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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何存中:小黑小白(人民文学 2021-01)

何存中 人民文学 2022-04-06
 何存中:湖北浠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出版长篇小说六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篇五百万字。长篇小说《太阳最红》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姐儿门前一棵槐》改编成三十集电视剧在全国各卫视播出。两度获湖北文学奖。 
   小黑小白   

何存中

人民文学 2021年01期
庚子年“新冠”疫情期间,黄州“封城”两个多月。解封之后,老汪对人别的不说,专说小黑和小白。在古城黄州的森林公园里,世事初谙的小黑和小白,患难见真情,是老汪此生在人世间注定的忘年交。
老汪说,他是二十年前为了摆脱贫困,只身一人扛着铺盖来到长江边上古城黄州的。那时老汪家的两个孩子都在读书,老婆常年有病,所以决心到城里闯一闯。老汪的家在大别山里一个叫作贾庙的地方。那里山高水远、人多田少,靠种田难以维持生计。此地群山如浪,树竹茂盛,人钻进去很难被发现,新中国成立前是打游击的好地方。抗日战争时期,张体学在此地建立根据地,牺牲的新四军战士就埋在那里,有烈士纪念碑为证。所以老汪的家乡是革命老区和国家划定的扶贫脱贫的重点地区。
老汪说,他在黄州城里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是搬了十八处临时住房后,才被龙王山森林公园管理处的姜处长发现,安排在森林公园废弃的动物园里打工的。龙王山森林公园里原来有一个动物园,是一个老板开的。动物园养了一只老虎和几只猴子,还有两只骆驼和一只孔雀,靠门票收入维持运转,后来难以为继,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姜处长为什么看中老汪呢?因为姜处长的扶贫点定在老汪的家乡贾庙村。姜处长进村摸排后,发现老汪家贫困,就将老汪家定为他所负责的一对一帮扶脱贫的对象。于是姜处长在老汪的老婆那里要到老汪的电话,联系到老汪,将老汪安排在森林公园管理处做事。没有编制,属于临时工。
森林公园管理处管理几座山峰和赤壁公园,许多杂事要人做。比方说水电出了毛病,要人及时维修,管理处没有专业电工,老汪能当此任。比方说下大雨后,山间水道被泥沙堵了,要人疏通,老汪有的是力气。这是计工的,按工付酬。森林公园里有一座人工水库,水深面积大,常年树荫照影、浮萍连岸,水面时翻浪花,那是大鱼所为。水库之上还有一口水塘,虽然水浅,但面积也不小,可以养鱼。姜处长叫老汪住在废弃的动物园里,养鱼兼“听叫”。做零工付钱,养鱼的收入管理处不要,归老汪。废弃的动物园有院子围着,有不少空闲的地方,可以种菜,也可以养鸡。这些东西除了自家吃之外,拿到市场去卖,也是收入。所以在国家规定的时间内,老汪家是可以脱贫的。老汪家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于是在城里买了一处二手房,将老婆孩子搬到了城里。两个孩子长着长着就大了,分别成家立户,有了各自的儿女。二手房是一家人的固定住所,老汪在废弃的动物园院子里,择旧房子也安了一个家,作为临时住所。也起火做饭,炊烟袅袅,饭菜飘香。节假日,老汪的儿女也带着孙子和外孙来看、来吃。老少咸聚,阳光照耀,天伦之乐。老汪属兔,人们戏称老汪狡兔两窟。
