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小辑|江汀、谈骁、李壮、闫今、祁十木
《人民文学》2018年5期 · 青年诗人小辑
江 汀
安徽望江人,一九八六年生,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来自邻人的光》、散文集《二十个站台》,曾获阁楼诗歌发现奖、《安徽文学》诗歌奖、胡适青年诗人奖等。
我是要到人群中去
我是要到人群中去
我决定穿过黑暗的地下通道
头顶上的石块沉重而斑驳
我想到,这是在光熙门
时间仿佛被静静地消磨
我恍惚看到天空的浅蓝色
但出现的是广告牌的闪烁
它昭示了一个别处的黄昏
黄色的窗户,朦胧的星
我的精神寄存在何处
这是曾经寒冷的街区
我曾得到的体验,如此短暂
好像秋日的蝴蝶,在雾霾中
它们的名字往天上飘浮
想想农业
想想农业,那些头顶飘过的白云
也许这就是为何我必须回来
路灯是地区的新生儿
而它们和我都不会永存
这座老屋的灵魂也不会
不会有烦闷,也没有慰藉
晚霞已经消失一个钟头
我在室内待得太久
时日摇晃着它的树枝
在寒冷的气息中
步行穿过这个村子
踩着路上的全部泥泞
我的身后在放烟花
前面一片漆黑
我触摸到这层霜冻
我触摸到这层霜冻
它转瞬之间覆盖诗句
你随口诵出其中一首
然后坐上车,回西坝河的家中
在至深的黑色之中
我只能缓慢地步行回去
也许走到一个陌生之地
仿佛世界苍翠的内部
置身顶楼的房间,已经靠近天空
而今我默默地坐下
回想起你,我的好友
曾在这里一支一支地抽烟
这个十月来得过于早了
我不知该如何讲出,那寒冷的经验
我想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场大风
我想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场大风
无法形容,需要捂紧衣领
带着自己全身的苍白
穿过北京黑暗的颈部
那又是你的眼睛吗
它从树林里显身
如旧时的友人前来访问
听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乞灵于街区的名字
仿佛凝固在你的想象之间
这儿曾有一只困境中的豹
有时我就快要从中挣脱——
这座城市像是堆积在天上
而另一个影子,渐渐覆盖了我
“劳歌”
我想象着“日暮酒醒人已远”
那是我的过去,在一座小城
当时你初次读到这句诗
但你知道,自己并非身处异地
哪一位朋友远去了吗
我不知道那是暑热,还是雾气
路边偶然出现的亭台楼阁
总重复地让你感到凉爽
我梦见自己,在干涸的河床上
顺着沙砾向下游漂去
河的两岸却仍然幽静而茂盛
我随时随地克制自己的厌倦
需要同一位朋友,前来擦拭此刻
他将把全部的愤怒带回这里
时 刻
一个时刻终究带来断裂
晚上或许有雨水的猛烈拍打
我们的倦怠,终于慢慢转化
成为其他的事情
我应该在北京漫游
我同时接触星辰和灰尘
而你,终于是我青年时代的阴影
仿佛就在街道的对面俯身
一种自明之物言说你的离去
两重光线同时照射着
我确实看到清楚的重影
你像一个红色的、未结束的梦
有一天,我会在别处潸然泪下
我们都在死去,但你走在最前面
我只能等着早晨的寒冷占领我
我只能等着早晨的寒冷占领我
在寒冷背后,各种气味聚集
这一切甚至形成小小的感激
什么样的岁月在等着我
我是否陷入了落叶之中
而这样的烦恼,无人知道
他们谈话的声音永远清晰
房间里有绿色的道德
我迫切呼吸玻璃后的景象
我没有动身前往某个村子
也没有耽搁在任何旅途
音乐是一种和解,雨水也是
但在这个白昼,唯独没有快乐
余下的事情我将去询问诗歌
印象多么恍惚
印象多么恍惚,但又确实存在
上午的烟雾仿佛带着声响飘过
我的早年生活,已然被染上色彩
但现在,我又被家乡环绕
曾凝聚起来的,还将被散去
旅程结束了,但他还得继续走着
