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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姜耕玉:太阳湖(人民文学 2021-01)

姜耕玉 人民文学 2022-04-06
 姜耕玉:原系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为自由写作人。著有《红楼艺境探奇》《艺术辩证法:中国智慧形式》等,诗集《雪亮的风》、长诗《魅惑蓝》等。近年在《钟山》发表长篇小说《风吹过来》,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第四届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二等奖、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电影剧本《河源》获首届钟山杯电影剧本征集奖。 
  太阳湖  

姜耕玉

人民文学 2021年01期

扎西多杰是索南达杰在民族中学当老师时的学生,十二年后,他又成了索南达杰领导的西部工委招聘的第一个志愿兵。人们都叫他扎多。其实近几年扎多才真正了解索南达杰。四年前也就是他从邮政中专毕业回来,去看望了老师。那天索南达杰穿着一身旧衣服,正在院子里测量着要砌什么。扎多见他忙着,准备站一会儿就走,索南达杰却带他参观新房与院子里的水井和树木。
这是那个时候也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座普通藏宅院落,其特别之处,出于索南达杰超常的构想。厢房与正屋连在一起,回廊通透,用了双层玻璃,既采光保暖,又防尘防沙,木板框架和顶部天窗是藏式雕花。壁橱与光亮的玻璃廊窗平行,不开灯也敞亮。他又带扎多走进另一侧的两间卧室,指着屋顶说,准备学洋房吊个顶,四周和顶部仍是藏式雕花,这样既舒适保暖又保持藏式住宅风格。扎多只觉得索南达杰接受新事物快,他所做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到的。
院子里有一棵树,枝繁叶茂,扎多看着发呆,治多镇上没有这样的绿树。索南达杰带他看一口井,是旧井改造的,索南达杰得意地称为天然冰箱。井下砌了石槽,夏天储藏肉类与酥油。井水里有两条鱼游动,扎多以为是养着吃的,索南达杰说鱼是清洁工,保持水源流活。扎多好奇,又问测量地是不是砌房子,索南达杰说是阳光房子。扎多蒙了,啥叫阳光房子?索南达杰笑着拍拍扎多的肩膀说,要长点见识,这叫温室。扎多愣着,索南达杰只管说高原寒冷风大,挨着向阳的院墙,往地下掘了个坑,向阳的一面一半露出地面,以保证玻璃棚采集足够的阳光。墙壁由泥巴、石头和枯草粘糊而成,玻璃棚用铁管拴牢,以防被大风刮坏。他讲得认真严谨,像是在论证温室的设计理念与建造方案。扎多由发愣到咋舌,索南达杰陷入沉思中没有朝他看。
“我要试试,土法上马,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奇迹总要有人来创造。”索南达杰一脸自信。
扎多似乎才知道索老师是一个敢想敢做的人,他附和着说:“嗯,能成。”
“你别奉承,凡是知道我要砌温室的,都表示怀疑,雪域高原咋可能有温室?”他站起身,领扎多进屋喝茶。
星期天,夫人才仁和两个孩子都在家。才仁一边打着毛线衣,一边看着两个孩子做作业。索南达杰给扎多拿杯子倒茶,然后抱住自己的杯子喝了两口,又摊开一堆资料和图纸,看看画画。
“歇歇吧,生怕闲着,没事找事。”才仁说话时打着笑。
索南达杰聚精会神地看着,思考着,像没有听到她说似的。
才仁看着扎多说:“你的索老师一钻进纸堆就出不来。”
扎多说:“师母,索老师在做前人未做过的事。”
“没事找事,所有时间投上去不算,还要花好大一笔钱,砌房借的款还没还清,这样背债到哪一天呀!”才仁唉声叹气。
扎多不便再插嘴。
索南达杰还是发声了:“我不止一次向你解释过,也说服不了你。好吧,今天中午我上灶烧几个菜,让你开心。”
“谁要你上灶的……”才仁笑了。她见男人多才多艺,做什么事情都行,又感到欣慰和骄傲,也会在朋友圈里炫耀一番。
温室砌成后,扎多怀着好奇心登门去看了。嚯,奇迹真的创造出来了。温室三面埋在土里,只见朝南的玻璃棚,像露出的一张灿烂的脸,阳光透过玻璃直射进来,室内温暖如春。菜园湿润润的,三小块地,一畦白菜,一畦萝卜,还有一畦黄瓜,子叶烂漫伸展。
扎多想,别说砌温室不容易,在这地下面种菜也不容易,索南达杰从未种过地,松土、施肥、浇水,都是从零开始。扎多在上面就见到一根很长的水管从水井口拉过来,一直伸向温室内菜畦。他感到索南达杰大脑发达,总会想出与众不同的办法,把事情做到极致。
“索老师,你咋学会种菜的?”扎多不禁问。
“找不到师傅,就靠书本,书本是我的老师。关键要善于把书本上讲的变为我们高原的实践。”
扎多一时没有话说。
“我呀,天生不安分,记得从小听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就爬上山顶眺望远处更高的山,成年以后才懂得新的美好的东西,是靠自己奋斗和创造出来的。我想所谓时代的脚步,总是朝向新鲜和未知,钟情于那些默默干着陌生事业的人。”
扎多感到索南达杰最后一句话爆出了哲理的火花,深深地烙在了他心里。
说来扎多与索南达杰还是有缘。扎多回到家乡索加干邮政,第二年,索南达杰回到家乡索加任乡党委书记。他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索加乡刚刚遭遇特大雪灾,牧民的牛羊几乎全被冻死,房屋差不多都倒塌。扎多看到索南达杰整天骑着马奔波于牧场。一次,他在路上遇见索南达杰,索南达杰勒马停住,说:“扎多,你猜我去了哪里?”扎多知道索加最远的是莫曲牧场,便说:“莫曲。”索南达杰翻着五个指头说:“到了与西藏挨近的地方,骑了十五天,准备明天再去可可西里。”扎多问:“跑这么远去干啥?”索南达杰说:“考察调研嘛。”后来扎多听说,索南达杰为灾后重建提出了经济开发的谋略,州上领导赞赏和支持他的构想,专门来索加乡考察,听取汇报。当索南达杰说到“不能把眼光老盯住牛羊,要走出封闭式的传统经济模式”时,领导插话说:“索南达杰这个观点很好,很值得我们各级领导同志深思。什么叫解放思想?这就是解放思想。”索南达杰在调研报告里提到,可可西里矿产资源丰富,据初步勘察,主要有金矿、银矿等,还有盐湖里的卤虫,食用价值很高,是稀有的出口产品。领导颇感兴趣,提出要变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要求县里尽快议出一个具体实施方案。
