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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展|王久辛长诗《狂雪》及发表三十周年创作谈

王久辛 人民文学 2020-09-11

▲《狂雪》首发于《人民文学》1990年7-8月合刊

▲【视频】诗朗诵:《狂雪》   朗诵者:方明


狂  雪

——为被日寇屠杀的30多万南京军民招魂


王久辛

人民文学 1990年第7-8月合刊


1

大雾 从松软或坚硬的泥层
慢慢升腾 大雪从无际
也无表情的苍天 缓缓
飘降 那一天和那一天之前
预感 便伴随着恐惧
悄悄 向南京围来
雾一样 湿湿的气息
雪一样 晶莹的冰片
在城墙上
表现着 覆盖的天赋
和渗透的才华 慌乱的眼神
在小商贩瓦盆叮当的撞击中
发出美妙 动人的清唱
我听见 颤抖的鸟
一群一群
在晴空盘旋 我听见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上午
大雪 自我的笔尖默默飘来
2
有一片六只脚的雪花
伸着三双洁白的脚丫
踩着逃得无影无踪的云的
位置的天空 静静地
向城下飘来 飘来
纷纷扬扬 城门
四个方向的城门 像一对夫妻
互相对望着 没有主张那样
四只眼睛 洞开 
你看看 你看看 
顺着那眼睛 或顺着那城门 
你们 你们军人 都看看
都看看 他们
中国的老百姓
那一张 又一张
菜色的 没有生气的脸
看看吧 我求你了
我的 所谓的
拥有几百万精锐之师的中华民国啊
3
国民党 多好的一个称谓的党
国民 国民的党啊
你们就那样抡起中国式的大刀
一刀砍下去
就砍掉了国民 然后
只夹着个党字
逆流而上 经过风光旖旎的
长江三峡 来到山城
品味起著名的重庆火锅
口说 辣哟
娘稀屁
4
这时候 鬼子进城了
铅弹 像大雨一样
从天而降 大开杀的城门
杀得痛快得 像抒情一般
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 国人无人知晓
是那样的 像砍甘蔗一样
一梭子射出去
就有一排倒下 噗嗤
噗嗤 那种噗噗嗤嗤的声音
在鬼子的心里
被撞击得狂野无羁
趴在机关枪上
与强奸犯的贪婪毫无异样
5
街衢四通八达
刺刀 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比如 看见一位老人
刺刀并不说话
只是毫不犹豫地往他胸窝一捅
然后拔出来 根本
用不着看一看刺刀
就又往另外一位
有七个月身孕的
少妇的肚子上 一捅
血 刺向一步之遥的脸
根本不抹 就又向
一位 十四岁少女的阴部捅去
捅进之后 挑开
伴着少女惨惊怪异的尖叫
又用刺刀 往更深处捅
然后 又搅一搅
直到少女咽气无声
这才将刺刀抽出
露出东方人的 那种与中国人
并无多大差异的 狞笑
6
那天 他们揪住
我爷爷的弟弟的耳朵
并将战刀放在他的脖子上
进行拍照 我爷爷的弟弟
抖得厉害 抖着软了的身子
他无法不抖 无法不对刚刚
砍了一百二十个中国人的鬼子
产生恐惧 尽管
耳朵差点儿被揪下来
裂口 像剪刀那样
剪着 撕裂的心
但是他无法不抖 无法面对
用尸体 垒起的路障
而挺起人的脊梁
无法不抖 无法不抖
7
那夜 全是幼女
全是素净得像月光一样的幼女
那疼痛的惨叫
一声 又一声
敲击着古城的墙壁
又被城墙厚厚的汉砖
轻轻 弹了回来
在大街上 回荡
你听 你听
不仅听惨叫 你听
你听 那皮带上的钢环的
撞击声 是那样的平静
而又轻松 解开皮带
又扎紧皮带的声音 你必须
屏息静气地听 必须
