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梁书正：回答（人民文学 2021-01）

 梁书正：一九八五年生，湖南湘西人，苗族。中国作协会员。在小县城生活、教书、种地、写诗。    回  答

梁书正

人民文学 2021年01期

女儿出生之后的那些夜晚

古井旁，每往下压一次水，月亮就出来一瓣

阁楼里，每拎一桶水上去，婴儿就有一次啼哭

我曾坐在古老的天空下，看银河无边

暮霭中的灯火，伴随着月光，一盏接一盏呢喃

我的荣耀

母亲、妻子、女儿，让我常常想到那些

崇高而圣洁的事物

人世的废墟里，有母亲走过，就有炊烟升起

人世的荒芜里，有妻子走过，就有鲜花盛开

人世的疮痍里，有女儿走过，就有漫天星辰

那厚实的土地，是生育的母体；那弧形的苍穹，是温暖的子宫

仿苗族情歌

像春天的鸟，窠窠是我们共同建造

像田里的秧，根连着根长成了稻

像天上的云彩，交织成绚烂的晚霞

像地上的溪流，汇聚成江河湖海

春天的藤蔓环绕篱笆。我是绿叶，你是繁花

古苗河轻轻拥抱村庄，你是小舟，我是波浪

女儿的信件

全是奇怪的字符，她却说

写的是一封信

我相信了，那是一封信

带着美好的祝愿

出自天使的手

她认真写着

窗外，群星璀璨，一颗一颗散着光芒

漫过她的笔尖

我常怀愧疚之心

以前不知道，面对掏走鸟蛋后的空巢

鸟妈妈也会凄厉地哀鸣

捞一瓢刚孵化的蝌蚪，洒在水泥路上

它们的蹦跳，并不是好看的舞蹈

还有那些蜂蛹啊，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人们用热油，炸它们还未苏醒的身躯

当我成为父亲，又当上老师

我才真正蹚过，那条爱和教育的河流

我认识一个老妇，夜夜梦见夭折的儿子

我知道一个少女，靠捡垃圾把女儿养大

电话里的童声

我想你了妈妈——

我想你的每个晚上，都会把

你的睡衣

折成你的样子，然后

盖上被子

和我一起睡

我想你了妈妈——

给  你

在青山之下，你谈到命中的悲欢

如同微风轻抚的枝叶

在河之畔，你说起人间的不幸

如同那些幽静的流水

在乡村之野啊，你落下的泪滴

如同夜空闪烁的星辰

在我的枕边，你画下的那些线条

吻合我掌心秘密的纹理

喜悦的时辰

一个上午，我们终于到达了高处，欢呼的小女儿

把古塔说成民房、青草说成庄稼、牛羊说成玩伴

她指指点点，万物在她的掌心，都有了别样的称谓

在我们周围，青草怡然，野花绚烂

远山悠悠白云，闲在眼前，齐在腰间

总是那些安静触动我

泉水从高处潺潺而下，声音回荡在

古老的山谷

空空的寨子，一户人家的院坝

微风翻晒密密的草药

老母亲站在屋檐下呼喊远处的儿子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敲击土地

我曾见过最安静的悲伤

一个头发渐白的男人在朋友圈写道

“母亲节，我的母亲在远山，睡得很静”

圆  满

圆满不是饱和、完整，而是历经

曲折和沟壑，依然能听到

秋阳之下，裹着露水和晨曦的那一声

悲欣交集的啼鸣

回  答

此生遇到的一切，都将洁净我

所以我是清泉、草木，和白云

所以我是两个女孩的父亲

清水江边

从水边捣衣的妇女到岸上生长的红薯

隔着一个婴儿的背篓。连接红薯地和古老村庄的

是一个老艄公缓慢而悠长的船歌

坐在河堤的我们，一会儿成为枯叶，一会儿化身清风

几只贴着河面飞翔的白鹭，越过青山和白云，引领着大地

父亲和葡萄

午后的阳光中，父亲在加固葡萄架

刚结出不久的葡萄果，一串一串在他身边摇晃

斑驳的光芒随之移动，凌乱又安静

这是永恒的时辰，我的父亲徜徉在时光的长河

一粒熟了的葡萄时而仰头，时而低身

芳香而甜蜜，温柔且小心

消失的村庄

一栋栋木房子渐渐消失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

古老的摇篮、飘荡的秋千

炊烟里的桃花，和门前的狗吠……

哦，我看见时间转动巨大的齿轮

如老祖母在碾坊慢慢回过一张褶皱的脸

我曾获得一枚鸟蛋

十五岁那年，我曾获得一枚鸟蛋

我轻捏它，对着太阳

借助明亮温暖的光芒

我看见里面混沌一片，如创世之初

那时，我心生疑虑，不知所以

几个月后再至鸟巢

只见破碎的空壳，我轻轻捡起，捧在掌心

那是我初次获得一个虚无的世界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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