索南达杰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推到了高处,自然有与往常不一样的感觉,或许他踌躇满志,领略到了无限风光。只是剩下他一人时,又感到茫然。他对可可西里还很陌生,下一步由谁带领人员去可可西里,从县领导班子中还排不出合适人选,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去可可西里资源开发,非你莫属。他有些自负,又感到压力很大。
一个月后,任命即下来,索南达杰被提拔为治多县委副书记,兼任西部工委书记。
 

索南达杰开着一辆北京吉普,早晨从治多县城出发,路上跑了四天多,才进入可可西里。从五道梁下线,向马兰山方向开去,一路上勘探矿点。索南达杰穿一件黑色旧皮衣,黑色毡帽挂在椅背上,平时很少戴,因而还像新的一样。他脸色红润,身体健壮,目光看似平和,实则藏有锋芒。
扎多捧着地图坐在索南达杰旁边,后座上是靳炎祖,汉族人,索南达杰的中学同学,后来又一道在民族中学做教师,被索南达杰临时拉来。
挡风玻璃台面上搁着可可西里经济资源开发总公司的营业执照,还没有来得及装框子。公司和西部工委是一块牌子,县财政拨了两万元启动费,要求三年以后有重大回报,可以通过开发资源与收取资源费,向县财政交款,县委文件中有专门条款。进入荒原,车子颠簸得厉害,搁在挡风玻璃台面上的营业执照时而滑落下来,扎多索性用手按住。
可可西里腹地本没有人迹没有路,而目下一两百米宽的视域里,到处都是被车轮轧的路,连长草的坑洼地也被轧得光溜溜的。索南达杰在地图上标出可可西里十几处金矿点,马兰山开采规模最大,车子直驱马兰山。来到现场,索南达杰皱起眉头。只见沟沟壑壑被翻了个底朝天,数十公里坡地植被毁于一旦,残留的部分也被大堆大堆的沙砾压住。那些炸药对山体爆破留下的窟窿,以及岩层留下焦煳的痕迹,留给马兰山体无法恢复的创伤。索南达杰停下车爬上坡看,遍地是报废的车辆、轮胎、空汽油桶,锈蚀的铁条、铁锅、铁铲、铁锹、铁镢头、筛金网、破盆漏桶等淘金工具,被扔掉的破帐篷、毛毡、纸箱子、烂鞋子、破袋子、塑料废品……还有玻璃瓶、罐头盒、被猎杀而吃剩下的藏羚羊的骨头。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地表破裂的沙土卷着塑料废品、棉料纸质等垃圾,漫天飞舞,垃圾臭味往鼻子里钻,沙粒打在脸上麻辣辣地痛。
索南达杰回到车内,眉头拧着仍没松开。他没想到马兰山破坏这么严重,称这是农民个体散漫地开采造成的恶果,要扎多起草一份报告,反映马兰山的淘金现状与管理不力的问题,提出扼制进入可可西里的淘金民工,整顿秩序,由治多县组织有计划地进行科学开采。
车子来到马兰山北侧的山坳,更令人惊呆。山坳里被炸得面目全非,人工筑起险要的工事。炸开的一条沟,入口陡窄,沟上有一座土碉堡,土碉堡凸显着机枪眼。沟口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向前一步脑袋开花。
喝茶吃饭请进来,
淘金必须拿钱来,
要么提着脑袋爬回去。
 
扎多说:“黑话,挺吓唬人。”
索南达杰说:“吓唬谁?去会会这无法无天的家伙。”
车子停下,观察动静。索南达杰又说:“不要怕这帮土匪,我来与他们对暗号。”
索南达杰拿着帽子伸出车窗,左绕三下,右绕三下。
扎多和老靳都感到神奇,这顶一路闲挂着的黑毡帽,像专为来对暗号准备的。后来听索南达杰说,对暗号是格尔木黑三角一个收沙金的商人告诉他的。
索南达杰把车停在沟边,让老靳留在车上。扎多随他爬上坡,嚯,山沟里面被炸成了一个个大窟窿,大窟窿内满是淘金的民工……保安吆喝着不准停留,保安队长从碉堡内走过来,问其来意。索南达杰说要与你们拿事的谈生意。保安队长见他戴着毡帽,穿着皮衣,一脸胡子,像个藏族商人,便领他走向一顶长方形的军用帐篷。
帐篷外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和两辆东风大卡。保安队长先进帐篷报告,另一个持枪保安在帐篷门口看着他俩。不一会儿,保安队长招招手叫他们进去。这个金头一脸匪气,半躺在毛毡上抽烟。毛毡前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摆有茶杯和酒瓶,靠篷边地面躺放着几只空汽油桶,算是给来客的座位,扎多随索南达杰在油桶上坐下。
金头打量着索南达杰,又朝扎多背着的公文包看。未等索南达杰问他姓甚名谁,从哪里来,他露出些狡黠,以怀疑的目光逼视索南达杰:
“你是做啥生意的?”
“负责管理,享有这片土地的管辖权。”索南达杰摘下毡帽。
“不是商人呀……”
“我们负责可可西里资源开发,有经营权。”
“皮包公司呀……”
扎多说:“你这人咋这么说话呢?”
他不理扎多。
扎多又说:“这位是西部工委书记索南达杰同志,他同时兼任可可西里经济资源开发总公司总经理。”
“究竟是叫你书记,还是叫总呢?”他仍与索南达杰说话。
“你给我听清楚,我们西部工委是治多县专门管理可可西里这片土地的机构。”索南达杰态度严肃。
“没听说还有个治多县……治多县在哪里呀,是西藏的还是青海的?”金头打着哈哈。
“青海地图上标得很清楚,”索南达杰让扎多拿出地图,指给他看,“这红笔标出的版块,都属于治多县,你们淘金队理应向治多县交费,暂时先缴纳管理费,包括土地资源费与植被破坏赔偿费。”
金头似看非看,他对保安队长虎起脸说:“他们不是来喝茶的。”
保安队长明白他的意思,跑出去又叫来两个保安。
索南达杰说:“我没有说错,你祖辈都是农民吧?”
“是农民又咋样?我们来可可西里淘金,发财致富是正当的。”金头说着站了起来,“哼,有金子你们来了,以前没有人来淘金的时候,咋不说可可西里是你们的?我们只知道可可西里是无人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保安持枪向索南达杰和扎多紧逼过来。
“我奉劝你收起不法武器,可可西里不是无法无天的地方。”索南达杰拿起毡帽,拉着扎多走了。
金头仍骂骂咧咧:
“哼,到处都伸手来要钱,可这里已挖不出金子……”
索南达杰闷着头,这位如日中天的县里领导竟然遭受如此不恭,扎多心里替他难受,便说:
“这个金头太张狂,我们要想法子治他。”
“你这么想,只能激化矛盾。”索南达杰语气平和,“这家伙像有逆反心理,他会不会把资源费交给了格尔木?”
“很可能。报告还写吗?”
