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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南翔:凡·高和他哥(人民文学 2021-07)

南 翔 人民文学 2022-04-06
 

南翔:本名相南翔,大学教授。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等十余种,刊发百余篇,另有非虚构文学作品《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获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等二十多个奖项,小说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

 


凡·高和他哥(节选)

南  翔

人民文学2021年07期
荷兰的凡·高,没有哥,下面有五个弟和妹,与他关系最亲密的是大弟提奥。提奥是哥一生的朋友和知己,一直给予穷困潦倒的哥无私的帮助,及至后来与乔安娜生了一个儿子,也取了他哥的名字——文森特。
深圳大芬村的凡·高——龙向北,没有弟弟,却有一个哥龙向南。
第一次出国回来半年之后,龙向南仍在回想,此次与弟弟一道走访荷兰与法国,得多还是失多?在巴黎戴高乐机场飞往广州的航班上,哥哥看见弟弟与女友菁菁旁若无人地亲吻与缠绵,便揣摩这种正午阳光照耀着向日葵一般的炽烈燃烧,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作为年长六岁的哥哥,是及时给向北一些忠告,让他在情感和职业的选择上更务实一些,还是听从桂教授的建议——如果他是一个艺术家的坯子,你放纵他便是成全;如果他只是一个生活的玩家,你让他一头撞到鼻青脸肿,兴许他很快就回头是岸,规规矩矩。
从哥哥的眼光看,这次欧洲半月行,尤其是有菁菁陪伴,大大助长了向北的野心是毫无疑问的。如果说,此前向北的某种念头犹如河边的芦荻,毛茸茸地怅望天空,一趟行走,恰如在一大丛干燥无奈的茅草里投进了一束薪火,嗤的一声蹿起了妖娆的火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野火,哥哥扑不灭,菁菁则不屑扑。
向南请出救兵的结果却是,桂教授希望哥哥给弟弟一个囚鸟出笼的机会,最后弟弟向北是翱翔蓝天,抑或铩羽而归,一两年内便可见分晓。
向南是尊敬桂教授的,若非桂教授的指点,他兄弟俩未必能在大芬村开一家星夜画坊,而只能是持续给一家老板来自潮州饶平的画廊打工。
那是二○一五年的夏天,桂教授当时带着一个香港老板,还有他的几个编内编外的学生一道沿街过来,看见了兄弟俩流水作业一般地画行画,指着边上晾挂的油画问道,凡·高的几幅人物是谁画的?向南幽默地指着一旁光着流汗膀子的弟弟道,凡·高的人物画,自然是凡·高画的啦!
众皆笑了。
唯有桂教授没有笑。他掀起一张《戴草帽的自画像》,又一一掀起《唐吉老伯》《农夫肖像》《吉诺太太》《邮差约瑟夫·鲁林》……跟学生们讲,凡·高画了很多相同题材的人物,在用色、罩光及造型上都会有一些区别。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画相同的人物?
有答,他在表达感激,譬如画商唐吉老伯允许他赊购材料?
有答,他在寻找不一样的表达,譬如他的两张耳缠绷带的自画像,那张叼着烟斗的神态就祥和一些?
都有道理。桂教授拍拍直起腰来的向北道,凡·高先生,你讲呢?
一直埋首作画的向北,放下手中的笔,随手捡起一件蓝色T恤搭在肩上,满不在乎道,因为喜欢,所以才不厌其烦。
桂教授沉吟,犹豫是否要给这位脸颊蹭上了红绿油彩的凡·高一个肯定。
一个眉毛上挑、头发染了一束亚麻色的姑娘举手道,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凡·高一生中喜欢的人不是很多,若就女性而言,起码有三位:在伦敦,凡·高对房东太太十九岁的女儿尤金尼亚·罗伊尔产生了爱恋;在埃藤的父母身边,他爱上了自己的表姐凯·福斯;在海牙,凡·高结识了带着五岁女儿又怀有身孕的风尘女子西恩,外界压力那么大,可他不管不顾,陷得很深。那么请问,他为何没有浓墨重彩地画这些女人呢?如果讲他认识这些女人,尤其是前两位,年纪还算轻,没有留下画作情有可原,那么他最喜欢的男人是谁?毫无疑问,是他的弟弟提奥。那么请问,他何曾留下过一张提奥的画像?
