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出警》(弋舟)
弋 舟
人民文学 2016年7期
大学四年,从警五年,算起来,迄今人生已经在架子床上断断续续睡了九年。没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还得隔三岔五地睡九年。躺在上铺往窗外瞧,夜色氤氲,所门口的警灯无声闪烁。对面超市门前的投币木马也旋转着同样的彩灯,没谁玩,它也播放着儿歌。这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我们是一家游乐场的守夜人,身后有摩天轮隐现或者七个小矮人出没。
此刻要是从宿舍冲进夏夜,不啻于跳进沸腾的大锅。和冬泳一个道理,那得有点儿勇气。楼下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好在没什么大事需要出警,但谁也说不准。外面太热,晚上好像更甚,地面蓄积了一天的热力开始蒸腾。暑气弥散,像是黑夜对白昼的反攻倒算,还好所里给装了空调。去年夏天,宿舍还是靠风扇降温的。
报纸上说这个夏天的高温破了六十年的纪录。我还不到三十岁,反正长这么大我没被这么热过,小吕却认为这在他们家乡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们家乡的夏天是一百度,现在我们承受着的,顶多才六十度。小吕是新疆人,住在火焰山脚下,那儿真会这么热吗?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大家是被扔在同一口大锅里的青蛙,但一般苦,两样愁,有人已经将要被煮熟,有人却还在惬意地蛙泳。
我还是挺爱值班的,因为接着可以休息一天。再过一周,我就要去封闭集训,市局组织篮球赛,我被挑中了。那样一来,就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小吕和我心思一样,他是想值完班就能多出一天时间去陪女朋友。小伙子正在热恋,女孩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有人陪着一起打发。而我是想在家多陪陪我妈。
我们每隔四天值一次班。我是主班,小吕是副班,还带着几个协警。他警校毕业分配到所里,我们就成了搭档。我算是他师父。值班当天,小吕会提前准备好休息日的便装——这像是吹响了他约会的预备哨——牛仔裤什么的,能让他摇身一变,精精神神地去约会。他长得帅,个头和我差不多,要不是单薄些,肯定也会被抓去打篮球。因为个儿高,有几次我俩还被法院临时借去押嫌疑人上庭。都是大案子,电视台要播新闻,两个高大的警察上镜,将嫌疑人夹在当间儿,那效果不言而喻。
值班的时候小吕很快活,一副随时会唱上几句的高兴劲儿。其实我也是这样的心情,一般早早地就让妻子做好了我妈爱吃的东西。这种精神状态不会影响工作,因为我们都感觉有了个近在眼前的盼头,心里得到了鼓舞。人的盼头很多,但近在眼前的却很少。
那天一共接警二十多起,跟高峰期比要少得多。按规定,要是没有突发事件,我们可以在夜里十一点睡觉,凌晨五点再爬起来出警。那时我们已经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了,我跟他聊起片区的老奎——就是被报社记者写进文章里的那个主角。小吕听了我讲的一切后,陷入了沉思,他肯定受到了不小的启发。后来他就跳进了外面那口沸腾的大锅,等他回来,晨光熹微,黎明已近。他好像完全忘了还要摇身一变这档子事儿。
我们这一行也是师父带徒弟。我的师父是老郭。他教会了我怎么做警察,可惜三年前查出了喉癌,提前退休了。前段时间我去看他,老头看来已经挺不了多久了,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了。我进所的时候他可健康着呢,黑脸,皱纹像是用刀子削出来的,胸脯拍上去,让人相信能听见金属发出的咣咣声。我觉得他长得很像写《白鹿原》的那个作家,都是那种典型的关中老汉的样子。
老郭烟瘾大。后来满世界开始禁烟,所里也禁,他得空只好跑到院子里,找个拐角蹲着抽几口。有时候太忙,他忘了这茬儿,嘴里不小心叼上了烟,结果被所长撞到,挨了批评还得罚款。这规矩不太通人情。要说喉癌可能跟吸烟会有点关系,可我觉得要是放开让老郭抽,他没准儿现在还带着我巡街呢。烟就像是老郭的口粮,每天在所里抽根烟都跟做贼似的,可能就叫度日如年吧。真是委屈了老郭。他在所里干了一辈子,架子床可是没少睡。
我们这个派出所在城乡接合部,高楼大厦的背面弄不好就藏着块儿菜地。咖啡馆里坐着的,经常是光着膀子打麻将的人。一开始,要是老郭不带着我到片区走一趟,我肯定得迷路。那就是一个迷宫。有的窄道楼挨着楼,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如果迎面也有人走进来,脾气不好的话,往往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搞不好还能腾挪不开地打一架。上帝说通往天堂的是窄门,每次从这种窄道挤过去,我都幻想会有一个天堂等在前面。有一回,一个女孩走进窄道里,没遇到歹徒,却遇到两条流浪狗,一前一后,前后夹击,预谋好了似的。女孩被吓惨了,打电话报警。等我们赶过去,她裙子尿得湿漉漉的。于是我挥舞着套狗杆,又充当了一回打狗人。对付流浪狗,也是我们的工作。