“报告照样要向上送,收不到钱,得要让领导知道原因,了解可可西里的现状。”
自在这个金头盘子里碰了壁,索南达杰弄清楚了马兰山等金矿是省里批准格尔木开采的地盘。他在州府停留,专门找了这份文件看,文件要求加强对可可西里黄金开采的管理,海东八县各乡对去可可西里淘金的农民,要加强领导和组织。
 

时至寒露,往常淘金队都已回去,留下两个人看守场子,等待春天可可西里解冻再来。可是,索南达杰带领西部工委跑金矿场子时,发现有淘金队的民工没有全走,一帮人在帐篷内打牌。扎多叫出来两个袖手旁观的,给他们烟抽,两人直言不讳,说晚上出去打羊。
老靳问:“打羊咋卖?”
两人问:“你们是干啥的?”
索南达杰说:“收皮子的。”
一个说:“大拿事的把皮子弄到格尔木卖去了。”
老靳问:“格尔木卖多少钱一张?”
一个神秘地说:“听说一张皮子七八十块哩。”
索南达杰追问:“这个收购皮子的在格尔木啥地方?”
两人已经怀疑他们,不再说话。
索南达杰也亮出真实身份,要两个转告大拿事的,猎杀藏羚羊是违法的,赶紧带民工回家,明年不准再来淘金。他说完就踩响油门:“回去,去格尔木黑三角看看。”
老靳说:“你把两个民工吓呆了,大拿事的知道了,非罚他们不可。”
来到格尔木西黑三角,车灯穿透黑洞洞的巷道,一只黑猫的绿眼睛在黑暗里忽闪了一下,腾地攀越破旧的墙壁。
夜幕下,店铺、饭馆、发廊、浴室等亮起灯光,中心花坛里有一根水泥灯柱,顶端塑料灯罩破旧,有一大块黑斑,周围水泥座台和路面若明若暗。花坛周围有一些人转悠着,一个戴毡帽的商人模样的人朝索南达杰和扎多看了一眼,没有走上来搭讪,因为他知道藏族人一般不会打藏羚羊。老靳故意独自站在一边,藏族商人便走近他。老靳装着要卖藏羚羊皮的,与这个商人搭腔,商人开口价每张皮子八十块,老靳又加一半,商人也一口答应。老靳问,你收购这么多皮子卖得出去吗?商人一笑说,你给我十万张,也不嫌多,只恨收不到皮子。老靳又小声问,皮子销往哪儿?商人知道他没有皮子,摆摆手走开了。
上车以后,索南达杰让扎多起草一份反映可可西里猎杀藏羚羊的动态与调整西部工委职责的报告,用开采兼保护的提法,这样西部工委打击猎杀藏羚羊的行动才名正言顺。
老靳说:“就靠我们三个赤手空拳,谁听?”
扎多说:“我们得有枪,偷猎的都有枪,没有枪不好对付他们。”
索南达杰说:“我们不能随便开枪,只有公安干警才能配备武器。”
扎多说:“那么就在报告里要求增加公安干警的编制。”
索南达杰说:“要专门打报告。”
回到家里,妻子见他一只手捂住胃部,给他倒水吃药。她知道他心内有事,并知道他一旦干下去就收不住缰,因而劝道:
“不要这么苦着自己,我去找书记说,你胃病经不起挨风寒吃冷饼子,请求把你调换回来。”
“你千万别去找,有一点小病,咋能要求回来?”索南达杰靠着椅背,掏出一支烟来。
妻子立即把住打火机,说:“胃痛还抽烟,你咋不知道保重自己?”索南达杰丢下香烟,妻子又嘀咕起来,“别上悬崖啦,我的心也悬着。还是尽早退下来,让别人去干。”
索南达杰微闭着眼睛,不吭声。他见她靠着他说个不停,便站起来拉了拉她的手,然后翻开一本《濒危物种名录》看了起来。
才仁见到索南达杰看书,不快地盯了他一眼,就离开了。索南达杰偷笑,没想到这一招挺灵。两人开始恋爱的时候,书是牵缘的红线。才仁知道索南达杰爱看书,就有意记住他喜欢的书名,然后向他借了看,不仅表示她也喜欢读书,并喜欢他喜欢看的书,博得了这位大学生帅哥的好感。这样借书还书,一来一往,情书就夹在扉页里。如今每当才仁嘀咕不完时,索南达杰就拿出书看,使才仁想起青春热恋的日子,她自然不会再嘀咕。
这次索南达杰从西宁带回来一包书和资料,其中有《濒危物种名录》《青海省自然地理》等,还有两本自然环境考察方面的杂志,是一位可可西里科考队的专家给他的,他独自拜访了这位科考队的专家。
早晨出发去可可西里,车子经过十字街口,索南达杰看到电线杆上面贴着一张高额收购藏羚羊皮的告示,立即停车,拿着笔下去,走到电线杆下面,在告示空白处重重写下一句话:“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不允许猎杀!”上车以后,他带几分怒气说:“猎杀之风都刮到家门口来了。”他打电话给办公室,让追查是谁在收购皮子,查出来严加处理,治多县不允许有羚羊皮交易,更不允许猎杀羚羊。
沉默了一会儿,老靳说:“藏羚羊皮这么走俏,总不会比貂皮值钱啵。”
索南达杰刚在家看了有关藏羚羊的资料,说:“哎,这你就不知道了。羚羊被称为‘羊绒之王’,比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所以称它为‘软黄金’。”
“‘软黄金’……吹吧。”老靳感到玄乎。
“哎,老靳,这不是我说的。”索南达杰顶真起来,“我也是从报刊资料上看到的,你不信,下次可以带给你看。”
老靳说:“信,报刊上还说啥?”
索南达杰接着说:“羚羊绒织成的……叫啥的(沙图什披肩),是女人的披肩,一条不足一百克重,需用三只羚羊皮的绒,可卖一千八百美金,折合人民币一万四千多呢。它极受西方上流社会明星大腕和有钱的小姐、太太们的追捧和喜欢,据说当年拿破仑还专门为情妇定制过一条哩。”
扎多说:“这些有钱人不知道这种披肩是偷猎藏羚羊皮做成的吗?”
老靳说:“那些阔小姐、阔太太只图享受,炫耀自己,谁还顾这些。”
索南达杰说:“罪恶源头在不法分子。虽然1979年藏羚羊被列入国际公约严禁贸易物种名录,但境外加工业与黑市有增无减,不法分子将黑手伸入青藏高原。可可西里是世界上藏羚羊最大的集聚地,最早有上百万只,现在只剩下十几万只。按照某外国加工藏羚绒的数量测算,每年至少有两万只藏羚羊被猎杀取绒,这个数字触目惊心啊。”
老靳说:“淘金农民可不懂这些,也不会知道这些,他们只要捞到钱,就会不要命地干。”
索南达杰说:“他们不过拿了个零头,就充当杀手。自己国家的人把自己土地上的珍稀动物打死,扒皮取绒,廉价送给外国人享受,有啥比这还悲哀吗?”