待到中午一道吃饭加了微信,兄弟俩才晓得,这位口齿伶俐的姑娘有一个时下很流行的名字:菁菁。此时的向北瞥了菁菁一眼,冷不丁道,你用词不当,凡·高对提奥是依赖,不是喜欢。如果喜欢,他一定要给弟弟画几张肖像,现在可是一张都没有哦!
菁菁不认同,两人争执起来。
桂教授双手外摆,做了一个息事宁人的姿态道,画家眼里的人物,特点是第一位的,有些特点是职业,有些特点是环境,有些特点是神态……所以这里是不会有标准答案的,也不应该设定标准答案。我的一位老同学在内地的美术出版社当社长,他画的女人,从来都有他老婆的神韵,讲俗一点儿是怕老婆,讲雅一点儿是爱老婆,两个答案都对。
爆笑。
那以后桂教授又来了几次,再来,兄弟俩已经开了一家星夜画坊,这自然与桂教授的点拨、助力有关。桂教授带来的那位香港画商陈老板,每年都从盐田港发几个货柜去欧美,其中便有从星夜画坊陆续购买的画作,以凡·高的作品为主,也兼及了高更、莫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等印象派画家的仿画。因了当初桂教授发问,哥哥向南头一个把弟弟龙向北戏称为凡·高,桂教授和陈老板从此皆称向北为凡·高,称向南则是:凡·高他哥。那一年是星夜画坊凡·高兄弟的一个小高潮,一则有了自己独立的画坊;二则画坊一开张就有了稳定的订单,这不仅很快打消了两兄弟自立门户之初的战战兢兢,也很快缓解了龙家拮据的生活状态。皆因经济不佳,他们患有心脏瓣膜病的母亲,拖过了做手术的最好时期;父亲则因肾性高血压导致肾衰竭,被老家看护的姐姐送往县乡医院。

既为感激,也为学习,凡·高哥俩常常会造访桂教授的画室。
桂教授的画室在观澜高尔夫球场之内,上下三层,进去便是一个百余平方米的工作间。巨大的橡木案台上摆着各式笔墨颜料,墙边都是各种规格的油画架子,以及为大秀长腿的模特准备的高椅,墙边还备有宽幅的极米投影。负一层是画家的健身房,哑铃、跑步机与自动发球的乒乓球桌一应俱全。顶楼是一个西式的露天平台,摆着纯白镂花的铁桌椅,篷檐下的三门冰箱里摆满王老吉、卡式酸奶、德国黑啤。俯瞰平台之外,是一片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桂教授说,这里每个月至少有一场艺术家的聚会,吃冷餐、喝啤酒、看电影,吹拉弹唱,写字画画……
对比之下,哥俩很容易找到陵谷一般的落差。
同样是画画,桂教授在高山俯瞰,凡·高哥俩在沟底盘桓。不同的是,哥哥向南对此种差距看得淡定,他知晓阶层的高下,各地皆有,在深圳这个突兀而起的现代化都市,高下间距会更刺眼;弟弟向北则多少有一些不平。瞥见弟弟的目光不时在桂教授的唇边与菁菁的眼神间游移,哥哥的心里会爬升起一种不安。他不知怎样才能打消弟弟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念想。正如一只美丽的小鸟在一只小狗头上飞过,栖息在对面的树上鸣唱,小狗仰头欣赏是一种本能,企图缘木而上,乃至于插翅双飞,就不免忽略了上下之间有一道天堑不可逾越。
可忧的是向北与菁菁却越走越近。
不仅在星夜画坊,菁菁常常过来画几笔人物、几笔风景,大都是兴之所至,没有一幅从头到尾的完成时。更多的时候是两人的外出,有时在桂教授的画室。桂教授太忙,上课、讲座、开会、访学……他的几个体己学生,包括菁菁这样的旁听生,时有在深广两地的画院、美术馆、博物馆以及广美和深大的美术系课堂蹭课。一次,凡·高他哥偶尔在弟弟划滑的手机相册里,看到他和她的所谓写真:背面是院子里的一棵盛开的黄花风铃木,喷涌的温泉沐浴着一对青春姣好的身体。凡·高一点儿不顾忌地坦承,这是在惠州中海汤泉拍的,赤身裸体,也不好叫别人进来拍啊。是把她的一只单反相机置于花盆架子上拍的,再一一倒在手机里。那地方是一个拍照和写生的好地方,龙珠湖、九龙潭、象头山、御风船坞、叠水梯田……都可以入画。松鼠和白鹭之多,在深圳并不多见。
