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乔叶:朵朵的星(人民文学 2019-6)
乔 叶
人民文学 2019年6期
一
有一个地方,叫眠庄。这名字,听着好像是个小村子似的,其实很大。在这个大地方里,有繁华的城市,有宁静的乡村,有热闹的小镇,有幽深峻峭的高山,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有九曲十八弯的长河,有碧波万顷的大海,有荒凉无边的沙漠,也有一望无际的平原。
眠庄的人,可以分为两种:睡着的人,和醒着的人。睡着的人,就叫眠者。醒着的人,就叫醒者。二者比较起来,眠者要多一些,醒者要少一些,之所以叫眠庄,也正是为此。
当然,这两种人,也是醒者的分法。眠庄这个名字,也是醒者起的。眠者是没有这个意识的。就像做梦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一样,眠者也不知道自己是眠者。也就是说,他们只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是在睡觉,他们不知道,自己不睡觉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睡觉。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吃饭的时候、说话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无论做着什么事的时候,其实都是在睡觉。
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醒者的存在。他们觉得,其他人都跟自己一样。
也难怪眠者们会这么想。因为在眠庄,眠者和醒者,这两种人,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长着一双手,都是长着一双脚,都是两只眼睛,都是两只耳朵,都是白天忙碌,都是晚上休息,也都是一日三餐。大人都需要去工作挣钱,小孩子都需要上学校,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生病,也都会死。
真的,看起来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很多事情的秘密就是在这里:看起来一样,实际上却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这就只有醒者们知道了。
二
眠庄的所有人,在刚刚出生的时候,是没有眠者和醒者之分的。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眠者。
也就是说,所有的人,天生都是眠者。所有的醒者,都是由眠者变成的。
眠者和醒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的标志吗?
当然有。看星星——不是天上的星星。
在眠庄,任何人——无论眠者还是醒者,只要一生下来,额头上就都有一颗星星。醒者的星星是亮的,眠者的星星不亮。
对,也只有醒者才知道星星的存在。根据星星的明和暗,醒者就能辨认出眠者和醒者。眠者们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星星这回事。他们每天洗脸的时候,擦啊擦啊,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额头上有一颗星星,一颗没有光的星星。只有等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个特别的时刻,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缘故,眠者的一直暗着的星星,突然间变亮了,他们才会知道自己额头星星的秘密。
对于绝大多数的眠者来说,他们额头的星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亮。那些星星变亮的醒者,都是眠者中的幸运儿。
这些幸运的眠者,他们的星星什么时候会变亮呢?
这可说不准。
这些幸运的眠者,他们的星星怎么才会变亮呢?
这也说不准。
引用大作家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可以这么说:“眠者的眠都是相似的,醒者的醒各有不同。”
想象一下吧,如果你生活在眠庄,如果你是醒者,迎面走来一个人,你只要看他额头上的星星亮不亮,你就能知道他是醒者还是眠者了。如果你们都是醒者,根据星星发亮的程度,你还能知道对方的星级。星星越亮的人,就越厉害,越让人敬重。
是不是很好玩?
三
朵朵生活的这个小镇,是在山脚下的平原上。镇上有很多很多小女孩儿,朵朵就是其中一个。小女孩儿的名字不都是这样吗?花啊叶啊香啊秀啊什么的。朵朵的名字虽然不见花,却是花的量词,连带着花呢。朵朵妈妈白医生说,这样才不俗气。
朵朵有点儿胖,脸蛋圆圆的,一伸出手,手背上就出现一排肉乎乎的小窝。朵朵的眼睛不是很大,头发也不是很黑,鼻子也不是很挺,个子也不是很高。乍一看,就是一个挺平常的小姑娘。她最明显的优点,是皮肤特别白,却又不是单一的白,是白里又透着粉粉的红润,怎么说呢,有点儿像是白雪下绽放的红梅花的颜色。上年纪的奶奶们见了朵朵,都要夸这么一句:“这闺女,银盆大脸,有红似白,干干净净,长得多喜兴。俗话说得不假,‘一白遮百丑’呀。”
这话朵朵听着,心里总有些别扭。现在哪里还时兴“银盆大脸”,这是夸人的吗?还有“一白遮百丑”,好像她真有百丑需要遮似的。哼!