老靳叹息说:“这不是我们所能左右得了的。”
扎多问:“要不要把你讲的写成报告,送上去?”
“嗯,专写一份简报。”
五月是藏羚羊去卓乃湖产崽的季节。索南达杰临时改变去巍雪山勘察金矿的计划,车子直驱卓乃湖。
从车窗外飘进来一股难闻的臭味,索南达杰说是羚羊肉腐烂的味道,荒原上,逆风把这种腐臭味飘散几十里远。车子开了半个小时,突然听到乌鸦凄清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的腐肉味越来越重,令人恶心。路边是藏羚羊的残骸和骨头,零零散散的,肉被秃鹫和狼吃了,剩下没有被吃的肉也腐烂了,腐烂了的肉,秃鹫和狼也不会再吃,它们又会去寻找新鲜的肉食。车子向前滑行了一两百米,还见到有烧烤藏羚羊肉的支架和焦木。
前面就是卓乃湖,猎杀现场就在湖边滩涂。太阳西沉,美丽的卓乃湖一片血色,大群秃鹰在低空盘旋。
索南达杰说:“我们来迟了。”
他们下车,只见为数不少的刚被扒皮的藏羚羊鲜血淋漓。这些尸体大都是产崽的母藏羚羊,至少一胎一崽,也有两崽的。生下来的小崽躺在血泊之中,没出世的活活窒息死在母尸的肚子里。有的被扒去皮的羊妈妈的腹部还在蠕动,那是小崽,很快也会窒息而死。有些小崽双眼还未睁开,嗷嗷待哺,紧紧叼着死去的母亲血肉模糊的乳头,直到奄奄一息,小嘴巴和鼻子上沾满血迹。也有小崽孤零零地倒在一边,大概是找不到羊妈妈的乳头,它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咩咩的稚嫩叫声中可怜地饿死、冻死。
索南达杰跪下来,两手颤抖地抱起这只可怜的小崽,眼眶里有了泪水,扎多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大群秃鹰仍在低空盘旋,却没有一只降落下来。
回到车上,索南达杰说:“老靳,扎多,把营业执照收起来,我们不挣这个钱了。”两人都嗯了一声。两人都掂量到索南达杰这句话的分量,意味着西部工委调整了初衷,索南达杰毅然在开采与保护二者之间做出了抉择,真正担负起了保护可可西里的责任。
 

索南达杰明白,他的抉择暂时不能打报告成为西部工委的宗旨,只是他和老靳、扎多三人达成默契。他一股劲地抽烟,一口口烟吐出内心的焦虑和压力。老靳抽起烟来,八字眉像鸟的翅膀耷拉着,他八成不想待在西部工委,但向索南达杰又开不了口。索南达杰扔掉烟蒂说:“我们要把这猎杀情况向主管可可西里生态资源的上级汇报,争取领导重视和支持。”扎多说:“是呀,有了支持,还要有了警察身份,才治得了那些猎杀的。”老靳没有吭声,索南达杰朝他看了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车子开动以后,他说:“老靳,这次让你回家待两天,但有个条件,得要和夫人谈妥。”
老靳说:“老婆不听我的。”
索南达杰说:“在这个问题上,你可要采取点大男子主义哟。”
老靳说:“我有什么理由搞大男子主义?是有钱还是升官?”
“你咋这样想呢?”索南达杰转头瞪了老靳一眼,但很快摇手,抚摸一下头脑,“对不起靳炎祖,我是着急,也怪我没有与你好好沟通。”
“嗨,我只是玩笑话,你别当真。”老靳说。
“你说的是实际问题,不用掩饰,我们三人之间不搞虚伪,都要说真话。”索南达杰平静了下来。
老靳说:“我建议你从机关里挑一个,免得别人说闲话。”
索南达杰大笑:“哈哈,公开招募只招了扎多这个学生,我只有拉老同学了,拉别人拉不动呀。等建立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把你夫人一道调过来。”
老靳说:“等你那自然保护区建立,还不知到猴年马月。”
“‘风物长宜放眼量’嘛。”索南达杰没让老靳接话,“嗨,靳炎祖,到格尔木我买单,与你拼酒,你输了,就和我一道干。”
拼酒,是康巴汉子说的话,老靳从未听他说过这种话,他只是苦笑,无法拒绝索南达杰挽留他的一片诚意。
老靳和扎多第一次听到索南达杰说建立可可西里保护区,觉得很新鲜,而在潜意识里也觉得这是不可企及的事。
 
第一次见上级领导要慎重些,到了西宁,索南达杰先去商场拿出八百块钱买了一套西装穿上身,与脸上圆胡须很搭,是很帅的西部工委书记,只是脸比以前黑了、瘦了,并多了几道皱纹,像是从可可西里来的。老靳开玩笑说:“穿上名牌西装,相亲哪?”他说:“别说,我心情真像相亲一样激动,抱着美好希望来见领导,咱们是找知音来的。”老靳又说:“哪有穿西装的县委书记开车的,赶紧配个司机吧。”扎多也附和着:“你开车,那些偷猎的不以为你是县里领导,都不买你账。”索南达杰说:“司机在编制之内,没问题。”
索南达杰向省森林公安处领导详细汇报了可可西里藏羚羊遭受金农猎杀的情况,然后把成立可可西里派出所的报告递上去。一个月后,西部工委截获了一辆装有藏羚羊皮子盗猎车,老板认为他们无权管,想强行开车逃跑。老靳说,我们是受省森林公安委托执法,你违抗罪加一等。索南达杰决定把人和皮子押送到了省森林公安处。
返回可可西里途中,他们在格尔木停留一天,晚上又去了黑三角。走进一家饭馆,看见一张餐桌上,几个人正端着酒碗猜拳划令,扎多又看到,其中一个就是土碉堡里的金头。这个金头喝得正酣,没看出扎多。扎多对金头说了一句:“现在打藏羚羊了,是吗?”
“打,咋的?”难得金头回答他。
坐在金头上边的阴着个脸,只顾啃羊腿,他就是后文事件中主要人物韩忠明。
索南达杰说:“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猎杀藏羚羊是违法的,我诚恳地奉劝兄弟们,不要再去可可西里,回家乡靠双手致富去吧!”
金头手中筷子停在半空,问:“你说啥?”
这一帮人正为抓到发财的新路子而吃喝得尽兴,谁会想到这时会出现挡道的,一个个仗着在黑三角仗着酒劲,攻击起索南达杰来:
“野羊又不是你家的,咱们打羊,你管得着吗?”
“咱们是交了钱进来的,你有啥权力叫咱们回去?”
“他们不是政府的,政府的不会不让咱们淘金打羊。”
“你是哪儿来的?”
“娘的,把他轰出去……”
“轰出去!轰出去!轰出去!”
