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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林森:海里岸上(中篇)

林森 人民文学 2019-08-04
海里岸上(中篇节选)

林 森

人民文学 2018年9期

岸上

午后三点半,老苏搬着条凳到家门口不远处的木麻黄林中,开始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木麻黄林里吹过来的海风,裹着浓重的腥臭味。这种味道好像能腐蚀一切,海边人家的门窗,若非擦拭上厚厚油漆,就会在其摧枯拉朽之下,锈迹斑斑。有的人锁上房门离开半年,回家时,阳台、窗口的防盗网就会在手掌的揉捏下,碎成满地锈渣。唯一能抵御海风侵蚀的,只剩下海边生长的植物,尤其是木麻黄。木麻黄在海风的梳理之下,针叶根根分明,好像是浮动在空中的有形光线。老苏的工具不复杂,不过是木工用的小斧头、凿子等,加工对象是一块木麻黄树的老根。两年前的那场超大台风,让靠海的地方满眼狼藉,风过后他走在残枝断干的木麻黄林里,内心滴血。一棵被风连根拔起的木麻黄树绊倒了他,爬起后,他望着那团盘根与错节,心有所动。几天后,他借来锯子、斧头,把老树根截断,找来两个后生,抬到院子里放着。老树根在院子里放了快两年,他还没动手,在此期间,他买了木工工具,在很多小玩意儿上练手。真正对老树根动刀,是在大半个月前——他觉得,可以开始了。

他把交错的根须全都除去,剩下光滑的木块。他学会了用铅笔、量角器、尺子等,还开始画图——那是一艘船的造型。他想把那艘记忆中的船,以缩小的方式,用一整块树根雕刻出来。他并不急于完成,每天在这片树林里的时光,是独属于自己的。阳光仍然猛烈,海面吹过来的风是有重量的,但从此时到傍晚,风会越来越凉快。他刻几刀,就停下来,抽一根烟。收拾回家之时,地上丢了半包烟的烟头。他其实很少坐到暮色起,而是在接近五点左右收拾整齐,到镇上的茶馆里喝杯下午茶。镇子和渔村挨着,是海南岛上最著名的一个渔港,多少年来,一代代“做海”的人,从这里扬帆航向广袤的南中国海。穿过村头往北就是港口,但他步子很急,不敢多看那个他离开、回来无数遍的海港。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到海上去了。

茶馆里人声鼎沸。说话的人为了压住杂音,只能把声音喊得更高——人人都在嘶喊,却连对面的话都听不清。老苏还是听到了一些,大概是关于这座小镇的。小镇近些年已经完全变样了,早先那个落魄、凋敝甚至可以说被某种悲伤笼罩的港口,显示出某种迸发、昂扬的新面貌,高楼快速建起,还修建了海洋工艺品一条街,引来不少游客。街角那家店,据说生意最好,老板早已是千万身家了。但有人觉得发展的速度还不够快,还得提提速——提速最好的办法,是得到上级部门的重视。

其实,镇里在出方案时,问过老苏意见的。他在会场听着,只是听,一言不发,被问急了,就说:“我不出海多年了,脑子又坏,这些东西,哪懂?”后来证明,他的沉默让他保留了一些脸面——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渔民阿黄,中气十足地提了几十条建议,条条言出有据,没一条被采纳。最终的方案,是北京一个文化公司的三个九〇后设计师拍着脑袋做出来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出《海贼王》和《加勒比海盗》的气息。但不管怎样,这镇子算是焕然一新了。各级领导在镇上的行程,通过电视、报纸、网络等媒体的报道,把镇子推到了全国人民面前,给小镇带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领导考察之后,镇里尊重阿黄,给他写了一封信,感谢他为小镇的发展建言献策。阿黄把那封信甩在老苏面前,脸变成了彩光灯,各种颜色交替闪耀。老苏说:“阿黄,消消气,你也活这么久了,气还这么大?该提的建议你也提了,人家感谢信也给你写了,你还气什么?吃茶,吃茶……”

“我们这些人,就该死在咸水里,不该留下来见这个!”阿黄再拍桌子。

“吃茶,吃茶!”

阿黄不作声了。

老苏年轻时出海,和阿黄从未同船过,但他听过阿黄的勇猛之事。阿黄的水性好到在海里就正常、上岸就发晕,他曾说过,把他四肢捆绑丢到海里,他仅靠耳朵根、舌尖划水,也能安然无恙回到渔村。但阿黄却是同一辈人里最先走下渔船的,五十五岁一过,就浑身不适,海风一吹便骨头痛——据说是他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寒气侵入了骨头深处。这事也让阿黄在同辈人面前抬不起头,凭什么那些家伙比我在船上多待十几年?他还变得神经敏感,一看到别人低头说话,就觉得是在暗中嘲笑他,脾性愈加暴躁。一暴躁,身上一些关节就发痛,又得压抑着,压出一肚子闷气。他是一名自恨没有死在海中的好水手。

阿黄去木麻黄林里看过老苏的雕刻。他前前后后细细看了十多分钟,越看眼睛越发红:“你在刻那艘船啊?你在刻那艘船啊……”老苏取出一根烟点着:“你能看出是哪条船?渔船不都长一样嘛!”阿黄摆摆手:“哪里一样,不一样,我知道的,你刻的,就是那条船。当年要不是我运气好,生了一场病,没赶上出海,我也随着这船,死在南海了……我该死在海里的……我觉得我是偷生的人,这些年都是偷偷活下来的。晚上睡着,骨头缝里,海风直接穿过去,把人都打散了……”

老苏拍拍阿黄的肩膀:“这真不是给你刻的,我哪知道你心里想着啥,我给自己刻的。闲得慌,手不动一动,人就傻了。”

阿黄也拍拍老苏的肩膀:“你还会刻这好东西,我也有一件宝贝,藏着没给任何人看,来来来,你跟着我,带你去看看!”