至于夸她干净,这个她也不是那么乐意接受。说起来,干干净净,这确实应该是个优点。可是谁知道为了这个干干净净,她受了多少罪呢?有这样一个妈妈,她不想干净也不成,谁让妈妈是个医生呢?恰好,妈妈也姓白呢。
作为白医生的女儿,想起妈妈,朵朵总是有些纠结。妈妈什么都好,可是,怎么说呢,就是太爱干净了——不论什么事情,加上一个“太”字,就会有些吓人。妈妈那个干净劲儿,啧啧。当然,作为镇医院的医生,这也很符合她的职业特点,不过,话说回来,你如果是她的家人,你去试试?
妈妈下班一回到家,就开始像陀螺一样忙。除了烧菜做饭,妈妈所有的动作都可以用两个动词来包括,一个是擦。她擦玻璃,擦地板,擦厨房,擦餐桌……擦啊擦,擦啊擦。另一个就是洗。她洗衣服,洗床单,洗毛巾,洗抹布……洗啊洗,洗啊洗。
爸爸、朵朵和弟弟当然是妈妈卫生监督的主要对象。每次他们从外面回来,都得洗手洗脸,至于换拖鞋之类,自然是不必说了。光拖鞋,他们每人都有四双,客厅换一双,厨房一双,进卫生间换一双,进卧室再换一双。你说麻烦不麻烦?
还有些小规矩,比如不准用手直接揉眼睛啦、抠脚丫子啦、挖鼻孔啦,不准摸楼道里的楼梯扶手啦,坐公交的时候不准用手直接抓吊环啦,不准坐在座位上啦……对于朵朵和弟弟,她盯朵朵更紧一些,管朵朵更严一些。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女孩儿!女孩儿就应该更干净!”
爸爸和弟弟面面相觑。朵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吧,在这个家里,谁能说得过妈妈呢?
“有细菌!”
“有病毒!”
这是妈妈的口头禅。
至于泥啊土啊,如果在家里出现了一点点,那妈妈更是会如临大敌。不管沾上泥土的是人还是衣服,她恨不得洗上八百遍。
“脏死了!”这是她的又一句口头禅。
“那你还往脸上涂黑泥面膜呢。”有一次,弟弟说。
妈妈愣了愣,说:“我那面膜,是消过毒的!”
消毒,消毒……妈妈嘴巴里频率最高的口头禅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家里一般也没客人。谁敢来呢?但凡有谁来了一趟,只要在沙发上坐了一坐,妈妈都要把沙发罩洗一遍。喝过水的杯子,都要反复消毒。家里常年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每当看到妈妈来来回回的身影,朵朵就想,妈妈可真忙啊。她一定很累吧?
朵朵也很同情家里的水龙头、洗衣机和拖把。它们随着妈妈的节奏,必须和妈妈一样忙。它们也和妈妈一样累吧?
有一次,妈妈带着朵朵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当主持人说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时,朵朵不由自主地说:“大喜,大喜……”
“你知道什么叫大喜吗?”旁边一个阿姨问朵朵。
“我知道!”朵朵说。
一桌子人都好奇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朵朵大声说:“我们家天天都大洗!”
四
大人们都不怎么来朵朵家做客,更别提小朋友们了。朵朵都是在外面和小朋友们玩。她最好的好朋友是小禾。小禾呢,有点儿瘦,有点儿黑,下巴有点儿尖。她的特点,就是个子很高,比同龄人的个子要高出来一大截,像一根小竹竿似的。
尽管朵朵皮肤很白,小禾个子很高,可是在小镇上那么多小女孩儿里,朵朵和小禾看起来仍然是很普通的两个。就是这样,很多人的秘密就是在这里:看起来很普通,实际上却并不普通。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该从上幼儿园的时候算起吧,她们就开始在一起玩了。她们两家离得并不近。确切地说,小禾家并不在镇上,而是在离小镇最近的村子上。朵朵家在小镇上的最西边,小禾家在村子的最东边,小镇上的房子盖着盖着,就把村和镇连了起来。虽然外人已经看不出来村和镇的分别,长年居住的人心里可是很清楚的。最大的区别就是:镇上的人家没有地,村里的人家都有地。当然啦,小禾家也有地。
小禾比朵朵大半岁。因为比朵朵大,所以小禾就像个小姐姐一样照看着朵朵。朵朵渴了,她用勺子给她喂水。朵朵饿了,她把饼干泡在碗里,泡成软软的糊糊给朵朵吃。朵朵想要听歌,小禾就咿咿呀呀地给她唱。朵朵呢,早早地就认识了字,就给小禾当起了小老师,一下子能教她好几个字呢。
比如,她教小禾“人”。
“一撇,一捺,就是人的两条腿。懂了吗?”
