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雪》首发于《人民文学》1990年7-8月合刊
狂 雪
——为被日寇屠杀的30多万南京军民招魂
王久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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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狂雪》诗碑(图片提供:王久辛)
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先后出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灿灿》《初恋杜鹃》《对天地之心的耳语》《灵魂颗粒》《大地夯歌》等八部,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随笔集《他们的光》,文论集《情致 •格调与韵味》等。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2015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发行阿拉伯文版诗集《狂雪》。曾任《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编审,大校军衔。
创作谈:刻骨铭心的精神书写
——长诗《狂雪》创作始末
30年前,《人民文学》发表了我的长诗《狂雪》。在30年的时间跨度里,《狂雪》不断被再版转载热评,被中央电视台制作成诗歌电视反复播放,还铸成了39米长的紫铜诗碑,成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展品。回想30年前的那个初春料峭的黎明破晓时分,我放下写了一夜的笔,像个大力士——轻轻地放下心中刚刚铸就举起又稳稳地放下的那一方沉重的巨鼎,飞快地翻看了开头与结尾,像上下打量了一下棱角分明而又雄壮厚实的大鼎那样,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不是偶然之作。为了写出这样的诗作,我自中学时代就开始准备了。不夸张地说,笨鸟先飞的寓意于我一直都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践行着的具体行动。我用心读了古今中外凡能被我搜罗到的文学名著,哪怕于任何场所与任何人涉及提及的有关文学、有关诗歌新发现的只言片语,我都会当真并立即去寻找阅读,一如汩汩之涓流——点点滴滴汇入心头。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使我年纪轻轻就与当代优秀诗人、也是我心中最卓越的诗歌创作者周涛、昌耀、李松涛、马合省、李晓桦等相识,并成为终生要好的朋友。可以说,与他们的交往才使我真正触摸到了“诗的活的灵魂”,而不再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那点儿可怜的感受。将当时社会上最火的诗人与他们进行一下研究和对比,无论是体量还是内核都显得非常微不足道,尤其缺失历史厚重感和现实担当。诗人李松涛曾对我说:“目光放远大,不要跟风,好好写。一定要写长诗、大诗。”正是那时,昌耀的长诗《慈航》、周涛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李松涛的长诗《无倦沧桑》都刚刚发表不久,我在研读但丁《神曲》、歌德《浮士德》、埃利蒂斯《英雄的挽歌》与艾略特《荒原》的同时,又比较着研究了上述三位中国诗人的长诗,无数遍地诵读与逐章逐节逐行逐句地解析,昌耀那通向无尽人性的大道慈航、周涛那游历战争险境的灵魂叩问、李松涛那直抵历史与现实的警策醒世佳构,给了我无尽的启迪。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沉溺于昌耀掰断生铁般毛茸茸又亮闪闪的断面般的意象与神思的古意,也迷醉于周涛那随意而又刁钻的战争呓语与玄想,我耽享于李松涛对历史缝隙的撕裂打开的痛快淋漓……几乎没有间断,我曾接待到西北踏勘长城的诗人马合省与正在《昆仑》杂志当诗歌编辑的诗人李晓桦——又分别给我寄赠了他们的长诗新作《老墙》和《蓝色高地》,因为牢记着李松涛要我写长诗大诗的鞭策,我对诸位诗人的长诗佳构又有了更多更深的研究与解析,同时,对他们1985年以来的作品又有了更加深入与广泛的学习。此外,我又热恋上了黑格尔的《美学》以及中国的美学家朱光潜等。1989年7月,我考入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而每堂课与每读经典,我都会特别留心老师所讲与书上所写的内容,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意味,我都会与李松涛说的“你一定要写长诗、大诗”联系起来。而越是这样渴望着,就越是不敢下笔去写。恰好在此时,靳希光教授的“中国革命史”课程讲到了南京大屠杀,而其时,我已在几年前就读过了作家徐志耕先生的长篇报告文学《南京大屠杀》,靳教授的提及与讲述一下子提醒并激活了我阅读的记忆和想象——“你一定要写长诗、大诗”的激励又一次奏鸣在我的心头。是呵,我已经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情感与想象不就是为这一次英勇献身的创作吗?那天,就是1990年3月24日中午,我的思绪乱飞,像雪花般漫天狂舞。