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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朱秀海: 篝火边的曾扩红(人民文学 2020-08)

朱秀海 人民文学 2020-09-11
篝火边的曾扩红

朱秀海

人民文学 2020年08期


公元2000年的夏天溽热蒸腾,院子里玫瑰花苞夜里绽开早晨萎谢,黎明时生发的林叶不到中午就枯干坠落,被热晕的鸟直接从巢穴里掉落下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午,已在长城脚下某干休所居住了二十六年的老红军战士曾扩红家的空调偏巧坏了,在等待修理工赶过来时,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信人地址和姓名的神秘邮件。邮件沉甸甸的,里面有一封手写的来信。曾扩红老红军手持一柄老旧的放大镜加上一副新配的老花镜一一辨认过去,这些字迹才显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笨拙和潦草的字迹让她觉察到写信人是在某种冲动和慌乱的情绪下匆忙完成的,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结尾署名“一个关心您光荣历史的晚辈”,而日期则是两个月前的某一天。
然后就是那本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的书。纯白色封面上印着《篝火边的曾扩红》几个特大号黑体字,下面印着作者的名字曾小红。曾扩红老红军当时刚满七十九岁,同样出身于红四方面军的丈夫徐荣华比她年长十岁,六十五岁时从某大单位正军职岗位上退下来,带着同年从国务院某部幼儿园园长位置上离休的妻子住进这家干休所。徐荣华虽然已届八十九岁高龄,身板依旧硬朗,说话底气十足,走路遛弯不说健步如飞,但大体上还能独往独来,就连最近一次体检也只查出了右眼陈旧性白内障、老年性骨质疏松症等高寿老人几乎无法避免的毛病。
曾扩红老红军趁着丈夫饭后遛弯和修空调的师傅到来前的不长时光,一目十行地读完了那封信。一个名叫曾小红的女子,声称是一名也叫曾扩红的女红军的后代,几十年间一直在寻找当年逃离夫家参加红四方面军的母亲的下落。有一天,终于在一支已撤编的老部队归入国家档案馆的旧战史中发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便以极大的热情和意志力顺着它们寻觅开去,又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终于从众多“知情人”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母亲在四方面军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过草地时就牺牲在松潘大草地里的消息。虽然没人知道这位也叫曾扩红的女红军牺牲的详细经过,但她的女儿却在顽强的寻觅中模糊地听到了一个故事,并将其写成了一本书稿,自费印刷几百册,分别寄给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史军史研究部门,以期引起人们对牺牲在长征途中的母亲的关注,使这位湮没无闻的英烈重新获得今人的尊敬和纪念。
至于将这样一本书寄给自己并写了那样一封信的人,曾扩红老红军相信一定对她的身世和革命经历有所了解。偶然得到了这样一本书,觉得它和她的革命经历大不相同,担心书的扩散会对曾扩红老红军的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又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就用匿名的方式将书直接寄给了她。丈夫遛弯回来,修空调的师傅也到了,曾扩红老红军已经藏好了那封信和那本书,不等师傅修好空调,就告诉丈夫老胃病又犯了,要去住院。丈夫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马上打电话给干休所的领导。当天黄昏,她谢绝了丈夫留院陪同的想法,独自住进了军队医院的高干病房。
