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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 2018-05-30

陈 彦CHENYAN

陈彦,一九六三年生于陕西镇安。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十七、十八大代表。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其中《装台》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5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2015中国好书”,二〇一七年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出版有《陈彦剧作选》《陈彦词作选》《陈彦西京三部曲》,散文集《必须抵达》《边走边看》《坚挺的表达》《说秦腔》等著作。首届“中华艺文奖”获得者,国务院特贴专家,全国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工作者,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


主 角

(长篇节选)

作者:陈彦

人民文学 2017年11期




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

 


引  子

 

她小时叫易招弟。她舅嫌这名儿土气,为了考县剧团,给她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舅说:省城有个大名演叫李青娥,你改叫易青娥,不定将来还能唱成个大名演呢。

改叫忆秦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是一个叫秦八娃的剧作家改的。

忆秦娥最终成了一代秦腔“金皇后”。这是后话。

二十四

 

一九七八年农历六月初六那天,剧团院子里,突然晒出了几十箱稀奇古怪的衣裳。伙管裘存义说:那就是老戏服装。

那天,裘存义格外活跃。一早起来,就喊叫易青娥、宋师、廖师帮忙给前后院子拉绳子绷铁丝。说是六月六,要晒霉呢。奇怪的是,连门房老汉也积极得到处扶梯子、递板凳地忙活起来,并且还一个劲地让把绳子、铁丝都绷高些,说要不然服装就拖到地上了。绳子、铁丝绷好后,裘伙管又叫了好几个年龄大些的男学生,到伙房保管室的楼上,用绳子放下十几口灰秃秃的箱子来。然后,都抬到了院子里。门卫老汉就用抹布,一一抹起了箱子上的灰尘。裘伙管说:“六四年底封的箱。十三年了。”门卫老汉说:“可不是咋的。”然后,他们就开箱了。

箱子一打开,当一件件易青娥从来没见过的戏服,被裘伙管和门房老汉抖开,搭在绳子、铁丝上时,她惊呆了。那些抬箱子的学生也惊呆了。廖师老喜欢抄在围裙里的手,也抽出来,拉着一件件衣服,细翻细看着说:“这老戏服,还就是做工精到。你看看这金绣,看看这蟠绣,今天人,只怕打死也是绣不出来了。”易青娥知道廖师是裁缝出身,所以对针线活儿特别上眼。宋师问:“老戏又让演了?不是说是牛鬼蛇神吗?”廖师急忙接话说:“你看过几出老戏,还牛鬼蛇神呢,相公小姐也是牛鬼蛇神?包公、寇准也是牛鬼蛇神?岳武穆、杨家将也是牛鬼蛇神?宋师,你还是麻利烧火去,让娥儿在这儿,给裘伙管帮一会儿忙。早上吃酸豆角臊子面,还得弄点油泼辣子。没辣子,这一伙挨球的,吃了还是嘟嘟囔囔的嫌不受活。油泼辣子一会儿我来掌做,你把辣面子弄好,放在老碗里就对了。”宋师就去了。

这天早上,剧团满院子都挂得花枝招展、琳琅满目的。不一会儿,一院子人就都出来了。大家把这件戏服摸摸,把那件戏服撩开看一看,忙得裘伙管和老门卫前后院子喊叫:只许看,不许摸。千万不敢乱摸。说这些戏服,十几年本来就放荒脱了,再用汗手摸摸、拽拽,立马就朽蚀了。他们一边赶着人,一边用手动喷雾器给每件戏服都翻边喷着酒精。

大家无法知道,这些戏服都是什么人穿的。不仅盘龙绣凤、金鸟银雀,而且每件几乎都是彩带飘飘的。官服肚子上要弄个圈圈,说是叫“玉带”。那上面果然是缀着方圆不等的玉片的。尤其是有一种叫“大靠”的戏服,说是古代将军打仗穿的,背上还要背出四杆彩旗来。有人就问裘伙管,这样穿着多麻烦,打仗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抽吗?

裘伙管说:“这你们就不懂了,穿上这个,才叫唱大戏,才叫艺术呢。戏服是几百年演变下来的好东西,每件都是有大门道的。”

有人抬杠说:“那现代戏服装,就不是艺术了?”

