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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墩子 2018-05-30
档案范墩子FAN DUNZI


范墩子,一九九二年生,陕西永寿人,现居陕西杨凌。二〇一五年毕业于沈阳理工大学材料系,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和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青年作家》《西部》《朔方》《小说林》《作品》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一个悲情主义者的自言自语

文/范墩子


我是一个内心晦暗的人,也是一个悲情主义者。这么说,对自己着实有点儿残忍,不过真实的情况或许要更为糟糕一些。对那些激昂的旋律和光鲜的场面,我真是提不起一点的兴趣。我常怀疑它们的逻辑架构以及所要抵达的目的,倒不如虚构真实。恐怕也是因了这个原因,我当初才胆敢操刀起小说来。如果把虚构这门艺术当成一个女人,当初对小说的感觉,就仅仅是因荷尔蒙分泌而生发出的一种朦胧的欲望,现在四年多过去了,我发现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到现在,我还真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活着。迷惘、挣扎的结果,就只能像一只自愿离群的麻雀一样,躲在那个阴冷、潮湿的角落里,享受孤寂带给我的愉悦,腿脚站麻了,就原地扑腾几下子。却就在不尽如人意的角落,我自认为发现了一些东西,在这笨拙的虚构中,我看清了自己眼中的真实,因为虚构带给我的真实,是我在现实中无法看清的。

长时间以来,我被焦虑所折磨,我痛绝了这种绵绵的感觉,它就像无色的毒气一样,慢慢地浸透我体内的每一寸空间。连续两年都会有一周的失眠之夜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一个人大半夜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无法安静下来,今年还是服了些中药之后方才好转过来。那几天的深夜里,我重复反问自己:人究竟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后来我打电话给朋友,朋友电话里打着哈哈说:你这个问题呀,世界上就一种人清楚。我赶紧问:谁?朋友大笑起来,言说:你个呆子,门卫啊!朋友的回答让我放声大笑,还真解了我心里的疙瘩。每次想起朋友的话,我总要笑好久,且要在心里骂道:你呀,还真是个呆子。想起来,这两年我写了很多的少年小说,几乎都是在晦暗的心境下写一些遥远的东西。我突然发现,我原来是如此迷恋那种俗世的东西,那种有着烟火气息的日子,我曾经奢侈地拥有过,现在我无比怀念它们。每次回老家,走在吵闹的集市上,听着那暧昧的讨价声音,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总能快乐很久。

既然那些日子已经遗失了,我也就只能在小说的虚构过程中,无限度地去怀念。悲情的我竟就在这反复的劳作中找寻到了慰藉。那块属于我的地方,或许就是《我从未见过麻雀》中的那块谷子地,一旦我放开跑入,我的悲情便渐渐消解,反而变得浑圆可爱了。在山羊追逐吃谷的雀群时,大地上则出现了圣洁的秩序,神性就降临在了人间。我向往充满神性的东西,因为神一旦出现,我的寂寞与悲情,神就会看见。在神缓缓降临的时刻,我不至于过于孤独,世上至少有神在伴着我。而神走了的时候,神的影子便投射在我的身上,我与神也就合体了,这是我至死都想达到的境界。《我从未见过麻雀》中的山羊,就是那位追神的少年,他在见证世界的荒凉。少年对神的追求是那么的热烈,那么的纯粹,然而他却跌倒在了现实的淤泥里,被困住了双腿,几度爬不起来。他满眼泪水,挣扎着站起,在多次徒劳的尝试后,他放声哭了起来。这时他朝东天望去,只见那里黑云滚滚,电闪雷鸣,天地混沌一片,他再次想起那个久远的问题:我这是向何处去啊?他一时竟泣不成声。

