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小辑（三）｜朴耳、杨隐、周黑、耿玉妍、张晚禾

《人民文学》2018年5期
青年诗人小辑（三）

朴  耳

原名王前，一九八七年生，祖籍江苏，现居北京。诗作见于《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等。

喀喇昆仑心跳

喀喇昆仑心跳

班长，请你双腿挺直脚跟并拢

脚尖分开六十度，站成一把等腰三角尺

然后找到地形图上的蓝色地带

好让我们深入虎穴

班长，请你挺胸收腹收下颚

上个月翻越达坂木孜吉里阿

滚石砸中牦牛，你掉进了冰河

我们绷紧每一寸肌肉，才把你拽上来

班长，请你两肩后张、身体前倾

你总说我们是塔什库尔干的树

冲击暴风雪要保持战斗姿势

班长，请你睁大眼睛直视前方

辨认北极星的方位，我们要走到

那片星空下面，支起帐篷过夜

班长，请你保持警惕，握紧你的枪

严寒、野兽和越境者即使各怀鬼胎

也会屈服于你的怒吼和子弹

班长，请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是不是移植了喀喇昆仑的心跳，你才不愿离开

班长，请别在这个冬天沉睡

请你醒来，再站一班岗

如果站不动了，那么请你睁开眼

把枪，放在我们手上

大地之下

草叶在大地之上，湖面之上

发黄的尖角在地心处颤抖

雪山在大地之上，冻土之上

汁液流下，高原像盆地滚烫

怒马在大地之上，沙石之上

蹄印在泥浆深处集结

密林在大地之上，河流之上

一场大雨，草径染成绛紫色

惊涛骇浪在大地之上，铁器之上

统一在黑夜匍匐于海沟的大营

雷霆在大地之上，闪电之上

三天两夜后，收息为莽原的附属国

子弹在大地之上，手掌之上

弹壳灼烧后落下，是为墓碑

士兵在大地之上，尘土之上

鱼跃、腾空，钻入弹道

最后一颗子弹刺穿天空

士兵回到大地之下

一秒一生

亲吻一个孩子可以获得一张地图

翻开一张地图可以找到一个村庄

穿过一个村庄可以到达一面山坡

走向一面山坡可以割下一筐干草

切碎一筐干草可以喂饱一只山羊

卖掉一只山羊可以买到一棵树苗

种下一棵树苗可以砍下一捆木柴

点燃一捆木柴可以烧热一锅水

端起一锅水可以洗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喂养一个婴儿可以得到一个孩子的吻

那么，亲吻一个孩子就可以得到一个孩子的吻吗

也许是下一秒

或者是这一生

养月亮

选了一个足够大的鱼缸，我准备

养一个月亮。往鱼缸里倒进一条河

模拟银河系，再请一百盏星星跳下万米跳台

表演众星拱月，水花一定要压小

为了让月亮尽早适应新环境，我决定

带它出去走走。我们走在大街上

作为月亮最著名的替身，路灯也只能

瞒过晴朗。我们来到野生动物园

月亮脱下衣服，安慰一头受伤的大象

它指着身上的撞击坑说：你的伤终将成为勋章

我们走向涨潮的海边，大海向潮汐的掌控者拱手作揖

雷暴无礼有眼不识月亮，月亮甩起一个加速度自转

目中无人被一记厉如鲨鱼的响尾打了耳光

月亮说还想看看没见过的世界，我策划了一场

太空一日游，把它塞进邮筒寄给太阳

在来回路上，月亮享用了两顿大餐

两场日全食及时提醒我，也该请月亮

尝尝人间烟火。征求意见的时候

满汉全席意外落选，月亮竟咀嚼着那些

我不敢投出的诗稿，咽下肚去

然后，假装不经意地对我说

我们创造的平庸，不需要任何人认证

杨  隐

一九八三年生，现居苏州，有诗作见《诗刊》《扬子江诗刊》《诗选刊》《星星》《文学界》等。

感　遇

夜行记

夜晚，在路灯下行走

意外地发现

我有三个影子，比平常