夜幕在曾扩红老人的感觉中虽然降临得太慢但还是落了下来,她关严了病房门并上了锁,开始了通宵达旦的阅读。书挺厚,曙光初现时她只看了三分之一,但一颗悬着的心却放下了。书里讲的是另一个和她无关的也叫曾扩红的红军女战士的故事。但故事本身还是引起了她的兴趣。民国十年也即公元1921年,一个出生于川北大山深处连名字也没有的女娃,因为家贫,年方八岁便被卖到县城一家米店做童养媳。丈夫只有两岁,婆家买她的原因就是让她像带弟弟一样把丈夫带大,而且公婆也早早对她的家人明言,等丈夫长大他们还是要娶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做少奶奶的,到时候她只能做小。开米店的人家自然不缺米,但是这个没名字的童养媳直到十四岁从这个家里逃走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天既要带丈夫又要干几乎所有家务,天天到后半夜还不得歇息。婆婆脾气出名的乖戾,据说是因为她自己的婆婆当年曾用尽一切病态的手段虐待她,她当然也要有样学样在童养媳身上报仇雪恨。公公老不正经,居然在她十三岁时强暴了她,并让她有了身孕。婆婆发觉后自然不能再容她留在家里,逼她上吊、投河,还拿给她一把刀抹脖子。童养媳在三种死法中选择了上吊。婆婆不舍得给她用新买的粗麻绳,只扔给她一根捆扎米囤子的糟麻辫子,她把脖子套进绳圈,一脚蹬翻凳子,那麻辫子就断了。她把麻辫子打结再扔到房梁上,连试了三次,麻辫子断了三次,最后一次摔得太重,瞬间感到腹痛难忍,把一个不足月的女婴产下来,便在当天拂晓从米店的后门偷跑出去投了嘉陵江。老红军曾扩红看到这里眼圈早就红了,她已经明白这个叫曾小红的作者就是童养媳生下的孩子,她不知怎么还是活下来了,并且活到了革命胜利、全国解放,活到了今天。她以一颗无比坚执的心寻觅母亲离家后的下落,直到含泪为母亲写下了这样一本足有五百页的大书。
再往下看就是作者从各种 “知情人”口中听到的那个连她自己也认为“模糊不清、时常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了。十三岁的童养媳跳进嘉陵江时,天色还一片昏暗,她料定自己这一跳必死无疑,偏偏这时就有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带着一个叫小翠的长随丫头,趁着拂晓的昏暗和雾气越过江堤,登上了一条贩运下江洋杂货的大船。刚要解缆驶向下游,却发现有人跳了江。小姐一句话没说便纵身跃入江中,在小翠和一众船工的帮助下将投江者救上船去。大船一刻也没有耽搁便急急顺流而下,消失在城外的山水和浓雾之间。童养媳被救上来时已经“死”了,小姐和小翠用尽各种方法生生将她从鬼门关上唤了回来。天亮后,她在船的中舱睁开了眼睛,发现船已离开大江,在一条通往川东的支流上行驶。小姐装束也变了,她和小翠两人全都换了一身灰布军装,八角帽子上缀着红布五角星,军上衣领子也一左一右缀上了两片旗帜样的红布领章。此前,童养媳在米店里曾听人说过鄂豫皖“赤匪”大举入川的消息,也在每天送到店里的报纸上看见过红军的照片,模糊地猜出是什么人救了她。当晚她主动对小翠开了口,不但说出自己是谁、为什么投江,也从对方口中知道了小姐原来是县城官府通缉捉拿的女共党——肖剑奇,在家做小姐时的名字叫肖令仪,是城内最大洋货商号瑞顺福老板的长女。有关小姐的事情童养媳以前听说过,很小就去上海和北平念书,后来一直念到了西洋外国,再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女共党和这个县城最大的“赤匪”要犯。第二天早上,小姐来中舱看她,直接告诉她自己此次冒险潜回家乡是要打探当地白军兵力和驻防情况,现在沿这条水路向东走,则是为了迎接来自鄂豫皖苏区的红军主力西上,在川北一带建立新根据地。小姐只用几句简单的话就让一天书没读过的童养媳明白了,革命和红军都是为了让天下受苦最深重的妇女翻身解放,不用再受任何人压迫。童养媳一边听一边认定普天下受苦最深重的女人就是自己呀,过去也求过菩萨,没用,现在才是她的救星来了。两天前跳江死了也就算了,可现在她又活了,小姐不但救了她的命,还用一团火一样炽烈明丽的光照彻了她的心,不管是为了让自己重新活一回,还是像小姐和小翠一样帮助天下像她一样受苦的女人翻身解放,她都迫不及待地要加入红军。