我师父老郭跟谁都熟,谁见着他都会给他让烟,有点儿妇孺皆知的意思。很多不吸烟的人,见了他也能摸出一根皱巴巴的来,像是专门为了见他备了好几天似的。他有一个铝制的烟盒,上面刻着天安门前的华表,看上去恐怕有些年头了。收了递上来的烟,他就放进铝烟盒里。巡逻一圈回来,差不多能装满一盒。他也给别人让烟,但收到铝烟盒里的他不会再让出去,递给对方的,肯定是他自己的烟。这里面就有了原则和讲究,是一种德行,也是一种从警之道。我觉得,我就是从这种你来我往的让烟里,开始领悟做一个警察的真谛。老实说,这和我入行时的想象不太一样。我师父老郭穿上警服也还是个大爷。何况,现在跟警服差别不大的制服也太多了,所里的协警,超市的保安,跟我们站一起,没点儿专门知识,你分不清谁是谁。巡逻的时候我腰里会有警具,可保安的腰里也有根棍子呢。
每个辖区都会有几个狠角色,我们的专业术语叫“重点人口”。对这些人,你得盯着点儿。老奎就是这么个人物。我到所里时他已经七十出头了。在我眼里,他要是还能算得上“重点”,顶多也就是上路碰个瓷,伏地不起,讹点儿钱什么的。可我师父老郭不这么看,他跟我说:“别看这老汉走得慢,腰里别的都是万。”“万”就是“万货”,方言里指“东西”和“玩意儿”。好像老奎腰里缠了一圈暗器,随便亮出一件,就能吓你一跳。
我觉得老奎和老郭长得也有点儿像。第一次老郭带着我上门“认人”,我都以为他俩是亲戚。他们两个对坐在老奎家被烟熏得四壁焦黄的客厅里,彼此互不搭理,都埋着头使劲抽烟。烟是老奎自己卷的。他把烟丝铺在两指宽的报纸上,搓成棒,用舌头舔一遍,递给老郭。老郭接了,点上,反手也给他递根自己的烟。老奎应该比老郭大个二十多岁,但除了腿脚没老郭利索,背驼得厉害,看上去两个人没多大差别。也不知道是老郭显老还是老奎显小。可能关中男人上了岁数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吧,跟兵马俑一样。他让老郭坐在沙发上,自己搬张板凳,矮上那么一截地坐着。老郭跟他介绍我,他瞟了我一眼,就像瞟了眼他的孙子。他可没孙子,就是一个孤老头。
按制度,对重点人口,每个月走访一次就行。可老郭基本上每周都会带着我上老奎家转一趟。有时候巡逻遛到了老奎家楼下,他也要上去歇个脚。我猜老奎沾着唾沫卷出的烟,挺对我师父的口味。
他们第一次当我面说起老奎的案底时,我已经不算个新人了,已经习惯了偶尔上街去打打狗什么的,也不再盼望窄道的尽头就是天堂。老奎闷头抽烟,突然来了一句:“早知道当年把人弄死算?了,活着就是受罪么!”这话跟他嘴里的烟一同喷出来,格外呛人。他的老底儿我知道,故意杀人,致人残疾,被判了十八年。可我没料到时隔多年,他还能放出这种狠话。
老奎说完扔了手里的烟卷,伸出穿着懒汉鞋的脚使劲蹍。旁边就有烟缸,可他故意这么干,说明他是意欲摆出一个凶狠的态度。我静等老郭发话。我猜他会训一顿老奎,至少脸色会严肃起来,低沉地说:“你这么想不对,想早死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垫背么。”老奎呢,就会垂下脑袋说:“对么,你说得对。”因为我已经训过不少家伙了,基本上没遇到过跟我顶着干的。我想,此时老奎要是不垂下脑袋挨训,我会让他把刚刚跐灭了的烟头捡起来吞下去的。然后老郭会说:“有问题就跟政府说么,你现在有啥困难?”然后老奎就会诉诉苦:肉价太贵,假货满天飞,乃至人心不古,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什么的。老人们经常就是这么跟我抱怨的。疏导民意也是我们的职责,这么一番对话,是我心里的套路。我算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
可老郭压根儿没接茬。他只是递了根烟过去,然后就聊起医保、天气和附近即将拆迁的居民楼。老郭平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有些难为他了。他有一出没一出地说,老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说什么可能也不重要,就是有人说话有人听。说到拆迁,老奎身上也有劣迹。他家老屋拆得早,是这一带最先被开发了的。也就两间小平房,当年硬是被他置换成了两套一居室的楼房——不能得逞的话,他扬言就要再杀一次人。说到做到,他天天敞胸露怀坐在自家门口,地上撂着把杀猪刀,随时要给谁开膛破肚的架势。这都是老郭告诉我的。
那天老郭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天,临走还给他扔下半包烟。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眼老奎,怎么看,埋头坐在小板凳上的这个老恶棍,都只是个与世无碍的废物了。脊柱都像是被重锤给敲弯了,还咋呼什么?