少年的境遇也正是我此时的境遇,只是这种境遇要抽象一些,它是内心的一种幽暗成分,也是虚妄的现实带给我的致命一击。某些天,当我试图逃离现实的泥沼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进入了那片谷子地,与此同时,那群麻雀也从天而降,落在了谷子地里。它们是如今这个世上最为孤寂的一个群体。我与它们相遇的时分,就悄无声息地建立起了某种带着神性的联系。也就是说,当雀群出现的时候,我的存在也有了意义,当雀群发现了那个顽劣的少年时,雀群的起飞也产生出意义。我以为在这玄妙的追逐过程中,人最为本真的意义会凸显出来,然而行进到结尾时,我才悲伤地发现,所有的意义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原来这种意义仅存于真实而又遥远的梦幻中,那种真实,让人感到刻骨铭心,以至它在广袤的大地上透射出最为耀眼的图影。现实就在这图影之中不断组合,反复勾勒,呈现出常人所无法感知到的超现实,人类最原初的良善就藏匿于此。当我每次主动将自己置身于现实的泥沼中时,我总是努力试图唤起人身上已经丢失了的性灵。不过梦幻终究是梦幻,很快就破灭掉了。




我从未见过麻雀

文/范墩子


人民文学  2017年8期


后来,山羊就感谢起了父亲踢他的那三脚。

若不是父亲那既准又狠的三脚,山羊也许永远都不会去谷子地里一次。在父亲踢下这三脚之前,山羊嗖溜溜几下子爬上跟前的梧桐树,坐在一根伸展而出的枝杈上,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但天色仍显出一丝的蓝。山羊双手扶住树杈,脚丫子吊在半空悠悠地来回摆动着。隔着繁密的树叶,他感觉树顶上有一团漆黑的东西,很显然不是树叶,他低声叫了一下,哗啦啦,一群鸟竟气势昂扬地飞走了。有鸟屎掉在了山羊的脸上,他极快地用袖口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又将袖口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口中喃喃怨道,这些该死的鸟!

再后来山羊就没说一句话,他始终坐着,直到产生些许的困意为止。他另寻了一个比较稳固的枝杈躺下,看着天上那弯若隐若现的月牙儿,突然觉得自己上辈子也许就是一轮月亮,这样升起落下,不谙世事。就在这些没有来由的杂念中,他渐渐地闭上了困顿已久的眼睛。他突然看到父亲拿着一根棍子从家里跑出来,跑在父亲前面的是披头散发的母亲。父亲边跑嘴里还一边叫骂着,母亲一直在拼命跑,快跑到村口时,母亲突然摔倒在了地上,父亲撵上后,提起棍子就朝着母亲的脑袋抡了下去。

山羊身体猛地一颤,一下子惊醒过来,身体的摆动让他差点儿从树上掉下去。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喘着粗气,心中有些窃喜刚才仅仅是做了个梦。深夜,周围一片漆黑,树叶在风的鼓动下,不断地发出阴森而又令人极度恐惧的声音,山羊强行地闭上双眼,尽管如此,那些诡异的响声还是让他内心不住打战。而不远处的树枝上窝着的猫头鹰,双眼若两团绿色的萤火,让整个夜晚显得极为幽深寂静。

山羊是清早回到家里的,他趁还未见到父亲,就冲进厨房里取两个硬馍吃了。父亲看到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屋子里就大声喊,山羊!山羊!山羊听见父亲的喊声,立即屏住呼吸,又眨巴几下眼睛,然后将布鞋脱下来在门上掸了掸。父亲声音却拉得更长了,山羊——山羊——山羊打开门,装出一副惺忪的样子,侧靠在门口看屋檐上长出的野草。父亲说,你昨晚去哪儿啦?山羊晃晃腿,细声说,这草都长这么大了。父亲说,我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昨晚去哪儿啦?山羊极不耐烦地回答,树上。

父亲觉得山羊在戏弄他,树上?你山羊是长了翅膀不成?还黑里歇在树上啦?他拧住山羊的耳朵,疼得山羊吱哇大叫。父亲突然看到山羊穿在脚上的已露出大脚趾的布鞋,心就有些软了。他望望屋檐上斜吊着的野草,是呀,草都长这么大了。他手松了。山羊一惊,回头看父亲,这几乎是这些年他第一回正面看这个男人,曾经在他心中的那个伟岸的父亲形象,在这一眼中轰的一声塌了,他突然无法将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与心中那个光芒万丈的父亲比对在一起。