黄昏,他可以自然地卧下
伴随涌上来的无动于衷
我惦记着某个地方的冬天
我的呼吸为何如此局促
全部意念在冷风中变得透明
最底部的事情,一直在复述
在黑暗中,你会遇到某人的谦卑
它并不奇异,只是一团更深的阴影
谈 骁
一九八七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出版有诗集《以你之名》《涌向平静》。
语言指南
夜 路
父亲把杉树皮归成一束
那是最好的火把。他举着点燃的树皮
走在黑暗中,每当火焰旺盛
他就捏紧树皮,让火光暗下来
似乎漆黑的长路不需要过于明亮的照耀
一路上,父亲都在控制燃烧的幅度
他要用手中的树皮领我们走完夜路
一路上,我们说了不少话
声音很轻,脚步声也很轻
像几团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火把始终可以自明
当它暗淡,火星仍在死灰中闪烁
当它持久地明亮,那是快到家了
父亲抖动手腕,夜风吹走死灰
再也不用俭省,再也不用把夜路
当末路一样走,火光蓬勃
把最后的路照得明亮无比
我们也通体亮堂,像从巨大的光明中走出
五祖寺后山
穿过五祖寺
有台阶通往后山
我走岔了,随山风和落叶
走到一个菜园
山顶的古松垂下阴凉
山下的寺里升起香烛青烟
这是个好地方
站在菜园中才会明白
枝头鸟鸣,如同诵经
白菜如我,菜心深藏
放任菜叶散乱,杂念纷纷
熬 糖
需要玉米,磨得细碎
需要麦芽,叫醒玉米体内的甜
需要一口锅,装满玉米析出的水
需要一夜大火,水熬干了,剩下的就是糖
需要一家人守在灶口,等待甜蜜出现
母亲烧火,告诉我们熬糖需要耐心
父亲用勺子搅拌,把第一口糖喂到我们嘴边
父亲的乡村
春天来了
父亲买回十几只小鸡
这是他第一次买鸡
母亲去广州后
许多事他都是第一次做
生活的秘密轮到他独自探究
他不会分辨小鸡的性别
只知道春天的鸡不能全活下来
淋雨病死几只,黄鼠狼叼走几只
能顺利长大的不过一半
一半就够了
五六只母鸡下蛋,两三只公鸡吃肉
父亲随手挑了十几只
他决定好好照顾它们
他修缮鸡笼,在院子里搭起雨棚
所有的鸡都活下来了
所有的鸡都活得很好
中秋节我们回家
看到父亲站在院子里喂鸡
一群鸡羽毛鲜艳,鸡冠高耸
一群鸡全是公鸡
屋 檐
我在许多屋檐下躲过雨
屋檐挨着窗户:木格窗、玻璃窗
没有报纸糊住窗格
没有窗帘从里面拉上
屋里是我不能拒绝的生活
人们在谈笑,在走动,在生长
我曾经摔门出去
还没走出屋檐就后悔了
我在屋檐下站着
等待那个追出来的人
语言指南
在户部巷
我遇到一个卖玩具的人
背着一串铁丝笼子
拿着一卷铁丝
他说:蝴蝶、菩萨、老虎、两只老虎
他拨弄着手里的铁丝
把它变成了蝴蝶、菩萨、老虎、两只老虎
李 壮
山东青岛人,生于一九八九年。有诗歌发表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等。出版有诗集《午夜站台》。
除夕夜斜
闭起一只眼睛望去
能看见万物的斜
树木的尖端斜着倒伏
雨水的末梢斜着落地
秀发的弧度斜出了头颅
皮鞋斜出了脚
猫斜侧着飞奔
去追一只不存在的老鼠
一声招呼斜刺里杀出
自行车向左拐
楼房的高处有看不见的斜
你知道,大地原本是一枚球体
此刻想着你,我意图说些什么
可话一出口
便立刻偏离了本意
也许有一天
我老得口斜眼歪
这图景会重新矫正回来
又或者,两种斜将叠加成直角
我与世界两者之间
势必将躺倒一个
在香山卧龙寺参加诗歌研讨会
一只蜜蜂降落在我头顶
我接下这自然的手谕
单膝跪地
奉旨开花
国外旅行的友人询问是否需要代购
请购食欲以赠我
或荒年饥民的饥饿感
我已厌倦了牛排
请购阳光以赠我
或爱斯基摩少女在极夜的梦
我已厌倦了南方
请购爱情以赠我
或暑假前的第一次青涩吻别
我已厌倦了熟练
请购希望以赠我
或坚固黑暗中那一抹虚幻的光
我忘了该寻找什么
请购惊奇以赠我
