鹅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竟莫名其妙心酸,真是怪事。

“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你杀了我的鹅,哇……”孩子继续凶巴巴哭着,老头也继续哄劝。

“乖孩子,我们卖了鹅给你买炸开口笑,炸开口笑,油炸的。快别哭了,外边人听了笑话。”老头的声音更软了,像做了亏心事。美艳的老板捧着一玻璃瓶热水暖手,听见里面的喧闹声,瞧了我一眼,也进去了。吃饭的人安静不少,都没停下嘴里的吃喝。

“你杀了鹅,你杀了鹅,呜……”孩子不依不饶,中间夹着老板一句什么话,然后哭声渐渐逼近里间的门,孩子抱着鹅出现在里间门口。那鹅塞满了孩子的怀抱,相对于孩子的小身体来说,鹅实在太大了。鹅的长脖子从孩子的胳膊上耷拉下来,鹅嘴几乎点地,从下巴处的刀口滴下一滴一滴鲜血,已经不再动弹,算是完蛋了。孩子的脸被哭相扭曲着,涨得通红,脸上泪水横流。他抱着鹅费劲跨过门槛,身后是满脸愧疚的老头、无动于衷的店伙计、有点儿尴尬的老板。一屋子吃饭的人都瞧着孩子,孩子抱着鹅出来,在饭馆门口张望门外的雨天,又不敢出去,他回头瞧了一眼老头,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了。

老头搓着双手,脸上又心疼又尴尬。鹅已经抹了脖子,说什么都没法挽回了,他讪笑着环视了一圈食客,一筹莫展。

“多多,哎,多多,鹅……只是睡了。”老板蹲在孩子面前,柔声说道,“真的,鹅只是睡觉了,睡一觉就好的。”

食客中有人笑了起来,老板扭头瞪了一眼。真是滑稽,这孩子又不是弱智,能这么哄?我瞧着他们。

孩子依然凶巴巴哭着,不过他转脸盯住老板,哭声似乎也稍微弱了。老板抬起手,还没碰到鹅,孩子抱着鹅往后退,也许是鹅太重,他和死鹅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了。老头嘴里哎哎地哼着,要把孩子扶起来,孩子一屁股稳坐在地上,死死抱住鹅。

“流血了,爹爹,鹅流血了,哇……”孩子哭着嚷,似乎相信鹅真是睡着了,只是受了点伤。他张大嘴巴,脸哭皱成一团,嘴里流下一条长长的涎水,垂到死鹅身上。

“包起来,爹爹给鹅包起来,别哭,啊,别哭。”老头逮到孩子话里的一线希望,赶紧说。他就近从饭桌上的卷筒纸扯下一条长长的白纸,抱歉地瞧着老板娘。那个女人看都没看他一眼,蹲在孩子身边一个劲摩挲他的头。老头在孩子身边蹲下来,扶起死鹅的头,捻着纸条的一头摁到鹅血淋淋的下巴处,慢慢绕圈子缠起来。孩子的哭声立刻小了许多,但他依然紧紧抱住鹅,下巴一扭一扭打着哭嗝,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鹅估计已经给放血放得差不多了,两三圈白纸缠住刀口,已经看不见血渗出来。老头把一条长长的卷纸全绕到鹅的下巴上,快要把鹅头缠没了。他很细心,粗大的手慢腾腾磨活儿,认真劲儿像真能把死鹅救活似的。剩下一点纸头时,老板从手腕上褪下一条橡皮筋,给老头固定包好的白纸。两人的表情都很认真。

我对着瓶口喝了口冰凉舒服的啤酒。孩子怜惜形影不离的鹅情有可原,两个大人瞎表什么情?我瞪着蹲在孩子身边的老头和老板。

“多多,先把鹅放在姨这里睡觉,我们去吃个开口笑,炸小粽子,再回来要鹅成不成?”老头开始美食诱惑,这招一向能轻而易举搞定孩子。

“是啊,把鹅放姨这里,姨肯定帮你好好照看。”老板也劝起来。

孩子忧伤的脸轮流转向他们,默不作声,老头于是朝孩子怀里伸手,想把死鹅抱出来。孩子立刻惊恐地哭起来,两条小腿恼怒地踢蹬他的老爹。

“不留,不能留下,哦……”他把哭皱的小脸埋在鹅身上,哭声闷闷传出来,两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老头无可奈何地瞧着老板。我们乡下极少这么宠孩子的,不听话就要“扔去给要饭的”,最痛快的就是给巴掌吃,真打,疼了孩子才长记性,保准孩子服服帖帖的,还能由着你耍性子?这老头一副老来得子的模样,看孩子伤心他都快跟着流泪似的。

“行,我们带回去,起来喽,地上冷,回头又感冒了。”老头小心扶着孩子的胳膊,避免碰到死鹅,孩子把脸从鹅身上抬起,抱着死鹅站起来了。

我们都觉得这是老头的伎俩,估计他要使出乡下人惯常教育孩子的办法了,不听话,硬来么。劈手夺过死鹅扔给老板,扛起孩子走掉了事,到了街上弄两口好吃的哄哄,保证嘴里的东西还没吃完,鹅就被他忘掉了,我们都熟悉这套把戏。那边喝酒的人还等着下酒菜呢。

老头不慌不忙拿起斗笠,擦掉孩子脸上的泪水,给他戴上斗笠,自己也戴好了。他转过身,把鹅钱摸出来,老板慌忙摆手。

“做成的生意了,别往回给钱。”她说。

“孩子不愿给,实在不好意思。”老头捏着一沓钱。

“鹅抱回去就是了,下次拿鸡抵上。”老板说。

“抱回去也活不成嘛。”那几个食客叫起来。显然他们也和我一样,觉得这样惯孩子不是个事。

老头瞧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瞧了一眼孩子,把钱给老板了,“这哪行,鸡归鸡,鹅我们要回去了。”老头急切地说,似乎想快点离开这里,他把鹅钱放到饭桌上,扶着他斗鸡眼孩子的双肩出了门,很快走进雨中。孩子抱着鹅走得更费劲,鹅长长的脖子从他的胳膊上垂下来,随着他的脚步晃晃悠悠的。

“这老头,还跟孩子较真了,老来得子,惯成这样。”我嘟囔着,想起家里那些烦心的事情,有些嫉妒那孩子。

“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老板娘望着雨中的两个身影,吹着热水瓶里的水淡淡地说。

“我说呢,都那么老了。他没孩子吗?这把年纪还领养毛孩子,够遭罪的。”我对着窗外问道。

“有,两个,战死了。”老板抿了口水,说。

我差点笑起来,战死?

老板瞧了我一眼,说:“他的孩子上战场时,你还没生呢,”她扭头望着门外,盯住口岸旁那栋灰白色的中学。

她说的是那场对越自卫还击战,那离我还真是挺遥远。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起孩子那双斗鸡眼和奇怪的面孔,最后说:“领养也得领个好的嘛。”

老板瞪了我一眼,说:“好的能扔到我们这边吗?孩子刚能站着尿裤子时就被扔掉了,满口叽里呱啦的越南鬼话。”

我吃惊地瞪着她,扭头朝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那孩子抱着死鹅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哭声从冬至的雨中传来,还有老头的哄劝声。

 

[责任编辑  晓  芳]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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