剔开幼女的惨叫
才能听到
皮带上的钢环的碰撞声
你听 你听啊
那清脆窸窣的声音
像不像一块红布
一块无涯无际的 红布
正在少女的惨叫声中抖开
越来越红 越来越红
红 红啊
不理解斯特拉文斯基
《春之祭》旋律的朋友们
你想象一下 这种独特的红色吧
那不是《国歌》最初的 音符吗
那不是《国际歌》最后的 绝响吗
你听 你们听呀
8
这不是西瓜
是桃状的人心
是中国南京人的 人心
是山田和龟田的下酒菜
我当然无法知道
这道佳肴的味道
我只好进行虚幻而又惊心的猜想
那位中国通的 日本军官
也许 是从难民营里
一千个男人中 挑出的
五个 健壮的男人
他 拍拍他们的肩
亲切微笑着说 咪西咪西
便决定了开膛破肚的问题
他的士兵很笨
他下手了 大洋刀
从前胸捅入从后背穿出
露出雪亮的 弯弯月牙
在没有月光的阳光下
那健壮的男人
一个 两个
三个 四个 五个
五颗健壮的中国人的 人心
拼成一道 下酒菜
他们像行家一样 仔细品味
哟西哟西地 让嘴唇
做出非常满意的曲线
我无法知道
这道佳肴的味道
但我肯定知道
一个人 比如我
我的心
是无法被人吃掉的 除非
我遇到了野兽
9
野兽 四处冲锋八面横扫
像雾一样 到处弥漫
如果你害怕
就闭上眼睛
如果你恐惧
就捂严双耳
你只要嗅觉正常
闻 就够了
那血腥的味道
就是此刻
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晚上
我都能真切地闻到
那硝烟 起先
是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而后
是温热的 黏稠的液体
向你喷来 开始没有味道 
过一刻 便有苍蝇嗡嗡
伴着嗡嗡 那股腥腥的味道
便将你拽入血海 你游吧
我游到今天仍未游出
那入骨的铭心的往事
10
他们 那些鬼子
有着全世界最独特的欣赏习惯
鬼子
鬼子对传统观念的反叛
可以达到儿子奸淫母亲
父亲奸淫女儿的地步
只是这种追求 他们
强迫中国人 进行
中国人
中 国 人 啊
这种经历 这种经历
像长城一样巍峨
一块一块条形的厚重的青砖
像兄弟一样 手挽着手
肩并着肩 组成了
我们的历史 瓷实
浑厚 使得我们无法佯装潇洒
一位诗人
就是我 我说
只要邪恶和贪婪存在一天
我就决不放弃对责任的追求
11
我扎入这片血海
瞪圆双目却看不见星光
使出浑身力量却游不出海面
我在这血海中
抚摸着三十万南京军民的亡魂
发现他们的心上
盛开着愿望的鲜花
一朵 又一朵
硕大而又鲜艳
并且奔放着奇异的芳香
像真正的思想
大雾式涌来
使我的每一次呼吸
都像一次升华
在今天
在今天南京市的大街上
呈现着表情宁静的老人的神情
又被少女身上喷发的香粒
一次 又一次击中
我怎么了
12
空白 空白终于过去
思绪 像惨叫一样
刺入我被时间淡化的肉体
作为军旅诗人
我无法不痛恨我可怜的感情
无法不对这撕心裂肺的疼痛
进行深呼吸式的思索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
深深地吸
吸到即将窒息的时候
眼睛盯着镜中的眼睛
然后 一丝一丝地推出
那种永远也推不干净的 痛苦
它们呈雾状围绕着我
在我和镜子的距离中
闪现 被腰斩的肢体
涌沸血泉的 尸身
被钉在木板上的手心
以及被浇上汽油
烧得只剩下 半个耳轮的
耳朵 和吊在歪脖子树上的
那颗仍圆睁怒目的 头颅
等等 等等 我无法无视
无法面对这惊心动魄的情景
说那句时髦的 无所谓

▲坐落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狂雪》诗碑(图片提供:王久辛)