经历过不止一次恋爱,然后结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向南,自然知晓热恋无论对于男女,吃对了便是一剂生命的良方,吃错了便是一剂生活的苦药。对与错,全看它的结果,是瓜熟蒂落,还是夭折于青涩。
家庭环境的对比,常常会映现人截然不同的未来路径。独生女儿菁菁,父亲是龙华区政府的机关干部,母亲是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长。她本人从深大师范专业毕业,考上了龙华实验学校的语文教师岗,却在两年后自动离职。她想画画,想旅游,想去南极北极也想去新疆的慕士塔格峰……有些地方她还真的无畏地抵达了。她展示过离职之后,登上帕米尔高原东部、昆仑山西段、七千五百多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的照片,一身红装,戴着深色的护目镜,两手招摇,兴奋不已。
凡·高将这张她引以为傲的照片翻画成了油画送给她。只不过画作摘掉了护目镜,露出了一对热辣辣的美目。
菁菁赞叹,这是到目前为止,画她最传神的一张。
不知此赞叹是由衷的,还是多少包含几许夸张。
总之,有大半年,他俩都形影不离。这令一直想撮合凡·高与本画坊的打工姑娘小兰姻缘的凡·高他哥,苦恼了很久。小兰来自江西宜春的温汤,那也是一个有古老温泉的小镇。小兰脚踏实地,手脚勤快。面对凡·高,她不无讨好地历数老家有多少可以画画、拍照的地方,包括一个遗存的茶油榨坊。可凡·高对小兰展示的图片,只是敷衍两声道,你们那里还有土榨坊啊,下次可以顺路去看看哦。就再不往下问了。他与菁菁在一起则有难以消停的言说的兴奋,以及说走就走的旅行。凡·高他嫂子明白地告诉老公,有一种男女感情,叫欢喜冤家,你弟和菁菁就是一对欢喜冤家,黏也难黏紧,扯又难扯开。
向南的老婆也就是向北的嫂子,在赣南老家带着一个读初一、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两个孩子。虽说两兄弟的父母身边还有一个姐姐,媳妇就近帮着大姑子照顾公婆,是义务,也是本分。每当寒暑假,凡·高他嫂子会带着俩学生到深圳,在镇小学当语文老师的嫂子对菁菁的评价是,她是一团火,任一男子看见她都容易得到温暖,不当心也容易氧化。
哥哥把老婆的枕边风吹给凡·高的时候,有了忧心忡忡的添加:你嫂子讲菁菁是一把妖艳的野火,只要以身投火,任何男人都会被吞噬掉,除非他是金刚不坏之身!凡·高满不在乎道,老哥,你才比我大六七岁,嫂子比我大不过四五岁,我们之间却简直有了代沟!一是男女相处就非要结婚不可吗?二是,你们太喜欢把两人放在天平上称出分量。你要晓得,我跟菁菁在一起才有画画的激情,要是没有了这份激情,纵然是金刚不坏之身,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哦!我喜欢法国摄影师马克·吕布的一句话:“当我遇到我所爱的女人后,她让我重新出发了。”你晓得我跟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她如何回答吗?
对于凡·高的激情表白,哥哥摇头不语,转身作画去了。
凡·高跟过来道,她讲,女人同样需要一个令她重新出发的男人,你就是,但愿你就是。老哥你讲,我应不应该是啊?