从那以后老郭带着我去的次数更多了,隔三岔五就得去看看老奎。在我看来,这事好像被搞颠倒了。老奎放了句狠话,老郭没教育他,反而像是被他吓住了。退休前老郭还专门叮咛我,让我没事也多去瞅一眼老奎。后来我一个人上门,老奎听我说老郭得了癌,那眼神,就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他当时的表情,让我相信了,这厮其实早就被我师父驯服了。
我不抽烟,跟老奎没法坐一块儿。我师父跟他坐一块儿,即使没话,也是心照不宣和意味深长。我跟他可没什么默契。他干脆连句狠话也不给我撂。我自然也就没去落实老郭的叮咛,顶多每个月去看一眼,例行公事而已。
我太忙了。派出所警察干的事情,说出来你能当笑话听。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个片区里跑腿的,而且谁都能使唤我们。没了老郭带着,同样的事,我干起来手忙脚乱。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案件、小纠纷,老郭处理起来就是烟来烟往,举重若轻,可是让我来,怎么就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觉。如今我成了小吕的师父,我该拿什么给他言传身教?
小吕这个人挺爱自己琢磨事,责任心也挺强,就是跟我才入行时差不多,想象力还没落到地面上。在他心目中,警察就该是神探,破大案,捕顽凶,除暴安良,跟打狗赶鸡没半毛钱关系。我想这可能跟他正在谈恋爱有些关系,男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可不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吗?否则好像就配不上一个美人。这情绪我也有过。直到今天,我也不太跟妻子说我每天都忙活些什么。我不做英雄梦了,但希望我妻子还接着做,那样回了家,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喊累。所以有时候遇着邻里纠纷之类的事儿,我都不忍心让小吕去处理。我怕这会过早地消磨了一个男子汉的英雄气。小吕和我不同,我是跨了专业,半路出家,考公务员干上的警察,他却是从火焰山脚下走出来的正规警校毕业生。我愿意看到他成长为一个我从前想象过的那种警察。
把那天我俩的值班情况捋一捋,你就能明白现实跟梦想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早上八点半报到,户籍室打来电话,要进行境外人员办证提醒。这事让小吕来,他英语不错。但是有个别电话已经停机,只有等方便的时候上门找人了。
打完电话开始巡逻。一看油表,发现油箱存量不多,先开到加油站加油,免得在半路上抛锚。我可是吃过这种亏。
十点多,接到报警,公墓边上的苗圃有人打架。到现场才知道,昨天早上两个工人为小事动了手,其中一个吃亏大点儿的,睡了一夜气不过,醒来后索性报案。秋后算账,当事人都是一副养精蓄锐后的样子,精神头十足,谁也不让谁,只能拉回所里处理。回去后跟他们掰扯了半天,俩人还是要较劲。我当然又想起了老郭。可能这事他用两根烟就打发了,而我就得把自己弄得口干舌燥。
正感慨,有人报警,说是接到了反动电话。我让小吕出警,过了会儿他把人也带回来了,是个满头大汗、一看就知道警惕性很高的那种大妈。询问,登记。兹事体大,要向上级汇报。
处理好已经过了饭点儿,食堂打饭的窗口空无一人。幸好食堂阿姨还在,不然又得上对面的小饭馆吃油泼面。那面不好吃,就是便宜。
刚端上碗,接到有人打架的报警。我让小吕接着吃,自己带了几个协警过去。路远事急,报案人情绪激动,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势,上车后于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边上的协警落实当事人的具体方位,对方却报出了邻近派出所的辖区。这叫错报,汇报给指挥中心,掉头回去接着吃。
也就是刚放下碗,所长指示:最近辖区盗窃案件多发,最好召集几个小区的物业开会通通气,想想对策,同时给居民拟一份“警方提醒”。这活儿我干吧。说实话,我不太好意思让小吕去趴着写安民告示。
才开了个头,接到报警,某公司门口发生纠纷,小吕跟着我一起赶过去。烈日之下,一派安宁,压根儿没什么状况。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影,别说人影,连阴影都没有。正午的艳阳直射着,马路明晃晃的宛如一匹发光的银练。跟公司的门卫打听,原来人已经走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门卫的答复听上去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回到所里,有报案人等着,是个姑娘,说是“心爱的”电动车被盗了。她说不出电动车的型号,只说得出电动车对她的重要性——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小吕耐着性子做笔录,我继续写安民告示。
刚写好,有人报警在饭馆被偷。还没赶到现场,又接到报警,一家塑胶公司发生了纠纷。兵分两路,小吕去处理饭馆盗窃案——好歹这也算是个刑事案件。我到了塑胶公司,却是一场劳务纠纷。打工的觉得老板给的少了,双方不同意调解,我只好告知他们可以到劳动仲裁部门处理。
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区的电话,说他们晚上有个群众活动,可能参与的人比较多,需要我们帮助维持秩序……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