院落中的竹子响动了一阵,总算打破了父子间的沉默。父亲说,山羊。山羊恢复了刚才的动作,侧脸答,怎么?父亲说,谷黄了,麻雀多,净糟蹋,你上午去谷子地里吆鸟。山羊直愣,啥?吆鸟?父亲说,吆鸟。山羊说,我不去。父亲脸色一紧,你去不去?地里是有狼哩你不去?山羊说,反正我不去。父亲上前就给了山羊一脚,又说,你去不?山羊嘴硬,侧脸仍看房顶的那根草。父亲急了,一连又是两脚,山羊的身体向前闪了两下。山羊什么都没说,一边怒视父亲,一边端着小木凳出门而去了。

山羊先去睡在了玉米地里,迷瞪着眼睛,天缩成方块样,揽在他乌黑发亮的瞳孔里。鸟从一旁闪过,星空被划了道口子,其实没有星,但山羊看得见哩,呼啦啦地醒动着,仿佛正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世事。山羊被一束媚丽的光线忽地扎了一下,他揉了揉自己陶醉在秋光中的眼睛,又翻了个身,那些挺拔的玉米茎秆就遮盖了他的视野。好家伙,这些日常并不怎么起眼的家伙竟变得如此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如排列齐整的秦俑哩。山羊乐了一阵,简直就是皇帝的礼遇嘛,什么文官的、武官的,现在可都立在他的跟前,静候着他山羊的发落哩。

扑哧——山羊竟笑出了声,而风一吹,玉米茎秆就也跟着他的笑声哧哧地响,似女人在媚笑。他抬起右手掌,食指顶住掌心,做了个停止的姿势,倏忽间,玉米地里果真就息了声。这一来二去,山羊寻到了趣儿,便咧着嘴露出口中的黄牙大声笑了起来。笑中,他拉下一片叶儿,来回瞅,才发现这叶儿上的纹路是如此美妙,宽大的叶片上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神气,被一层层密实而又细弱的白毛圈围着,虽娇滴滴的,锋利程度却不输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山羊痴痴地望着,一霎间觉得这整根的玉米竟如娃娃样憨憨地朝着他笑哩。

当天边被一块块的红云罩实时,晨雾也就升腾了起来,山羊早已睡熟在玉米地里,有虫儿钻进他的衣服里扯开嗓子鸣唱,山羊却睡得呼呼的,拉风箱般发出滚雷样的呼噜声。一股冷风卷来,山羊冻得蜷了几下身子,也就醒了。他猛地一跃,立起来,扬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朝天上观望了几眼,顺势就冲出了玉米地。那玉米叶儿也着实厉害,划得山羊胳膊和腿上到处都是红色的血印,山羊在自家谷子地跟前住了步,用手不停地在胳膊和腿上揉搓,这种被植物划拉下的疼,压得山羊不住地倒吸凉气。

太阳刚在天边露出了丰硕的脸盘,金黄色的光线铺在地上,耀眼得很。山羊立在地头,看着这些来回摇晃的谷子,心头陡增一丝空虚,似乎这个早晨,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选择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坐下来,愣神片刻后,就不停地捡起一些小土块放在指间揉捏,土被捏成了粉,轻轻地落在地上,他又捏起那些粉状的土粉,来回搓,土粉又落了。而就在这单调的往复运动中,山羊几乎倾注了自己在这个早晨的所有热情。

山羊低着头,脑子里一片空,他偶尔想,眼前的这个世界之外,会不会还存着一个令他分外陌生的世界呢?他想不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这个疑问却始终游离在脑间,闪着光儿,让他神往。唰唰——唰唰——山羊突然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猛地坐起来,哗啦啦,一群麻雀从谷子地里飞跑了,山羊迅速捡起几块土块,朝着地西头的方向撵过去。那群鸟已经飞远,消失在了空中,气得山羊不住地跺脚,心里骂道,这群该死的鸟!下次若让我逮住,非烧着吃不可!他站了一小会儿,见麻雀并没飞回来,就又坐回了地头。