饭馆里骚乱起来。
扎多和老靳赶紧拉着索南达杰走路。
老靳说:“这不是在自己县里,他们不认你这个官。”
扎多说:“不知道省森林公安有没有收缴盗猎车的皮子,我本想问问,又怕没有被收缴,更助长了盗猎老板的盛气。”
索南达杰一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可可西里不死几个人,上面是不会重视的。”
一路向西。路上没有看见有打藏羚羊的,就不停地行驶。这次刚配的司机才扎西,是由出家人还俗,没有这么连续奔波过,加之路上坑坑洼洼,开得慢还很吃力,因而大部分时间是索南达杰驾驶。他有经验,遇上冰水河,一踩油门,就能冲过去。车速快,颠簸得厉害,有时整个人都被弹跳起来,屁股离开座位,头碰着车篷顶,要是碰在铁架上,就是一个大包。扎多抱住头说:“如果这样能把你憋在心内的气发泄出来,撞一下也值。”
午后,扎多和老靳都打着瞌睡,突然感觉到车子停住,睁开眼一看,前面是一条比较深的河道,车子冲不过去。索南达杰让才扎西到驾驶室开车,自己脱掉鞋袜,撸起裤管,下到水里推车。扎多急忙嚷嚷着开车门要下去推车,才扎西说不用了,这时车子已下到水里。扎多和老靳坐在车上,感到不好意思。
太阳被乌云遮住,西风呼啦啦地刮着,水面激起浪花,索南达杰逆风浪而上。即使夏天,可可西里的河水也是冰寒咬人,加上水底尽是些菱形的尖利石子,脚踩着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要是平时,索南达杰说不准会叫扎多,让他也经受一下锻炼,今天他存心是与拦路虎杠上了,要在自虐中把心里憋着的一股子气发泄出来。他推动车子在水里摇摇晃晃地前行,没有听到他哼一声或叫喊一声。
车子抵达太阳湖,太阳还没有落山,只见蓝湛湛的湖面微微荡起涟漪,远处湖边有一群藏羚羊,嚯,小崽都能走路了,有的还在羊妈妈面前撒欢。索南达杰终于露出笑脸,说就在这里停车扎营。这里是通向西北边巍巍雪山的路口,有一片开阔地。搭好帐篷之后,索南达杰点起一支烟,坐到湖边观看,老靳、扎多也走了过去。
太阳湖北侧是延绵不断的昆仑山,东北侧那座高峰就是海拔6860米的布喀达坂峰,是昆仑山脉的最高峰。太阳湖向着布喀达坂峰斜躺着,一眼望去,是接连不断的河谷,一直延伸到布喀达坂峰山脚下。湖边滩地上有百十只藏羚羊,母子相随,远处河谷混沌未开,有几只野牦牛立着,它们都静静地低垂着头,西下的太阳把每一头野牦牛、藏羚羊照得雪亮。索南达杰一直看着不说话,他的目光发软,放出光亮,不清楚他被什么吸引住了。老靳给他一支烟,他头也不转,拿过接着抽。老靳看不出名堂,回去支炉灶烧水。扎多也跟着走了,他知道这个时候,索南达杰喜欢一个人待着。从这时候起,老靳、扎多就再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确实有点奇怪,太阳湖就在马兰山后面,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受到破坏,没有淘金的、偷猎的来过,这很神奇,莫非是布喀达坂雪峰镇住了这群世俗农民?
他们留在太阳湖保护母藏羚羊和小崽,直到它们平安离开。索南达杰像充了电似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每天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会准时坐到湖边。这时雄奇的布喀达坂雪峰下面,坡地植被、河谷、野牦牛、太阳湖与湖滩上的藏羚羊和石块,都镀上一层夕阳的余晖。他不会单被一种景致所吸引,扎多很想去探问探问,便跟了上去。扎多怕打搅他,就和他一道默默坐着。还是索南达杰问:“你看出啥名堂,说来听听。”
“只是感到很古老,夕阳下像一幅自然的油画。”
“你看这布喀达坂峰有啥感觉?”
“这雪峰很高,雄伟壮丽。”
“与平时看山有啥不同的感觉?”
“我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索南达杰不吭声。
扎多直问:“老师有啥感觉?”
索南达杰仰望着布喀达坂峰说:“站在这里,人很渺小,也很可笑。”
扎多从来没有听他说这种话,以为与他工作不顺利有关。接下来,索南达杰平和地说给他听。
“我第一眼看到野牦牛、藏羚羊被太阳照得雪亮,禁不住内心有些颤抖。其实是布喀达坂雪峰的水滋养了这一片湖泊、河谷草甸,还有藏羚羊、野牦牛。生命和自然之间浑然一体,是亘古不变的人和自然的生存之道,因而我不仅对雪峰、湖泊、河谷等充满敬畏,也对被太阳照得雪亮的藏羚羊、野牦牛生有敬畏。我来到这里第一眼对布喀达坂峰就肃然起敬,就像小时候对雪山的那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除了对它的敬畏和虔诚之外,再没有其他异念和想法。”
索南达杰似乎沉浸于体验之中,感悟迭出,老靳也走来坐下,听他讲:
“这里不像马兰山、卓乃湖,没有受到破坏,藏羚羊没有受到惊扰。见过马兰山的百孔千疮,卓乃湖的猎杀惨况,就倍加珍惜这一片原始状态的美好自然。人与万物是平等的,人不能把自己当作万物的主宰,或任意向大自然索取,破坏自然也是损害人类自身。人类只有尊重自然万物,让自然万物能够按照自身的本性获得生存,这样作为处于自然万物之中的人类,才会得到益处和真正的快乐。
“你看眼前雪峰、河谷、野牦牛、湖面、滩地、藏羚羊群,是相济共生的自然世界。人类生存、社会发展都离不开这基因型的原始图式。雪峰在上,坡地植被、河谷、草甸和湖泊在下,藏羚羊、野牦牛是行走的精灵,有了它们,自然世界才有生命感。这三者都是造物主安排的,缺一不可。要使可可西里的自然环境不受破坏,咱们就是要守住这三者,这三者中处于第一位的,是保护雪峰冰川。保护雪峰冰川,要从保护植被做起,禁止金农滥采滥挖。雪峰冰川十分脆弱,很容易受到破坏。然而雪峰是河流、湖泊与草甸得以哺育的源泉,是神圣的。你看那昆仑山横穿可可西里全境,自古被称为万山之祖,你说昆仑雪峰能不神圣吗?可可西里和青藏高原的高山雪峰都是神圣的。”
 

冬天到了,荒原上时不时有枪声响起。索南达杰和老靳、扎多商量,西部工委开展冬季打击盗猎行动,请求公安部门派出警员充实队伍,并配备武器、车辆等。
“咱们把打击冬季盗猎定为野牦牛行动。”索南达杰说。
上午九点,一辆东风大卡停在县政府门口,老靳和扎多把帐篷、炉子与油罐等都装上大车,随时准备出发。索南达杰去看父亲刚回来,办公室秘书就送来文件,上级批示:依照森林公安派出所要求拨款配备武器、车辆和警服,编制人员为西部工委成员,由索南达杰同志统一领导。
路上,老靳问起才仁的病情,索南达杰说没事。
他去看她时,因为时间仓促,两人都没好好说话。他想到昨晚妹妹白玛说的话,他曾承诺妻子做好吊顶过年,上次回来,才仁望着屋顶说:“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啦。”可是最近哪有心情和时间顾及。才仁不再吱声,他说:“对不起,才仁!”