黄昏的时候稍微消停点儿,小吕自己去了片区。有人报警说邻居在家里制毒,我没怎么考虑就把这案子交给了小吕。开始他挺兴奋的,像是张网以待,翘望已久,终于来了条大鱼。涉案的那栋楼我知道,教育局盖的,里面住的都是中学老师。报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长,信誓旦旦地说,以他对化学知识的丰富掌握,完全能够通过阳台上飘来的怪味儿做出判断。他的邻居也是一对教师,两口子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女主人倒还真是个教化学的。可查来查去,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小吕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长半年报了五十多次警,这个案子就成了小吕的心事。他不觉得我们就只能写写安民告示、追回一辆“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倒也是,前几天别的片区还发生了大案子,几个女孩把个酒吧老板捅了足有几百刀。
回来后小吕眉头不展。他说他又趴在老校长家的阳台上闻了半天,隔壁飘来的只有红烧肉味儿。我想的却是这会儿的阳台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温。不知怎么,在这个夏天我总是觉得夜晚比白天更难熬。白天的热正大光明,不由分说,但晚上的热却显得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热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区的活动就是广场舞表演,实际上围观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他们高估了自己的风头。过去后看了看情况,安排几个保安维持秩序,我和小吕徒步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巡逻。小吕懂事,他以见识过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让我尽量钻到商场里去,巡街的苦差由他来干。真是热啊。巡逻时还得扎起腰带、戴上帽子。从商场走到街上,我感觉会被烫一下,从街上进到商场,我又感觉会被冻一下。每次进出,心里都一惊一乍,让人畏缩。我本来是农大毕业的,“解民生之多艰”是我们的校训。眼下干的活儿,冷热交替,打摆子一样,让我觉得真是“多艰”。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无事,我们本来可以睡个好觉。顺利的话,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交了班,小吕就能摇身一变,去会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带着冻好的饺子去看看我妈。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妈起夜时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手术后就卧床不起了,只好找了个小保姆陪着。结果当我说完了老奎的事,小吕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没睡踏实。一开始他可能并没留意听我说话,躺在下铺憧憬第二天的约会。可我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就一直往下说。他果然听进去,领会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跑去印证自己的猜测了。
老郭退了休,我按部就班,每个月顶多到老奎家转一圈。后来有一次我再去的时候,家里却没人了。我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下楼顺便问了句,一个老太太告诉我有日子没见着老奎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她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担心。老年人鳏寡孤独,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回去跟所领导做了汇报,我喊来锁匠打开了老奎的家门。屋里空空荡荡,家徒四壁,死的和活的都没有,但看得出有日子没人烟了。
老奎他失踪了。这看上去也不能算是件事儿。老奎有老奎失踪的自由,谁也没规定他只能窝在屋里卷烟抽。我猜他没准出门旅游去了。他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有套房子出租给别人。如今这一片的房价可不低。我让锁匠师父换了新锁,给邻居留了话,关上了老奎的家门。
我去看我师父老郭时,把这事跟他说了。他一听就有些要跟我急的样子。“旅游个屁!他老奎要是会去旅游,我就会去逛窑子了!”老郭冲着我吼。我一下子没太听明白,但我不想惹老郭生气,他正在进行保守治疗,效果如何,谁都没底儿。“你去申请协查一下,看看市里有没有发现无人认领的死尸。”他这么说我就听懂了,他是担心老奎真的死在外面了啊。“也去收容站问问,人老了糊涂,说不定遛个弯儿自己就找不回去了。”老郭接着指示我。
回去后,这两件事我一一落实了,但都查无其人。就在我发愁该怎么给老郭交代时,半个月后,老奎自己冒出来了,而且冒出来的方式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一天夜里,他竟然打报警电话,说是自己在家摔倒了,现在根本爬不起来。赶过去的路上我还纳闷,新锁的钥匙在我手里,他是怎么进的家门呢?