最好像多年前那样喷涌奔泻
它曾被过分廉价地冲下马桶
请购已无法购得的一切
赠予我,还给我……
只有我清楚我曾丢失的东西
是怎样在隐秘的渴望深处
一遍遍重塑着形状
傍晚798
那么多阳光倾泻
浸透了黑铁
钢轨滚烫的阴影
永不交汇的暗金条纹
都从我脚心烙入
当我久久注视那些背影
大地便开始痉挛
火车也要再度开动
我便知我依旧迷恋饥饿
注定以蝴蝶
有毒的翅膀为食
除夕夜
一 卖艺人
碗空着。头颅抬起又低下,他的双目始终紧闭
二胡响亮的琴声如演奏者风里的白须
飘覆住无人的十字路口
苍老而激扬
当不再有听众的时刻,我看见无家可归的
骄傲的老人
在两根平行的丝线上
找他失掉的一切
二 纸钱
吹离了火盆,便是弄丢了返程的车票
路牙、树杈、回库的公交车皮
短暂邂逅的裤脚
以及古老的垃圾箱
异乡的站台没有售票员
蜷起身子,才能护住那抹残火
此刻,纸钱弃儿们在等月亮升高
它们需要被一点儿光淋到
它们得把自己烧给自己
三 爆竹
午夜钟响的时刻
十万只苹果滚下草坡
轰鸣声在湖岸边纷纷壅塞
它俯瞰着水面
它堆起肥硕的堤和塔
并将在第一缕阳光的遗忘中
迅速结晶成骨头
闫 今
一九九八年生于安徽宿州,作品见于《大别山诗刊》《诗歌月刊》等。
大不妥大不妥
大不妥。深夜开车在街上,寒风中空无一物。蛾子
蛙、鹭鸶,轮着唤,轮着放哨,一只接一只从墓穴里
爬出来。烟光明明隐隐,我,这条街。我,这辆车
大不妥。回吧,明天墓前必会有几只碗样的窝,你们的
膝盖。在年轻的那一次之后,又把我烫了。大不妥
回吧,我身体的坛子,再取不出什么东西给你
暖 沙
暖沙淅沥。你隐身的符码就散列在沙粒之中,数次我
独自吞下无源头的鼾声之诱唤。状如巨型飞禽的两翼骨
暗暗颤动;你力所不能及处,海棠花奋力一开。暖沙
倾盆。万枝谬论应运而生:“陌生人,我一见你就
目迷心醉。陌生人,我等不及要沉入你的野蛮热血”
幻象的欢愉叠唱。归我枕,归我枕,九节菖蒲一衰灯
游 魂
寒,锋而辛;冷,阔而沉。我艰难地学习这等湖心一亭的
素描技艺,因蜕去周身薄温而行走不畅。胃中千千结
喉间有鲠。两年前,我在家门前的水塘中看到这映像
“漆黑的暗夜蝙蝠呼啦一跃,门锁吧嗒一响。入海口处
跫音袅袅,巨兽的尸体埋葬于此,巨人的灵魂随良知飘荡”
“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我偶然显现的天
赋彻底失去
十二月
鸟鸣从高处,朝我们灼热的身体上泼洒,一泻而下
几种瘦得以预知。群星消融,清白死物在冷光中的瘦
满携着深默、严肃的老者的瘦。杯中青蛇,悬置于
女子的耳垂。凌乱的斑点,几束。光与影,几只嘴唇
薄衣衫的瘦,薄腰的瘦。舞步从郊外飘荡回来,至胸口
十二月的冷眼:寒枝攒动,朔风劲哀,榫眼精准
祁十木
一九九五年生,甘肃临夏人。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作品》,著有诗集《卑微的造物》。
礼 物
逃亡游戏
我扎着小辫出门,在分裂的台阶上
跳着走,每一步都划过孤独的
边境。我轻轻触碰,永不陷入
这些可耻又好看的人,你们不回家吗
此刻,午夜十二点,雨落
在我们的两亩三分地里
你们卖水果,西瓜、香蕉,甚至是樱桃
堆起了一座小山,像四季循环
一样忙碌。我从东边跑到西边
抛掷他人创造的词语,他们说这是南部
中国的曼哈顿。我没脾气,暂时停下脚步
遥望那个熟悉的青海女生,她像
邻居家的姑娘。我没爱过
没收到种子。这是二十年来最幸运的事
如果没有爱人,那我也不会失去
所爱之人。活着如此美丽
又怎抵得过我的安全。我想就这样
度过余生,藏起生离死别的痛感
懦弱地发誓,不爱。我牢记
不爱的时候,曾离去的爱人是否愿意
同步消失。小姑娘别玩弄我的辫子
你不知道我是一只蚂蚁,从北中国
吹来的蚂蚁。再一次找到下雨的理由
我走进一间网咖,打开游戏,我要
操控卑微的我去爱你
礼 物