“不去,不去。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海里

“出海的人,永远不能喝酒,否则你总会在醉后淹死在水里。”——数十年前,老苏的父亲在老苏上船之前,已经无数次这么警告过他。老苏当然是懂得水性的,他三岁的时候,已经能独自在海面划游,在大人们的笑声中玩潜入水中又浮起的游戏。这不算啥,哪个渔家孩子不这样呢?但近海划游与登上渔船出征远海,是两回事。出海,是男人的事,岸上是属于女人的。风浪和噩运,被男人的身躯挡住,女人们则要面对难熬的等待和寂寞的无眠。

出远海之前,老苏所有关于海的记忆,都跟黄昏和月夜有关。

黄昏是酸楚的。通讯不发达的很多年里,等待是唯一的联系方式。女人们每到黄昏,就会在岸边的木麻黄树和椰子树下遥望大海,希望铺满黄金的水面上,出现一个黑点。黑点逐渐变大,变成她们的男人以及船舱里的鱼虾。这样的等待,有等到的欢喜,也有颗粒无收的失望——有时是绝望,出海的男人和那艘船,永远留在某一次风浪里了。月夜则是欢腾的。当月夜下有人,说明渔船已安然回来,女人们悬着的一颗心,暂时回归原位。渔获从船上被卸下,在月光下,鱼虾蟹闪耀着奇特的光泽。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月光穿过鱼虾的身体,散发着晶莹的光。这是小孩子的节日。

老苏十三岁第一次上船。父亲是在出海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他这个消息的——若提前告诉,怕他过于兴奋,睡不好,影响在船上的状态。船离开岸边的时候,老苏陷在兴奋里,不去看岸上老人和女人的挥手。船驶向碧蓝深处,兴奋很快化为乌有。四望全是一样的,只有水天,只有单调到花眼的碧蓝色,航向掌握在父亲手里、心中。船行半天之后,老苏已经把该吐的都吐出来了。船员上前帮他捏肩捏背,被父亲喝止了:“才刚开始,后面两个月都要在水上,怎么受得了?让他吐!”

父亲不理在船上打滚的他,只顾观看太阳,对照着手中的罗盘,有时会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那本纸张灰黄的小册子。那么多年了,识字不多的父亲,已经能把册子上的文字背下来了,可海上航行,马虎不得,还是得拿出来印证一下记忆。小册子上,写着这片海域所有的秘密。翻滚到肚子疼,翻滚到口腔泛酸、泛苦,翻滚到无力呻吟。父亲还是不理他,也不让船员过去。

傍晚时,海面平静,有人给父亲换手,父亲把罗盘交到那人手中。父亲下到船舱里,用毛巾沾染了一点淡水,递给他。他接过毛巾时,手是发抖的,可他眼中的恨意并不消减。父亲淡淡地说:“要出海,这一关得熬过去,谁也帮不了你。海风吹了一天了,你用毛巾擦擦脸、擦擦裤裆。风咸,不擦要烂掉。”握着父亲递过来的湿毛巾,他发抖的手抬都抬不起来了。父亲伸手扶住他的后背,用力在他肩膀一捏,又抢过毛巾,盖在他脸上。毛巾掀开,好像揭开了一层厚厚的海盐面具,脸上一阵凉意。父亲把毛巾塞进他裤裆,他挣扎而起,呕吐到一动就肚皮刺痛,也不管了,推开父亲的手,自己擦着裆部——淡水少,不能洗澡,这是唯一要优待的部位。

这一趟出海,父亲没给他安排捕捞的活计,只任他在船上不停地呕吐,只任他学会在海上的第一件事——习惯晕船。

岸上

老苏生了两男一女,女儿是老二,嫁到别的县去了。老三读完大学,没有回海南岛,留在上学的那个城市,成了市民,虽然时不时会在电话里说想念家里的海鲜什么的,但他每年回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他的小孩已在那个城市读幼儿园了,老苏也只见过一回,语言也不通——终究和自己、和这片海没什么关系了。距离最近的是大儿子,就在镇上经营着一间铺面,卖的是砗磲贝加工成的工艺品,还和海水相关,但他已经不出海了,只是从人家手中进货、卖出而已。海上的生活太辛苦,老苏自然不愿儿孙们再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想到祖先多少代人以海为田,儿子这辈却远离了,老苏还是涌起一阵阵怅然。父亲从祖父那里接过《更路经》和罗盘,后来传给自己,自己要递出时,眼前空荡,没人接手。

大儿子在镇上建了四层楼,叫他来一起住,热闹些,他说:“住不惯。”倒也不是住不惯,只是老家若是没人看着,几个月后回来,家里的一切估计全都锈为粉末了——只有人的目光,能保护家中一切物品抵御海风的侵蚀。

这一天,大儿子到木麻黄林里找他,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着他把一天的雕刻任务完成。望着那一地烟头和被挖下来的碎屑,大儿子默默地帮着父亲搬椅子、锯子、斧子。

老苏问:“有事?”

“不就是想回来跟你喝两杯嘛!爸,你不愿到镇上跟我们住,我不放心你。”大儿子笑了。

“别绕弯弯。”

大儿子不再嬉笑:“爸,你也知道的。还是那事,正式通知已经下达了,砗磲不让卖了,我的钱全压在里面,若是这些货出不了手,我下半辈子全丢进去,也还不了人家的钱……”

“当初我就跟你说过,这东西不能卖,你偏不听,怪谁……”

“谁料到会这样?当时镇上的店铺都卖,也不是我一家。何况当时镇上也是鼓励卖的,一艘艘船远赴南沙、西沙,把砗磲捞回来,有厂子加工,我们不卖,别人也要卖啊,发财的人多了去了。前两年上头领导来,镇上不也还卖着?若不是你当年挡着,我早点进去,早赚到大钱了。我进去太晚,你看,才搞了一年多,又说不让捞、不让卖了,这不搞死人嘛。”

“砗磲是海底的灵物,你们捞上来卖,这是什么?出海的人,不干这种事的,你们……我早讲了,这事不能持久的。”

“爸,这时再说这个,没用了嘛,我就是想把损失减到最小。”

砗磲加工产业在镇上发展了四五年,大批人以此为生,镇里也曾出了相关规定鼓励砗磲加工产业的发展,可最近,省内出台了《珊瑚礁和砗磲保护规定》,要求两个月后,禁止对南海砗磲的开采、加工,这使得兴盛了四五年的小镇,陷入一片哀号。禁卖时间快要到了,那些囤货多的,忙着要把货出手,买家手头捏着钱,就是不愿说个爽快话,砗磲价格一路下跌。老苏的大儿子看着堆在库房里的货,倒数着禁卖的时间,急出了通红的双眼和满口腔的溃疡。

“你想怎么办?我又不认识什么老板,哪有本事帮你把东西卖出去。”

“爸,其他的事,你别管。有个记者朋友,姓宋,他听说你是老船长,通过朋友找到我,想来采访采访你。我知道,妈过世后,你现在越来越不愿见人——连我们这些子孙都不想见了——你也不愿谈那些船上的事,但我不是没办法嘛。宋记者说了,他认识一些想收砗磲的老板,你就配合他做一下采访,他认识的人多,后面他给我介绍点生意……”

“就是说说话?”