他瞬间明白,老婆讲的不一定对,起码,向北黏菁菁是很紧的哦。
当今之世,每一个从乡镇走向城市的家庭都大不易,在这个四面漏风、艰难行船的大家庭里,哥哥才是一管百搭的黏合剂。父母从来放心不下的就是龙向北,只有向南把弟弟带在身边,他们才表示心安。
长兄若父啊。

事后分析,哥哥可以肯定的是,自认识桂教授与菁菁之后,凡·高就有了脱离行画的念头,只不过从法国瓦兹河畔的小镇奥维尔和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回来之后,他这个念头更强烈了。位于巴黎近郊三十公里的奥维尔,是凡·高生命中最后七十天的栖息地,他的《奥维尔教堂》《加歇医生》《麦田群鸦》……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小镇处处可见凡·高名作的原景地。凡·高和提奥的兄弟墓也在这里——尽管凡·高的棺木里只有他的衣物和小物件,可从世界各地而来的美术朝圣者,从来络绎不绝,难怪此处又称凡·高小镇。这是桂教授怂恿兄弟俩去一趟欧洲的初衷吗?尤其是为了借助菁菁的外语一道自由行,一路带上她,哥哥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刺眼的大灯泡。
在收藏了凡·高两百多幅画作、数百件素描以及几乎全部书信的凡·高美术馆,兄弟俩和菁菁盘桓了三四天。站在真正的凡·高的几幅自画像前,菁菁跟向北手拉着手道,你知道吗,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来自第一次看到你仿制的凡·高人物画。整一个油画村走过来,看到的都是凡·高的风景画,向日葵啊、鸢尾花啊……桂老师为什么进去之后停留了那么久,讲了那么多?就是因为看见了你的人物画。凡·高的人物画都不具有世俗之美,很少有订单,尤其是听讲,并不是有订单,是因为自己喜欢,你便趁着老板那几天不在,临摹了十几张。桂老师讲你有慧根,心里有一颗石头都压不住的美术种子。
这话,越发鼓动了向北那颗蓬勃欲发之心,他却抑郁道,这种话,为什么桂老师不直接跟我讲呢?
菁菁想了想道,他直接跟你讲,怕你太过骄傲吧?况且,通过我转告你,不是更能鼓励你吗?双重的鼓励啊。
好一个双重的鼓励啊!向北搂紧她的臂膀便是一吻,咬着她的耳朵道,后一重鼓励无疑更重要。
即便他俩头碰头,只是咬耳朵,哥哥也听得句句真切。
从欧洲回来之后,凡·高与哥哥的分歧顷刻就白热化了。
凡·高道,这种一味接单的“行画”劳动,大芬村有近万人,有我们不多,没我们不少。我们要马上走出来搞创作,星夜画坊最好也改变注册地址,即便从零开始也在所不惜!
哥哥坚决摇头道,如果讲起搞创作,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有这个念头了。跟在我的美术启蒙老师赵老师后头,在学校出墙报,他看见我不是根据一本《美术墙报图例》依葫芦画瓢,而是自己凭想象画的一列绿皮车,站台上既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又有提着鸡鸭、挑着菜篮子的农妇,就夸我:仿画和临摹是画家的拐杖,创作才是画家的独自行走。我不是不晓得创作的重要性,可我们现在还在生活的爬坡阶段,正好来了这么多的订单,我们太需要钱了。赚了一笔钱之后,再言独立创作不迟啊!况且,我们也可以一边接订单,一边搞创作,一路过来,我们也不是一点儿没有保留自己的喜好吧?你此前画的一些人物,都是自己想画的吧?
凡·高道,这次出国一趟,看了那么多美术馆、博物馆,真是大开眼界,给我和菁菁的刺激都太深了!站在真实的凡·高的人物和风景画面前,可以讲简直是震撼啊!原创的画作与仿画,相距不止一条黄河长江。凡·高的自画像,他笔下的医生、邮差、农妇、老伯,还有向日葵、鸢尾花、麦田群鸦、开花的扁桃树……那才是真正的创作啊!就像桂老师讲的,真正不朽的画作,都是跟画家的血肉和灵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撕都撕不开,是画家把生命搓揉捶打成干柴,然后点燃的火炬。
哥哥嘟哝道,桂老师老开会、讲课,出席各种典礼、开幕式、闭幕式,每天那么忙,他自己的画作,未必张张都是跟血肉和灵魂联系在一起的哦。
凡·高自然知晓哥哥的话有所指,因两兄弟在桂教授的工作室学习过,也帮过忙,对他时以老师相称。向南画过一张《红树林的黑脸琶鹭》,向北画过一张《深圳北站》,这两张画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兄弟俩的手笔,桂老师只是事先给了题材,并勾勒了一个轮廓。弟弟为桂老师分辩道,我们帮他画几张画也是应该的,一是他给我们的画提出过不少修改意见,二是我们给他画的订制画,最后还是由他做了添加,虽是不多的几笔,却正好印证了画龙点睛一说,我们同样受益。