看得出才仁心内暖了一下。
他继续说:“你看屋顶乱糟糟的,拖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弄,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你放心,年后我一定抽时间把吊顶做完。”
才仁看着他,见他一脸真诚,和她说话的时候,打着结的眉头吃力地抖动着,她知道他眼下的处境和压力,他能这般想着她,顾及她,已不容易。她瞥了他一眼,笑着说:“房间里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能住,我也能住。”
这下气氛缓和多了,他伸手揽住她。她知道他身心疲惫,说:“你这样干下去,让我担心,我真怕哪一天失去你。”
到了格尔木,他特地拍了一份电报,让病中妻子得到些安慰。
 

六 

这一日风雪交加。西部工委押着八名盗猎分子和装着藏羚羊皮子的东风大卡,来到泉水河河谷,这里是可可西里的西北边缘。雪已停,天色亮了起来,阴死鬼冷。索南达杰要去河谷里转转。他仍穿着一件旧皮上衣,不戴帽子,已经两个月没有理发,头发厚实,倒也能御寒。扎多背着冲锋枪巡逻。他们给戴着狐皮帽的盗猎头子上了手铐,八名盗猎者集中坐在他们的大卡车上,一个个都裹缩在大衣里。
泉水河河谷里落下的一层雪已把干涸冻结的河床遮盖住,索南达杰用大头鞋拨开路面积雪,发现在露出的沙质河床上,满是被车轮轧出的深深浅浅的辙印。这条河谷沉寂了千万年,如今却不太平,一路都是新的车轮印子,盗猎车子过去不久。可可西里无处不是盗猎车辆的辙印,它们像幽灵似的搅得这片净土不安宁。索南达杰回到帐篷内说:“今晚不能松懈,要继续截获盗猎车辆……”老靳见他一只手捂住肚子,知道他胃病又犯了,便说:“坐下歇歇,马上就有开水。”老靳弄来的冰块正在燃气炉子上融化。索南达杰等不得开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什物,药片里搅混有几颗子弹,拣出半把止痛片干吞下。老靳发现他这一举动是最近几天才有的,因为正常的生活节奏全被打乱,过度的劳累、疲惫与随时准备出击的紧张,把他拉回简陋粗糙的生活习惯,犹如从小把放羊鞭与饼子抓在一只手里。如今他歇下来像个病歪歪的长者,成了药罐子,按医嘱每次四粒已不起作用。
他问晚上吃啥,老靳说干粮吃完了,只剩下几块饼子,向导韩维林刚从车上取来面粉,晚上准备下面疙瘩。索南达杰清楚,这几天大伙都忙着追拿盗猎分子,顾不上做面疙瘩,再说这里海拔高,面疙瘩只能煮六分熟。他说:“饼子留给司机吃吧。”
突然响起马达声,索南达杰神经又绷紧,精神起来往外跑。他们看见河谷里一辆吉普、一辆大车开了过来。索南达杰让老靳和韩维林拦截吉普,扎多跟随他阻击大卡车。大卡车见到索南达杰和扎多,车速慢了下来,开到跟前时,却猛地加大油门直冲了过去。索南达杰果断地说:“追!”四个人很快跨上吉普,索南达杰开车追击,下去有一两里路终于追上。索南达杰叫扎多拿枪打盗猎车轮胎,扎多端着冲锋枪朝着地面射击,子弹砰砰砰直飞,很快卡车歪倒着停了下来,油箱被打破,汽油哗哗地流了一地。驾驶室车窗玻璃也被击碎,落了一地。司机大腿被崩进去的子弹打伤,瘫在驾驶室里哎哟哎哟地叫痛。这辆东风大卡上装有一千三百多张血淋淋的藏羚羊皮子。
索南达杰上前截住盗猎头子的吉普车,几个人都亮出警官证,说:“我们是森林公安警察,丢下枪统统下来!”他们是韩忠明、马忠孝、马青元等。
马忠孝递上两包烟,对索南达杰点头哈腰地说:“局长,好说,您开个价,咱们私了。”
“少废话,叫警官。”老靳用手枪对住他。
老靳、扎多对这个盗猎团伙十几人挨个检查,要他们脱下衣服,没收搜出的刀子、子弹、打火机等,然后让他们举手蹲在地上,剩下的一副手铐把韩忠明铐上。两人把他们押送到已有八名盗猎分子坐着的大车上。
索南达杰带着韩维林和才扎西从盗猎车内,搜出小口径步枪十一支,子弹一万两千发,自制火药枪一支,把收缴的枪支子弹都放进西部工委吉普车内,并把枪栓与子弹盒都拆开,分放在前后坐垫下面。
索南达杰左手捂住腹部,挥动着右手对十几个盗猎分子做了简短的训话,并说:“从现在起,你们就属于治多县管,尽管你们有罪,但只要知错认错,仍是我们的弟兄。高寒天气,道路难走,要求你们服从管理,注意防寒保暖,好好配合我们,安全到达目的地。”
车上有一个得了肺水肿,咳嗽艰难,病恹恹地倒着。那个大腿中弹的司机仍在哎哟哎哟地叫着。索南达杰查看伤口,扎多扒下他裤子,只见大腿瘀血发青,两人便用一条裤子帮他先包扎起来。索南达杰对扎多说:“立即送他们去格尔木医院,让才扎西跟你开车,这样安全。”
扎多说:“我走了,你成了‘光杆司令’咋行?”
“没关系,还有老靳和韩维林哩。”索南达杰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把最好的77式手枪给扎多,扎多说:“这枪是你用的,给我那支54式。”索南达杰说:“54式,你们不会用,我能打响。”他把兜里所有的子弹和药片都掏了出来,向扎多摊开着,扎多从他手掌里捡过来子弹。上车后,他又对受伤司机说:“你们违抗警示,踩足油门逃跑,是我让扎多警官对你的车轮开枪的,子弹崩伤了你,扎多警官亲自送你去格尔木医院,你应该知足,不要再找他麻烦。”司机连说:“哪能呢。”扎多低着头,眼眶都湿了。后来他对记者说:“索南达杰既要救护盗猎分子,又担心我的安全,用心良苦,分别时我两眼含着泪水。”
天空又飘起雪花,温度已降至零下二十多度。装皮子的大车轮胎又爆了,已没轮胎换了。只听到前面车上盗猎分子叫嚷喊冷,戴铐的韩忠明带着哭腔嘶叫手颈子冻掉了。老靳给索南达杰一支烟,说:
“拖着几十号人,负担太重,得想法子减轻负担。”
“有啥办法呀?”索南达杰说。
“我的意见,给他们一辆大卡自己走。”
“你是说放了他们?”