“就是说说话!”


宋记者在三天后来到渔村。大儿子安排他跟老苏相见后,就急匆匆返回镇上去了,有人打电话给他,说要去看货。宋记者三十多岁,矮墩墩的,几个相机挂在脖子上,简直要把他压趴下。腰间的包里装满各种镜头,显得更矮了。他说:“您忙自己的,我先拍拍照。”老苏只好在木麻黄林里,雕刻着自己的那艘船。在老苏的雕刻下,船的造型已经显现,他正在专注的,是那些细节,他要刻出船身上的纹理和气息,他还想刻出海水在渔船上留下的斑驳感。宋记者把相机镜头靠近木船,拍下了木屑飘落的画面,也拍下老苏对着木船的凝视。宋记者对构图有着极端的敏感,他甚至觉得,是老苏的目光而不是刻刀把这艘小船雕刻成型。宋记者拍摄新闻图片,也拍摄一些永远上不了报纸的图片,他觉得,老苏是一个让他不断摁下快门的拍摄对象。

老苏一根烟接着一根烟,脸藏在烟雾后面,宋记者拍了不少他嘴角叼着烟头的照片。忙了有半个小时,宋记者说:“老苏,可以拍拍你的罗盘和那本书吗?”老苏把烟头丢到脚下,鞋底一划:“你是我儿子带来的,我就直说了,罗盘你随便拍,那本书不行。你们采访有纪律,我们渔民也有纪律。不是我们小气,确实是上面来过一些领导,告诉我们,没有采访介绍信的,不能给看。我们的渔民在南海活动千百年了,这些书是我们在海上活动的证据,不能乱传。”宋记者说:“我理解的,这是我的记者证,你看看,这次下来得急了一些,也没想到会需要介绍信……”老苏说:“那,不好意思了!”宋记者着急了:“你看……老苏,我答应了,给苏伯介绍些生意的,我这次来,并非我个人的事,是省里的日报,要做一期关于南海主权的专题报道。你也知道,有的国家近来跟我们在南海闹得厉害,我们拍你这本书,是要在报纸上登出,是宣誓主权的正能量行为,不会拿来乱搞的。”

老苏就沉默了好一阵说:“我信你。但得答应我,不能全拍。封面封底你可以拍,其他的,就不行了。”宋记者慌忙点头说:“好。”老苏站起身,朝院子里面走,宋记者跟在后面。院子很大,侧边小点的房子是祖屋,里面供奉着牌位。老苏时间多,又是闲不住的人,这间祖屋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祖屋高处是神龛和牌位,下面是八仙桌。老苏并没有直接去取他的罗盘和经书,而是取了几根线香,燃点起来,插在八仙桌上的香炉里。老苏拜了几拜,念念有词,这才走到八仙桌前,从腰间取下钥匙,插进八仙桌侧面的一个柜锁里。拉开柜子,抱出一个木盒子,老苏说:“出去看。”

木盒子摆放在院子里的条凳上,呈黑褐色,已经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木头了,外面刷了一层光亮亮的天那水,用来防潮。木盒并没有锁,把盖子揭开,里头还垫着一层布。布掀开,就看到了一本纸张脆黄的册子、一个古旧的罗盘。老苏正要把册子和罗盘取出,宋记者说:“等等,我这样拍一张。”罗盘有一个盖子,打开后,一个圆盘被“甲寅艮丑癸子壬亥乾戌辛酉庚申坤未丁午丙己巽辰乙卯”瓜分为二十四块,黑褐色的罗盘上,字刷着白色的油漆,指针随着罗盘在老苏手心的抖动,不断变化着方向。册子则是以毛笔字抄就、手工订成的一本书,这本书装订得不平整,书脊以一根早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线穿透、捆紧。纸张脆黄,甚至有点黑褐色——任何老旧的东西,好像都不得不被黑褐色掩盖。书的页边也有些翘起,封面上三个字歪歪扭扭——更路经。

宋记者拿着相机的手有些抖:“这东西,怎么用?”老苏指着罗盘:“罗盘上这二十四个字,代表各个方位,每个字之间的经纬度是十五度,转一圈是三百六十度,是整个地球,行船都要靠这个指引航向……哎,不说这个,现在没人用了,现在都用卫星导航了。这本《更路经》,得结合罗盘来用,上面记载着南海上的各个礁盘、暗沙和岛屿,记载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和方向。我们以前出海,都要依照上面的记载,算好船的速度和方向,海上茫茫,得绕开礁盘和暗流;风浪来了,得依照这本经书上的记载,找到最近的小岛来躲避……总之,若没有这两样东西,出了远海,即使全程风平浪静,也会迷失方向,没法返航……唉……不说了,不说了,你拍,你拍。”老苏随手一翻,展开《更路经》的一页内文。他话一多,就忘了刚刚跟宋记者强调过的只能拍封面封底的话,宋记者赶紧摁下快门。

老苏展开的这一页,用毛笔写着:


自大潭过东海,用乾巽驶到十二更时,驶半转回乾巽巳亥,约有十五更

……

自三峙下石塘,用艮坤寅申,三更半收

自三峙下二圈,用癸丁丑未,平二更半

自三峙下三圈,用壬丙巳亥,平四更收

自猫注去干豆……


这一行行犹如天书般难解的文字,让宋记者头昏脑涨,他收起相机,掏出纸笔,说:“老苏,你讲些在海上的遭遇吧。听说你经历过各种惊险,跟我随便讲点什么,我写下来,一定很吸引人。”

“讲什么?”

“什么都行。”

“渔民嘛……就那样,有什么好说呢?”