弟弟能够这样敞亮地看问题,向南心里是欢欣的。这说明三十多岁的弟弟正在走向成熟,但还不到火候,还要经得起熬炼。恰如中秋之后金灿灿的稻田,再多几天艳阳高照,才得稻穗饱满,颗粒归仓。
弟弟决绝道,我们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瞻前顾后,搬一个家也怕打破了坛坛罐罐。这些年画了那么多凡·高笔下的人物和风景,是喜欢,却一步也没走出行画的临摹,这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路啊。
向南见向北去意已决,叹气,不语。
等到凡·高与菁菁到科尔沁去写生之后的那个把月——去那里是桂老师给介绍了一个草原上的皮雕艺术家嘎瓦,一位曾经的流浪画家——向南则被桂老师叫去帮忙画一组叫《城市烟火》的大型组画。向南白天在星夜画坊做行画,晚饭后便打网约车去桂老师的工作室,之所以舍得往返花两百块钱打车,全是为了赶时间。虽说凡·高不在身边,他又招募了两个画工,但新手即便画行画,也要有一个传帮带的过程。好在小兰肯学,也能操笔,有她盯着星夜画坊,省心不少。
桂老师的工作室真是安静,窗外是草木袅袅的清香。按照桂老师打好的画稿涂抹,向南常常会加上自己的构思。桂老师给予肯定的同时,也不时提出一些修正的意见。
一次,向南在画《城市烟火》里的老东门片段,兴之所至地添加了一组各式人物,桂老师回来之后蹙起眉头道,你要晓得,我们不是在搞浮世绘,不是仿《清明上河图》,这组人物放进来诱导了观画者的视觉,也偏移了我的用意。接下来讲得严厉了:凡是你想突显自己个性的手笔,都要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不然既耽误了我的时间,也浪费了画布和颜料,你手里每一管熟黄、普兰、西洋红、火星紫……都是来自英国的温莎牛顿(Winsor & Newton),贵得很啊!不像你们画行画用的那些矿物颜料,能对付用就行啰。
向南听得脸上掠过一阵阵热辣。
却原来,桂老师带着香港陈老板几次过来挑行画,有时一张张地挑,一张张地品头论足,从根本上还是看不起行画的啊!这么说来,他鼓励向北出去写生、创作,即便做一段时间的流浪画家,也是真心实意啊。
是的,星夜画坊虽然进账多了,开销也水涨船高——人工、房租、水电、亚麻布、油画颜料……每一项开支都得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桂老师的书架上还陈列着几盒二三十年前他用过的温莎牛顿高级油画颜料,一支支都成了干瘪的小牙膏皮了。他说是留作纪念的,回望知名画家荣誉巅峰的来路,一支支挤干了肉身的颜料管,象征着他蹚过的一条条河流,一去不返地流淌过画家的宝贵青春,直到鬓飞白雪。弟弟向北是对的,他不能跟哥哥一样,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店里画行画,但凡有一点儿悟性、有一点儿追求、有一点儿出息的男儿都不能这么憋屈,在千百张经手绘过的油画里,落不下自己的一个姓名。

那天中秋,向南在自己的画坊里工作了十个钟头,打车到桂老师工作室一连画了两三个小时,实在熬不过了,双腿发木,跌坐在折叠椅上,四肢一摊便睡着了。桂老师在外面参加一个大公司的晚会,开车回来已经十一二点了,两手提着红酒、月饼之类,此前知晓向南在家的,可是将门敲得天摇地动,都无人应答。桂老师连骂了几句聋子啊,恨不得飞起一脚把门踹开,终于还是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找到钥匙开门进来,扑通扑通地动静很大,依然没有把酣睡的向南惊醒。当他看到墙边的大画进度不小,也画得用心,再看看向南十分疲惫而酣然的睡相,有了瞬间的感动。
桂老师轻着手脚找了一床毛毯搭在他身上,向南依然没醒。桂老师上了趟洗手间,净了手出来,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擎起画笔涂抹起来。待得向南一转身差点儿跌倒醒来,见桂老师已经画好了一处局部。向南慌张揉揉眼问,桂老师回来好久了吧?
桂老师头也没回道,快一个钟头了。
向南赶紧起身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呢?你回来我一点儿不晓得哦!