裘伙管说:“现代戏才多长时间?撑死,也就是四十几年的事情。不定将来演一演,也会演变出跟生活不一样的戏服呢。但现在,穿上起码没有这些真正的戏服好看。”

“扯淡吧你,让现代人,穿上这大红大绿的袍子演戏,还不把人笑死了。”有人说。

这时,老门卫插话了:“娃呀,你是没见过,穿上这些衣服,演戏才像演戏,演的戏才叫耐看呢。”

黄主任这时也到院子里来了,问是谁让晒这些东西的。裘伙管说,他自己要晒的。黄主任问:“为啥要晒这些东西?”裘伙管说,他从广播里听见,有些地方已经在演老戏了。黄主任又追问:“哪些地方?”裘伙管说:“川剧年初都演折子戏了,我在四川有个师兄来信说的。还说中央大领导让演的。并且领导就是在四川看的。”黄主任就不说话了。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剧团慢慢变得让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认起来。尤其是进入当年秋季后,大家都明显感到,黄主任说话渐渐不灵了。他喊叫开会,总是有人迟到早退。他在会上批评人,有人竟敢当面顶驳说:“都啥时代了,还舍不得‘四人帮’那一套。”黄主任开会就慢慢少了。

这期间,剧团最大的变化是,有几个人突然跟变戏法一样,从旮旯拐角里钻了出来,还逐渐演变成院子的大红人了。

第一个就是裘伙管。

谁都知道,裘存义就是个管伙的,并且抠斤索两,一院子人也都乱给他起着外号。后来易青娥懂事了,才知道“球咬蛋”“球咬腿”,都是骂人的狠话。反正剧团的伙食一直办得不好,群众就老有意见。据说有几年,内部贴大字报,“炮击”得最多的就是裘伙管。有时,还有人给他名字上打着红叉。说他是世界上头号贪污犯,把灶上的好东西,都贪污了自己吃,让群众恓惶得只能舔碗沿子。说归说,骂归骂,反正也没搜出啥贪污的证据。并且裘存义这个人,吃饭每次都是最后去,打的饭菜,一定要拿到人多的地方吃。菜里肉片子金贵,他就不让给他打。糊汤、米饭锅巴稀罕,他也从来都不去吃一口的。因此,就一直还能把管伙的权掌着。中间,据说也让他靠边站过。结果弄上来个人,才管了三个月,大家反映还不如“球咬腿”,就又让他“官复原职”了。直到六月六晒霉以后,易青娥才知道,十三年前的裘存义,其实不在伙房,而是剧团管“大衣箱”的。易青娥也是后来才弄懂,“大衣箱”,是装蟒袍、官衣、道袍,还有女褶子之类服装的。因用途广,工作量大,且伺候主演多,在服装管理行就显得地位特别突出。而武将穿的靠、箭衣、短打,包括跑龙套的服装,都归“二衣箱”管。还有“三衣箱”,是管彩裤(演员都要穿的彩色裤子)、胖袄(有身份的人物穿在里面撑衣服架子的棉背心),再有靴子、袜子啥的。还有专管头帽、胡子的,就叫“头帽箱”。再就是管化妆的了。管“大衣箱”的裘存义,据说早先也是演员,唱“红生”的。后来“倒仓”,嗓子塌火了,就管了“大衣箱”。“文革”那几年,“二衣箱”“三衣箱”和头帽、胡子,都让烧得差不多了,而他把“大衣箱”弄得东藏一下西藏一下的,倒是基本保留了下来。直到六月六晒霉,大家才知道,宁州团的老底子还厚着呢。

第二个变戏法一样的人,就是门房老汉了。

他叫苟存忠。多数人,平常就招呼他“嗨,老头儿”。也有人叫他苟师的。易青娥没听清,还以为叫“狗屎”,是骂人呢。因为大家都不太喜欢这个老头,说他死精死精的,眼睛见天睁不睁、闭不闭的,看门就跟看守监狱一样。有时还爱给领导打小报告。背地里也有称他“死老汉”“死老头儿”的。就在六月六晒霉后,大家才慢慢传开,说苟存忠在老戏红火的时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当年“存字派”的大名角儿呢。他能唱小旦、小花旦、闺阁旦,还能演武旦、刀马旦,是“文武不挡的大男旦”呢。在附近二十几个区县,他十几岁唱戏就“摇铃”了。当了十三年门卫,他一直弄一件已经说不清是啥颜色的棉大衣裹着。有人开玩笑说,“死老头儿”的大衣,都有包浆了,灰不灰黑不黑的,算是个“老鼠皮色”吧。大衣的边边角角,棉花都掉出来了,他也懒得缝,就那样豁豁牙一样掉拉着。自六月六晒霉后,“死老头儿”突然慢慢讲究起来。夏天也不拿蒲扇拉开大裤衩子朝里乱扇风了。秋天,竟然还穿起了跟中央领导一样的“四个兜”灰色中山装,并且风纪扣严整,领口、袖口,还能看见干干净净的白衬衣。脚上也是蹬了擦得亮晃晃的皮鞋。尤其是头发梳得那个光啊,有人糟蹋说,蝇子拄拐棍都是爬不上去的。一早,就见苟存忠端一杯酽茶,一只手搭在耳朵上,咦咦咦呀呀呀地吊起了嗓子。还真是女声,细溜得有点朝出挤的感觉。