小姐问她的名字,她说没有,只知道娘家姓曾。小姐和小翠对视一眼再把目光转向她说:“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才要革命,我这会儿就让你有个名字,你愿意吗?”童养媳趴在地下磕头不起说:“我愿意,小姐您是我的恩人,从今天起小姐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小姐说:“错了,从今天起我们都是一样的红军战士,革命队伍里职务不同但人格平等,没有小姐和丫环,更没有老爷和下人,徐向前总指挥号令各军入川后大力扩红,你姓曾,就叫曾扩红吧。”小姐是她的恩人和革命引路人,短短几天的朝夕相处已经让她像男人爱女人一样爱上了小姐。穿着一身红军灰军装、剪短发、打绑腿的小姐在她眼中不但是天下最聪明最有学问的女人,还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从这天起,这个可怜的童养媳不但接受了“曾扩红”这个名字,接受了革命和做一名女红军战士的命运,还接受了自己心中萌发的对小姐的几近生命极限的爱戴和崇拜,直到死亡,这种感情都不曾改变。
读到这里,曾扩红老红军已经必须吃一片降压药才能不让自己血压升高了。书中的主角不是自己,但这另一位名叫曾扩红的童养媳参加红军的经历几乎就是自己的经历,仅有的不同是夫家不是开米店而是开中药铺的,自己逃出夫家时也并没有被公公玷污生下孩子。她把书放下来,想到自己八岁被卖到通江县城中做童养媳挨打受气的遭遇,想到公公醉后动不动就拿她撒气,用大竹板子打她,连同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儿就用针扎她的婆婆。当年从夫家逃出来跳江的原因是自己两岁的小男人偷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眼看着活不成了,公公婆婆把她吊在房梁上打了三天,坚持要她承认看上了药铺里的一个小伙计,说她和这个听风就跑掉的野汉子合起伙来给她男人下了毒。公公叫来了人要将她沉江,婆婆却叫来了人牙子要把她卖到成都窑子里去。夜里她用牙咬断绳子跑到江边跳了下去,也是一位潜回通江县城搞情报的小姐带着一个扮成丫头的女战士救她上了一条大船,藏在船舱里偷偷过了卡子出城加入了红军。也是因为她没有名字,红军入川后大举扩红,小姐为她取了“曾扩红”这个名字。
老红军战士曾扩红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她又想到了当时她也像这书中的童养媳一样热烈地爱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和革命引路人,甚至有了一种随时愿意替小姐——后来在外改称大姐——去死的心情。长征开始,扮成大姐长随丫头的女战士牺牲了,她接替前者做了大姐的警卫员和勤务兵,直到大姐牺牲的前一天,每一场恶战中她都有意识地冲在大姐前头,用自己的身体替大姐阻挡枪弹,夜夜守在宿营地帐篷窗后,警惕地防备着每一个在她看来对大姐居心不良的男人。他们对大姐、大姐对他们的热烈而奔放的感情让她嫉妒,但又无法阻止大姐和他们相见并发生爱情,她只能躲在帐篷外的黑暗中,一边让不满和恐惧啃啮着自己的心,一边注视着帐篷里发生的事情,随时准备用生命去保护自己的恩人不受伤害。大姐直到中了那致命的一枪前,一直都认为她关于那个男人的想法是一种疯狂,并笑话童养媳出身的女战士不懂得革命也是对爱情的解放,革命队伍中的男女在恋爱和婚姻方面既是严肃的,又是自由的,严肃的是革命立场,自由的是不仅男人可以选择自己爱上的女人,女人也可以自由地选择爱或者不爱,或者是先爱上然后又不爱了。在大姐中了那最后的一枪,一口口吐出血来时,说出了对她的最后托付:“把你知道的事情如实向组织上报告。”大姐还有更多的话,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曾扩红却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个男人一定在最后一次被大姐从帐篷里赶出来前,对大姐说了某些绝对不能容忍的话,而这些话一定和阴谋、危险、背叛相关。这已经涉及整个红军队伍的安危存亡,因为此人工作的单位正是将要三过草地的四方面军总部机关。