老奎家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以为会看到卧地不起的老奎——年前我妈摔断腿就在地上躺了一夜。我妈常年独居,电话又不在手边儿,第二天早上邻居听见屋里有人哭才发现出了事。看到我后,我妈委屈得像个孩子那样号啕不已。我从没见我妈哭得那么凶过,她真是伤心极了。可是老奎佝背坐在小板凳上。客厅灯泡的瓦数太低,就照亮着他头顶那一圈,其他角落一派昏暗。他就像是孤零零坐在一个黑暗的舞台上,被追光灯示众般地圈定着。
老奎三十岁才娶上老婆,当时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良田。他就没干过什么农活。换一个时代,他能在梁山上谋个差事。入狱前他就是村里的混混。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混到大牢里去了。十八年后回来,老婆孩子都没了。二十多年过去,良田变成了高楼,姑娘们的裙子越穿越短,当年的村霸一个人坐在了三十瓦的灯泡下面,就这么苟延残喘着老去了。
他并没摔跤,更谈不上爬不起来。说白了,老奎报了个假案。可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看到我,他也没话,并不解释自己的作为。我拉下脸批评了他几句。他就那么听着,过了会儿,开始卷烟。卷好后,下意识地给我递过来。我猜他把我当成老郭了。递烟的手在半空有个停顿,随即他醒悟过来,缩回去塞到了自己嘴里。点火,手哆哆嗦嗦,看着让人着急。想到了老郭,我就对他客气点儿了。问他这段日子跑哪去了,他也不吭声,就是埋头抽他的烟。间或把一口痰吐在地上,然后用脚蹭。我没话找话,问他怎么进的家门。他不屑地回我一句:开个锁费啥劲么?我去看了看,门已经换了锁。这钱我得给他,毕竟前面那锁是我给他换的。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我没什么耐心了,塞给他二十块钱。我的手跟他的手相触的那个瞬间,他连钱带手一起抓住了我,像是激起了某种动物性的应激反应。可能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我有着突然被什么抓牢了的感觉。
这事还不算完,几天后老奎又报警了。还是说他摔得起不来了。即使知道这回八成还是个假案,我也得上门去看看。果然,老奎照旧坐在小板凳上,臊眉耷眼,像个坐在黑暗舞台中央的老猿猴。不同的是,这回他竟然泡好了茶等着我。茶泡在一只破搪瓷缸子里,我闻了闻,可能是那种需要熬制的砖茶。我像是能听到熬茶时发出的噗噗声。那么好吧,既然请我喝砖茶,老奎你总得跟我说说干吗老折腾我?他不作说明,倒是跟我聊起他前段时间跑出去干嘛了。我从来没听过他说那么多话。其实,我差不多就没怎么听过他说话,但这天晚上他却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老奎说他是去找自己的闺女了。
他先去了重庆的云阳县。循着记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滔滔江水——当年这里不是连绵的青山吗?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原来那里如今已是三峡库区,昔日的村落十几年前就搬迁了。这就叫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老奎不甘心啊。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孰料已经换了人间。他在江边硬是坐了三天,好像那样就能等来一个水落石出的奇迹。三天后,他动身前往上海。他打听到了,当地的移民都是迁到了上海的青浦镇。上海滩带给他的冲击恐怕不亚于滔滔江水。想必那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讲,就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溜门撬锁他不在话下,可是要在上海找到个人,这事儿他根本办不到。青浦镇倒是找着了,但当年移民来的人,十有八九继续流动,早已四散。他还是不能甘心。青浦镇西面是上海最大的淡水湖,十万亩烟波浩渺,他又在湖边对着水面海枯石烂地坐了三天。他没找到闺女,感觉是从天而来的大水带走了所有的人间消息。
我对他的家事没什么兴趣,也搞不懂他干吗跟我说这些。但我看出来了,可能说什么对他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说话本身。他的嘴巴就像是台生锈了的老机器,重新运转,吱吱嘎嘎地颇为费力。而这费力的运转,却能带给他不一般的快感和惊喜。他矮一截地坐在我对面,边说边吞咽口水,润滑着他喉咙里那尘封已久的轴承。他的眼神混浊而又迷乱。没错,他有点儿亢奋。我在想,这老头大概有许多年没这么滔滔不绝地跟人说话了吧。他都快把自己给说醉了。一边说,一边打着气味难闻的醉嗝。为此,我耐心地喝了两缸子茶,权当自己听了个没多大意思的故事。我猜,最后他会提出要求,让我们帮着他找闺女。他要是真这么要求,我就又多了件事。我都想好了,回去先跟上海警方联系一下。但临了他也没跟我提这茬。
破天荒地,这回我走的时候老奎还送了送我。他趿拉着懒汉鞋,颤巍巍地踅到门前替我开门。手伸出去,捞一把,又捞一把,第三把才捞到门把手上。我就知道了,这老头是真的老到头了。明摆着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又是几天,还是在半夜,老奎的求助电话又来了。他好像专门找我值班的日子这么干。我让一个协警过去看看。小伙子回来跟我说,老奎点名要我去。这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问明白他没什么事儿后,干脆就置之不理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老奎竟然找上门来。