第三个突然复活的怪人,是前边剧场看大门的周师。

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叫周存仁。跟苟存忠、裘存义都是一个戏班子里长大的。平常不演出,剧场铁门老是紧闭着,也不知周存仁在里边都弄些啥,反正神神秘秘的。据说老汉爱练武,时不时会听到里边有棍棒声,是被挥舞得呼呼乱响的。可你一旦爬到剧场的院墙上朝里窥探,又见他端坐在木凳上,双目如炬地朝你盯着。你再不下去,他就操起棍,在手中一捋,一个旋转,端直扎在你脑袋旁边的瓦楞上了。棍是绝对伤不了你的,但棍的落点,一定离你不会超过三两寸远。偷看的人,吓得扑通一下,就跌落在院墙外的土路上了。周存仁也是六月六晒霉后,开始到院子来走动的。往来的没别人,就是苟存忠和裘存义。他们在一起,一叨咕就是半夜,说是在“斗戏”,就是把没本子的老戏,一点点朝起拼对着。戏词都在他们肚子里,是存放了好些年的老陈货。

再后来,又来了第四个怪人,叫古存孝。

同样是“存字派”的。据说当年他们“存字派”,有三十好几个师兄师弟呢。师傅给“存”字后边,都叫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还有“孝、悌、节、恕、勇”“忠、厚、尚、勤、敬”这些字。好多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忠孝仁义”四个字,倒是还能拼凑出一个意思来。他们就把古存孝给鼓捣来了。这个古存孝,来时,是穿了一件黄军大衣的。大衣颜色黄得很正,很新,里边还有羊毛。照说他来时,才刚打霜,天气也不是很冷,可古存孝偏就是穿了这件大衣来的。说穿,也不确切,他基本是披着的。并且还动不动就爱把双肩朝后一筛,让大衣跌落到他的跟班手上。古存孝来时,身后是带着一个跟班的。说是他侄子,一个叫“四团儿”的小伙子,平常就管着古存孝的衣食住行。都说古存孝是“存字派”的顶门武生,也能唱文戏,关键是还能“说戏”。“说戏”在今天就是导演的意思。据裘存义说,古存孝肚子里,大概存有三百多本戏。现在是到处被人挖、被人请,难请得很着呢。他之所以来这个团,就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兄弟苟存忠、周存仁、裘存义。

裘存义夏天就放话说,古存孝可能来宁州。易青娥那时也不知古存孝是谁。但老一辈的都知道:古存孝十几年前,就是关中道名得不得了的大牌角儿了。西安易俗社都借去演过戏的。但社里规矩大,他受不了管束,就跑出来满世界地“跑场子”了。裘存义只说古存孝要来,就是不见来。到了秋天,裘存义又放话说,古存孝可能要被一个大剧团挖走了。还是没人搭理。据说,裘存义在黄主任耳朵里,都吹过无数次风了,可黄主任就是不接他的话茬。黄主任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翻报纸、听广播、研究《参考消息》。用后来终于扶正做了团长的朱继儒的话说,黄正大那阵儿是真正地迷茫了,活得彻底没有方向感了。再后来,古存孝憋不住,就自己跑来了。他一进裘存义的门,说了不到三句话,就把黄大衣朝“四团儿”怀里一筛,精神抖擞地要见黄正大同志。裘存义说不急不急,自己又去央求黄主任把人接见一下。可黄主任就是不见。说古存孝气得呼呼地又要走,怨自己是背着儿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讨好。他说像他这样的人才,现在都是要“三顾茅庐”才能出山的。谁知自己犯贱、发轻狂,屁颠了地跑来,还热脸煨了人家的冷屁股,把老脸算是丢到爪哇国了。苟存忠、周存仁、裘存义几个劝来劝去,才算是把人勉强留下。裘存义一再说,你不信都走着瞧,老戏立马就会火起来的。一旦火起来,你古存孝就会成领导座上宾的。