“嗯。”
她又教她“大”。
“人挑了一个担子,就是大。大人才会挑担子。懂了吗?”
“嗯。”
她又教她“犬”。
“一条小狗钻进了担子,悄悄露了一点儿头。这就是犬,犬就是狗。懂了吗?”
“嗯嗯。”
她又教她“太”。
“小狗被发现啦,大人就把它从担子里拿了出来,它就只好跟着人跑。”
“大人为什么不担着它?”
“因为小狗太沉太沉——这就是太啦。”
她们就这样玩着玩着,一起从幼儿园毕了业,玩着玩着,又一起上了小学。玩着玩着,朵朵就熟悉了小禾的家,小禾却不熟悉朵朵的家。怎么能熟悉呢?小禾只去过一次朵朵家,就被白医生的阵势镇住了,再也不敢去啦。
不过,即使只是朵朵去找小禾玩,在家玩,也是有风险的。因为小禾玩得不那么干净。小禾喜欢小动物,家里也有个院子,所以就养着小狗小猫和小兔子,还养着一头小猪呢。小猫比较高冷,不和朵朵亲近。小兔子养在笼子里,小猪养在猪圈里,小狗和朵朵最亲近。小狗名叫斑斑,身上一块白一块黑的,斑斑点点,所以叫斑斑。每次朵朵去小禾家,斑斑就围着她,前前后后地摇尾巴,在她的腿上蹭啊蹭的,总会在她裤子上留下几根狗毛作为表达感情的礼物。所以,每次回到家,妈妈就会斥责她说:“你就不能跟狗离远点儿吗?”
有时候,小禾还会带朵朵去地里玩。就是从小禾这里,朵朵才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比如玉米和麦子都是什么时候播种的,什么时候成熟的,怎样收割,怎样晾晒,又是怎样被磨成了面送到了超市,不然她会和许多小朋友一样,以为这些东西都是超市直接生产的呢。她还知道了黄瓜、大豆、西红柿、茄子、豆角的果实都是长在地上的,而土豆、花生、红薯、山药和莲藕的果实都是长在地下的,等到它们长成了,人们寻找它们的时候,就像寻宝一样,有意思吧?
因为妈妈的缘故,每次跟小禾去玩,朵朵都有点儿顾忌,不能完全放得开,玩过了以后,先到小禾家好好洗一番,直到觉得把所有的“罪证”都消灭干净了,才敢回自己家。可是,无论她多么小心谨慎,在妈妈那里都是不好轻易过关的。妈妈那双“火眼金睛”,很难逃得过。妈妈的鼻子也太好使了,打个不合适的比方,简直比狗鼻子还灵呢。常常是朵朵觉得没有丝毫破绽的时候,都能被妈妈发现蛛丝马迹。妈妈会像个大侦探似的,围着朵朵闻啊闻啊,说她身上有一股味儿。
“什么味儿?”
“土味儿!”
不过,即使只是在一边看着,朵朵也很着迷。也许就是因为只能看着,才觉得更有意思吧。
在朵朵心里,小禾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是最重要的人。如果失去了小禾,那该怎么办?如果小禾不再把她当最好的朋友,又该怎么办?朵朵不能想象,也不愿意想象。她觉得这些问题的答案,对她就意味着可怕的深渊。
可是,最近她发现,这个可怕的深渊,似乎临近了。
因为,小禾好像不把她当最好的朋友了。
五
朵朵是从哪里发现的呢?