老苏把《更路经》和罗盘重新放归盒子,抱进祖屋锁住。八仙桌的抽屉关住的瞬间,老苏脑子里电光石火,闪过一些片段。一九五〇年之后,老苏刚刚上船不久,那时基本不去南沙,而随着船在西沙和中沙捕捞作业。二十多年以后,响应国家战略的需要,他踏上了前往南沙的征途。南沙的气候比西沙、中沙更加变幻莫测,需要船长有真正过硬的技术。老苏带着船员,以一本《更路经》和老罗盘,躲过一次次生命中的劫难。当时的老苏和船员,每发现一个小岛礁,就做一件事:捡起岛礁上的石块,垒成一座小小的“兄弟庙”,烧香祈盼顺风顺水,行船平安。祭拜兄弟庙之风,始于明代,其时有渔村一百零八人出海遇难,渔村之人便在海边建庙祭奠,既为招魂,也是祈愿。这一百零八位“兄弟”的亡魂,在渔民们的纪念之中,逐渐变成了渔民们的保护神。岛礁小而荒凉,不像在渔村里,可以把庙修得高大气派,甚至在庙门上写下“孤魂作颂烟波静,兄弟联吟镜海清”的对联。几块礁石垒成的小洞,便足以安放渔民们的恐惧与不安。若是登上的是被别国侵占了的岛礁,老苏还会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木牌插下,上有大红油漆文字:“中国领土不可侵犯。”来年再登岛,木牌往往不见了,只好把字刻在礁石上。下回再来,刻了字的石头,同样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海风、海水磨光还是被别国的人丢了。那些年里,捕捞不仅仅是捕捞,也是凭着一股中国人的热血,在自己的海域巡游。数十年的海上生涯,他被抓去越南蹲过监狱;也曾登陆某个小岛后,被岛上的外国驻军拿枪顶着肚子;他甚至在海上遭遇过某国士兵的持枪扫射,当时他冷静地指挥船员以装着大米的袋子堆在船舵边挡子弹,让船员躲进船舱,他依靠对罗盘、《更路经》和风向水流的谙熟于心,掌舵闪躲,没有让船员成了新的“兄弟亡魂”。他和穷凶极恶的海盗有过生死搏斗,当然也曾遭遇淡水箱破漏,喝自己的尿解渴救命……这些记忆重叠、堆积、纠缠,在祖屋里的这一瞬,搅成一团糨糊。

老苏走到院子里,宋记者递过去一支烟:“讲讲出海的事嘛!”

“出海?”

“是咯,现在跟以前条件不一样,以前出海,很辛苦啊。”

“世上哪有不辛苦的事?对了,你知道不?以前我们出海,遭遇了不测,要怎么办?”

“遭遇不测?指什么?

“唉,到底是年轻。渔家每一次出海,都走在生死边缘。风浪大了,连人带船,都找不到痕迹了,硬生生,全部吞没了,丝毫不剩啊。”

宋记者脸色严峻,取出录音笔,调到录音状态。老苏继续讲:“死在风浪里,倒还省事。有人死了,其他人找到他的尸体,水路那么远,把尸体运回来,那才叫辛苦。船在海上航行多天,尸体就摆在船上,又热又潮,腐烂得很快,你说,要怎么运回来?”

宋记者嘴角泛酸,胃里在翻滚。

“得用盐腌。像咸鱼一样,把海盐覆盖在尸体上面,吸收水汽。从不晕船的船员,也会被臭味熏得胆汁都吐出来……”

宋记者手一抖,录音笔掉落地上,他没去捡,用双手捂住嘴巴,也没能捂住胃里翻涌上来的腥臭,录音笔被秽物覆盖了。宋记者不知道录音笔坏了没有,但他知道,不用录音笔,他也会清楚地记得老苏讲出来的每个字。


海里

从初登船到真正自己掌舵,老苏用了接近二十年。如果不是一场意外让父亲瘸了右腿,这个时间还得往后延迟。经过最初的不适期,适应船上生活之后,老苏去了别的船当船员。这是渔村的规矩,父子兄弟不能同一艘船出海,以免遭遇不测的时候,全家灭绝。在别人船上的那些年里,每次在岸上,父亲紧紧叮嘱,让他背熟那本《更路经》、学会看罗盘。对他来讲,学这两样东西比在海上晕船呕吐还难受。但又不得不学,这也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更路经》版本不一,却都是各个船长的珍贵私藏。父亲手头这本,传了几代了,已难以说清。在渔村的很多传说里,最初的《更路经》还与明朝的郑和船队有关,他们相信,下西洋的郑和,曾因为一场风暴,停靠在渔村,尝到了渔村最鲜美的鱼虾,并留下了一部最初的《更路经》。之后,一代代的渔村先民,用一次次惨痛的代价,完善、增补着这部小册子——这是一部附着无数海上亡灵的册子。

一位船长,不仅需要掌舵,也是一个记录者,随时记下海上发生的一切。航行路线附近的水况、最新发现的鱼群位置、岛礁的位置……甚至云层也是观测的对象。云天的变化,很少记录在《更路经》上,那是出海人一种口口相传的骨血经验。白天,可以通过瞭望水面的颜色来判断海水的深浅,判断附近是否有礁盘——有礁盘的水要浅一些,日光下,是一种翡翠蓝;没有月亮的夜里,那些经历了生死的老船长,通过云层的反光来分辨岛屿、珊瑚礁以及水下的鱼群。对于老船长来讲,每一次出航,也是验证和矫正《更路经》的过程。

父亲出海多年,在一次大风暴中,他完整地把所有船员带回来了,甚至连捕捞到的海产,也没有多少减少,但是,他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他严阵以待,顶住了无数次海浪的迎头碰撞,但一次的不留意,他的腿瘸了。伤好之后,父亲萌生退意,老苏很不理解,因为父亲虽然有些微瘸,但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影响并不大。父亲很坚决,他说:“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情况,但我知道。这一次放过了我,我再下海,就回不来了。”父亲立即下船,不再掌舵,家里的船交给了老苏。

老苏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摆平了自己、船员和那片海域。他指挥着航线,不仅关系到能不能满载而归,还关系到一船人的性命。在之后的好多年里,他的船大多数是满载而归的,但总免不了有失落的时候,白忙一个月,船舱空荡荡。最大的损失,当然是有人把命丢在了海里。比如说,那一次疏忽,老苏船上最好的水手曾椰子,就把命丢在海里了。看到曾椰子的身体浮出水面,船长老苏才想起父亲无数次的告诫:“出海的人,永远不能喝酒,否则你总会在醉后淹死在水里。”一直到多年以后,老苏还为此惭愧和自责。