嗖一下,一只在空中来回招摇的苍蝇突然粘在了蛛网上,嗡嗡嗡,苍蝇使尽最后的力气不停地挣扎着。山羊扭过脖子守在一边呆呆地观望着。突然,蛛网上的一个孔洞中快速地跑出了一只长相极其丑陋的黑蜘蛛,它在洞口停了片刻,然后猛地奔到那只已经筋疲力尽的苍蝇跟前,开始用细瘦的腿儿拨动苍蝇的肢体。等苍蝇停止挣扎后,它便将微小的口器插进苍蝇体内,只片刻的工夫,苍蝇就被蛛网彻底缠成了一团。山羊突然觉得有些无聊,时间过得太缓慢了,这样下去他会疯了的。一个上午的时间简直比家里到学校的距离还要长呀,山羊在心中怨道。

正在这时,麻雀从北边袭来了,黑压压一群,二十几只的样子,轰隆隆一下子全冲进了谷子地里。快住嘴!山羊急了,急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捡起几个土块就飞奔过去。住嘴!住嘴!根本由不得山羊细想,他站在地中间的位置,嗖一声,手中的一个土块朝地西头的方向扔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曲线。可土块落地的地方距麻雀吃谷之处尚有几尺的距离,麻雀根本没有理会山羊扔过来的土块。

山羊生气极了,他怀疑起自己的力气,于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重新扔出了一块,没想到这次还是没打中,麻雀还在紧张地吃着,仿佛对它们来说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山羊是真躁了,住嘴!住嘴!住嘴!麻雀们的一举一动完全突破了山羊的心理底线,他以箭般的速度往地西头冲,边冲边骂,可他还未接近雀群时,它们就集体飞跑了,气得山羊不住跺脚,看着它们逃走时纷纷乱乱的背影,山羊窝了一肚子的火。回过头,他看着刚刚被麻雀啄过的谷子,心想下次一定要收拾了这群可恶的麻雀,不杀它们誓不罢休啊。山羊心疼地抚摸伤痕累累的谷穗儿,摸着摸着,双眼就潮湿了。

山羊站了片刻,又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眼睛,他感觉今天天气真是不错,阳光若溪水般淌在他的身上,他抬头朝太阳的方向望去,这一望,就看到了两只麻雀纹丝不动地站在他头顶的电线上。他觉得有些冒犯,心里想,难道这些麻雀丝毫都不怕他吗?他强压着心中的火气,用余光瞟视其中的一只麻雀。那只麻雀很消瘦,圆碌碌的眼睛似乎在朝周围转动着,又似乎一直没有动,若不是它的脑袋偶尔会动一下,根本就无法判断它是不是一个活物。山羊踮起脚尖,想看看麻雀的眼睛,猜猜这个小家伙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山羊踮脚的一会儿工夫,那只麻雀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进了谷子地东头,山羊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等他捡起土块冲过去时,那只麻雀已经啄食了许多饱满的谷穗儿。山羊向前跑着,冲着,喊着,却只能听见麻雀啄食谷子的声音,寻不见麻雀啄食谷子的位置。山羊气得直跺脚,他将土块在手中捏碎然后四处抛下去,果然很快就发现了那只麻雀。他顺着谷子中间的间隙小跑过去,住嘴!住嘴!住嘴!他朝着麻雀喊叫的同时,也将捏在手中的土块朝着那只羽毛有些丑陋的麻雀丢了过去,麻雀顺势飞起,站在了它正上头的电线上,一动不动。

同一时间里,另外那只麻雀在这只麻雀飞起之时,也以极快的速度俯冲而下,落在了地西头,山羊见状又一跃而起,直追地西头。他挽起袖子,而后疯狂地掷土块和瓦碴,那只麻雀终于也被山羊追杀得筋疲力尽,腾地飞起窝在电线上。而刚才站在电线上的那只麻雀又朝地东头冲下,那一瞬间,山羊突然感到大脑内部的血液汹涌发涨,憋得他头晕目眩。他如同疯了一般,在谷子里来回跑起来,冲过来又冲过去,开始的时候他累极了,时间长了,他竟在麻雀飞起落下的时刻里找寻到了原始的快乐。直到那两只麻雀飞远时,山羊躺在谷子地里,大汗淋漓,他望着眼前虚幻而又缤纷的光线,竟酣睡过去了。