我决心要实现:在艺术的辩证中寻求一种陌生的张力;在审美的创造中寻找一种物象相反的意象组合,以实现不动声色的感染力;在语言平实的省思中寻找一种华丽的表达;在修辞的白热化的返璞归真中实现复合性修辞的极限穿越,以求获得一种新的修辞格;在意境的创化中直抵生命之核并试图以律动的韵味达到生命极限的再现;在旋律中清醒并将每一个音符都灌入旋律,从而使诗的末梢儿的最后一甩在焦糊的气味中再现日寇杀人焚尸的缕缕令人窒息的烟雾,并在模糊中实现对生命的一个个还原……我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无数这样的律条,心绪难平,又情思纷飞。我当时的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信念:要把这么多年的准备一次性地全部倾泻出来,看看到底能不能实现一次独一无二的审美创造,而不是一次出离了自我的表达,而且必须是艺术对历史的再深入与再复活,以实现艺术的真实对人心的一次感染与洗礼。我知道,一个人大约有5公斤左右的血液,泼到地上,那就是一片鲜红而不是彩霞。那么,如果是100个人的血液呢?30万人的血液呢?老祖宗早已经把成语造出来了,那是一个海——血海;而当血海渗入大地之后呢?那又该怎样表达呢?所以,这个词儿的后面,即血海之后,就是深仇啊!我发现,几乎我们所能体验到的感受,我们的祖先都有所体验与感受,并且都有精准凝练的表达——“血海深仇”之后,连着的就是“勿忘国耻”“血沃中华”啊!想想看,侵华日军在南京屠杀了我们30万同胞,那血海流注于大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那30万人被杀的一个个的疼痛在哪里呢?应该从哪儿开始写起呢?第一个字和第一个词儿该从浩如烟海的字典、词源中精挑细选出哪一个呢?想到那一片汪洋大海般流入大地的血,灵魂与肉体中的血,在地下把泥土浸透染红的血,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地泥土,我命令自己:冷到冰点以下,用不带一丁点儿的温度写,写下了第一行第二行第三行……这样平静的诗句:大雾从松软或坚硬的泥层/慢慢升腾 大雪从无际也无/表情的苍天 缓缓飘降/那一天和那一天之前/预感便伴随着恐惧/悄悄向南京围来/雾一样湿湿的气息/雪一样晶莹的冰片我知道,那血腥的屠杀场景我根本无法写就。所以,我以王国维先生的教诲为圭臬,发挥诗的优长,以写境与造境的方式,从恐怖的境界向大屠杀的一个个瞬间转换,写出的句子便有了湿润的气息和凝练的张力。“野兽四处冲锋 八面横扫/像雾一样到处弥漫”“街衢四通八达/刺刀实现了真正的自由”“那硝烟 起先/是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而后/是温热的黏稠的液体向你喷来/开始没有味道 过一刻/便有苍蝇嗡嗡/伴着嗡嗡 那股腥腥的味道/便将你拽入血海 你游吧/我游到今天仍未游出/那入骨的铭心的往事……”像在写电影闪回的分镜头,又似在回放电影的慢镜头,用心地将一个个杀人的恐怖瞬间拉长、放大、推近,以使诗的读者能够更多地观察与感受到“被杀的种种疼痛”。大面积的闪回与拉长放大推近,使诗的意境像潮水漫过辽阔无边的海岸线一样,替我将自己和读者淹没。但是,我始终都是冷静而又清醒的,我知道,这种提着心捺着心忍着心的冷静地书写,对自己是一种残酷的伤害,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军人,想到还有十万已经失去战斗力的中国守军被屠杀,作为人、中国人、中国军人,我不想获得的羞耻竟然又加了三倍的羞耻涌上心头,使我不得不写下这样的诗句:“希特勒死了/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也早被绞死/但是 那种耻辱/却像雨后的春笋/在我的心中疯狂地生长/几乎要抚摸月亮了/几乎要轻摇星光了/那种耻辱/那种奇耻大辱/在我辽阔的大地一样的心灵中/如狂雪缤纷/袒露着我无尽的思绪……”深重的耻辱感推动着冷酷无情的诗句,使我开始蒸腾,诗也进入了反省和叩问,关于国家,关于人民,关于战争与和平,诗在强大的内驱力中开始追问历史、追问责任和担当,而升华就是在一种忍着血海深仇又怀着无尽的大爱去爱,包括日本国民在内的所有人类——这就是中国人,就是中华民族,就是你我他(她),就是我们的灵魂……无须雕琢与刻意,朴素到平凡的句子,有了华丽无比的魅力,自然而然,徐徐升腾并且飘扬:作为军旅诗人/我一入伍/便加入了中国炮兵的行列/那么 就让我把我们民族的心愿/填进大口径的弹膛/炮手们哟 炮手们哟/让我们以军人的方式/炮手们哟/让我们将我们民族的心愿/射向全世界 炮手们哟/这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抒情方式/整个人类的兄弟姐妹/让我们坐下来/坐下来/静静地坐下来/欣赏欣赏今夜的星空/那宁静的又各自存在的/放射着不同强弱的星光和月辉的夜空啊这首发于身心灵魂而飞舞飘荡于30多万冤魂中的诗篇,又一次向世界昭告了中华民族酷爱和平的崇高无比的精神境界。我最后写下的三行诗句是:“蓦然 我如大梦初醒/灵魂飞出一道彩虹/而后写出这首诗歌”。终于,我——完成了这一次痛苦无比的精神书写。这首500行的诗篇已经通过《人民文学》的发表面世整整30年了!于今想来,仿佛就在今天的黎明前,我心依然激奋不宁,仍然执笔在手,写着世界给予我的种种感受。我为自己仍然具有丰沛的良知,能够继续感知、体验善恶与美好而格外地淡定从容、自信幸福。是的,即使你写出了优秀的诗篇,那也根本算不得什么,个人很渺小,而人类的和平才是真正伟大的事业,它构成了我们永恒的追求,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歇。为此,在《狂雪》创作发表30年后的今天,我愿再次获得英勇献身般的创作灵感和激情,书写新的篇章——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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