当了船长的老苏,一直严禁船员带酒上船,但还是会有些船员悄悄塞着一点,当夜色笼盖,舌尖舔两舔,躺在船板上,遥想茫茫大海尽头处渔村里的家人。若没一点酒,很多人会在咸腥的海风中,洒下饱含盐分的泪滴。

那日,天已亮,曾椰子跟老苏招呼过后,就带着氧气瓶潜到水中去了。在下水之前,老苏闻到了一丝米酒的味道,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水花溅起,曾椰子已在水中了。这一带是海参出没之地,而海参是此趟出海最重要的目的。老苏不停盯着手表,希望曾椰子在氧气用尽之前浮上来。老苏等到的,是曾椰子抽搐、扭动的身体,在海面上翻滚。老苏和其他船员把他捞上船来没多久,曾椰子就断气了,眼耳鼻甚至肌肤,都渗出鲜红的血。这般死法,突兀而让人惊骇。老苏没来得及细究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就得在船员六神无主的哭声中,想好怎么把曾椰子的尸体运回渔村。

船员的作业都停歇了,他们只要看一眼曾椰子的惨状,就忍不住剧烈地呕吐。老苏让人把捆在曾椰子身上的氧气瓶脱下,解开他的衣服。又让船员到舱里取来淡水,他一点一点擦拭着曾椰子渐渐变得僵硬的尸体,一边洗,一边扇自己的巴掌——他想起了曾椰子下水前闻到的那丝酒气,想到了父亲持续多年的告诫。父亲那么多年的苦口婆心,也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洗净身体的曾椰子,比下水前瘦了一圈——老苏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干净衣服换上,曾椰子总算有了点人样。天气炎热,在往渔村赶的过程中,要怎么保存这具尸身,成了最大的问题。船上有装淡水的桶,可太矮,没法把那么高的曾椰子装进去。最后,老苏让船员把一艘挂在渔船上的小船抬上甲板,把曾椰子放了进去。再把海盐取出,覆盖在曾椰子身上。海上作业,时间久,有些鱼没法活着运回到岸上,每艘船都备了大量的海盐,用以腌鱼。曾椰子就像咸鱼一样,被盐覆盖在小船上。老苏让船员用铺在船上睡觉的木板,把小船盖住,曾椰子就像一具木乃伊,被封住了。再取来绳子,把木板盖住的小船死死捆住,防止一丝丝的泄漏。本来应该烧在某个海礁上祭拜一百零八兄弟公的线香,插在小船上,被海风吹拂,烧得很快。

船全速返航。

封不住的尸臭开始渗出,起先还很微弱,后来则是汹涌而来。所有人都吐了,连喝水也变成巨大的折磨。五天四夜的漫长航行,船才回到渔村,当眼前的碧蓝中冒出椰子树和木麻黄的一线绿色的时候,老苏松开船舵,轰然倒在船头——他这几天几乎没有闭眼过。

上岸后,尸臭味几乎在他鼻孔里萦绕了一个多月。而后来很多年里,每逢压力大,老苏就做着变成曾椰子的梦……在那个梦里,氧气瓶压在老苏的身上,潜入到十几米深的地方,所有的肌肤、血肉都挤压着骨头,或许,是早上的那点酒,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警惕,只专注着眼前的海参。他忘了,氧气瓶已经快要用完。当呼吸开始急促,他慌乱了,忘了要缓慢升起以卸掉沉重的水压,而是一转身,匆匆往水面上射去。这一浮太快了,浑身每寸肌肤上的水压顿时消失,造成体内压力比体外大得多,血管爆裂,鲜血渗出……

曾椰子只死了一回,而老苏则在梦中,一次次这么死去,又活过来。


岸上

一个十字路口就把这个小镇的格局划定了,所有的铺面都沿着十字生长。在统一的风格之下,每家店铺都花尽心思摆放各种器物以吸引游客的目光,有的摆放着一只巨大的船锚,有的则摆放着一堆珊瑚礁,有的甚至把一艘木板深黑的小船斜放在门口……在砗磲生意无比热闹的时候,总有游客摆着各种姿势,在店铺门口立起剪刀手拍下照片,传到朋友圈。而此时,店铺依旧,却由于少了游客的光顾,平添了萧条慌乱之感。老苏大儿子的店铺在东街的中间,他找来一块石头,在上面刻出一个罗盘的模样——照着老苏的罗盘来刻的——取了一个颇为霸气的名字“望海楼”,立即有了一股在海上指挥若定的气势。

儿子的店铺半掩着门,老苏没有在儿子的店面前停留,而是直接到了阿黄家。阿黄因为下船早,也是渔村里较早搬到镇上的人,由于先发优势,他家占据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处于镇上唯一的十字路口处。阿黄当年买下的地还不小,他的房子除了铺面之外,还留有很大的一个院子。阿黄的房间在后院,即使闷热,窗子也紧闭着——阿黄已吹不得海边过来的风。他瘫坐在房里的沙发上,还裹着一条薄薄的被单,面前摆放着工夫茶的茶具,已经泡好了颜色金黄的茶水。

“会享受啊你!”老苏说。

“我倒是想到茶店里喝,跟人聊聊天,但哪出得了门?风一吹,鼻涕跟水龙头似的。我这病,那么久了,吊针打了好几回,也不见好……”阿黄的鼻音很重,声音沙哑。

“你这样了,还能喝茶不?”

“我不喝,泡给你喝的。我喝水。”

“我自己来,不然你传染我。”

“也不是你想传染就能传的。”

老苏拿起一小杯,一饮而尽,茶水已经没有那么烫了。阿黄等了多久呢?茶水是不是一遍遍凉透,又一遍遍再添?阿黄又裹紧了身上的被单,身子缩到软沙发里面去:“过来的时候,看到镇上那些铺面了?”