那一段时间,剧团里真是乱纷纷的,连灶房里一天都说的是老戏。廖师过去在大地主家做裁缝,是看过不少戏的。好多戏词,他都能背过。加上裘伙管又是里里外外地张罗着这事,连古存孝吃饭,都是他亲自端到房里去的。廖师聊起老戏来,就更是劲头十足了,他说他最爱看相公小姐戏,有意思得很。他还老爱谝那些“钻绣楼”“闹花园”“站花墙”的段子。不知哪一天,突然听说黄主任不咋待见老戏,也不咋待见那几个“存字派”的老艺人,他就说得少些了。要说,也就是说给易青娥听。他说,宋光祖那个喂猪的脑袋,也不配懂戏,叫他喂猪去好了。廖师掌握大厨后,最大的新招,就是给厕所旁边拦了个猪圈,喂了两头猪。他说剧团单位大,泔水多,让别人担去喂猪可惜了。他就让裘存义逮了两个猪娃子回来,交宋师喂。他倒落了个想干事、会干事、能干事的名分。

反正那一段时间,剧团里啥都在翻新。不仅易青娥感觉廖师和宋师的换位,让她几乎不能适应,就连练功、排戏这些日常事情,好像也受到了老戏解放的影响。裘存义听着功场里学员们的响动,甚至说:“娃们恐怕都不能再这样往下练了。现在这些‘花架子’,想演老戏,是龙套都跑不了的。恐怕一切都得从头来呢。”易青娥也不知老戏的“功底”到底是个啥,反正听他们说得挺邪乎。每个人,好像都有了一种恐慌感。郝大锤几次在院子里喊叫:

“牛鬼蛇神出洞了,你们都等着看好戏吧!”

果然照裘存义的话来了,半年后,古存孝就大火了起来。听裘存义说,虽然黄主任到底没请他,也没亲自接见他,但安排让副主任朱继儒去请古存孝了,并且还让炒了菜,喝了酒。全国都开始排老戏了,宁州剧团是一推再推。黄主任老是靠在他那把帆布躺椅上说:“不急,不急。等一等再看,等一等再看。”终于,再也等不下去了,报纸上、广播里,都在说啥啥剧种,又恢复排练啥老戏了。关键是县上领导也在过问这事了。黄主任才让朱副主任出面,去看望了一下“老艺人”。他吩咐说:“能弄啥戏了,先弄一折出来,看看究竟再说。”

他还要求:尽量要弄人家弄过的戏,千万别整出啥乱子来。

宁州剧团,从此才把老戏解放了。


二十五

 

剧团再变,别人再红火,易青娥还是个烧火做饭的。不过现在又添了一件事,就是喂猪。两头猪都不大,可特别能吃,一天得喂好几顿。虽然廖师明确了,喂猪主要是宋师的任务,可宋师有时真的忙得抽不开身,易青娥就不得不去帮忙。喂猪用的是两只铁皮桶,宋师一手能拎一只,里面还把猪食装得满满的,她拎半桶都很吃力。宋师经常不让她拎,就是要去喂,宋师也会先把猪食拎去,才让她慢慢去喂的。

自易青娥进厨房做饭开始,她和宿舍的同学,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先是都劝她说,做饭好着哩,比唱戏强,再唱还不是为了吃饭。现在连饭都做上了,不就一步到共产主义了么。她也懒得理。她懂得人家话里的意思。这是人家活得占了优势,活踏实了,活滋润了,才能轻松说出的不牙痛的话。要是让她们谁去做饭了,你试试看,不把剧团闹个底朝天才怪呢。可她闹不成,她舅蹲大狱着的。有的同学,还指望着易青娥执掌了厨房,学生就有了代言人,打菜、打饭就不会故意给学生打得少、打得差些了呢。大家老议论说,廖师这个家伙,每次打菜都眉高眼低地看人呢。有时眼看打菜勺子的边沿上,搭着一片好肥肉,就看你是谁了,长得漂亮的、顺眼的,嗵地一下,就扣到你碗里了,那片肥肉一准掉不了;可到了不顺眼的人跟前,勺子沿上只要有肥肉,就总见他的手在抖,在筛。他三抖两筛的,那片肥肉就跌到盆里了。有时,那勺子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在菜盆子里还乱拱哩,肉菜、好菜,能一伙拱到勺子里,扑通,就给他特别待见的人扣上了。有时,那勺子也在拱,但拱进去的都是菜帮子、萝卜皮、腌菜杆,嗵地扣进你碗里,气得你还毫无办法。你给他白眼,你骂他,下次那勺子,就会在菜盆里拱得更凶了。尤其是一些长得人不咋待见的女生,对易青娥进灶房,先是寄托了希望的,后来发现,易青娥也就只能烧火、刷锅、洗菜,打饭、打菜的勺子,她几乎连挨都挨不上。每到吃饭时分,灶房就用砍刀别了门。要是上肉菜、包饺子,还会撑根顶门杠。易青娥虽然能在里面待着,也就是给廖师、宋师递递擦汗的毛巾,抹抹案板、砧板,做点细末零碎活儿而已,连收饭票都是宋师的事。大家也就对她不作任何指望了。