我刚在值班室坐下,打算整理一下头天的值班记录,一抬眼,看见老奎隔着窗子矮一截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不说话,我也懒得理他,自顾干事。过了会儿他敲了下玻璃。我抬眼看到他翕动着嘴在嘀咕什么,模样就是动物园里跟游客隔窗龇牙咧嘴的大猩猩状。我低头继续忙活,他继续敲玻璃。这下我听见他说什么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瞅他。他的嘴在张合,但隔着层玻璃,让我感觉那是声腹语。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老奎的肚肠搅和得翻腾不已,发出了不受他支配的神秘气声。他又咕哝了一遍。没错,他就是说“我要自首”。
不管真的假的,事儿来了。我用手示意他进来说。隔着窗子,我看他扶着墙往里走的时候,脸上竟然有股掩藏不住的幸福感。
直接说了吧,老奎二十四年前从监狱里一放出来,转身就把自己的闺女给卖了。
就在老奎出狱的前一年,他老婆跟人跑了。对此我挺怀疑的。那个时候,老奎已经五十多了,他老婆也不会年轻到哪儿去吧?谁会带着她跑呢?要跑,也是自个跑了的吧?可老奎认定他老婆就是“跟人跑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强调他内心的愤怒。可即便这样,他被强调起来的怒火也还是难平。坐了十八年的牢,他肚子里可是没少憋着邪火。所以他才有资格做个“重点人口”。这种家伙仇视万物,是该盯着点儿。老奎重返社会,举目四望,十八年过去,世界变得跟火星似的,让他老虎吃天,根本无从下嘴。但他有邪火,要抗议。没个泄愤的地方,就盯上自己闺女了。
老奎的闺女那年二十三岁。你都能想到,这种家里长大的孩子会有什么好?倒不是说那女孩品行不端,她挺好的,就是太单纯孤僻。怎么能不单纯孤僻呢?老爹坐牢,老娘撒手跑了,换了谁可能都一样。女孩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在路边摆了个菜摊,冬天还卖烤白薯。按说老奎回家了,当钉子户搞到了两套房子,守着闺女过日子也挺好,可他偏不这么干。人性不就是这么叵测吗?否则也用不着警察这个行当了。我听说南方有钱人还盛行吃婴儿呢。虽然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些鸡零狗碎,走的路也多是窄道,但仔细想想,世态炎凉,里面确乎有惊涛骇浪。比方说,妻子跟踪丈夫,丈夫跟踪妻子,这些事儿,让你都不知道世界到底怎么了。但你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改变那些赋予你生活意义的重要信念。
老奎在监狱里有个狱友是重庆云阳县人,服刑时跟他开过玩笑,说出去后要把他闺女买了当老婆。想到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开了窍。他联络上了这个人,带着闺女上路了。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适于人居——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儿良心了——当即拿了那人两万块钱,撂下闺女就走了。他跟我说他压根没打算在那人家里过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发到这儿就算到头了,再烧下去,会把他也活活烧死。两万块钱多吗?这恐怕不是个问题。钱不是他的目的,没准两百块钱他也要这么干。他就是想报复,至于报复谁,他都说不清楚。人性中那块最为崎岖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晕了。他想要报复的对象,是他老婆,是带走他老婆的某个人,是世道和人心,没准,连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种连自己都一并仇恨厌弃的情绪。他跟我说,那钱直到今天他都没动过。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的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当年老奎的女儿不见了,群众都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是找自己的亲妈去了。谁知道背后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这是罪行。
可是怎么处理呢?却非常棘手。拐卖人口罪,最长的追诉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还特意又查了下刑事诉讼法。就是说,时光已经赦免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绳之以法,得报请共和国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他肯定还够不上这资格。我做完笔录,上楼去给领导汇报。出门时老奎喊住我,问我干吗不把他铐起来?我瞅了他一眼,用指头点点他,意思是你给我等着。至于等着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还没见过这么老的混蛋。不是吗,一个混蛋老到这种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打折扣了。
所长听了我的汇报,跟着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着头瞅了半天老奎。但毕竟是领导,一开口就问出了我心里面纠结的疑惑。
“我说老奎,”所长捏着自己的下巴问,“你咋今天才想着要来自首呢?”