13
我 和我的民族
面壁而坐
我们坐得忘记了时间
在历史中
在历史中的1937年12月13日里
以及自此以后的六个星期中
我们体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体验了被杀的 种种疼痛
那种疼痛
在我的周身流淌
大水 大水
大水横着竖着
横横竖竖地呈圆周形爆炸
采蘑菇的小姑娘
你捡到了吗 那块最小的弹片
捡到了吗 捡到了吗
那最小的一块弹片
14
她捡到的
不是我父亲肩胛骨中
一到梅雨季节
便隐隐作疼的 那块弹片
那块弹片
那块弹片 伴随着
父亲离休后的日子
在我和弟弟
还有姐姐妹妹
还有爱着我的父亲的母亲心上
疼痛 并化作一块心病
使我们无时无刻不惦念着父亲
不惦念着父亲的疼痛
战争结束了吗
我该问谁
15
希特勒死了
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也早被绞死
但是 那种耻辱
却像雨后的春笋
在我的心中疯狂地生长
几乎要抚摸月亮了
几乎要轻摇星光了
那种耻辱
那种奇耻大辱
在我辽阔的大地一样的心灵中
如狂雪缤纷
袒露着 我无尽的思绪
16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
我的父亲打过鬼子
也差点被鬼子打死
虽然 我不会去复仇
对那些狗日的 日本鬼子
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鬼子 但我
不能不想起硝烟和血光交织的岁月
以及这岁月之上飘扬的不屈的旗帜
17
我们不是要建立美丽的家园吗
我们不是思念着深夜中的狗的吠叫声吗
我们不是想起那叫声便禁不住要唱歌吗
不是唱歌的时候便有一种深情迸发出来吗
不是迸发出来之后便觉得无比充实吗
我们在我们的祖宗洒过汗水的泥土中
一年又一年地播种收获
又在播种收获的过程中娶亲生育
一代又一代 代代相传着
关于和平或者关于太平盛世的心愿吗
18
作为军旅诗人
我一入伍
便加入了中国炮兵的行列
那么 就让我把我们民族的心愿
填进大口径的弹膛
炮手们哟 炮手们哟
让我们以军人的方式
炮手们哟
让我们将我们民族的心愿
射向全世界 炮手们哟
这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抒情方式
整个人类的兄弟姐妹
让我们坐下来
坐下来
静静地坐下来
欣赏欣赏今夜的星空
那宁静的又各自存在的
放射着不同强弱的星光和月辉的夜空啊
19
你说
万恶的战争 我们在棋盘上
体味着你馈赠给我们的智慧
使我们对聂卫平和日本 以及
东南亚的高手充满敬仰
但你为什么 冲出棋盘
在一些角落里狂轰滥炸
并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
想起昨天
昨天狂雪扑面
寒流锥心刺骨
20
在北京
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我把我的双手
放在冰凉的汉白玉上
仿佛剥开了一层层黝黑的泥土
再看看那些卷刃的大刀
尖锐的长矛 菜团子
和黄澄澄的小米
手榴弹和歪把子机枪
那本毛边纸翻印的《论持久战》
以及杨靖宇将军的 胃
赵一曼砍不断的精神 等等
在泥土深处 像激情一样
悄悄涌入我的心头
我于是 便知道了
什么是和平
21
是的 我曾发狂地
热爱我自己健美的四肢
以及双层眼皮下闪着黑波的眸子
像我的恋人
一次又一次地狂吻着我的思想
和我挺拔的鼻子 一样的个性
是的 我爱我自己
爱我自己生命中的分分秒秒
在每一分钟
我都有可能写好
一首关于生命体验的诗篇
在每一瞬间
我都有可能永远地
爱上一对漂亮的眼睛
但我深深 深深地知道
这绝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
关于哲学
我还不同意萨特的某些见解
关于地质
大陆镶嵌构造理论似乎更有道理
关于诗歌
就不用说了
创造着
我感到幸福人间
弥漫着无穷的 智慧和情感
22
是的 历史自有历史自己的道路
我们的愿望
如果没有撞破头的精神
青铜的黄钟 便永远哑默不语
虽然 一位军旅诗人
三年前就说过
中国将不再给任何国度的军人
提供创造荣誉建立功勋的机会
但是历史
但是历史自有历史自己的道路
我们走在 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23
今天 谁还记得
这首五十年代
回荡在祖国天空的歌声
谁 谁还记得
是我 我还记得阮文追
记得白描画的连环画上
他将美军录音机里的磁带 揪出
撕烂 从八层楼高的窗户跳下去
瘸着腿 一歪一斜地
走向刑场的画面
那是不屈的英雄
是一个弱小民族锋利的牙齿
不仅咬碎了死的恐惧
也咬出了一个国家
独立自由的 心声
我永远记得
那张雪一样苍白的脸
那是电影
《海岸风雷》的片头
那个老水手的一句台词
我永远记得
和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一起 这些关于战争
与死亡的各种零件
他们和1937年12月13日
之后的长达六个星期的屠杀的史实
都在我想象的组合中
组装起一部 有关战争的电影
在我的脑屏幕上
起先 是大雾一样的恐惧弥漫
而后 是狂雪一样的厄运
从天而降 在南京
在1937年12月13日之后的南京
在1990年3月24日至25日凌晨
3点45分的 诗人王久辛的眼前
一遍 又一遍地放映
这部名叫《狂雪》的影片
我愣愣地 连续看了两天两夜
没说半句话
关于战争
关于军人
关于和平
蓦然 我如大梦初醒
灵魂飞出一道彩虹
而后 写出这首诗歌