大姐牺牲在她的怀抱里,死不瞑目,却也没有仇恨,只有为信仰献身的骄傲——出身富家的女孩子也做了革命者,像男人一样做出了一番事业,夙愿得偿后的满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姐关心的仍然不是自己的被杀而是红军的安危,曾扩红理解她最后的那个眼神:如果那个男人仅仅因为求爱不得而开了黑枪,他也是不再值得信任的,革命处于最黑暗的岁月,仅仅因为自己的个人欲望没有得到满足就对自己的同志开枪,他的心灵一定是扭曲、黑暗的。这种人往往会在革命到了最低潮时,以各种畸形的面目暴露自己的绝望与动摇的心。他们会为了感觉中的死亡抓紧生前的一切东西,包括马匹、衣物和女人,而一旦革命到了最后关头,这种人就极有可能背叛,投降到敌人那边去,给红军带来可怕的影响。夜暗如墨,子弹划出的暗红弹道在她和大姐周边飞过,硝烟混在冰凉的夜气中,她抱着大姐,在心中暗暗对自己的恩人、革命引路者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发誓:只要她不死,一定要为大姐报仇,为红军消除那个可怕的危险。
回忆和哭泣直到天亮时才止住,她的心重新安定下来。她已被书中另一个曾扩红的故事勾起了永藏心底的伤痛往事。接下来一整天,她都没有再碰那本书,午饭后甚至动了出院的念头,但随后又被自己止住了。昨天匆忙地要求住院,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丈夫的猜疑,今天再急吼吼地出院回家,她担心会引起他内心更多的不安。两人都到了风烛残年,任何容易引起心灵剧烈波动的事情最好都不要发生。
天黑后,她越是不想读那本书越是睡不着,连吃了两片阿普唑仑想让自己睡过去,却无济于事。草地上的篝火,篝火边的曾扩红,一个虚弱的女红军战士,告诉另一个曾扩红,小姐的故事,她的故事,临终庄严的托付……那个黄昏,大昴星早早出现在西天,主力早就走过去了,走过去的人老是说,后边还有收容队,会有人来把你们带出去的,但是无论是这一个还是那一个曾扩红,都知道她们有可能像许多的战友一样,只能留在这片大草地上了。没什么好遗憾的,即使这样死也比当年投嘉陵江死得值,因为有了名字,有了革命经历,会有活下来的人凭“曾扩红”这个名字记得她。唯一不能都死的理由就是大姐最后的托付。曾扩红告诉另一个曾扩红,一定要走出草地,将大姐的话传给四方面军总部某位首长。于是,另一个曾扩红就有了勇气,有了任务,她不能死,必须活着往前走,就算走不出去,也一定要把话捎出草地。这时,曾扩红老红军爬了起来,开灯,重新取出书来接着往下读。
书中的曾扩红被救后成了红四方面军总部妇女独立营(后来是独立团)的一名战士,自己也是;书中的曾扩红和她的恩人打的第一仗是四方面军主力开辟通(江)南(江)巴(中)的巴中之战,自己也是;书中那位小姐的贴身警卫在这场战斗中牺牲,另一位曾扩红立即接替了她,这个有点不同,自己是在四方面军突破嘉陵江开始长征的第一仗之后接替的前者。那一仗,大姐作为妇女独立营的副营长,奋不顾身,无比骁勇,率领突击连冒着枪林弹雨第一波攻击就登上巴中县的城头,身前是妇女独立营的战旗,硝烟四起,枪炮轰鸣,火光在她身前身后一丛丛升起又落下,大姐再也不是一位富商家的闺秀,她成了一位所向披靡的硝烟女神、战争女神和胜利女神,任何枪弹、炮火和大刀片都不能伤害到她。老红军曾扩红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过自己的第一次战斗,她发觉书中的曾扩红对她的革命引路人战场形象的描述居然连措辞都没有变化。这以后发生的事就不让她吃惊了,为了创立和保卫川陕根据地,她和大姐参加的每一场战斗:反田颂尧三路围攻、决战空山坝、反川军六路围攻……书中的曾扩红和她的小姐同样都参加了。大姐在决战空山坝后由副营长成为营长,另一个曾扩红的小姐也是。1935年3月28日,红四方面军主力突破嘉陵江踏上长征之路,和中央红军会师后又分道扬镳,二次过草地南下,她的大姐成了副团长,书中这位曾扩红的小姐也是;她的大姐牺牲在全军三过草地出发前的夜晚,书中曾扩红的小姐也是。最令她激动的时刻到了:这另一个曾扩红也在那个夜晚过后向组织报告说,她的恩人兼革命引路人的死与总部机关某个一直追求她的年轻男性有关。早在小姐对此人有所怀疑前,这名也叫曾扩红的女战士就看出此人居心不良,反对小姐和他接触并发生恋情。原因是:这名年轻英俊和小姐一同在国外喝过洋墨水的男人,一天夜里闯进小姐的帐篷被赶出后,发现了藏在帐篷外持枪警戒的自己,马上带着醉意对她说出一大堆女孩子特别愿听的甜言蜜语,同时还说了许多小姐在莫斯科时的风流韵事和他对此的不屑。曾扩红是那么爱自己的小姐,不能容忍任何人说小姐的坏话,在黑暗中抬手就给了对方有力的一巴掌。也是在那个夜晚,一向不对小姐私事发言的她大胆破例,把事情如实告诉了小姐。没想到,小姐哈哈大笑,反而回头为那个男人辩解,承认他们在国外相识时,她确实有过自己的恋人。但那并不算什么,因为解放了的女性是自由的女性。爱情来了,女人就像是春天的植物,想开花就开花了。