桂老师道,那说明你太欠觉了!继续睡吧,床上、沙发上,都行。
向南道,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怎么能再睡呢!睡够了。
桂老师继续画了十来分钟,把一个小景画完,放下手里的家伙,招呼他到茶几边去,喝红茶、饮红酒、吃月饼,漫无边际地闲聊,谈到了绘画,谈到了画坊,也谈到了凡·高和菁菁近期的行踪。
桂老师道,我支持凡·高多走多看多听课多写生,我的同道在央美、国美、鲁迅美院、天津美院、四川美院等,都有,他到哪个城市都饿不着,有课可听,这点你这个当哥哥的就放心好了。他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和弟弟的关系,很像当年的凡·高和他弟弟提奥,只不过你俩调了一个个儿,荷兰的凡·高,仰赖弟弟支撑;深圳的凡·高,是靠哥哥支持。凡·高和风尘女子西恩同居的那一段时间,不仅父母反对,提奥也反对。提奥怕哥哥乱花钱,每月分三个时间,一号、十号和二十号,给哥哥共汇出一百五十法郎。你现在每月要给向北汇多少钱才够?
猝然被这么一问,向南有些迟疑道,他在外面开销大,每个月五六千打底总是要的。我并不是怕他乱花钱,赣南老家一些情况,包括父母的身体很差,我都瞒着他。我担心的是,将来他学无所成,转了一大圈,灰溜溜地回来,会承受不起打击。我看得出来,菁菁最后是很难跟他在一起的,现在的姑娘大都务实,时代不一样了,当然也无可厚非。况且,论家庭条件,我们家与菁菁家也不在一个门当户对的线上呀。
桂老师拍手道,那你也别太宠着他们了,部分支持不等于全部代劳,要适可而止,不然你就是养了一条寄生虫!科尔沁的嘎瓦当年做流浪画家,那也是一边给酒店饭馆画壁画,挣钱营生,一边写生积累素材,一路上风餐露宿,连煤车都乘过的!想当年,我们做知青那些年,什么苦活、累活、脏活没做过啊!我还学过做木匠,告诉你,我结婚的第一套家具都是自己在筒子楼打的。
向南崇拜道,你们那一代真是能吃苦耐劳,熬过来了,才有今天这样闪闪发亮的成果。
桂老师倏然起身,从背后一大排书架里抽出厚厚一本自己的精装画册,翻开前面的素描、写生与水彩画道,你看看我以前的东西,这些犁耙、土箕、尿桶、谷桶、水车和独轮车,一旦用坏了都是我们跟篾匠和木匠师傅一起修理啊。
向南赞道,自己用过的、做过的日常东西,再一件件画出来,这样的经历,即使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也难得再走一遍了!
桂老师很受用,却摆摆手道,有得有失,也耽误了很多年华。
向南打开手机看看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桂老师叫他等等,从案头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精装盒子打开递给他道,你需要一只手表,画家不能靠划拉手机看时间的!上次在光明区搞画展,赞助方送的一只新款天珺表,你正好用得上,也算老师给学生的一个纪念。没等向南推辞,桂老师已经将表盒装进向南的背包里,同时打开手机叫了一辆网约车。
到门外,桂老师忽然站住道,对了,昨天微信跟向北说了,我正在策划一个粤港澳油画写生联展,年底举办,届时会选十到十二个人的写生画品,如果他有好的北方题材的写生作品,可以放进来的。他又拍拍向南的肩膀道,凡·高他哥,这一段你对弟弟的支持力度看来只能加码,不能放松哦!