老奎活动着嘴。刚才他说了不少,肯定也说累了。但他只是活动嘴,像空转着的马达,就是不启动,让人干着急。
他是为了逃避打击吗?那么他压根就不需要跑来认罪。是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吗?看起来也不像。你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痛苦和悔意,反倒有股兴奋劲儿。就像那天晚上他跟我滔滔不绝后一样,脸上洋溢着的,是一股“可是给说痛快了”的惬意。我都想踹他一脚。
所长拍板,让老奎先回去。他却不走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把他先关起来。关起来谈何容易!对于这种根本不能批捕的案子,你没法把人送进看守所去。留在所里更是不可想象,等于是弄来了个祖宗,得专门派人伺候着。怎么办?急中生智,我想到了老郭。
一段时间没见,老郭真的瘦成了一张纸片。他像是飘到所里来的,让我不禁一阵心酸。看到老郭,老奎一下子就蔫了。刚才他看上去还得意扬扬的——好像回光返照,又成了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滚刀肉。但老郭只给他递了根烟,他就像条老狗似的,佝背塌腰地跟着老郭走了。他们一同消失在派出所的门廊前,飘进炽白的光里,就像是羽化成仙,遁入了虚空当中。
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至少是可以暂时搁置起来了。但过了大概有半个月,报纸上居然登出了报道,题目是——老浪子昔日卖女,今日终于投案自首。还配了照片,老奎在镜头里正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就有不明就里的群众往所里打电话,义愤填膺地质问我们,干吗不把这没人性的老东西逮起来?所长被搞得恼火,指派我专门答复这样的质询。好像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一样。我当然更恼火,每天的琐事已经够多的了,还得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普法。同事们也故意逗我,一接到这种电话,就大呼小叫地喊我。
是老奎自己跑到报社爆的料。他像是专门要给我找事。
这事闹了有小半年,我被折腾得够呛。后来有一天我在家休息,中午时老郭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让我找辆车,马上到老奎家去。我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楼下了。两个老头都蹲着抽烟,旁边撂着一捆包袱。老郭得病后就戒了烟,我看出来了,这会儿他也就是做做样子。好像不做做这个样子,就不能跟老奎打成一片。
上了车,我才知道这是要把老奎送到养老院去。地方是老郭找的,离得也不算远,还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这家养老院是私营的,规模不小,据说条件不错,住进去不容易,有的老人已经排了两年的队。天知道老郭是怎么搞定的。我想这事儿,怕是不会像让两根烟那么轻而易举。这就是我师父。他除了跟老奎长得像点儿,俩人之间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再说了,他已经退休了,自己还在跟喉癌死磕。
两个老头都不说话。我偶尔回头,看到坐在后排的他们,居然手拉着手。两只满是老年斑的手彼此扣着,像盘根错节的枯树根咬合在一起。车里有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怪味儿。这气味还带着颜色,青灰,又泛着点儿苔藓长着毛的墨绿。没错,你也可以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到了地方,老奎却不想进去了。老郭也不劝他,让我跟他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蹒跚着进去找人办手续。老奎的包袱扔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从口袋里拿出只铝烟盒。这只铝烟盒我太熟悉了,现在竟然到了他的手里。铝烟盒里装着烟丝,估计不够他抽几回的。也就是说,用这只铝烟盒来装烟丝,实用性不大。它更像是个装饰品或者是纪念物。不知为什么,我还觉得拿在老奎手里,它也像是个女人用的粉饼盒。尽管它也算不上太讲究,但对于老奎来说,还是精致了点儿。
他开始卷烟。我跟他说这家养老院有多好。我的话他压根没往耳朵里进。他抽着烟,眼睛空洞地望出去,像是曾经望着滔滔的江水。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那个问题。它挺困扰我的,我当时想的是,我要是再不问一下,可能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奎——为啥要在一把年纪了的时候想到来自首?老奎不搭理我,抽他的烟,望他的水。问完我才明白,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得到个答案。这世界上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而有答案的东西却太少。法律写得倒是清楚,那也可能是一部分答案,但如果世界的问题犹如滔滔江水,法律的答案扔进去,顶多是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明白了这点,你大概才能当好一个警察。
“就是孤单么,想跟人说话。”冷不丁,老奎来了这么一句。