足足多了两个

我看着他们统一走在我的右侧

像折扇的三枚扇骨

小角度打开着

走在最前面的，颜色更深一些

落在最后面的

淡得若有若无

三个影子，是我分出来的三条命

是我从过往岁月的战场上

出生入死

带出来的三个兵

我相信是我的锐气，将其余两个

召唤了出来的

我还相信

如果我足够勇敢和自信

我还能召唤出更多

三个影子，让我此刻对生活

充满了信心

我紧了紧身子

雄赳赳地走着

我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一句话

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落  日

落日以孤悬慰我以清凉

流水奔忙，恍如

背负层峦叠嶂

万物都在细小的波纹中

隐藏沉重的叹息

我曾问过一只白鹭，彼时

它从高高的天上向着河面俯冲

无暇与我闲话

再见时，河道掩埋

它已失掉了故园

落日楼头，执意登高的人

也是那个下到深深黑暗里的人；也是

那个被落日砸伤、泪水长流不止的人

我在深深的忏悔中

懂得了敬畏

也在深深的倦怠中

获得了解脱

每一程光阴的逆旅，每一次赶路的间隙

不经意间，看见一轮落日

就如同吞下一颗救命的药丸

仿《枕草子》：最害怕的事

有一次她跟我提起

她最害怕的事

发生在村小杨老师的家里

那一次好几个女孩子和她一块儿

杨老师一个个地问过来

你爸爸是不是村委会的

你爸爸是不是踩三轮车的

你爸爸是不是做生意的

你爸爸是不是卖牛肉的

轮到她了，她涨红了脸

那一年，打鱼挣不到钱

她的父亲刚刚从渔队里出来

拉起了板车

她害怕他问她

你爸爸是不是拉板车的

她说，幸好幸好，他问的是

你爸爸是不是打鱼的

是的。她飞快地点了点头

瓦  事

经过一场台风，屋瓦

已经凌乱不堪

中堂的泥地，湿滑难行

大清早，父亲喊来了瓦匠

瘦瘦的，矮矮的

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人，眯着眼

将一张长梯架在屋檐边

抄起十几张新瓦

利索地往上爬

我和父亲站在下面，仰着脖子看他

站在屋顶的瓦匠

比站在地上的瓦匠要高大和挺拔

他斜着身子，走在瓦垄间

弯腰拾掇瓦片

不时把一些石子随手丢下

神情专注，俨然在田间拔草

整整一个上午，瓦匠

待在我家的屋顶上

像一个从云端下来的高贵的神

他一定看见了很多我无法看见的事物

乡村的边界，河流的走向，天使的羽翼和坠落的

流星，以及彼时幼年的我扔上去的牙齿

而写一首诗与侍弄一堆青瓦究竟有何区别

当我从词语的水库中仰起头

我又想起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上午

那个眯眼睛的瓦匠

当他把一片破损的青瓦取走

当他把被风雨搅乱的瓦片理顺、摆好

各就各位，秩序井然

他终于直起腰来

脸庞被一种奇异的畅快占据，熠熠生辉

周　黑

原名王琼，一九九三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现供职于中国艺术报社。

拼　图

拼  图

床的对面

洁白的墙

是一面拼图

过去的许多年

我在睡去前将它拼好

又在醒来时把它打乱

每一天

我都为创作苦恼

我该怎么

复原我在梦里

遗忘的一切

当我发现

我正一块又一块地

搬运这些

雪白的方块

我忍不住流下了

羞耻的泪水

眼  睛

也许是某一天早上

突然就有了这东西

期待着

再次醒来

它们已消肿

但它们

彻夜未眠

甚至瞪着

棕色的眼睛

在灯光下

在水流中