一是从小禾的表情。
以前,小禾跟她玩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地看着她,她们的目光时时交织碰触,眼神一对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个人的表情也总是同步的,笑的时候一起笑,惊讶的时候一起惊讶,叹气的时候一起叹气,骂人的时候一起骂人。有时候即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沉默也是心领神会的。
可是现在,朵朵发现,小禾的眼神和表情都把她给落下了。有时候把她落下一拍,有时候落下的还不止一拍。朵朵笑的时候,小禾总是比她笑得慢。朵朵惊讶的时候,小禾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朵朵叹气的时候,小禾也不叹气了,只是问她:“你怎么啦?”至于骂人,小禾更不和她一起了。本来小禾就比她大半岁,如今的小禾,似乎更像大人了。
二呢,就是小禾有了新的好朋友。
以前,小禾也会有新好朋友,朵朵也会有新好朋友。她们会把刚认识的新好朋友介绍给对方,组成了一个大朋友圈。可是,现在,小禾不把她的新好朋友介绍给朵朵了。不仅如此,有好几次,朵朵去找小禾的时候,都会发现,小禾正和两三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子在一起玩。这些女孩子朵朵都面熟,她们比她和小禾高两级,是她们的学姐。小禾和她们在一起说啊笑啊,还打打闹闹的,看起来开心极了。
可是, 一听到朵朵喊小禾的声音,她们之间的欢乐就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停顿下来。等朵朵走过来,她们也会和朵朵玩一会儿,却不是朋友之间的真玩儿,而是捏捏她的脸,摸摸她的头,像大人对小孩子那样哄着玩儿,玩一会儿就都散了。
这让朵朵想哭。
小禾和她一起玩的次数慢慢变少了,好像也总是有意躲着她。
“小禾,你怎么啦?”朵朵终于忍不住了,问小禾。
“没……怎么。”
“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我们还是朋友吗?”
“是。”
“那你告诉我,你那几个姐姐刚才在说什么?”
“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这是朵朵最不想听到的回答,她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小禾。小禾躲开了她的眼睛,把脸扭到了一边。
六
这一天,朵朵又去找小禾。
远远地,她又看到了小禾在和那几个姐姐聚在一棵大槐树下。她们几个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圆,脑袋紧紧地挨着,一看就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就像以前和她一样。这个场景让朵朵有些难过。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一棵树一棵树地,轻轻地,走过去。
天色正在渐渐变暗,没有人注意到她。到了离她们最近的那棵树时,朵朵停了下来。她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你不用纠结啦,这没什么好纠结的。”
“你再等等,说不定朵朵哪天突然就变成醒者了呢,那她就什么都明白啦。”
朵朵——听到自己的名字,朵朵的心脏怦怦地跳动了几下。她赶紧抚摸了一下胸口。
“那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这是小禾的声音。
“不等怎么办?你告诉她也没用的呀。”
“每当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很难过。”
朵朵心里顿时热热的。原来,小禾也是难过的,和自己一样。
姐姐们又安慰了一会儿小禾,便各自离开了。
小禾朝家的方向走去,朵朵默默地跟着小禾。以前,她们总是一起肩并肩回家的。
扑沓,扑沓。小禾的脚步声在前。扑沓,扑沓,朵朵的脚步声在后。
终于,小禾停下来,转过身,看见了一直跟着她的朵朵。
“你都听见了,是吗?”小禾先开口。
“嗯。”
她们的眼神交接在一起。这一刻,朵朵下定了决心。这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明白,小禾和那几个姐姐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她们提到了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了充分的权力来问。
“小禾,你真的还把我当好朋友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朵朵的眼眶发热。其实她很怕,万一如果小禾说,已经不再把她当好朋友了呢?现在,她对和小禾之间的友谊,已经有点儿不自信了。
“当然。”
朵朵的心踏实下来。
“是最好的好朋友吗?”
小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
“你没有撒谎吧?”
“没有。”
“那你告诉我,”朵朵看着小禾的眼睛,“什么是醒者?”
小禾没有回答。
“什么是眠者?”
小禾还是没有回答。
“你是醒者吗?”
小禾依然沉默着。
“我是眠者吗?”朵朵又问。
小禾还是沉默着。
“醒者和眠者,有什么不一样?”朵朵仍然在问。
小禾走到朵朵身边,拉住了朵朵的手。
“如果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朵朵看着小禾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像是有光在晃动。
“我相信。”
“好吧,那你听我说。”
……
[责任编辑 马天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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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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