在青海南部,黄河异常温顺的
地方。我们开车,钻入死胡同
问路时,九月变得鬼魅
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变得固执
父亲和我一起下车,凝视
这里倒像是海岸,缀满了胆怯和移植的
词。还得往前走走,对于民族的秘史
我们充满好奇。这恍惚的秋日
一棵棵白杨树停在路中间
姿势是镜子。扭曲的身体背后
传来毕业歌,我猜测声音始于
年轻人。躲藏起来
那就不找了,反正我们听不懂
大多数人讲话。跨越了几千年
我想找到年轻的朋友,催出身体的
第一滴雨,化成泉水
从房檐上缓缓流出。那人牵着我
悄悄走进墓园。父亲说,看看去
他们知道我们是
远方的客人。二十二年又过去
我在这世上,终究没成为可爱的
亲人。我是一阵悲风,人们在河流
源头寻不到。那些无奈的痛苦
一股脑都泻在我身上……
他
妈妈。出门前,我告诉过你
要换水,那样他就不会轻易死去
现在他死了,死了,我还走在这路上
有什么用?尽管我知道死必然是死的
你不要让我习惯陌生的事,习惯
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看他的骨头架子
我不会习惯,真的,我刻意
不习惯,哪怕你认为这是不孝
原谅我。你说的甜蜜又悲伤的水源
已消失,他们伟大的日记要压垮我
我只能继承遗愿。游啊
游。不会过分责备他们,我不会问
他为什么悄然死去。在昨夜
我又一次看到你,梦境真是只大怪物——
她反复擦拭念珠上的尘土,像刀片似的
切开我。那是孤独的
孤独的一条船,我们不需要尝试任何咒语
沉默地骑上它,面对白天和黑夜
说再见。妈妈,我想起许多人
他们漂浮在水中。冷却我
无数颗星星般的眼睛观察我。趴着
我爬得太慢,一些奇怪的昆虫从耳中钻出
瞳孔被免除刑罚,不断聚焦,藏着
那个有故事的孩子。他吃橘子
下 雨
太俗。我是说写下雨比下雨更俗
但我不同,这个动作是我本身
每当我咀嚼哭的欲望,天就要下雨
我省下泪水,我看清自己
记得八月初,我在一家杂志社实习
下班要穿过细长的巷子,雨
随时可能来临。它常常准备
几个小时,但就下几分钟了事
那些穿着渔网袜的姑娘
相互搀扶、买菜归来的老夫妻,卖瓜果的小贩
发传单的学生,抱起流浪猫的情侣
还有偷车的贼。我们都在等待
下雨。我们都在等待雨停
当我站在某个店铺门口,甩了甩头发后
我有了一种偷情的快感,仿佛那些黑云是我的
情人,那些彩虹是钢琴曲
他们都已离去,脚步匆匆
这些陌生人,时常敲我的眼睛
然后转身就走,留下湿漉漉的
我,怀念另一个无眠的晚上
或许世界是雨的另一个名字
我迈开步子,趿拉着沙哑的帆布鞋
就这样走,就这样一个人下雨
一个人听
[责任编辑 刘汀]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人民文学》赏读:茨威格和《陌生女人的来信》(麦家)
◆赏读|言九鼎:弹壳落地
◆赏读|王凯:楼顶上的下士
◆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傩面》(肖江虹)
◆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出警》(弋舟)
◆【圆桌派】军旅题材创作与强军文化
◆【写作观】范小青:来得很快——《变脸》创作谈
◆ 5年连推军旅题材专号,《人民文学》为“凡人英雄”立传
◆【赏读】季宇:最后的电波
◆【评论】梁豪评《最后的电波》:一切行事之初心
◆【新刊速递】《人民文学》2018年第8期 强军文化主题
◆【评论】赵依评《海边春秋》:新时代的现实书写
◆【赏读】陈毅达:海边春秋
◆【圆桌派】现实题材创作,何为、为何?
◆ 画家李晨:我的一点创作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