“看到了,好多都清空了。”

“谁说不是呢?那些砗磲生意,我总觉得做不长久。千年万年的砗磲贝才能玉化,就这么拿来加工卖了,也是罪过啊……”

“生意人只认钱,哪懂得什么是海?我那儿子,我为这事,才不想搬去跟他住。看着那些砗磲被加工成那样卖掉,心疼啊。”

“……唉,老苏,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个事。这事我也犹豫了好久,我自己做不来,得你一起才行。我知道你这些年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不喜欢抛头露面,但这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事,有时也是不好推掉……”

“镇里找到你的?”

“不仅仅是镇里,还有市里,据说省里领导也很重视。刚才也说到的,镇上这些店铺不让卖砗磲,这不也是好事吗?你也不想看着南海被这么挖吧?可是,不让卖了,镇上这些人,包括你儿子,他们干吗去呢?大家总要吃饭啊,那么多人,总不能说把店铺关了就完事。有些人得分流回渔船上,也有些人得引导去做别的事,上面想在镇上发展旅游,今年渔季开始之时,想举办一个开渔节。上头问来问去,也找不到人来主持开渔节的祭祀仪式,我倒是很有心参与,但很多东西,我也不懂,我没当过船长,手头也没有一本经书和罗盘,这活儿,我是做不了的了,得你来啊……”

“阿黄,你有热心我知道,但那种场面,我哪里把握得了?还得是庆海爹才行,我哪懂这些……”

“庆海爹不都走了三年了嘛,去挖他尸骨来主持吗?”

老苏也哑口了。庆海爹还在时,每到开渔之前,渔村的人都会提前商量好祭拜的程序。海风灌涌的港口上,聚满渔村老少。锣鼓敲响,祷词念出,人人都点香烧烛,祭拜大海,也祭拜那些丧生在大海中的人。很多年里,庆海爹都是那个事无巨细、把握着一切流程的人,他比老苏大十几岁,是南海上最好的船长。他被当作最好的船长,并非他的船渔获最丰,而是数十年中,他的船员从未有一人把命丢在大海之中。甚至有人传说,那都是因为庆海爹熟悉祭海之俗,能够和那些海上亡灵交流,每当风暴与危险将至,他都能提前获得信息。依靠手中的《更路经》、罗盘和船舵,他把船驶出一条曲折隐秘的线路,避开了风浪,毫发无伤地回返岸上。庆海爹宣布不再继续担任船长的时候,还曾在渔村引起一阵动荡,少了这么一位定海神针式的人物,村人就慌乱了。还好,每年的祭海仪式,庆海爹还出席。庆海爹过世前五年已经行动不便,换他的儿子来主持,村民的向心力便弱了很多。庆海爹一死,仪式等于取消了,各家只在出海之前,各自烧香点烛、轰炸一下鞭炮,算是走了一下过场。

“庆海爹儿子不还在嘛,那套流程,他懂……”老苏说。

阿黄哼哼冷笑:“提那败家子?他倒是懂得照着念,但他眼中只有钱,每件事得多少钱,那是丝毫少不得的,哪请得动他?……何况,那年他为了钱,硬要把罗盘和经书卖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人,哪还能找?”

“这事,应不下来,我这人,话都不会说。我还是刻刻我的木头吧……”

阿黄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一抖,滑落地上,他站起来:“老苏,我这身体若还可以,我还想撑着试试,硬着头皮上。实在是没办法了,开渔的时候,我还能不能站直都不好说了。我们这些老的,走的都差不多了,你不应承,还有谁啊?”

“真不行……我再想想……”


老苏告别阿黄后,还没回到渔村,就在街角处被大儿子接到了他家里。当时他脑子一片混乱,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儿子从店铺里冲出来,把他往自己店铺里面拽。店铺的货架已经接近清空,地板上一片混乱。不同的袋子里,有的装着砗磲手链,有些则是打磨光滑的整块砗磲贝,还有一些是完全没有加工过的大贝壳——有些人爱在家里摆这原生态的贝壳,说那是自然的味道。几个小工忙得一团乱,绑好的袋子,分别移到店铺里的不同角落。灰尘沾满了整个店铺,老苏简直无处下脚。往店铺后面走,也是一片慌乱。这些海里的宝贝,曾让这个小镇无比热闹,此时却让整个小镇陷入慌乱。

大儿子很高兴:“爸,宋记者跟我说了,说你那天很配合。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你看,报纸也登出来了。你还没看到吧?”他从柜台抽出一张报纸,递给老苏。柜台上堆着五六寸厚的一沓报纸,都是同一期的。这是省报的一期特刊,介绍渔民与南海的故事,展开的第三版上,老苏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他捧着经书、罗盘的画面,被毫不吝啬地排了三分之一的版面那么大。还有一篇文字,是关于老苏的采访,介绍着他的一些经历。老苏脑子一蒙,平日里,在报纸上出现的都是大领导、大老板,自己一个渔民,被排了这么一张大照片,到茶馆里遇到熟人,还不得被天天挂在嘴边议论?老苏立即把报纸合上了,实在不敢看报纸上的那张老脸,更不敢看记者的文字。

到了楼上坐下,儿子笑呵呵说:“爸,那宋记者是很有本事啊。他回去之后,打了个电话来,说他问到省里砗磲研究会的一位副会长,是一位书法家,也是个大老板,他胃口大,说我这里那些品相好的货,他都能拿下。你也看到,店里乱成那样,就是要把货分好,他中午要来看货。”

老苏松了一口气:“挺好嘛,麻烦解决了。”

“是很好,是很好。其实,钱也是压在那些品相好的货里,那些差的,不值几个钱,只要这批货一出,就算是缓过来了。爸,你也在店里待着,别着急回去了,晚上咱们父子好好喝几杯……”

“我哪喝酒的?”