尽管睡觉的时间不长,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山羊做了好几个梦,而且每个梦境都与麻雀有关。要么是在山坡上,他与一群麻雀同时飞起来,翱翔长空,俯视人间;要么是在一片空旷的地方,他不停地追撵一只苍老的麻雀。醒来时,还未到中午,热辣辣的阳光让山羊困意四起,然而他并没有继续睡下去,他蹲坐在地上,一会儿捡起树枝在地面上随意划拉,一会儿拾起身旁的野草放在鼻子跟前闻。

片刻,山羊又将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成圆圈状,置放于眼睛上面,他突然觉得世界缩进了他的手掌里,心里莫名地感到兴奋。他这样做的时候,天边早已飞来了一群麻雀,它们齐整地站在电线上,并没有冲进谷子地里,这一刻,它们将深邃而明亮的目光对准山羊。山羊丝毫没有觉察到这群麻雀,他沉浸在自己的圆圈世界中,看天上的疙瘩云,看空中滚滚升腾着的热浪,听谷穗响动的声音。

雀群屏息凝神,远远望去,如同秩序严明的军队。也就在某个瞬间里,山羊忽地被什么扎了一下,冥冥中他似乎感到了什么,于是收回手掌坐了起来。一坐,山羊呆了,笔直的电线上站满了麻雀,它们将幽深的目光对准他。山羊心惊肉跳,这些麻雀是疯了吗?是恨他上午一直追打它们吗?山羊突然有点儿害怕,身体稍稍发抖起来,他几乎不再敢看这群麻雀,它们的眼神仿佛有惊人的穿透力,能够射穿他那黑瘦的身体。但山羊转念一想,毕竟是一群鸟嘛,它们还能吃了他不成?他于是刻意瞪大眼睛,目光里尽显恐吓的傲慢,并带有一点儿威胁的意思。

起初,雀群的目光还若冰冷的湖水一样阴郁绵长,后来随着山羊一点点儿逼近,它们的目光皆缓和下来,再往后就越来越透彻,直到眼眶里盈满泪水。山羊一时不知所措,他的眼神也消退了刚才的强势,立即变得有些游离,他隐隐看到麻雀们全淌下了晶莹的泪水,泪水落下来,打得谷子噼里啪啦直响,这响动,把山羊震得浑身战栗。山羊便问,麻雀,麻雀,你们哭什么?麻雀皆沉默不语。山羊就又问,麻雀,麻雀,你们为何而哭?麻雀不答,却哭得更加汹涌。

山羊慢慢地走近雀群,深情观望这群小家伙,他第一次发现麻雀的身体竟是如此瘦小,脏兮兮的毛发上浸满了疲惫,此时此刻,它们虽然雄赳赳地站成一排,但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它们可怜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山羊没法忽视,他六神无主,全然不知麻雀们的内心正在经历着如何大的风暴。麻雀却先开口说话了。站在中间的那只黑瘦麻雀说,山羊,你的生活比我们还要冗长,比我们还要绝望。山羊说,我听不明白,请麻雀阁下明示。麻雀又说,不懂也是懂了,懂了也是没懂。

山羊听得混混沌沌,一脸疑惑。雀群便将队伍变换为贝壳形,站在前头的麻雀首领虔诚地扇着翅膀说,山羊先生,去我们的世界走走吧。说毕,其余的麻雀都模仿着相同的动作,因为麻雀数量太多,地面上的黄土被扇上天,麻雀的翅膀和黄土在空中交融一起,形成强大的对流。眼见此状,山羊感动至极,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小声说,你们的世界?我……我……我山羊可以去吗?雀群点头回应。山羊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在确定自己并非产生幻觉之后,他眼里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对他而言,麻雀生活的地方完全是个未知的世界,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在这沟坡上,外面的风景,时时刻刻都会以他所想象的样子显现在他的脑海里,然而真正的情形是什么样子,他始终不得而知。他拔下身旁的一个谷头,揉碎然后抛向空中,麻雀,你们吃吧,吃毕了就带我去看看你们的世界!山羊兴奋地喊。