小姐还说男人如何多才多艺,文武兼备,像他这样出身巨富、懂几国外语又聪明能干的人,本可以到敌人那边享受高官厚禄,却选择了红军和革命,况且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革命经历,这都说明了他作为优秀男性的卓尔不群和革命者的高贵人品。至于这个晚上失态,小姐的解释是他近来心情不好(碍于保密原则,小姐没有讲这一时期发生在中央和张国焘的“第二中央”的矛盾和冲突),偶然买到了酒,喝多了。他的许多语言虽然是不对的,是对于革命前途的悲观估计,但也不过是人在心情低落时的牢骚罢了。最让曾扩红老红军目瞪口呆的是书中还记述了下面一个细节:当书中的曾扩红忍着内心的痛苦询问小姐对这个人是不是真有了爱情时,小姐立即就做出了令她心碎的回答:是的,眼下她不接受对方求爱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革命正处在低潮,他们这支就要三过草地的红军时刻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战斗和牺牲正在前面等待着每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她和他公开恋爱并且像他要求的那样举行结婚仪式是不合适的。曾扩红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无限崇拜的人,第一次觉得她没有那么高大和完美了,她像天下所有人一样有着难以避免的局限。
再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第三次过草地的命令下达,天黑前,她被小姐派去临时给养站领二人的给养。那个一直被她怀疑和忌恨的男人又去了小姐的帐篷,领给养回来的她透过撩起的帐篷门看到小姐一边望着男人,一边拿枪顶着他额头说:“你如果不马上走我就开枪。”这个男人和帐篷外的曾扩红都看出了这一刻小姐眼睛中的决绝,男人立即骂了一句什么,转身大步离去。独立团吹响军号集合,就要踏上征途,远处传来如雷的马蹄声,一股敌人赶来偷袭。匆忙之中小姐奉命率领一个连回头反击,她率全连官兵迎着蜂拥而上的敌人发起了反冲锋,刚跑一步,第一枪还没有打出,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就从后心处击中了她。小姐向前倒下时,已经冲到她前面的曾扩红不顾一切回头扑上去抱起她,发疯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不能……”小姐在她怀里大口吐血,用骄傲的、满足的眼神望着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把你知道的关于X X X的事情和我的死报告给上级。”下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小姐死不瞑目,嘴角上现出了一线带血的笑容。曾扩红回头望去,自己似乎在四处燃烧的黑暗夜色中,看到一个男人纵马驰来停了一下又驰走的身影。
这天夜里,曾扩红老红军还是没有看完这部书。仅仅读到小姐牺牲那一段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涌流,无法再读下去。她将书放下,关了灯,任眼泪汪洋恣肆地流到了第二天黎明,这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有机会为大姐的牺牲而畅快地痛哭一场。
一进入草地,她就向上级举报了那个男人。当时的总部保卫局非常重视,将那人抓走,一边随队行军,一边严厉审查。最后却还是放了回来,他成了挑夫队里的一名挑夫。接着四方面军和二方面军会师,三大主力红军会师,长征结束。他们被编入西路军西渡黄河,进入河西走廊作战,这个过程中她仍然在不停地举报,直到总部机关下来人通知她,举报没有旁证,组织上不能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就认定一个同志是杀死另一名同志的凶手,更不能凭一个人的想象就认定此人革命意志动摇,有可能危害整个红军,但组织上仍会将她的举报存档,以备将来查出旁证时重新审理。进入河西走廊后,妇女独立团首战吴家山,坚守永昌城,与坚守高台的红五军将士并肩战斗,与攻上城头的敌人展开肉搏,三营女战士大部分牺牲,临泽一战妇女团损失四百人,梨园口战斗中又有四十余人牺牲。