易青娥一直住在宿舍靠门口的地方。她起得早,睡得晚,加上上班时间也完全不一样,因此,跟大家见面的时候不多。可晚上,毕竟是要在一起睡觉的。开始,有人嫌宿舍一股葱花味儿。有的说是蒜味儿,有的说是蒜薹味儿,有的说是腌菜味儿。反正说这些,肯定都是指向她的。她就尽量洗了再进房。即使是大冬天,她也要烧一盆水,在灶门口那里,闩上门,打上香皂,把身上反反复复搓几遍的。可再搓,还是有人说。尤其是有了那两头猪,大家的反应,就不是葱蒜、腌菜味儿了,而是说的泔水味儿、馊味儿。楚嘉禾每晚睡觉,甚至还戴上口罩了。她看在宿舍实在住不成了,就想搬出去。

胡彩香老师几次说让她搬到她那儿去住,可她咋能去呢?她倒是看上了一个地方,又怕裘伙管和廖师不同意。

这个地方,就是灶门口。

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除烧火外,还能支个乒乓球案子。据说过去上班时,就有人偷偷在里面打过乒乓球,后来让领导知道了,才把案子抬走的。一个过去能堆几十捆柴火的地方,又有窗户,还没人来,自然对她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她曾经跟宋师提说过。宋师说,恐怕不好,咋能让娃住灶门口呢。在农村,讨米娃才住人家灶门口的。怕说出去不好听。再说也危险,着火了咋办?可易青娥坚持要去住。她就又给廖师说,廖师也不同意。廖师说:“你是单位职工,单位职工就应该有住房,怎么能住灶门口呢?这对我们伙房的革命职工也是很不公的。我才管这摊事,别弄得我这个大厨脸上无光。”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易青娥见裘伙管特别高兴,说是邻县剧团全都上演老戏了,还说:“捂不住了,谁都捂不住了。”易青娥就跟他说,她想到灶门口去住,这样烧火做饭也方便些。裘伙管还到灶门口看了看,说不行,主要是不安全,失了火,他这个伙管负不起责任。易青娥还真有点犟,看谁都不同意,宿舍也实在将就不下去了,就自作主张,搬进灶门口了。

她是晚上快十二点搬进去的。大冬天,院子里早没人了。她把宿舍里属于自己的那块床板一拆,拖进了灶门口。她把床支好后,还到后台的烂布景堆里,找出一块硬片子景来,遮挡遮挡。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就形成了。她还生怕弄得太好,让人看见了,又要给她开会,说她搞资产阶级特殊化呢。

已是隆冬了,外面风刮得呜呜地响。她把窗户也用一块布景挡了挡,风就刮不进来了。关键是三口大锅的三个灶门洞里,有两个都还埋着明火的。整个房子,都是暖融融的,比宿舍强多了。在宿舍里,大家都用的是电热毯、暖水袋。她没有电热毯,只有一个暖水袋,还是胡老师给的。集体宿舍开间大,加上她又住在门口,门迟早裂个缝,暖水袋把脚煨热了,腿却是冰凉的。在这里,把暖水袋朝脚底一放,浑身热得能冒汗。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好久都没有做到这样的好梦了。易青娥梦见,她回九岩沟了。她放了一群羊,有几百只,不,是几千只。一沟两岸都是羊,全都是她家的羊。她数啊数,越数越多,咋都数不清。羊把她包围着,开始,她的脚是站在地上的,后来,羊就把她抬起来了。她在羊身上躺着,滚着,好柔软、好暖和的。后来,不知咋的,她也变成了一只羊。所有的羊,都围着她这只羊转。她说到东山上吃草,就都朝东山上走;她说到西山上吃草,就都朝西山上跑。山上有吃不完的草,可绿可嫩了。吃完草,它们就都卧在坡上晒太阳。太阳太暖和了,晒得每只羊的毛都是金灿灿的。后来她娘来了,她爹也来了,她姐也来了,问她咋变成羊了?她只笑,不说话,并且笑得很灿烂。娘让她快变回来,姐也说让她快变回来。爹却说,娃只要高兴着,就让她当羊去。她就一直当着快乐的羊了……

易青娥从快乐羊的世界醒来,是宋师来烧火,把她叫醒的。宋师说:“娃咋到底搬来了?不过也挺好的,暖和,就是要防火。这毕竟是灶门口。”后来廖师也问她:“你到底还是搬了?咋能不听话呢?”她反正就那脾气,你再说,她只勾着头,用指头戳着鼻窟窿,用后脚尖踢着前脚跟,死活不回话。廖师只好说了声:“还没见过你这号一根筋的娃娃。”紧接着,裘伙管也知道了。他说这样恐怕不行,还是得搬回去。易青娥仍是勾着头,用指头戳着两个鼻子眼,拿后脚尖不住地踢着前脚跟,反正咋都不吱声。大家好像也就是说一说,倒都没当真。易青娥就算在灶门口安居下来了。