废弃动物园的后门,樟树遮天蔽日,对着那口浅水塘,闲着一排小屋,黄州退休的老人们为老有所乐,择二间开了个棋牌娱乐室。老人们每日喝茶、打纸牌和麻将,只收少量的台子钱,供日常开支。老汪人缘好,老人们家里若有急事,修水通电什么的,随叫随去。老汪闲了,也同他们娱乐。老汪与老人们称兄道弟,信息共享,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老汪平时吃住在废弃动物园的院子里,除了给森林公园管理处“听叫”之外,就是养鱼。
下面的人工水库,水深面积广,养大鱼,比如青鱼、草鱼、鲤鱼,还有鲢鱼和胖头鱼。老汪勤劳,隔年买鱼苗放进去,春天割岸边的青草丢到水里,鱼就翻花起浪,抢着吃。春节前捞鱼上岸,鱼贩子来了,当面作价,脱手就是钱。这钱一年得一次,是水里求财的事。鱼多鱼少、钱多钱少,全靠运气。上面的水塘浅,老汪就养小鱼和小龙虾。老汪格外用心,每天清早到菜市场买西瓜,用刀剁碎了,撒在水里让小鱼和小龙虾吃。黄昏时从岸上丢沉网下去,第二天天亮前扯起来,网里就有小鱼和小龙虾,折拢来,每天有好几斤。小鱼是抢手货,是小孩子补钙的好东西。黄州人喜欢吃小龙虾,尤其是吃素食清水养的小龙虾。所以小鱼和小龙虾比大鱼还值钱,拿到菜市场去卖,通常每天能有四五十元的收入。这收入相当稳定,可以从春天卖到秋天。老汪卖出了钱,脸上就喜滋滋的,中午必叫老婆多炒个菜,喝两杯自制的老米酒,幸福指数很高。
养大鱼的收入就不行。过年之前,老汪请人抬网,到人工水库捞鱼,结果捞上来的鱼,比放下去的尾数还少。老汪指望着捞两千斤,结果付了捞鱼的人工钱,剩的钱还不到一千元。买鱼苗就花了一千二,亏了本。这是怎么回事呢?娱乐室的老人们就同老汪一起分析原因。得出的结论是,鱼被人深夜下网偷走了。森林公园白天人不少,散步的、恋爱的、跳舞的、唱歌的、练琴的、走棋的、打牌的,那是漫山遍野。但是到了夜里就没人了,寂静无声,只有虫叫鸟鸣。这里是古城的城北角,相传古时是秋后处斩犯人的地方。俗话说,城北角儿,鬼扯脚儿,谁敢夜里到这个树木阴森的地方来?夜里是老汪一个人在废弃的动物园里守鱼的。森林公园太大了,是人总有睡着的时候,偷鱼的人掌握了老汪的作息规律,趁老汪睡着的时候下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鱼偷走。问题就出在这里。于是老人们给老汪提出建议,说:“兄弟呀!你得养条狗。养条狗陪你守夜。一有动静,狗就叫。偷鱼的人听见狗叫,就不敢来了。”老汪觉得这主意好。
老汪就抽空到宠物市场去买狗。买狗有讲究的,要买就买刚断奶的小狗,从小养熟,养出感情后,就听主人的话,忠心保主。老汪花五元钱抱回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全身黑色,没有一根杂毛。这是国外名种与当地土狗杂交的第二代,保持着名种的特点,腿短,长不高,憨态可掬,人见人爱。老汪将小黑抱回来养。老汪和娱乐室的老人们唤它小黑。老汪喂它好吃的东西,娱乐室的老人们也不时提东西给它吃。只要唤一声小黑,它必定撒着欢儿跑到人前。先吃东西,然后仰起肚皮,让人用脚拨弄,它龇着牙咬人的鞋帮子,练刚长出的牙。两只小眼睛如两颗黑豆发着亮光儿。小黑一天天长大了,清早起来,忘不了职责,圈它的地盘。绕着水库的青岸跑,不时支起它的后腿,隔一段见树见石撒几滴尿,用气味做标记。这是主人赋予它的职责范围。发现流浪狗跑进来了,它必定发声警告,然后赶走。有时势不能战,就叫主人出来增援。
娱乐室的老人们发现小黑孤单,就对老汪说:“小黑需要一个帮手哩。有了帮手彼此有个照应。”那天姜处长来检查工作,听娱乐室的老人如此说,就叫人抱来一只小白狗,与小黑配成一对。小白狗也是杂交的小型犬,通身纯白,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两只都是公的。小黑大,小白小。大的是哥,小的是弟。弟听哥的,哥叫怎么做,它就怎么做。清早起来做功课,小白随着小黑跑。小黑在前,隔一段见树见石支后腿撒尿加固地盘,小白在后边跟着闻,然后支起后腿再撒几滴尿,以此证明这是它们共同的领地。老汪和老人们管大的叫小黑,管小的叫小白,疼它们,爱它们,给它们好吃的东西,使唤它们,整日里看兄弟俩滚成一团,嬉戏、撕咬、奔跑、练本领,其乐融融。