向南怔了一下,提着背包跟他走到门口,回头看看画室未完成的画作,蓦然生起几许留恋。返回车上,他想着桂老师策划的油画写生联展,或会给向北一个机会,弟弟能与知名画家同台,真是为向北高兴啊!又不时品味桂老师的那一句:画家不能靠划拉手机看时间的。教授称你画家了?!不是画工、画匠,心里涌出一波一波的涟漪,却是顺反重叠、纵横交错。

凡·高在外的日子,通过微信频繁的文字和语音留言,哥哥向南一一知晓其详。可以说,弟弟的花费,哥哥跟桂老师汇报的五六千元打底是不错的,可是他一会儿说要飞呼伦贝尔,一会儿说要快递些颜料和画布过去,还透露出菁菁对草原民族的非遗项目饶有兴致,如皮具、马具、刺绣……然后不无羞赧地表示,近来手头有点儿紧。天啊,微信转账过去才一星期呢!咬咬牙又转过去两千元。
弟弟收到钱自是欣然,发来一连串的爱心和拥抱,再就是一连六个凡·高的头像——天晓得他是从哪里下载到这些五颜六色的头像的。
心中复杂的情绪,向南自然是不能跟远在赣南的老婆表白的,偶尔跟小兰嘟哝道,他也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啊。
小兰同情道,那你就把这边的艰难告诉他嘛,你没日没夜地画画,这大半年背驼了,头发也白了蛮多。平日里自己过得紧巴巴的,水关了还要拧几把龙头,都换成了节能灯还怕费电……
向南像被窥破了心中的隐秘,遮掩道,不是提倡节能环保么,跟我们小时节,乡下讲颗粒归仓是一个道理。
那段时间,小兰不仅看见画坊老板龙向南越来越省,叫外卖盒饭就没有超过十五块钱的,还不时跟房东讨价还价,嫌房租贵了,说电表老了——转得太快了。房东说,人老了只会走得更慢,如何电表老了却会跑得快呢?向南狡黠地奉承道,你家的电表跟你家的人一样,越老越精神呗!某夜,小兰见画坊未关的电脑上,有他检索的词条:怎样让电表走得更慢……
小兰还发现,老板白天在赶行画,八九点背着画夹子出去写生,通常半夜才回画坊休息。
小兰都睡过一觉了,问,你也想画凡·高的《星月夜》吗?
他敷衍道,我最近睡得少,趁夜晚人少,到街上的人行天桥上去看看,好安静,好好看。
挨边旧历年底,向南从床头拖出一个纸箱,让小兰码齐了,叫个快递赶快寄回去。小兰平日便见他在收拾这些东西,这回才见是腐竹、粉条、米酒、炒米糖、芝麻酥,以及广式香肠之类,不由好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湖南、江西人往深圳寄的,你蛮好,倒寄回去!
向南收拾颜料,背起画夹道,我姆妈心脏病,老爸肾不好,家里这些东西并不缺,我是晓得他们口味的,眼见得阴历十二月十七是老爸的生日,又没空回去,寄过去是一个心意吧。
小兰摇头道,我看不如打点儿钱回去撇脱省心。
向南道,钱自然也是要给的,上了年纪的人不肯花钱,这时候就不如多寄东西了。
说着便出门去了。出了门之后的向南一直郁闷,昨天弟弟微信告知去了东北的伊春,那里有五六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交通不便,都要租车或打车,酒店也没有便宜的……意下又是要钱,他犹豫了一天,终于没忍住,今天晚饭前又转了三千块钱过去。父亲开始做透析了,姐姐说他为省钱常常不肯多做,憋得满脸青紫。同样是男人,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起风了,入冬以来这在深圳也是最冷的几天。向南一路揉眼,一路胡思乱想,上得街边一座天桥,刚弓着背支起画夹子,猛然间一阵风袭来,便听得自己胸腔里发一声喊,人便像摔跤场上的失败者,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记重拳击打得灵魂出窍。
向南扑通跌倒在地的刹那,有瞬间的意识迷失,是儿时从老家一棵乌桕树上摔下来的记忆重现。他下意识地双手一撑坐起,然后勉强站立,顿感左腿从上到下一阵剧痛。这才见边上一个穿戴皆黄色的外卖小哥一脸惶恐,放下电动车过来扶他。
他愤怒道,你也太过分了!在天桥上还骑那么快啊,你是自己不要命还是不要人家的命啊?!
外卖小哥哭了,叫道,哥哥,这是我今天最后一单,跟金翠花园送药过去,药店里找药耽误了时间,顾客已经催我两遍了,要不然、要不然送你去下面的百合医院……
一个青皮小后生的一句哥哥,把他叫软了,嘴里犹愤愤道,你把我送去吧。
随后一起到医院挂号、取药,互留了电话并拍照,他便赶着外卖小哥送单去了。
急诊科医生道,看你痛得这么厉害,还是要拍一个片子的。
拍片之后一刻钟就出结果了:左脚掌骨折。
向南心下顿时一凉问,怎么治疗为好?不要动手术、打石膏吧?