也就将山羊带走了。

雀群飞起后,山羊被裹在中间,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山羊震惊不已。山羊想,麻雀如此浩大的场面,也该是天上的霸主了,那它们的世界也该很是奢华吧。山羊幻想了很多的场景,他还不时地用余光窥视身旁的这群使尽气力飞翔的麻雀。麻雀飞呀,飞呀,快飞到天边了,山羊说,再飞就要穿过天了。麻雀仍是不停地飞,似乎真的就要接近天堂,山羊抬手摸了几下,雀群就飞进了云层当中,缭绕的云气灿灿若仙,飞行了约莫一个钟头的时间,雀群就越出云层,进入了另外一个隐秘世界。

空气中的暗黄物质让这里显得格外迷离,山羊根本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睁大的眼睛变得更加闪烁,心情瞬间也失落很多。他问麻雀,麻雀,麻雀,这是怎么回事?麻雀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搞不清楚。山羊神情沮丧,轻轻地抚摸着一只麻雀的毛羽说,那我们去往哪儿?麻雀说,飞吧,落到哪里算哪里。山羊看着这个灰蒙蒙的地方,突然想起下暴雨的场景,雷声悬在头顶,闪电躲在黑云里,仿佛时刻准备吞噬面前的世界。

飞行了很远的距离后,麻雀们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灰塌塌地鼓动着翅膀,打不起一点儿精神。其中的一只麻雀满怀歉意地对山羊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山羊摇摇头,模模糊糊地看着地面上汹涌的人群,人们如同无数的黄土粒儿,被风刮向不可预知的地方。山羊问,麻雀,人们都在忙什么?刚才说话的那只麻雀答,几日前,我们那被巨大城市玻璃楼所反射的光线烧死的麻雀首领曾说过,人类的精神,病了,人也搞不清自己在忙什么。山羊一脸懵懂,麻雀垂头丧气地答道,哎,我们也不清楚。

后来,麻雀们带着山羊终于在一块逼仄的潮湿地带落了下来,很多麻雀瑟缩在一块儿,相互抚慰着疲惫的翅羽。山羊抬头,只见几根形若火柴棍的烟囱正在滚滚地冒出黑烟,而一旁的工厂也发出巨大的轰鸣,位于他对面的几栋高楼则显得笨重至极,光线在这里转了好几个弯曲,斜着从高楼的一面反射回去,雀群所处的地方就显得更为狭窄了。湿气还在升腾,地下的阴冷正在将麻雀的巢穴变成一个透明的北极玻璃体。

山羊微微挪动着身体,隔着耀眼的玻璃望出去,人们步履匆匆,手势繁忙,他只看了几眼,就感觉压抑得喘息不过来。山羊说,你们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麻雀集体回答,我们还能怎样?山羊眼神凝重,一时竟频频摇起头来。山羊几乎快要发疯起来,他感到胃部在被蚊虫撕咬,回头看身边的麻雀,发现它们都带着一副忧郁的神情,眼中流淌着一种灰暗的光泽,山羊就越发难受了。他再次抬头时,突然注意到头顶上方吊着一个半球形的东西,明亮的外表上浮现出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山羊就问麻雀,这是什么东西?麻雀说,人类的视频监控系统。

山羊盯着这个有些笨拙的东西说,监控什么?麻雀说,我们的行踪,人类时时刻刻掌握在手中,我们是不能栖息在别的地方的,否则会立刻遭到人类的警告。山羊满脸无奈,实在不行了,就去我们家吧。所有的麻雀将目光都对向了山羊,也几乎都要落下浑浊的泪水。麻雀说,人鸟是两个物种,我们不能飞往其他的地方,不然就会越界,因而我们只能偶尔飞到你家的谷子地里去。山羊心中忽地涌上了一股悲凉的冷流,他望着这群身形消瘦、精神颓靡的麻雀,心中深深地感到悲哀。