有了自己的空间,不跟同学们过多接触,她心里还反倒安生下来了。忙过一天,晚上闩了灶门口的那两扇木门,她甚至还偷偷乐了起来。在这么大的县城里,自己竟然也有可以闩上门的安乐窝了。

胡老师和米兰,都没有忘记她们到九岩沟找她时的承诺,说要帮她学戏、学唱。她进厨房后,她们还几次催促,说要开始练功、练唱了。可她一天饭做下来,就想躺下,咋都懒得动了。她们见她累得可怜,也就没再催促。

这下有了自己的空间,她反倒想练一练了。本来她是死了心当厨师算了的,可自廖师“掌做”后,她的心事,就又慢慢转腾起来,不想做饭了。灶门口可以劈叉,可以下腰,可以练不少动作,并且还可以练表情。没人能看得见,是可以放心大胆去做的。她也不知老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裘伙管讲,唱老戏,那才叫过瘾,那才叫唱戏呢。不过,裘伙管也说,要唱老戏,现在演员们这点功夫都不行,上台恐怕连站都站不住呢。那天,苟存忠好像也说:“演员靠的就是两条腿,可现在这些演员,腿都跟棉花条一样,软得立不住,这戏都咋唱哩嘛。”她就偷偷练起腿功了。

她最喜欢扳“朝天蹬”。这是腿功里难度比较大的动作。女生都不喜欢,好多都扳不上去。有的即使扳上去了,也是勾头缩胸,才勉强把一只脚扳到肩旁的。而另一只三吊弯的腿,是咋都立不住的,不是在原地打转圈,就是来回蹦着寻找平衡点。老师要求把一只脚扳过头顶,最少能控制一分钟。可直到现在,女生里也还没有能达到这个要求的。但易青娥行。她把一只脚扳过头顶,能控制五分钟。另一条腿,还跟钉死的木桩一样,始终保持端正、溜直、不晃的姿势。

有一天,她正在灶门口烧火,见三个灶洞的火都旺得呼呼地笑,就兴奋得把一条腿自己控上头顶。结果苟存忠来换火种生炉子,一眼看见这条腿,竟然激动得呀了一声,说:“娃,腿是自己上去的?”易青娥急忙把腿放下来了。他说:“踢几下让老师看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苟存忠执拗,非让踢不可。她就踢了几下。苟存忠惊呆了,说:“娃呀,你的腿这么好,苟老师咋不知道呢。你愿不愿学武旦,要愿意了,苟老师给你教。保准能教个好武旦出来。”

易青娥知道,苟存忠原来是看大门的。不过最近突然变得爱收拾、爱打扮、爱照镜子起来。时不时地,他还爱翘个兰花指,把剧团人都快笑疯了。他说他想带几个徒弟,团上却没一个情愿的。都把他当笑话说呢。没想到,他把徒弟还收到她这儿来了。易青娥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她想着自己就是个烧火做饭的,说愿意,说不愿意,也都无所谓。从礼貌起见,她还是随便点了点头。可没想到,苟存忠还把这事当真了。

二十六

 

“看门老汉”“苟老汉”“老苟”“嗨,老头”突然把烧火娃易青娥收成徒弟了,这可是把一院子人都快笑掉大牙了。连胡老师都问她:“你答应了?”她不知道该说答应了,还是该说没答应,反正自己就是个“火头军”,也没啥人再好丢的了。她就捂住嘴,刺啦笑了一下。胡老师就当她是答应了。胡老师说:“你看你这娃,自己把自己朝黑锅洞里塞呢。那么个脏兮兮的老汉,一天翘个兰花指,故意把嗓门撮得跟鬼捏住了一样,你不嫌丢人,还给他当徒弟呢。让一院子人,都把你当下饭的笑话了。”易青娥还是笑,笑着拿牙啃着自己的手背。她想去找苟存忠,让他别再到处乱说她是他的徒弟了,可又不敢。好不容易麻着胆子进了门房,苟存忠把兰花指一点,说:“娃还没给老师行拜师磕头礼呢。”她就羞得又拿手挡住了刺啦一笑的脸。她见裘伙管也在里面坐着,古存孝也在里面坐着,连剧场看大门的周存仁也来了。周存仁还说:“现在都不兴这一套了,你还让娃磕啥头呢?”她就吓得退出来了。她退到门口,还听裘伙管问:“你真的觉得这娃是学武旦的料?”只听苟存忠说:“腿好,能下苦,就能学武旦。你们不知都发现没,这娃现在脸是没长开,一撮撮,甚至长得还有点挤眉弄眼的。可一旦长开,盘盘子还是不错的。鼻梁高,咋长都难看不了。不信了,娃到十五六了你们再看,搞不好,还是个碎美人坯子哩。”易青娥就再也不敢听了。回到灶门口,她拿起镜子,还把自己的脸反复照了照,也没看出什么美人的坯子来。鼻梁倒的确是高。她娘还说过,鼻梁太高了不好,看上去蠢得很。说电影里的外国人,看上去就蠢得要命。