后来,她们接受了掩护总部向石窝山转移的任务,勇敢完成阻击任务后,进入祁连山打游击,生死拼杀突围出来了两百人,却于牛毛山附近全数被捕,妇女独立团全军覆没。大姐牺牲后,被编入二营五连八班的曾扩红和几个女红军在祁连山打游击时和部队失散,与一群同样与大部队失散的男红军相遇。在坚持下去、集体自杀和嫁给这些男红军之间,通过举手表决,她们选择了后者。她和自己选的男人又经过了令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逃亡过程,于一九三七年国共合作、抗日统一战线形成后,到了兰州八路军办事处,见到了自己人,她当即再次举报那个男人。办事处党的负责人让她手写出一份举报信报送延安。几年间,她在红军队伍里学了写字,有些字会写,不会写的就问别人,写下了一封正式的举报信并按下手印,信被送走前她被告知,要终生为这封信承担责任。
这个夜晚的痛哭直到天亮,连续两夜不眠加上这场痛哭让曾扩红老红军真的病了,头晕脑涨,发起了低烧。这下连院长都被惊动了,她被紧急转到了重症室,二十四小时受到特别监护。过去她偶染微恙时,丈夫总是每两天来医院看她一次,现在改为每天一次,来了就在病床前坐下,用他那直到老了仍旧炯炯有神的双目默默望着她,而当她回望时,这双目光就会若无其事地移开去。有好几次她都觉得他已经猜到了点儿什么,譬如她真正的病因,至少会觉得和过去每次都大有不同。她甚至想到他可能已经猜出了她的秘密心事,不过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丈夫像过去一样并没有开口表示他有过这方面的怀疑,也不问她的病情住院期间为何竟加重了,又让她觉得丈夫也许没有她想的那样多疑或者干脆就是故作沉着。他每天只在她的病床前坐上一会儿,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对她的病轻描淡写地取笑两句,然后就被她赶走,留下了一个高大倔强的背影。她的病情也在好转,进入重症室后第二天,她已经不发烧了。
回到普通病房后,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能再看那本书。刘湘的六路围攻、马步芳的骑兵、日本鬼子的“大扫荡”和国民党新六军的军官敢死队没有要了她的命,这本书说不定做得到。但她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无论如何,即便是死,她仍会读完那本来历不明的书。
一旦再次拿起那本书读最后的三分之一,真正意外的时刻就到了。书中的曾扩红已经第三次踏进草地,却没有走出那片茫茫无际的沼泽。她的故事和七十九岁高龄躺在长城脚下高干病房里读这本书的另一个同名者的故事就在这里分了岔。书中的曾扩红离开牺牲的小姐,成了总部卫生部收容队的一名队员,负责在全军后尾收容掉队的伤病员,因为草地连续走了三次,连能吃的草都被前面走过的队伍反复搜寻吃掉了,全军最后尾的她们成了最缺少食物的人。但在她们身后已经没有另一支收容队了。一队女收容队员抬着一名伤病员走在沼泽里,转眼间一起陷进去,她们连同伤病员一起再也走不出草地了。这名也叫曾扩红的女战士身边原来还有几个人,但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病饿交加的她终于在一个大草甸子上躺倒了,她挣扎着燃起了一丛篝火,白天可以让后来者看到青烟,晚上可以看到火光。她的女儿在书中大半靠猜想,她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走出草地了,但她必须将小姐最后的托付讲出来,托付给可能跟上来的另一名红军战士。她认为母亲的愿望实现了,甚至栩栩如生地用自己并不流畅的笔复原了当时的场景:另一名红军战士,她希望也是一名女战士,看到母亲燃起的篝火,走上了大草甸子,她一定也走不动了,只想死在这里。但是母亲将自己不能不说出的托付讲给了她,鼓励她坚持走下去,至少能将它告诉另一个可能走得出去的人。女战士因为母亲的托付,不能再和母亲一起死,只能继续前行。或者她走出了草地,直接将母亲的托付报告了上级,为红军免除了危险,也为母亲的恩人报了仇;或者她没有,却像母亲嘱咐的一样,将托付告诉了另一个她遇到的人,那个人走出了草地,完成了小姐和母亲的遗愿。无论如何,作为女儿的她都认为母亲即使在牺牲之际,仍然为红军的安危做出了最后的贡献,并且以一颗至死不变的赤诚之心报答了自己的恩人。