山羊咳了一声,雀群闻声皆将头转过来。山羊于是就向世界上所有的麻雀发出最为诚挚的邀请,他说,麻雀,我带你们去我家的谷子地,你们放开吃,吃多少算多少。麻雀们目瞪口呆,愣愣地与身旁的伙伴相互对视,然后用极为苍凉的口吻说道,你父亲会打死你的。山羊一脸严肃,所有的后果由我自己承担,你们就放心吧。话刚落地,在场的所有麻雀都露出久违的笑容,激动得蹦呀跳呀,相互传达着这一美好的消息。山羊说,我要让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我家的谷子地里尽情地享用黄灿灿的谷子。

也就将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带走了。

呼啦啦,呼啦啦,麻雀们陆陆续续地飞上天,并迅速在空中整理好队形,庞大的阵势如同在天上罩了一层灰黑色的屏障。山羊坐在鸟群的前头,雄赳赳,气昂昂,似乎此时此刻就需要一种庄严的仪式感。他转过身,将目光对准身后遮天蔽日般的雀群,眼里射出一道锐利的亮光,这道光,瞬间便将在场的所有麻雀彻底感染,它们都用同样的眼神来回应山羊的目光。山羊平静地说,麻雀们,准备妥当了吗?麻雀们皆点头应答。山羊就喊了一声,出发!前排的麻雀紧紧贴在一起,托着山羊朝他家的方向飞去,剩下的所有麻雀也都紧随其后。

世界突然就停止了,刚才还涌动若蚁的人们全停下脚步,纷纷抬起头看向天空。人们将右手做成簸箕状置于眼前,不住惊叹这世上又发生什么事了。有人说,麻雀全上天,必有灾难现。有人说,麻雀就像我们那短暂的青春一样终将会远离我们。说完就不住地摇晃起脑袋。还有人说,走吧,麻雀,去寻找你们的生活,这里不属于你们,你们属于诗和远方。说完也就流下了罕见的泪水。渐渐地,随着雀群的远去,人们也开始放下手掌,驻足眺望,再往后,浓浓的灰色雾气完全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人们也就继续投入原有的生活轨迹。

山羊则带着浩浩荡荡的雀群向前继续挺进,一直到了他家谷子地的上空,他一跃而下站在地头,左手抚摸着身边谷穗的同时,也朝天上黑压压的雀群喊,下来吧!麻雀,下来吧!麻雀便纷纷落下,有的站在地东头,有的立在地西头,有的窝在电线上,有的躲进谷子间,一会儿的工夫,整个谷子地就完全淹没在麻雀的海洋里。山羊神情生动地说,吃吧,麻雀,吃吧,麻雀,尽情地吃吧。这个时候,整个天空和大地一片安详静谧,除了能够听到麻雀啄食的声响外,几乎连微风轻拂的声息都听不见。

看着眼前的这群麻雀在欢快地啄食,山羊有那么几次突然就笑了,笑得很浅,若不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这样的笑容。他想起了日前与麻雀打斗的场面,想起了那两只戏弄他的麻雀,这会儿,他的心里竟涌上了一丝美好。他发现他已经无法离开这群麻雀,他没有想过后面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麻雀们心中是如何想的,它们是否也离不开他了,他无法获知。他好几次设想过有天麻雀离开他的情形和场面,可那也仅仅是一瞬的小念头,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往下想。

于是,山羊就绕着谷子地周围转起了圈,他感到双腿轻飘飘的,耳边不时灌满麻雀叽叽喳喳的声响,脚踩在虚软的土壤上的那种疏松感溢满了他全身的每个细胞。山羊冷着脸,脏兮兮的衣裳被阳光照得耀眼明媚,似乎现在他正走向天际,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着走着,山羊就打起了盹儿,沉重的眼皮不住地往下掉,拉得整个头皮都发麻,好像他已经好久没有睡觉了似的。他完全忘记了麻雀的存在,也听不见了麻雀啄食的声音,麻雀早已变身为路边斜斜长出的野草,混杂在阴郁的气氛里。