“背着他们,我怕走不到底。”
“不行,不能放了他们。再说让他们这样在卡车上,恐怕会活活冻死。”
“你要让他们回到小车?”
“卡车上没遮布,太冷,又下着雪,咋过夜呀?”
最后索南达杰决定扔下这辆破车,叫大伙把皮子搬到另一辆卡车上。他让韩维林给盗猎团伙的两个头子打开手铐,让他们统统都回到自己的吉普车上。
谁也没料到索南达杰对盗猎分子的慈悲埋下了隐患。
 

这天夜里歇宿在巍雪山半坡上,车内气温都零下三十多度。大小车辆整夜不熄火,而一片轰隆隆马达声,伴随着散发出来的暖气,很快消失在四顾茫茫的冰冻世界里。在这海拔五六千米的冰冻荒凉之地,人被冻死或缺氧得高原病而死,没有神灵会看一眼,因为这里本是无人涉足的禁地。
小车内比大车上暖和一点,索南达杰把老靳也叫到小车内,三个都用被褥把身体裹紧,他拿出烟给老靳一支,韩维林坐在驾驶座上,已轻轻打起呼噜。索南达杰点着烟说:“我能像小韩这样能睡就好了。”
老靳说:“你是领导,考虑问题多。”
“咳,领导?领导就领导你们两个?在这高海拔的巍雪山极寒的夜晚,只剩下友情……还有良心也是长存的。”
“你本来可以领导四人,扎多和才扎西被你派出去了。”
“有啥法子,派一人不安全,不得不派两个。”
“如果今夜又有盗猎分子得高原病,看来我和韩维林也会被你派走。”
“完全可能。”索南达杰笑着,他看着地图,“巍雪山离太阳湖六十公里,明天下午到太阳湖休整一下,就在太阳湖歇宿。”索南达杰提起太阳湖,胡子拉碴的疲惫的脸上变得生动起来。
老靳不再吭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我很想去湖边坐一会儿,哎不,这次要给盗猎农民讲一讲……”索南达杰听到老靳打起呼噜,不再往下说。
“听着呢。”老靳甩了甩头,又点烟抽。
索南达杰接烟时,看见老靳一只脚悬着,问:
“有没有冻坏脚?”
他这一提醒,老靳才觉得这只脚像掉了似的,说:
“有点麻木。”
“冻僵了,把鞋脱下来,我替你揉一揉。”
“哪能要书记揉脚呢。”老靳原以为他说的是关心话,没想到他真要揉。
“靳炎祖,你忘记了吗?打篮球你崴了脚,是我帮你揉了不疼的。”索南达杰掀去被褥,为老靳腾出位置。
“咋不记得,那时我两个住在一间教工宿舍,我都叫你‘揉脚师’。”
“今夜里奇冷,如果脚冻伤,明天不能走路,就误事啦。”索南达杰语气诚恳。
“你也冻脚,我先给你揉啵。”
“刚才韩维林已给我揉了。”
“索书记怕咱们冻伤,也给我揉啦。”韩维林打着鼾还听到他们说话。
“恭敬不如从命,臭脚给你。”老靳重温在中学里说的“臭脚给你”,只是说得有些别扭。几个人都已一个多星期没有洗脚,老靳用手把袜子上气味抹抹。
索南达杰摘去手套,抱住老靳的脚反复搓揉,昏暗的车灯下,只见他那张瘦削而疲惫的脸微微晃动着,他手指上功夫却是那么有力到位。老靳酸痛了一阵子,很快腿脚血脉流通,感觉畅快,不禁心内涌动起一种亲近和酸楚。
第二天下午,这一段路突兀不平,犬牙交错,仿佛险象丛生,有一种不祥之兆。车队行驶慢了下来,吉普车仍颠簸得厉害,索南达杰身心疲惫,感到头晕目眩,他要坐到装皮子的卡车上,大卡比吉普要平稳一点。
韩维林把仅有的半杯水给他,他喝了两口,又递回说:“有水,开车才能保持清醒头脑。”
老靳要把自己的手枪给他,索南达杰掂着旧54式手枪说:“我会用这支枪,你拿着打不响。”他把它揣入大衣兜里。
前面已看见太阳湖,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只见索南达杰乘坐的装皮子的大卡车车身向一边歪倒,左侧轮胎爆了。
韩维林说:“佛主不让索南达杰再往前走了。”
老靳说:“索南达杰爬也会爬到太阳湖去。”
韩维林问:“为啥?”
没等老靳回答,索南达杰已经来到他俩跟前。他让老靳和韩维林开着吉普车赶到前面去,领着车队到太阳湖停下,就地宿营。人手太少的窘况终于出现。老靳对索南达杰一人在后面不放心,让他坐吉普到前面去,身边还有个韩维林。索南达杰直摇手,叫把自己的大卡车开回来,他在大卡车上压阵。
老靳又问:“要不要把两个盗猎头子铐起来?”