作者曾小红就在这里结束了对母亲的寻觅和记述,让她最为欣慰的是,母亲并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牺牲在大草地里,直到走完人生之路,陪伴着母亲的都有她的信仰,那是她的小姐传递给她的,还有那一丛白天晚上一直在茫茫草地中燃烧的篝火,这一丛篝火不但让她的母亲也让今天的她感受到了最后的温暖,像一丛永远不灭的光照亮了母亲最后留在大草地中的身影。和数年前跳进嘉陵江求死不同,这时的母亲已经有了信仰之地作为自己的归宿,她知道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归处有小姐在前方等着和她相聚,在那里,她们会永远在一起,不会有哪个男人夺走她对小姐的不容分割的爱和敬仰。自从她在漫漫长途般的寻觅中知道了这样的一丛篝火,母亲的身影连同她的最后时刻就长久地映亮了整个世界,永远地温暖了她因丧母而长久孤独和凄伤的心。
三天后,老红军战士曾扩红出了医院,没有回家就去了相关的档案馆查询。发现牺牲在长征途中的名叫曾扩红的女红军战士共有一百三十二名,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各种姓氏的扩红则有四千八百三十二名,死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名叫扩红的女红军战士仍有一百二十四名,活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曾扩红有二十一名,前二十名已去世,剩下的一名就是自己。
另一个收获是,她还找到了自己当年在兰州给延安手写的那封举报信。在这个档案夹里,还有她在每个历史时期,写给组织的要求复查大姐牺牲真相的举报材料共二十一份。
这天回到干休所的家里已经很晚。她发现丈夫正在等她。
“怎么了?”她感觉到了一点异样,边换鞋边问他。
丈夫没有回答。她开灯,被丈夫关掉。两人隔着一缕从窗间射过来的皎洁月光面对面坐下来。
“我今天去医院拿到了结果,胃癌晚期,还能活三个月。这么老了还得这种病真是不可思议。”他平静地说。
曾扩红心痛了好一阵子,但也只是沉默。“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最后说。
他不回答,却望着她。两人就这样一直坐着,像没有任何人坐在这昏暗的房间里,这里只有一缕月光存在。
“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她再次打破沉寂。
“我听说你今天又一次举报了我。你一直认为当年是我打了那一枪。”
她仍旧用沉默回答了他。
“为了这个你甚至选择了和我结婚。过去我认为你这么做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举报。”
“不,”她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我嫁给你,是因为妇女独立团在祁连山被打散后你们救了我们,没有你们我们就死了,还因为……当时红军都那样了,你仍然没有变节。”
“你嫁给我更多的还是因为她的那个托付。这样我就再也不会离开你的视野……另外你也许真的对自己数十年如一日举报我没有完全的信心。”
她不说话。
“可你仍在这样做,几十年间一直这样。你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你让组织上一直忘不了调查你的大姐牺牲的真相。”
“我也不会活很久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她的眼中含着泪。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怎么回答你,对你真有意义吗?”
“有意义。我活到这个岁数,等的就是它。”她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眼泪也要掉下来。
“我和你以及所有的曾扩红都不同。我的出身不错,又在国外读过书,我有知识,和你的小姐一样,在那个年代我可以选择另外的人生。可我还是选择了红军和革命。”
她望着他,不说话。这不是她用一生时间等待的回答。
“我们换一个话题吧。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相信中国革命真的会胜利?”
“什么时候?”