 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先后出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灿灿》《初恋杜鹃》《对天地之心的耳语》《灵魂颗粒》《大地夯歌》等八部,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随笔集《他们的光》,文论集《情致 •格调与韵味》等。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2015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发行阿拉伯文版诗集《狂雪》。曾任《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编审,大校军衔。 


创作谈:刻骨铭心的精神书写
——长诗《狂雪》创作始末

王久辛

解放军报 2020年6月6日



30年前,《人民文学》发表了我的长诗《狂雪》。在30年的时间跨度里,《狂雪》不断被再版转载热评,被中央电视台制作成诗歌电视反复播放,还铸成了39米长的紫铜诗碑,成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展品。回想30年前的那个初春料峭的黎明破晓时分,我放下写了一夜的笔,像个大力士——轻轻地放下心中刚刚铸就举起又稳稳地放下的那一方沉重的巨鼎,飞快地翻看了开头与结尾,像上下打量了一下棱角分明而又雄壮厚实的大鼎那样,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不是偶然之作。为了写出这样的诗作,我自中学时代就开始准备了。不夸张地说,笨鸟先飞的寓意于我一直都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践行着的具体行动。我用心读了古今中外凡能被我搜罗到的文学名著,哪怕于任何场所与任何人涉及提及的有关文学、有关诗歌新发现的只言片语,我都会当真并立即去寻找阅读,一如汩汩之涓流——点点滴滴汇入心头。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使我年纪轻轻就与当代优秀诗人、也是我心中最卓越的诗歌创作者周涛、昌耀、李松涛、马合省、李晓桦等相识,并成为终生要好的朋友。可以说,与他们的交往才使我真正触摸到了“诗的活的灵魂”,而不再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那点儿可怜的感受。将当时社会上最火的诗人与他们进行一下研究和对比,无论是体量还是内核都显得非常微不足道,尤其缺失历史厚重感和现实担当。
诗人李松涛曾对我说:“目光放远大,不要跟风,好好写。一定要写长诗、大诗。”正是那时,昌耀的长诗《慈航》、周涛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李松涛的长诗《无倦沧桑》都刚刚发表不久,我在研读但丁《神曲》、歌德《浮士德》、埃利蒂斯《英雄的挽歌》与艾略特《荒原》的同时,又比较着研究了上述三位中国诗人的长诗,无数遍地诵读与逐章逐节逐行逐句地解析,昌耀那通向无尽人性的大道慈航、周涛那游历战争险境的灵魂叩问、李松涛那直抵历史与现实的警策醒世佳构,给了我无尽的启迪。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沉溺于昌耀掰断生铁般毛茸茸又亮闪闪的断面般的意象与神思的古意,也迷醉于周涛那随意而又刁钻的战争呓语与玄想,我耽享于李松涛对历史缝隙的撕裂打开的痛快淋漓……几乎没有间断,我曾接待到西北踏勘长城的诗人马合省与正在《昆仑》杂志当诗歌编辑的诗人李晓桦——又分别给我寄赠了他们的长诗新作《老墙》和《蓝色高地》,因为牢记着李松涛要我写长诗大诗的鞭策,我对诸位诗人的长诗佳构又有了更多更深的研究与解析,同时,对他们1985年以来的作品又有了更加深入与广泛的学习。此外,我又热恋上了黑格尔的《美学》以及中国的美学家朱光潜等。