医生道,那你明天过来问问骨科医生才知道。
第二天,小兰和画坊的另一位小工一道,把老板向南送去笋岗路上的深圳二医院,骨科医生看了片子道,开刀手术或保守疗法都可选择,但都不能保证一点儿不落下后遗症。
向南排斥手术,带了一点儿外用药回到画坊,小兰认为既然骨折了,不看医生肯定不行,建议问问桂教授,他知名度大、社会关系多,找个好医生该没得问题。向南犹豫道,我不想让他晓得我骨折了,他经常跟向北联系,他晓得了,向北就晓得了。
小兰眼睛骨碌一转道,你不会讲一个亲戚骨折了呀?
向南戳出一根指头道,你脑子比我灵光啊。当即给桂老师去了电话,桂老师给介绍了一个龙岗区的非遗项目,民间的“叶氏正骨”,叫他去试试。
向南等桂老师联系上了,叫了一辆车去了位于龙岗平湖的叶氏正骨诊所。叶医生看了片子,认为不是大伤,外敷草药另加护套稍做固定即可。于是领了一周的贴敷草药回家,为减少路途往返,向南与叶医生互加了微信,以便寄药及跟踪了解康复情况。
脚伤与手伤不一样,不能正常行走,需要一根拐杖和一辆轮椅助力,给日常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向南却庆幸骨折的是脚不是手,两只手好好的还可以作画。他依旧是白天画行画,夜里不能上街去写生,就把此前的油画写生拿出来做一些修改。
唯一犯难的是还得瞒着桂老师。桂老师见他好多天都不去观澜工作室了,问他何故。他的回答是,最近接单比较多,为了赶工期,恐怕最近都过不去了,以后还是要多去老师那里学习。
桂老师悻悻道,我看你现在是毽子上的鸡毛——钻钱眼里了哦!
向南电话这边嘿嘿一笑,尴尬道,是的是的,挣钱与学习要平衡好,这一向父母在老家都住院了,老父亲做透析,开销很大。
周末中午,忽然接到菁菁的电话,声音张皇失措的,她说向北在一个山腰上画冬天的白桦树林,不慎滑落,现在好不容易爬上来,一瘸一拐的,脸也挂花了,还不知道伤得怎样,准备去医院。
向南还想问其详,她却关机了。再打弟弟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
向南心急如焚,一下午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双眼泛白发直,嘴里骂骂咧咧,一根拐杖敲得到处乱响,吓得小兰和两个小工都屏气敛息,跟着提心吊胆。
直到傍晚,小兰才打通菁菁的电话,却原来向北在山腰滑落的那一刻,手机丢了,后来再请人去找,寻遍了他滑落的那片山野,也没找到。菁菁的手机开始是没信号,后来是没电了,再后来一直带向北在医院排队、拍片、诊治,所以才让他们担心了。
小兰没好气道,你们倒逍遥啊,把你哥都快急晕了。说着把手机递给了向南。
问到弟弟无大碍,只是有一些皮肉外伤,向南遂长出了一口气道,我的妈呀,要是你摔成了一个拐子回来,我如何跟爷娘交代哦!
我的爷娘不也是你的爷娘啵!向北在那边悠长道,那我就叫菁菁服侍我一辈子啰。可惜了我手机里存了恁多照片啊!
小兰在一旁啐道,你想得美哦!
她还要讲什么,向南一把堵住她的嘴,对电话那边道,促忙回来吧,那边天太冷,零下一二十度,对恢复不利,立刻买票回来。
向北幽幽道,挨近春节了,机票很贵的哦。
向南命令道,多少钱,我一时三刻转给你,立刻回转深圳来!
小兰不甘心地瞪了一眼,不晓得她瞪的是劳碌命的老板,还是在千里雪飘中的凡·高与菁菁,抑或是三人一起挨她瞪?
四天之后,向北才从几千公里之外的东北飞回深圳。
凡·高见哥哥坐在轮椅上,大为惊讶,怪道哥哥或小兰为何没有早点儿告诉他。
小兰没好气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们在外头自在舒服就好!
菁菁讪讪道,之所以多逗留了几天,不是因了挨近年边机票不好买,是凡·高想再抢画一些写生稿。一路画过去,作品都打包寄回来了,过几天就能到家。
向南见戴着一顶烟灰色绒帽的弟弟面目憔悴,生出心疼,一把摘下来道,深圳再冷,也用不着戴这个了。不过你瘦了以后更像凡·高了,收腮尖下巴,连眼神都像!
…… ……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7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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