自从有了小黑和小白,老汪夜里可以放心睡觉了。深夜两个小东西都不肯睡,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忠于职守的兄弟俩就叫。老汪就醒了,开门大声说话,披坚执锐,开始巡视。偷鱼的人吓得不敢露面。偷鱼的人几次试图用包毒药的食物毒死兄弟俩,但是它们训练有素,根本不吃外人投喂的食物。偷鱼的人只有望狗兴叹,不敢近鱼塘一步。
 

 老汪说,他是在黄州“封城”后第五天深夜,从所住的二手房小区用木板隔的栅栏翻出来,带着狗粮到森林公园临时住所去看小黑小白的,顺便捉鸡。
这时疫情严重,全城封得严严的了,白天所有人都宅在家里,不准出来。商店和娱乐场所都封禁了,包括森林公园。老汪惦记着小黑和小白,同时惦记着那里圈养的七只鸡。封城禁令下得急,老汪撤离森林公园时走得仓促,狗和鸡都顾不及。五天了,鸡吃什么呢?狗吃什么呢?老汪想趁夜深溜进去,带点儿狗粮给小黑小白吃,同时将那七只圈养的鸡,用蛇皮袋子装回来,杀了算了。老汪以为深夜无人,他的计划可以落实。
夜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天下着细雨。老汪穿着雨衣,戴着口罩,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提着蛇皮袋子,做贼一样在街上走,哪晓得走到水库坝上,还是被深夜巡逻队的人拦住了。巡逻队开的车子就停在坝上。见了老汪,过来三个戴口罩的人,两男一女,穿着特警的衣裳,他们负责将不听话出来活动的人,带到体育馆里集中学习七天。老汪从电视里也看到过这类通告,但是他心存侥幸。带队的人将老汪带到车子前,打亮车灯,开始问话。老汪极不自在,慌得不行。带队的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敢隐瞒。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一一笔录在册。带队的接着问老汪:“深夜出来干什么?”老汪说:“给狗送点儿粮食。”带队的问:“狗粮呢?”老汪拿出狗粮。带队的问:“不是偷的吧?”老汪就叫屈,说:“关门闭户的,哪里能偷狗粮?”带队的问:“送狗粮,你提个蛇皮袋子干什么?”老汪说:“我在公园里养了七只鸡,想捉回家杀了吃。”带队的问:“不知道疫情严重,不能出来吗?”老汪连忙认错,说:“知道,知道。再也不敢了。我到山上将鸡捉了,马上回去,不然鸡饿死了。养一场不容易。”带队的就将狗粮,用一个消毒的黑袋子装着,没收了,说:“都什么时候了,什么东西都敢外提,你不要命吗?”老汪想讨也讨不回。这也是规定,疫情期间,不明来历的东西,怕交叉感染,要集中销毁。
虽然戴着口罩,借着车灯,带队的还是认出了老汪。带队的清早经常到森林公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与老汪面熟。再就是带队的与管理处的姜处长熟,知道老汪是姜处长结对帮扶的脱贫对象。于是叫他快去快回,之后参加学习班。老汪谢过了带队的,打着手电筒,慌不择路,朝公园大门跑。公园的铁栅门锁了,老汪从水库旁边的缝儿钻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亮亮的,小黑和小白知道主人来了,急忙赶上来迎接。弟兄俩饿得体瘦毛长,又是蹦又是跳,欢喜得不行。带的狗粮没有了,搞得老汪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
老汪的手电筒照到了鸡笼子,他用棍子搅了搅,那七只鸡被惊动了,叫声震天。那叫声在深夜格外瘆人。小黑和小白被主人惹鸡乱叫这事惊呆了,茫茫然不知所措。见老汪罢了手,兄弟俩才又绕到老汪的脚边。老汪摸着小黑和小白的头,鼻子眼睛发酸,说:“对不起,特殊时期,人命关天,顾人的命,顾不上你们的命了。也不知道何日解封,你俩只有听天由命,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各自找吃的求生保命吧。”