在被子里

……

什么也无法

使它们闭眼

柔  软

墙是柔软的

甚至有两个酒窝

半夜醒来

她总能跟酒窝

聊上两句

地板是柔软的

鞋子常常

被吸进去

玄关处摆满

她彩色的袜子

柔软的

盘子、酒杯

还有

遥控飞机

正一圈一圈

包围住她

直到她的小拇指

变得足够坚硬

可以捅破——

这面时间的镜子

耿玉妍

一九八九年生，现居南京。有诗作发表于《扬子江诗刊》《钟山》《诗歌月刊》《青春》《诗江南》等。

交  谈

跨  年

冬日盈满则溢

这个晚上，我拨开

幽游的雾气，一帧一帧

穿过细碎灯光照彻的市井

去吃一个限量版

手工蛋糕。这种俗世的

所谓确幸，让我迟钝于时间

略等于衰败，而此地

略等于遗址

（无论什么的遗址）

一年一度

准时开始的命名游戏

把雪下得越发声势浩大

揭开去年的结痂，重又盖上

说

新年快乐

冬  至

冬至日，她用一个上午

洗菜、切菜、搅肉

做一碗饺子馅。又花一个下午

做饺子皮、包饺子，码整齐

然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

吃光饺子。这缓慢的过程

如此笨拙，如仪式般

毫无意义，但唯有如此

她才能为烟火气正名，并向节日致敬

然后在翌日，毫无反抗地

进一步湮灭于时间

地铁一瞥

列车迟迟不来

而站台上聚集了

越来越多的

早起的人们

赶着上班的人们

孤独的人们

披着露水

把自己雕刻成

这个城市

面目冰冷的零件

而列车迟迟不来

交  谈

真正的交谈必然关乎、且只关乎

虚拟的事物。必然是

从远方升起的黑暗，穿过

意识的丛林，然后开辟一个异托邦

张晚禾

一九九〇年生，浙江丽水人。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等刊物。现居北京，供职于某报社。

雨夜物语

蚂蚁蚂蚁

一只蚂蚁，要比人类更知道

青瓜的甜，雨水的苦

那群来自地底的交响乐团，它们庞大的

拆迁队伍

在湖边练习散步，在每一个黄昏

生下自己的孩子

那些小小的卵，就是它们的国

那群动荡的蚂蚁，读诗礼佛的蚂蚁

那支致命的拆迁队，发出的呐喊

绝不能平息人类的恐慌

雨夜物语

有多少雨夜被记住，就有多少黑

提纯出更深的白。丰饶之海，当我们

安静地站在一起

总有洁白失而复得，总有

胆怯的蓝，向你露水的胴体

致意，谢谢——

谢谢——赤桥的暖流，远雾的安宁

谢谢你原谅逆行的风

雾中风景

一百棵树在浓雾中的青菜畦

无数畦的青菜地里都有一百棵树

旁边立着小小的碑

那些树围着那些碑，无声地站着

绿色的，白色的

一百棵树和碑，在风中独自颤栗

只有送葬队伍安慰它们

并告诉它们活着和爱是唯一的真理

塞瑟岛

当我们谈论起生死

谈论起你是不是父亲的女儿

那些细碎的、分裂的事物

总是饱含深意

当我们被一些不相干的人事吸引

我还有多少秘密可以告诉你

我依然渴望回忆——

一位母亲将要离家出走

一位父亲在雾中挑拣牡蛎，他清晰的唇齿

从未占有过身外之物

海街日记

一座身体的花园，一座

被放纵的、孤独的情欲，正独自

悄悄地发芽、盛开。仲夏夜

那些梅子味的酒、沙丁鱼，那些被海潮

拒绝的微波，煽动着欲求。刮过身体的风

也要变得清脆易碎。此刻你是蔚蓝的

寂静的

你在慢慢变回你自己

有什么不可以吗？在镰仓

少女们潮湿地生长

[责任编辑  刘汀]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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