“那就待着,吃点马鲛鱼。爸,你就在这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回去。”

马鲛鱼……老苏吞咽了一下。海里的东西他吃了多少年,马鲛鱼是永远吃不腻的,那种鲜味,能掩盖所有的烦恼,从舌尖溢散全身,瞬间把人包裹在风平浪静的海水里。老苏有时候也会想,出海那么危险,一代代人把命丢在水里,却还要去,其实和这水中之物的味道关系极大,当舌尖触到一块煎得略微焦黄的马鲛鱼,所有海上的历险,都那么值得。

马鲛鱼……平静的海水……人泡在水中,轻轻摇晃……

老苏只能答应下来。

二楼的阳台,可以看到街面,东边不远,就是港口,渔船正在那里停靠。目前是休渔期,但离开渔已经不远,很多人已经在做着各种准备。儿子把二楼阳台改成了一个喝茶的地方,吹过来的风,让老苏有些打哈欠。他翻开报纸,从大标题里可以看出,这期特刊全是和南海有关的。近些日子那个与中国相邻的国家,在南海上折腾不已,在国际上发起了什么南海仲裁案,省内报纸搞了这么一期特刊,也是在宣誓南海的主权。特刊从专家、官员、收藏者到渔民,都进行了采访,讲述了南海的不同侧面。由于自己被刊登在第三版,老苏没太有心情去细看报纸,他叠了叠,塞进口袋,心想,他娘的,还用得着证明吗?不说别的,我们一个小渔村,这些年就有多少人葬身在这片海里?我们从这片海里找吃食,也把那么多人还给了这片海,那么多祖宗的魂儿,都游荡在水里,这片海不是我们的,是谁的?


书法家穿着一身中式衣服,脸很圆,手腕肥嘟嘟,左手戴一条粗大的砗磲手串,颜色通透而乳白;右手则是黄花梨手串,深褐色的斑纹鬼脸,好像还会眨眼。这些珠子都很大,可在他肥硕的手腕映衬下,显得很细小。书法家低着头,每个袋子前都蹲下来,细细看着里面的货。作为收藏者,他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现在这些店家慌乱出手,正是低价进货的好时候——禁止交易的规定很快生效,但那是对公开买卖的店铺的要求,真正好藏品的交易,都是私下里进行的。他藏品量惊人,但他从不嫌多,当然,他只收真正的好货。他不时从每个袋子里挑拣出一些次品。书法家挑好后,立即叫来他的司机,跟老苏的儿子一起清点货物,列出清单。书法家拍拍手上的尘土:“宋记者的采访,我看了,写得好,故事感人。我想见见你爸,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老苏的儿子笑了起来:“刚好我爸就在楼上,平时他在渔村里,今天刚好在。我叫他下来。”书法家微微点头,不一会儿,书法家就看到满脸铜锈色的老苏。老苏的褐色上衣,塞进黑色的裤子里,腰带有一些脱色。老苏的头发很稀疏,额头光亮,从额头左侧到下巴处,则布满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痕,他的手背犹如长满毛刺的老树根。书法家伸出右手,老苏犹豫了一下,把他斑驳的手,握上了书法家肥滑软嫩的手掌,感觉到书法家的手抖了抖,老苏赶紧把手松开、缩回。

书法家笑着说:“我看到你的采访了,很佩服,想认识认识你。”

“呵……”

“那报纸,我买了很多份送人了,这期报纸做得好啊。”

“呵……”

“我今天来跟你儿子要货……”他指着那些被他挑选过的袋子,“那些,我都要,这货,值不少钱啊。我跟你们镇上不少店家都是老朋友了,他们都急着出手,都在找我。宋记者极力推荐了你儿子,我确实是佩服老苏你,在我们的海上出生入死,维护了我们的主权……我是专门到你儿子这里来要货啊……”

“呵……”

“感谢……感谢!”老苏的儿子在一旁说。

书法家收起笑脸:“老苏,我是直白人,不绕弯子,这次,除了跟你儿子进货,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是。我这人,爱收老东西,连当年古代沉船的海捞瓷都不少,我这次来,就是想找老苏你,能不能把你手头的东西转让给我?”

“我这人,哪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瞧得上的?”老苏挠挠头,左脸那些斑痕一跳一跳。

“我想要你手上的《更路经》跟罗盘!”

老苏愣住了,回头看看他儿子。儿子表情紧张,眼睛充满祈求,手捏成拳。老苏尴尬地说:“这东西,不算有多贵重,眼下出海,是用不上了,可这是从我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爸……一路传下来的,这东西现在到我手上,哪能卖了?”

“老苏,我知道!你看,我这不是跟你儿子做了很大一笔生意嘛。他目前遇到困难,需要出手这些货,我帮他收了那么多,你看……”书法家指着那一个个袋子。

“爸……爸……”儿子喊了两声,把老苏拉到一边,指手画脚,低声说着什么。老苏只是摇头,他儿子头上的汗不断涌出。

“这样吧!我干脆点,老苏,你只要愿意出手,价钱好说,你自己开。另外,我也不挑了,你儿子剩下的这些货,我也给他全拿了。这样,你儿子立即资金回笼,想做点什么,也就宽裕了……”书法家的这句话,把老苏的儿子也惊得愣住了,他唯有看着父亲,不停使眼色,就差跪下去了。

老苏长叹一口气,说:“你跟我儿子做生意,我感谢你。要是别的什么,卖了也就卖了,但这两样东西,也不是自我手上才有的……”

“你看,你看,老苏,你也是不好讲话,你留下这东西,以后也不是要传给你儿子吗?”书法家指了指老苏的儿子,“你以后也是要传给他,他也是能做主的,现在出手,能把他的资金全都救回,他也能赶紧做别的事情去,这不是挺好的事嘛。你这……”

“爸……”儿子抹脸,汗水淋漓。

老苏的语气愈加生冷:“以后我死了,他要卖,是他的事。实在不行,我死前烧了。”老苏脸色黑沉,知道今晚的煎马鲛鱼是没得吃了,迈步跨出店铺。

“老苏……老苏……”书法家喊着,老苏并不应承,他只能转头对着老苏的儿子,“你爸这么不好说话。我想,你还是去做做他的工作,这些货,等你谈定了,一起算吧。我先去老曾那店里看看,他也给我留了些货……”


海里

天色还没暗透,海面上出现了海螺大小的漩涡,白天波澜不惊的海面,此时变得怪异。老苏的心中紧张起来。这是大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可这是十二月底啊,春节已经不远,这一趟之后,很快就要返航过年了,这个月份,按常理讲,是不应该有台风的。渔船的位置,在永兴岛、西岛、浪花礁之间,老苏心里很快做出决断,准备前往面积最大的永兴岛避风。船员中有反对的,说老苏太过胆小,这个月份哪会有台风?这一片海域,并非只有老苏的一艘船,从海南岛来的不少船只,最近都聚集在这片海域。这片海域,前些时候有一艘外国的大轮船经过,触礁沉没了,满满一船的货物,全洒在海里,附近知情的渔民们很快围聚过来打捞,反而没再去留意鱼虾。白天,各艘船散开打捞货物,夜里,亮着灯,各艘船一起停靠在附近一个小小的岛礁。

一看到水面起了漩涡,老苏喊起来:“大家也看看,是不是要起风?”