大概是在黄昏时分,父亲突然赶到了谷子地,当他站在地头时,一股热血瞬间涌进脑袋,脸色由褐黄一下变成青紫,突兀的血管如小老鼠一样爬满了他的脑门。他站了一会儿,感到脚下发虚,身体轻飘飘的。在他就要爆发之际,一种看不见的巨大重力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扯开嗓子吼道,山羊!山羊!这时,在场所有正在陶醉于啄食过程的麻雀全都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闯进它们世界的陌生男人。麻雀们的目光汇聚在一起,铸成了一把铁剑,仿佛就要戳死这个男人似的。

父亲盯着这群正在吃谷的麻雀,在某个短暂的瞬间里,他的心中蓦地涌上难言的伤感。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立即抬起右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把,然后用比刚才更为浑厚的声音喊,山羊!山羊!这时,麻雀们也跟着发出一种尖细的叫声,并飞到半空排列成规则的长方形状,像湍急的水流一样旋起来。父亲抬起头,嘴巴早已惊得咧成了鸡蛋状,他在心里不住地默念,这群鸟是要造反吗?他看着远远地立在谷子地中间的那几个稻草人,心想过去的时候他只要在地里栽上一个稻草人就可以啦,什么麻雀喜鹊的,都会被吓走的,这如今是怎么啦?成千上万只麻雀飞到他家地里偷吃谷穗。他于是捡起一个坚硬的土块朝鸟群扔了上去,然而根本没有吓到一只麻雀。

父亲就有些生气,又一连扔了好多的土块,尽管有好几个土块打中了麻雀的翅膀和眼睛,可麻雀们根本无动于衷,全都沉醉在壮观的飞翔状态中。他呆呆地张望着,天空上麻雀所制造出的旋涡让他突然想起很多的东西,比如轰轰烈烈的公社运动,他也记起自己还曾经当过农业社的队长,尽管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就有些发酸,正在他要揉揉眼睛的时候,雀群的一端突然改变方向,以罕见的速度朝着谷子地俯冲而下,那一刻,他目瞪口呆,嘴里只是不断地连续高声呼喊山羊的名字,山羊!山羊!山羊!

山羊闻声猛地醒了过来,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向四周望了望,发现谷子地里一片安静,没有一只麻雀,就连上空的电线也是空空如也。他站起来,想麻雀们是不是在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于是他就在地里跑起来,找寻麻雀的下落。快跑到地头时,他看见了一个裸着脊背的男人身影,那背上满是汗水,褐红色的皮肤向天空展示着世间最后的一丝征服自然的傲气。他走前一看,惊呆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竟是自己的父亲,他手里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正在一丝不苟地收割谷子。

山羊涨红着脸大声喊,不!不要割!父亲听到山羊叫喊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有些不耐烦地说,谷黄了为啥不割?父亲刚说完,山羊突然泪流满面,他情绪极为激动,声音已经颤抖了起来,不要割!不要割!麻雀!麻雀!父亲一脸疑惑,就说,麻雀?麻雀怎么啦?一大颗眼泪从山羊的脸上掉下来,落在了他身旁的谷穗上,山羊轻声轻语地说,麻雀,麻雀,你们干什么去了?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父亲有些愠怒,用责怪的口吻说,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快去一边耍去,别在这里给我念念叨叨的。

麻雀!山羊一边朝着天呼喊,一边从谷子地里跑出来。他在距离父亲比较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他将嘴唇和身体都紧贴在地上,分明感觉到麻雀就在他的跟前,分明感受到世界上所有的麻雀全都在他家的谷子地里,他也分明清晰地听到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寂寥,在整个天地间,几乎已经完全被遮盖了。但是山羊感受到了,他不断地亲吻嘴边的泥土,他感觉雀群正在渐渐地包围他,也正慢慢地将他托起来,然后朝着天地相接的地方缓缓飞去……

[责任编辑  李兰玉]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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