苟存忠收她做徒弟的事,廖师知道了,还有些不痛快。那天,宋师又在外边屋打鼾。他就把易青娥叫到里边屋问:“你答应做老苟的徒弟了?”易青娥还是老一套,用手背挡着嘴,也不说答应了,也不说没答应。一只脚还是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另一只脚的脚后跟。廖师就说:“他能做饭?能炒菜?能‘掌做’?他就能瞪个牛蛋一样的眼睛,‘鳖瞅蛋’一样地瞅着那扇烂门。结果啥还都看不见,就是个睁眼瞎么。贼把门背跑了,他还不知是拿肩扛、拿背驮走的。都十几年没上过台了,他还能演男旦?我看能演个麻雀蛋,演个蚂蚁搬蛋。可不敢跟他乱晃荡,学一身的瞎瞎毛病。迟早舞弄个兰花指,你还想学切菜炒菜呢,只怕是把指头炒到锅里了,还不知道是咋切掉的呢。咱厨师可都是正经手艺人,还丢不起他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呢。”易青娥也没说啥,一直就那样站着,自己把自己的脚后跟踢着。到后来,廖师还是给她捏了一撮冰糖,才让她走的。她有些不喜欢廖师的冰糖了。廖师捏冰糖的手,是在捏冰糖前狠狠抓了几把背颈窝的,还抓得白皮飞飞的。出了门,她就把冰糖扔到猪食桶里,提到猪圈喂给猪吃了。

宁州剧团的老戏终于开排了,首排的是《逼上梁山》,“说戏”的就是那四个老艺人。古存孝挑头,拉大的场面。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老戏是啥,路不会走,手不会动,都跟傻子差不多。因此,古存孝把大场面拉完后,其他几个人都得分头包干细“说戏”。苟存忠说旦角戏,周存仁说武戏,裘存义说文戏和龙套戏。戏里用人很多,把全团人都调动起来还不够。最后连宋师、廖师和易青娥,都说要“跑龙套”呢。几个老艺人才两三天,就都把嗓子喊哑了。可戏还都不会走,一走,排练场就笑成了一笼蜂。

易青娥那一阵,烧火做饭都没心思,一有空,就到排练场外的窗户下,踮起脚尖看。看里边排老戏是咋回事。那阵儿,那个叫古存孝的人,一下就红火得有了势了。都三月天气了,还是要把黄大衣披着。披一会儿,要上场“说戏”时,他就把双肩一筛,让大衣闪在助手的怀里。那时还不兴叫助手,他就叫他“四团儿”“四团儿”的。“四团儿”姓刘,眼睛从来不敢盯戏,是一直盯着古存孝后脊背的。无论黄大衣何时抖下,他的迎接动作都没失误过。古存孝说完戏,比画完动作刘四团就会立即把大衣给他披上。刚过一会儿,古存孝又要说戏了,就会又一次把大衣筛下来,刘四团也会再次把大衣稳稳接住。说完戏,刘四团再“押辙”“合卯”地给他披上肩头。易青娥要忙着烧火做饭,一天仅看那么几次,就能见古存孝把大衣披上、筛下十好几回。因此,私下里有人编排古存孝说,古存孝穿大衣——不图暖和图神气哩。

为排这戏,胡彩香老师跟米兰又闹翻了。戏里女角儿很少,分量最重的,就是一个林冲娘子。说古存孝为讨好黄主任,在定角色时,就一句话:“咋有利于排戏咋安角儿。”他还说:“看起来是排戏,其实也是政治呢。过去戏班子就是这一弄,你得看人家领班长待见谁哩。”气得胡彩香一个劲儿地骂古存孝,说这条老狗,就是个老没德行的东西。林冲娘子的戏,自是要靠苟存忠说了。谁知苟存忠把米兰咋都说不灵醒,关键是身上动弹不了。用苟存忠的话说,米兰光跑圆场都得再下三年功夫才能用。他说:“米兰不是跑圆场,是蹦圆场哩。旦角跑圆场,要像水上漂一样,上身一点都不能动,只看到脚底下在漂移,并且两只脚还不能出裙子边。要不然,观众看啥哩嘛。那就是看点绝活儿,看点味道么。都看到两个大脚片子,噼呀嗤噼呀嗤地乱扑沓,那不又成学大寨的铁姑娘队长了?还演的啥子老戏嘛。”苟存忠说着,还真示范了几下:那步子碎的,那胳膊柔的,那兰花指翘的,那腰眼闪的软的软的闪的,只一声“我把你个贼呀——”就把站在旁边看戏的人,逗得前仰后合,笑翻一片了。