他仍说:“我看不用了,他们也一天多没吃没喝,天气这么冷……你们把武器看管好就行。”
索南达杰看到太阳湖,眼睛发亮,说:“哦,太阳湖!等车子修好,我就去前面给他们讲一讲。你们快去吧。”他向老靳和韩维林摆手,像往常一样果断大气。
谁会想到这一匆匆离开就成了永别。
这天是公元1994年1月18日,索南达杰刚跨入四十岁。
韩维林开着吉普超到车队前面,没走上一刻钟,就到太阳湖西岸。吉普车掉过头来停下,这时盗猎分子从吉普车窗伸出头来嚷嚷着:“咱们要喝水,渴死了。”“两天没吃没喝,身子抗不住了。”老靳说:“别叫了,现在就停车烧水喝,你们派人跟我到三道沟口破冰汲水。”他指挥大小车辆排好一字队形,检查车轮胎,绑紧大卡车上的皮子,等索南达杰上来,再把他们集中到一起。
太阳已落山,湖边寒气逼人,老靳忙活完就钻入车内,韩维林双腿裹着大衣坐在驾驶座上,冲锋枪搁在副驾驶座位上。老靳未见有人下车烧水,便去看看。他走近后面一辆吉普车,看见车内有个吊眼睛的,拿着喷灯向一只铝杯子底部喷火,他停住问:“这喷火能把水烧开吗?”“能,一会儿就开,进来暖和暖和。”这个吊眼睛的叫马生华,是盗猎团伙的头子韩忠明密谋策反设下的第一个局:趁老靳拿杯子倒水(他已两天没吃没喝),马生华突然下手扼住他的两只胳膊,老靳刚要挣脱出来,却被背后两个盗猎分子击倒,马生华将一个铁棒砸在老靳腰上,使他失去还手之力。接着马生华用布条封住老靳的嘴巴,把他捆绑起来拳打脚踢一番,直至他昏迷过去。老靳被塞进车内,一拨人又围住韩维林殴打,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也被捆绑扔到车上。只听到叮叮当当,他们把坐垫底下被缴获来的枪支弹药统统拿走了。老靳的手枪和韩维林的冲锋枪也被抢走。
这时现场一片骚乱。
人手一枪,子弹上膛。四辆吉普和一辆大卡车都发动了起来,面朝索南达杰的大车开来的方向,排开半月形阵势。车灯试亮了一下,又都熄灭。
暮色降临,太阳湖边一片死寂。
索南达杰的东风大卡车开过来了,他看出了态势不对,自言自语:“可能出事了,太大意了。”大卡车在距离吉普车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他拔出54式手枪,跳下车,站在车头外侧,便于借车身做掩护。
隐蔽在车旁的盗猎分子都把枪口瞄准他。
索南达杰叫喊:“老靳,把人集合起来,我要给大伙讲讲太阳湖……”
老靳在昏迷中恍惚听到了索南达杰的喊声,他身体不听使唤,神志却被唤醒,神经十分紧张,担心索南达杰陷入盗猎分子设下的套。韩维林拼命挣脱,急着叫索书记不要过来,但涨红了脸也叫不出声来。
索南达杰看到盗猎分子已经排兵布阵,大小车辆排成弧形,以打藏羚羊的阵势对付他。这一定令他心寒,令他愤怒,他不会畏惧和后退,在临危之中且沉住气,叫老靳把人集合起来,要给大伙讲讲太阳湖。
想必他期盼这些盗猎分子不要头脑发热,收起枪杆,改邪归正;想必他要使盗猎分子知道,太阳湖是以布喀达坂峰这一昆仑山脉的最高雪峰为依托的原生态核心地带,避免盗猎的枪声和硝烟破坏了这一片圣地的原始寂静;想必他还要使盗猎分子知道可可西里是江河源头,江河源头的一草一木、一兽一鸟都不能动,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做有损于江河源头、有损于亿万人民的事。
没等索南达杰说完,有五六个人影蹿了上去,打头阵的高个子是马忠孝,后面跟着的是韩索忙乃、马青元等。这是韩忠明密谋的第二步,捆绑索南达杰。他知道索南达杰身体状况很差,在大卡车上硬撑着,有把握生擒索南达杰。
索南达杰知道来者不善,在他的意识里,被盗猎分子胁迫捆绑,是莫大的耻辱,是西部工委保护野生动物工作的彻底失败。更何况,背后是他的心仪之地太阳湖,是他无比敬畏的布喀达坂雪峰。康巴汉子的勇猛、重情、疾恶如仇一直潜藏在他的血液里。盗猎分子竟然无视他的宽厚和仁慈,甚至以为他软弱可欺,这时,他血脉偾张,一种激情在他内心升腾着……
他单枪匹马打响了“太阳湖保卫战”。
马忠孝走近索南达杰,说了一句客套话:“索书记,上来了?”
索南达杰只是警觉地观察,没有应答。
马忠孝阴谋写在脸上,目光中那股欲大打出手的凶狠,并没有被问候时挤出的几丝笑掩盖。
索南达杰在车子右侧,如铁塔一般挺立着。从他正视马忠孝的威严的目光里,仍带有期望他回心转意的宽容。当马忠孝猛地一把抱住他的腰部,索南达杰才真正把他视为顽固分子,拼尽全力嗖地一甩,转身之间开了一枪,马忠孝随即倒下。韩索忙乃偷偷从背后上来,索南达杰眼尖手快,一转身又是一枪,这家伙往回溜得快,子弹落在他的屁股上。后面两个见势不妙,都溜回去了。
没有想到这支生了锈的旧式手枪,被索南达杰用得如此自如,弹无虚发。韩维林说是神在助他,他不知道,索南达杰在参加州赛马节拿过步枪射击第一名。他是凭借内心和骨子血液里的力量的支撑,才使自身的武艺发挥得这么出色。
马青元跑回去叫喊着:“他把马忠孝打死了!”这时韩忠明叫马生华把车灯全部对准索南达杰打开,并下令向索南达杰开枪。
灯光下可见索南达杰个头高大,黑皮大衣让他显得坚毅,一身凛然正气。他一头长发,满脸胡子,因为盗猎车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执意瞪大眼睛,那是一种又怒又哀的眼神,是康巴硬汉那种不畏惧、不后退的坚毅目光,如箭一样穿透聚焦的灯光,直逼杀手内心的黑暗,令他们胆寒。十几个盗猎分子像是被镇住了,现场静默了十几秒钟,才砰砰砰开起火来。
索南达杰卧倒在地,以车挡板为掩护,对准一盏盏沾满藏羚羊的血迹的车灯射击。他也不允许喋血车灯和子弹肆意地侵扰和玷污太阳湖。那支生了锈的老式手枪,任凭他愤怒地喷发,几盏车灯被击灭,蹲在车子一侧的马生华差点被子弹打着,韩忠明又让他把车灯全部熄灭。两个盗猎团伙的十几条枪又在黑暗中砰砰砰打了一刻多钟,索南达杰在乱枪的密集子弹中,大腿动脉中弹。但他并没有停止射击,最后一颗子弹击碎了吉普车的挡风玻璃,躲在车后的韩忠明惊悚地趴在地上。
索南达杰生命停止以后,双目仍然瞪着,左腿跪倒在地,枪膛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他硬是摸出衣兜里剩余的几颗子弹,但再也推不上枪膛,地上还落下几粒止痛片。
盗猎分子不敢接近索南达杰,钻进车内逃跑了。
老靳挣脱出来以后,握住一把马刀,赶紧过来,只见索南达杰握着枪——跪姿装子弹的姿势,成了守在太阳湖边的一座冰雕。
老靳跪在索南达杰面前,捶胸自责,痛哭着说:“都怪我麻痹大意,没有打好前哨,对不起你!”他恍惚听到索南达杰说:“你们要继续干下去。”
这一天是1994年1月18日。
 
州、县政府在索南达杰牺牲的地方立了塑像,让他面对生前依恋的太阳湖和布喀达坂雪峰得以安息。
1996年6月5日,国家环保局、林业部联合授予索南达杰“环保卫士”称号。2018年12月18日,索南达杰被中央授予“改革先锋”称号。2019年9月25日,索南达杰荣获“最美奋斗者”称号。
1996年12月,国务院批准成立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2017年7月7日,青海可可西里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责任编辑  杨海蒂]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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