各家船长都走出船舱,细细观看水面,脸色凝重。

老苏说:“我看风是要起,这里太小,风要来了,怕是没处躲,还是得提早去永兴岛。”

老苏让船员起锚,掉转船头,朝永兴岛的方向而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大多是木帆船,而此时是一九七三年了,大多是机船,发动机带动船桨,哗啦啦打着水花。七八艘渔船,也跟随着老苏的船,一起前往永兴岛。渐渐黑起来的海面上,一串亮灯的船队,像一条在海面上流动的龙。

“老苏!老苏!”声音来自一艘逐渐靠近岛礁的船。

老苏缓慢把船停下,那艘船也慢慢地移靠过来。那是一艘新造的大吨位渔船,船长是位中年人,前些时候,那艘船才从渔港下水。那船长老苏也是认识的,两艘船基本上同时出发,沿着相同的航线,但大船速度快,比老苏要早抵达这片海域。

“老苏,去哪儿啊?”对面船高,中年船长的声音压下来。

老苏指着海面:“水面奇怪,怕是要来风浪,去永兴岛躲躲!”

“哈哈哈,老苏,出海多年了,哪听说过十二月有台风的?也太胆小了。”

“满船的人呢,哪能开玩笑?海上找吃的,不靠赌气,不靠胆子肥,得小心啊。”

“老苏,这气我就赌一把!”那艘大吨位船立即加速,把老苏的呼喊抛弃在海面上。


对渔民来讲,永兴岛是茫茫南海中最安全的地方。它的面积足够大,有渔民在岛上盖了临时的房子,也有部队官兵驻扎在这里。从永兴岛上岸之后,船员都分散住到那些临时搭建的房子里,老苏听到了船员们的埋怨。船员在牢骚中睡着之后,老苏还在翻来覆去。他踱步到小岛的岸边,观察着水面的变化,他更把目光放长,希望能从海面上看到有一点渔火出现。那渔火一直没有出现。

风终于起来了,在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原本轻拂的风,显示出了猛烈的气势,海浪开始翻滚,不断击打着岸边,抛锚定好的渔船也被浪拍打得噼啪作响。雨的到来要缓慢得多。先是洒下一些小点,大半个小时后,倾盆大雨才追赶过来。老苏不能再在岸边待着了,他回到屋子里,浑身已经全是水了。因岛上缺少水泥和砖石,这些房子都用木头搭建,覆盖着铁皮、油毛毡,在风雨中有随时被刮走的感觉。撑了没多久,这些房子全被掀垮了,渔民们匆忙到岛上的水产公司的加工房躲避。因为返航回海南岛比较遥远,这家国营的水产公司把加工部门设到永兴岛上,方便捕捞之后,就近加工,再运输回海南岛。这些加工房把钢管打进土里,要牢靠得多,可仍然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晃晃。

渔民们聚到一块,也没说话,安静地听着外头的风雨交加。

“唉,还好我们躲上岛来了,还好……”终于有人从哪个角落说了一句。

“那艘大船,回来了吗?”

又都沉默了。

暗黑之中,有人压抑不住,抽泣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没怎么睡好,天色发白之后,呼噜声才相继四起。

这场罕见的冬季台风,竟然刮了整整三天。其间最大的风浪有十多米,巨浪吞没着一切,连这永兴岛好像也不安全了。在这三天里,每逢风小一些,老苏就要冒雨去岸边查看渔船,他担心锚和绳子也没法拉住他的船。


台风过后,天空如洗,一切恢复平静,岛上一片狼藉。老苏决定休整两天再出海。有些渔民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出海收拾还在风浪里惊慌失措的鱼虾。水产公司的渔民出去后,第一天就有了收获,竟然捕获了好几条大鲨鱼。老苏出海,从未动过捕捞鲨鱼的念头,听说那些海中霸王被拉回永兴岛的时候,老苏也跟着躲风的渔民去围观,还吸引来了一些岛上驻扎的士兵。捕获的鲨鱼有六头,有大有小,很显然,这些鲨鱼在被射伤之后,再被粗大的网捆住,拉到永兴岛,已经全都死去了。它们巨大的身躯,还是把老苏给震撼了,浑圆的肚子像打满了气。

老苏穿着拖鞋,走到沙滩边上,伸腿踢踢那些鲨鱼的肚子,鲨鱼弹性很足,把老苏的脚打滑到一边去。人都围拢过来。加工人员脸上笑开了花:“先挑一头最大的看看,吃了什么东西,肚子这么圆!”锋利的大刀划过,把鲨鱼肚子剖开。猛烈的腥味有着巨大的推力,把围聚的人给推开了。刀继续划开,划开鲨鱼的胃,有圆滚滚的东西掉出来,也有条形的东西掉出来,浓烈的腥臭味更加强烈了,围观的人又退缩了几步,有人受不了这强烈腥臭味的刺激,就蹲下来呕吐。加工人员皱起脸来,他用长刀推了推那圆滚滚的东西,滚动了几下。

尖叫声响起来:“人头!”

是人头,正面朝上,脸上黏着鲨鱼胃里的黏液,可没被胃酸化完的样子,还能看出那是一张人脸。那人眼睛暴凸,瞪着所有围观的人。

尖叫声此起彼伏,老苏也再次往后退。那加工人员也吓得手中的刀掉落了下来。大家这才注意到,刚才掉落的那些条形的东西,是人的手脚。

——这些鲨鱼,是被人喂饱的。

在大家的惊慌失措中,围观的士兵们主动上前,接过刀,把剩下的几条鲨鱼也都剖腹了。无一例外,鲨鱼肚子里,全都是人头与残肢。

士兵清洗那些残骸后,老苏和船员从还没被腐蚀殆尽的四个残破的人头中,隐约辨认和猜测,应该是那艘大吨位渔船上的渔民。那艘船上可是有着三十多人啊,马上又要过春节了……所有的渔民都号哭出来。

哭声是永兴岛的另一场台风。

[责任编辑  刘  汀]

(上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本刊)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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