1989年7月,我考入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而每堂课与每读经典,我都会特别留心老师所讲与书上所写的内容,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意味,我都会与李松涛说的“你一定要写长诗、大诗”联系起来。而越是这样渴望着,就越是不敢下笔去写。恰好在此时,靳希光教授的“中国革命史”课程讲到了南京大屠杀,而其时,我已在几年前就读过了作家徐志耕先生的长篇报告文学《南京大屠杀》,靳教授的提及与讲述一下子提醒并激活了我阅读的记忆和想象——“你一定要写长诗、大诗”的激励又一次奏鸣在我的心头。是呵,我已经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情感与想象不就是为这一次英勇献身的创作吗?
那天,就是1990年3月24日中午,我的思绪乱飞,像雪花般漫天狂舞。我决心要实现:在艺术的辩证中寻求一种陌生的张力;在审美的创造中寻找一种物象相反的意象组合,以实现不动声色的感染力;在语言平实的省思中寻找一种华丽的表达;在修辞的白热化的返璞归真中实现复合性修辞的极限穿越,以求获得一种新的修辞格;在意境的创化中直抵生命之核并试图以律动的韵味达到生命极限的再现;在旋律中清醒并将每一个音符都灌入旋律,从而使诗的末梢儿的最后一甩在焦糊的气味中再现日寇杀人焚尸的缕缕令人窒息的烟雾,并在模糊中实现对生命的一个个还原……
我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无数这样的律条,心绪难平,又情思纷飞。我当时的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信念:要把这么多年的准备一次性地全部倾泻出来,看看到底能不能实现一次独一无二的审美创造,而不是一次出离了自我的表达,而且必须是艺术对历史的再深入与再复活,以实现艺术的真实对人心的一次感染与洗礼。
我知道,一个人大约有5公斤左右的血液,泼到地上,那就是一片鲜红而不是彩霞。那么,如果是100个人的血液呢?30万人的血液呢?老祖宗早已经把成语造出来了,那是一个海——血海;而当血海渗入大地之后呢?那又该怎样表达呢?所以,这个词儿的后面,即血海之后,就是深仇啊!我发现,几乎我们所能体验到的感受,我们的祖先都有所体验与感受,并且都有精准凝练的表达——“血海深仇”之后,连着的就是“勿忘国耻”“血沃中华”啊!想想看,侵华日军在南京屠杀了我们30万同胞,那血海流注于大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那30万人被杀的一个个的疼痛在哪里呢?应该从哪儿开始写起呢?第一个字和第一个词儿该从浩如烟海的字典、词源中精挑细选出哪一个呢?想到那一片汪洋大海般流入大地的血,灵魂与肉体中的血,在地下把泥土浸透染红的血,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地泥土,我命令自己:冷到冰点以下,用不带一丁点儿的温度写,写下了第一行第二行第三行……这样平静的诗句:
大雾从松软或坚硬的泥层/慢慢升腾 大雪从无际也无/表情的苍天 缓缓飘降/那一天和那一天之前/预感便伴随着恐惧/悄悄向南京围来/雾一样湿湿的气息/雪一样晶莹的冰片