也有公开骂四个“存字派”老艺人为“四人帮”的。那是郝大锤。这次定的让郝大锤敲戏,结果,跟古存孝只合作了几天,古存孝就要求换人,说不换人戏就要砸在敲鼓的手上了。自易青娥她舅胡三元走后,剧团还就只剩下一个郝大锤能敲了。再底下的,还连郝大锤都不如。古存孝排戏,开始还给人留点情面,排到后来,就有些六亲不认了。加之他不大知道郝大锤的底细和脾性,见手艺差得实在是马尾穿豆腐——提不上串,就不免把话越说越难听了。谁知郝大锤岂是受那等窝囊气的人,就端直跟他干了起来。闹到最厉害时,甚至直接扑上去,要掌掴古存孝的X嘴哩。吓得古存孝直朝刘四团怀里钻,说:“你来掴,你来掴,有本事,你来把老汉掴一下试试。”郝大锤还真上去掴了。不是掴一下,而且啪啪、啪啪、啪啪地掴了六下。一边老脸三下,并且还照他肉墩子一样的大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嫌他话比屎多。古存孝当下就瘫在地上,几个人都拉不起来了。郝大锤一边朝排练场外面走,还一边骂:“你个老皮,见你把个烂大衣一天披来筛去的,我就头晕。你还嫌我呢,排不成了滚蛋。”戏停排了整整三天。朱继儒出面做工作,让郝大锤做做样子,去给古存孝道个歉。谁知郝大锤撑得硬的,誓死不给谁低头。最后,是朱继儒自己再三再四地出面道歉,并说除了郝大锤,还真没人能敲得了这戏,要他无论如何都得将就着点。最后,团上还给他称了两斤白糖、两斤点心,还有两瓶高脖子西凤酒,古存孝才又进了排练场的。不过从那以后,他的黄大衣的披、筛次数,倒是减了不少,有时下意识地想筛、想抖,可看看郝大锤的脸,动作就停顿在半空里了。

易青娥一直听说,连他们炊事班,都要串角儿上台呢。她还有些激动,不知串的啥角儿,用不用腰、腿功。她最近关起门来,可是加紧在练着的。果然,在戏都快要上舞台跟乐队结合的时候,把他们叫去了。宋师和廖师,是穿的打旗旗过场的龙套。廖师自嘲说:“就是‘吆老鸹的’。”他们连脸都不用画,旗旗刚好有一尺多宽,把脸能遮得严严实实的。在人家主角快上场时,他们在侧台,就噢噢噢噢地喊叫起来。上场后,一直围着主角在台上转来转去,噢噢噢声要不断。直到走进下场门,才能噢噢结束。难怪叫“吆老鸹的”,倒是蛮形象。

易青娥个子太矮,人太碎,但也给分了个角儿,叫“逃难过场群众若干人”。她扮的是一个小孙女,由一个老婆拉着,既不要腿功,也不要腰功,就是跟着一堆人朝前跑就是了。戏太长,要演将近四个小时。她的戏,是在靠后边的位置。为了演好这点戏,易青娥在灶门口还反复练过很多次跑圆场的。结果,第一天晚上对外演出,她在后台等着,发了会儿眯瞪,就失场了。等那老婆演完下场后,在一个拐角摇醒她说:“看你这娃,昏头昏脑的,连哪儿上场都不知道,还当演员呢。”当天晚上处理事故,易青娥就榜上有名了。并且“失场”还算是一个重大演出事故,不仅扣了当晚的一角钱演出费,而且还给古存孝老师交了一份检讨。那检讨一共就十几个字,很多年后,易青娥还记得:

 

古老师,我错了,睡着了,以后再不赶(敢)了,我检讨。

易青娥

 

这就是一代秦腔名伶的第一次登台演出。别人给她把妆画好了,衣裳也穿好了,但没有上场。她是在后台打瞌睡,把“群众若干人扶老携幼”中的那个叫“幼”的角色的过场戏,给彻底失误了。罚款一毛,并有书面检讨为证。

[责任编辑  杨海蒂]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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