我听见了。但当时像没听见一样。随后我才意识到,“孤单”这个说法,我压根就没跟他挂上过钩。这个词不该在他老奎的词库里。我认为有些情感是他无从觉醒到的。哪怕它们已经实实在在地攫紧了他的心,疯狂地荼毒他。就好比如果他真的被“孤单”所煎熬,恐怕他也只会本能地有所不适而已——那情形完全是生理上的,在他,可能就像是嗅到了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他没法将之上升为一种情感。所以,我以为听见了另外一个人说话。
他还是不看我。但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角有混浊的老泪。你见过人的眼泪像洗过抹布的脏水吗?当时我就见识了。他还能流出脏水一样的眼泪,这算是上帝对他的一个优待。你知道,动物们只能干瞪着眼睛默默承受。不过这可不像一辈子都让上帝头疼的那个老恶棍。他敢杀人,敢卖闺女,敢当钉子户,可是不敢承受老了的“孤单”。
他坐在那儿,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被人扔出去时还揉成了团的废纸,你要是想重新弄平整,得用熨斗使劲熨才行。报纸卷出的烟卷都快烧到他指头上了。有一阵,我甚至动念,是不是想办法帮他把闺女给找回来。但这念头立刻打消了。还是算了吧。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要是也被自己的亲爹卖过一回,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从上海回来,咋就觉得屋里更空了。”他说,“我都后悔为啥非要那么大的房子,不如回监狱去待着。”
那房子并不大,一居室而已,凑合着住倒是够了,可已经放不下一个老混蛋的“孤单”——这玩意儿好像有体量,而且呈弥漫状,随物赋形,无孔不入,能把整个世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老郭在院子里朝我们招手。我把老奎拎起来,还替他拎起了包袱。这两样都不重,轻飘飘的。不是的,我没有同情他的感觉。或者说,仅仅光是同情他并不足以说明我的情绪。我只是被更加虚无的东西给裹住了。就像是掉进了云堆里。怎么说呢,嗯,我是有点儿伤感。
我师父老郭站在不远处。几个统一穿着橘红色马甲的老人在窗口探头探脑。条件再好,在我眼里,这里也是生老病死的所在,是荒凉之地。但你无能为力。可能最后我也得把我妈送进来。可能最后我自己也得被人送进来。我们向老郭走过去,我突然觉得我师父也是轻飘飘的,大概也已经瘦到了能被我一只手就拎起来的地步。时值仲秋,天高云淡,但那一刻,我的感觉并不比待在六十年未遇的酷暑中好受多少。那是浩渺的炽灼跟微茫的薄凉交织在一起的滋味。
本来小吕是要求睡上铺的,他觉得下铺是我应该享受的待遇。但我还是坚持睡了上铺。我觉得在那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度躺着,人像是躺在了另外的一个维度里。这能让我有种无从说明的平静之感。我说过,我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我睡在上面,看不到下面的情况,说话就像是自言自语了。说完这些后,下面半天都没声音。我以为小吕已经睡着了。
“孤单。”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回味。
我探出头,看到小吕的头枕在自己胳膊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小吕就跳了起来。临出门他还没忘记戴上帽子。他就是这样,注重警容,比我强,是个当警察的好苗子。他没跟我说要去干嘛,但我大致能猜出来。我从窗子望出去,看见他跑进夜色里,于是开始将他想象成一只在六十度的水温里畅游着的青蛙。
我想睡,但是却不怎么能睡得着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值班室的电话都不再响了,对面超市门前的木马却还在唱着儿歌。我也想过要提醒超市的老板夜里就把它给关了,费电,也有点扰民。但我没那么做。我想,这世上的人干世上的事,恐怕都有他的理由。如果对别人妨碍不大,就由他们去吧。儿歌里唱到“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我开始想我妈。我想,她老人家现在孤单吗?
小吕出门时替我关了灯。外面旋转着的警灯把斑斓的光投射在天花板上。我举起手,光着的胳膊被照进的彩光裹缠,红红绿绿,像是文了身。这一刻,我又想到了我们农大“解民生之多艰”的校训。随后,我也感到了那大水一般漫卷着的孤单。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小吕才回来。我迷迷糊糊地被他吵醒,看见他兴奋地趴在我床沿上,腋窝下全是汗渍。
“没错,老校长承认是报假案了。”他说,“本来问清楚我就打算回来,可老头硬是拽着我说了一宿的话。他儿子去美国三年了,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吕的眼睛里有血丝,不像青蛙,着实像兔子了。
“他那是诬陷,”我说,“涉嫌犯罪了。”
我当然早料到了,否则干吗半夜跟他聊老奎?
“我教育过他了。”他说,“老头就是见不得邻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说是看了堵心。”
小吕的口气里有着替人辩护的味道。我想我没看错人,这小伙子没铝烟盒,也能当个好警察。
我翻下床准备洗漱。洗澡间在对面食堂的楼上,从宿舍走过去,盛夏清晨的空气都开始隐隐发烫。冲澡的时候小吕一直围在我身边说东说西。这个晚上,可能让他有了不少感触。为了让他更高兴些,我在水花中拍了拍他肩膀。
再有半个小时,五点半,就得在值班室里就位了。但愿八点半交班前不用出警。不是厌战畏难,是天太热,都破了六十年的纪录了。人活着已经是在苦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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