“你选择和我结婚的时候。还有,在兰州,你写下那封举报信的时候。”
“那时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结婚对象,我也有点诧异呀……直到今天,我仍然像当初一样诧异。有多少次你可以换一个,七七事变后国共合作那一阵子,抗战胜利后也有一段不打仗的日子,还有新中国刚成立的时间里。”
“我愿意和你结婚是因为听说了另一个也叫曾扩红的故事。那时我在西路军的挑夫队里……第三次过草地时她掉队了,在松潘大草地中部的大沼泽里,看到一个大草甸子,上面燃烧着篝火,篝火边一个也叫曾扩红的女战士已经快不行了,她向另一个曾扩红说出了自己的故事,让后者代自己走出草地,向组织上转达一个庄重的托付。后面这个曾扩红最终走出了草地,完成了使命。再后来,每到一个新单位,我都会发现一个甚至几个曾扩红,不姓曾却叫扩红的女战士更多……每遇见一个曾扩红,我就会更加坚信:中国革命一定会胜利。”
“我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女战士叫曾扩红你就相信中国革命会胜利。我和你结婚时,中国革命连一点能胜利的影子还看不到呢。”
“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那种时刻,中国革命一点能胜利的影子都看不到,你为什么还要革命到底?”
“因为……革命给了我名字。为了天下像我这样的人能有一个名字去死,让我觉得只有这样死才值得,别的都不值得。”
“我那时就相信中国革命一定能胜利,不是因为读了《资本论》和列宁的书,像你们一直嘲笑的那样‘喝多了洋墨水’,是我从你们这些都叫曾扩红的红军女战士身上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无论还要失败多少次,牺牲多少人,中国革命都要胜利。这个胜利不是因为有我们这种人在,这都无关大局,有你们在就够了。你们不会因为一次或多次失败离开革命。只要有革命,你们就没有失败……今天有多少人不懂得中国革命,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那时的中国有多少曾扩红需要一个名字。”
“你……真的没有对她打出那一枪?”
“我一死组织上就会知道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那个夜晚无论我开不开那一枪,她只要活下去都会向组织举报我的动摇,因为革命处在黑暗中,任何人的动摇都是不能够被容忍的……而对我这种人来说,暂时的动摇,不,经常的动摇,是不可避免的。我和你们不同,我有别的路可走,你们没有。我就要死了,今天我向组织上写下了最后一份《自述》,我一死邮箱就会自动发出去。我承认在革命处于最黑暗的年代,我动摇过……但我爱她,想带她一起走。当她拿起枪顶上我额头的那一刻,我知道了,虽然她是个女人,却比我坚强。她能用枪逼我,不准我动摇,是她仍旧深爱着我。”
“但是……她牺牲了,有人对她开了那一枪。”曾扩红流着泪说。
“是的。她牺牲了,却成了最幸福的人,她赢得了所有曾扩红的心……而她留给我的却只有被猜疑的命运,连同痛苦和羞愧。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多么艰难,只要想到她,我的动摇就会受到无情的狙击。不就是一个死吗,我没脸动摇。还有,她在我身边留下了你。”
“你当初愿意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她几乎喊起来了。
“我当初愿意和你结婚,与其说是为了她,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你,你自己?”
“我每天看到你,也就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个篝火边的曾扩红,看到了中国革命一定会胜利这个原来只属于你们而现在也属于我的信仰。只要你在我身边,她就在我身边,篝火边的曾扩红就在我身边。多艰难的时刻,你都可以代替她们,让我不再动摇。”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从那时起就相信了中国革命一定会胜利。”
“你的小姐……或者说,你们的小姐……深深地爱上了我,但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指控我。还有那个篝火边的曾扩红,她至死也没有忘记将小姐的托付转达给另一个曾扩红……由此我明白了,我的动摇多么幼稚。红军会走出草地,革命会走出低潮……就因为有她,有无数的曾扩红,你们对中国革命的忠诚超越了对最爱的人的忠诚。”
“如果你真没有开那一枪,我是说如果,你有没有想过,当时怀疑你有可能因为动摇而变节,对你的一生都是一种残酷?”
“中国革命必须胜利。没有比让无数曾扩红拥有一个名字更重要的事。没有比中国革命不成功更残酷的事。”
“你一生都背负着组织上对那一枪的怀疑,但你一直都没有离开……你没有离开的不是我,而是那个怀疑。”
“当年红四方面军保卫局没有处决我,是因为孤证不立,我距离被处决只需要一个旁证……我用了六十余年的时间和你做夫妻,也是为了等待你一直都在寻觅的那个旁证……很抱歉直到今天,我和你都没有等到它。”
“你一点也不为这样的一生遗憾?”
“在一场大革命中,个人的命运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中国革命真的胜利了!” 
[责任编辑  张绍锋]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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