老汪本来想过带兄弟俩回家里去,但是家里人太多,二手房面积只六十多平方,两室一厅,三代人住在一起已经够挤了;又了解到封城之后,禁止带宠物进小区;再加上违规出来这事本来就不对……只有忍痛割爱,洒泪而别。小黑和小白听了老汪的话后,不跟老汪了,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夜雨之中。
山风阵阵,寒意袭人,老汪黯然神伤。
 

 谁也没有想到黄州古城封了六十多天。眼看春天过去了,窗外红梅花开过了,粉红的樱花在风里接着开,该是夏天了。老汪宅在家里无事可做,每天看电视,关注疫情变化,心神不定。终于疫情有了好转,黄州住院人数开始“清零”。接着,老汪从新闻里看到黄州“启封”的消息。再接着公园开门,游人戴口罩可以进去活动。老汪想,这么说他可以上岗了。老汪胆小,吓怕了,不知真假,就给姜处长打电话求证。姜处长接电话后说:“是的,我正要通知你上班。”老汪喜出望外。
老汪说,他是“解封”那天清早起来,约老婆一起到森林公园去的。初夏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天上,老汪和老婆戴着口罩,沿着水库坝上的樱花大道朝森林公园临时住处走。封得太久了,走出家门,那感觉恍如隔世。
老汪的老婆说:“那两个小东西,不知道怎么样。”
老汪叹了一口气说:“六十多天了,恐怕早就饿死了。”
老婆说:“饿得死它们?不晓得找垃圾吃?”
老汪一听就嚷老婆:“你以为是平时吗?平时垃圾桶管理不严,可以翻东西吃,疫期垃圾桶用袋子扎得死死的,环卫工人随时消杀,即时运走了集中焚烧。”
老婆说:“两个小东西真可怜!”
老汪说:“也许它们饿不过,早就逃走了。我那天夜里对它们说了,顾不上它俩了,叫它俩听天由命,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各自找吃的求生保命。”
老婆眼睛红了,说:“哪里能找到吃的?也许小黑饿不过把小白吃了。”
老汪愤怒了,说:“你这个女人真狠心,尽往坏处想。”
老婆说:“叫你莫养,你就是不听。多条性命多个痛。还说我心狠!”女人就哭。
老汪马上检讨,安慰老婆,说:“都是我的错,再不要提这伤心事。”
夫妻二人低着头默默地在樱花大道上走。风一吹,血红的樱花瓣落了他们一头一身。
天上的太阳很好,地上的风儿和畅。公园大门真的开了,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游人三三两两在戴着口罩散步。夫妻二人走进去,那感觉真好。群山新绿,空气新鲜。水库清幽,鱼儿起浪。就在那清新如画的天地里,老汪看见两个小东西,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如影相随,沿着水库的堤岸巡逻哩。六十多天了,原来兄弟俩并没有逃走,也没有饿死,一直守着领地,等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老汪一声呼唤,兄弟俩跑到主人面前,又是蹦又是跳,久别重逢,亲热得无法形容。兄弟俩瘦得皮包骨头,老汪和老婆一人抱一个在怀里抚摸着,禁不住热泪盈眶。
六十多天,兄弟俩为什么没有饿死呢?老汪胡乱猜测,小黑和小白可能是靠吃草活下来的。废弃动物园的院子里有草坪,春天雨水浇灌,草长得茂盛,兄弟俩也许就是靠吃嫩草尖,度过了那艰难的六十多天。
姜处长闻讯之后,唏嘘不已,高屋建瓴地总结说:“这才是人间奇迹,是关于生命的大感动。”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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