我知道,那血腥的屠杀场景我根本无法写就。所以,我以王国维先生的教诲为圭臬,发挥诗的优长,以写境与造境的方式,从恐怖的境界向大屠杀的一个个瞬间转换,写出的句子便有了湿润的气息和凝练的张力。“野兽四处冲锋 八面横扫/像雾一样到处弥漫”“街衢四通八达/刺刀实现了真正的自由”“那硝烟 起先/是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而后/是温热的黏稠的液体向你喷来/开始没有味道 过一刻/便有苍蝇嗡嗡/伴着嗡嗡 那股腥腥的味道/便将你拽入血海 你游吧/我游到今天仍未游出/那入骨的铭心的往事……”像在写电影闪回的分镜头,又似在回放电影的慢镜头,用心地将一个个杀人的恐怖瞬间拉长、放大、推近,以使诗的读者能够更多地观察与感受到“被杀的种种疼痛”。大面积的闪回与拉长放大推近,使诗的意境像潮水漫过辽阔无边的海岸线一样,替我将自己和读者淹没。
但是,我始终都是冷静而又清醒的,我知道,这种提着心捺着心忍着心的冷静地书写,对自己是一种残酷的伤害,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军人,想到还有十万已经失去战斗力的中国守军被屠杀,作为人、中国人、中国军人,我不想获得的羞耻竟然又加了三倍的羞耻涌上心头,使我不得不写下这样的诗句:“希特勒死了/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也早被绞死/但是 那种耻辱/却像雨后的春笋/在我的心中疯狂地生长/几乎要抚摸月亮了/几乎要轻摇星光了/那种耻辱/那种奇耻大辱/在我辽阔的大地一样的心灵中/如狂雪缤纷/袒露着我无尽的思绪……”深重的耻辱感推动着冷酷无情的诗句,使我开始蒸腾,诗也进入了反省和叩问,关于国家,关于人民,关于战争与和平,诗在强大的内驱力中开始追问历史、追问责任和担当,而升华就是在一种忍着血海深仇又怀着无尽的大爱去爱,包括日本国民在内的所有人类——这就是中国人,就是中华民族,就是你我他(她),就是我们的灵魂……无须雕琢与刻意,朴素到平凡的句子,有了华丽无比的魅力,自然而然,徐徐升腾并且飘扬:
作为军旅诗人/我一入伍/便加入了中国炮兵的行列/那么 就让我把我们民族的心愿/填进大口径的弹膛/炮手们哟 炮手们哟/让我们以军人的方式/炮手们哟/让我们将我们民族的心愿/射向全世界 炮手们哟/这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抒情方式/整个人类的兄弟姐妹/让我们坐下来/坐下来/静静地坐下来/欣赏欣赏今夜的星空/那宁静的又各自存在的/放射着不同强弱的星光和月辉的夜空啊
这首发于身心灵魂而飞舞飘荡于30多万冤魂中的诗篇,又一次向世界昭告了中华民族酷爱和平的崇高无比的精神境界。我最后写下的三行诗句是:“蓦然 我如大梦初醒/灵魂飞出一道彩虹/而后写出这首诗歌”。终于,我——完成了这一次痛苦无比的精神书写。这首500行的诗篇已经通过《人民文学》的发表面世整整30年了!于今想来,仿佛就在今天的黎明前,我心依然激奋不宁,仍然执笔在手,写着世界给予我的种种感受。我为自己仍然具有丰沛的良知,能够继续感知、体验善恶与美好而格外地淡定从容、自信幸福。是的,即使你写出了优秀的诗篇,那也根本算不得什么,个人很渺小,而人类的和平才是真正伟大的事业,它构成了我们永恒的追求,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歇。为此,在《狂雪》创作发表30年后的今天,我愿再次获得英勇献身般的创作灵感和激情,书写新的篇章——至死方休。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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