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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人民文学 2021-06)

鲍尔吉·原野 人民文学 2022-04-06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六届百花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2021年中国好书等文学奖项,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电影《烈火英雄》原创作者,多篇散文作品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语文试卷。 
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节选)

鲍尔吉·原野

人民文学 2021年06期

现在是八月份,蒙古高原的阳光照射强烈,西拉木伦大街两侧的苹果树上的苹果被晒得紫红。这里的人早就盼着苹果紫红,好看。这里是内蒙古东部的汗乌拉镇,一年四季见不到水果,结果的树只有山丁子,它的果比指甲还要小。草原上的红花六月份已经开过,如果人们还想看到红色,就去西拉木伦大街看这些苹果吧。苹果刚结出来像小青杏,再大一点像桃子。苹果真正长大之后,它的腮帮子就红了。你用牙咬苹果,自己耳朵听到咔嚓咔嚓的巨响,嘴里到处都甜。
汗乌拉镇是赛罕汗乌拉旗的首府,西拉木伦大街是镇里唯一的街。这里地广人稀。到了冬天,街上看不到人,镇子南侧和西侧的山峦覆盖积雪。早晨,太阳把山顶的积雪染上红光。中午,白云飘过山峰,分不清哪是山峰哪是云彩。到了傍晚,积雪的山峦透着浅蓝的色调。镇子北面没有山,西拉木伦河慢慢流过。群山的积雪在夏天融化,为河里注入更多的水,西拉木伦河永远丰满地流向远方。
在夏天,汗乌拉镇的人喜欢到河边散步,看白鹭在河面飞翔,野鸭子和鸿雁游在水里。现在放假了,河边有小学生奔跑嬉闹。
在河边,苹果小学四年级学生海兰花领着弟弟巴根、江格尔,还有三年级的同学金桃练习蒙古舞蹈安代舞。
海兰花和金桃的妈妈爸爸都是赛罕汗乌拉旗乌兰牧骑的演员。海兰花的爸爸宁布和妈妈山丹会唱歌跳舞吹笛子,金桃的爸爸妈妈丹巴和龙棠会唱歌跳舞讲故事。一周前,他们跟爸爸妈妈去过白银花草原,为牧民演出。牧民们喜欢乌兰牧骑的演员,他们嘴上没说赞扬的话,但眼睛已经把美好的赞赏都献给了演员们。海兰花和金桃看到这个场景,替爸爸妈妈高兴。
从白银花草原回来后,海兰花对金桃说:“会唱歌跳舞多好啊,才几分钟,你就变成了受欢迎的人啦。我们现在只会背诵算术口诀,但这能让牧民哈哈大笑吗?不能。”
金桃说:“是的,我唱歌老是跑调,我要把舞蹈练好,以后跟爸爸妈妈到牧区演出,他们在台上演,咱们在台下演,那多好啊!”
海兰花说是的,她说话的时候,两个胳膊像小鸟的翅膀一样缓缓上下摆动,这是舞蹈的动作,但她自己没有察觉。金桃也随着她摆动着胳膊,自己也没察觉。她们俩像大鸟一样摆动着翅膀说话,巴根和江格尔蹲在她俩身后,用木棍挖沙子。他们身后,白鹭和苍鹭也在河流上空边飞边摆动翅膀。
海兰花跟铁木耳定好,两家的孩子都学安代舞。铁木耳是金桃的哥哥,比海兰花大一岁。海兰花的弟弟巴根比金桃小一岁,江格尔最小。但是铁木耳不跟他们一起跳舞,他说男孩子跳舞不好看,像公鸡打架。在河边跳舞的是四个人,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
海兰花跟妈妈山丹学会了安代舞,也叫筷子舞。一个人左手和右手各握一把筷子,筷子上系红绸子。跳舞时,拿筷子拍打自己左边的肩膀、右边的肩膀,往天上举两下,然后跺脚噔噔噔。筷子随他们的动作啪啪响,红绸子飘得眼花缭乱。
牧民们肯定欢迎,每跳完一遍,海兰花都这样说。
但他们手里握的不是筷子,他们家里没这么多筷子。海兰花家里五口人有五双筷子,金桃家里四口人有四双筷子。筷子是吃饭的东西,爸爸妈妈不允许他们拿出来跳舞。他们手里拿着木棍,这是在河边割的红柳的柳条,用剪子剪齐也像筷子一样。柳条上的红绸子是金桃的妈妈龙棠的纱巾。妈妈把这条纱巾剪成五段送给了他们。
海兰花用手背拂了拂前额的刘海,她头发被汗水粘在前额。她说:“咱们再来一遍,登拉滴,登嗒,预备,起——”
宽阔的西拉木伦河在他们身后流过。对草原上的人来说,河流是一片水的草原,水比草更光滑更平坦,上空永远有美丽的鸟儿飞来飞去。
跳舞时,海兰花跳得最好,她把心里的情感都放到动作里,情感带来美。金桃有些羞涩,每个动作都差那么一点点,不舒展。巴根跳的安代舞几乎不能算舞蹈,他好像拿着两块木头吓唬兔子。江格尔根本没跳舞,他看别人跳,双手只是微微动一下而已。
二 
铁木耳躺在家里的炕上。
假期里,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玩,恨不能到天上飞一飞,哪有在炕上躺着的呢?铁木耳既没头疼,也没有感冒,他在做什么呢?铁木耳头枕着自己的右手掌,蜷着腿躺在炕上。从他的眼睛看,他的心在远方。是的,他们上周从白银花草原回到汗乌拉镇,铁木耳像一只找不到巢穴的小鸟,他的心还在白银花草原的上空飞翔。他在自己家里吃饭、睡觉,跟爸爸丹巴、妈妈龙棠、妹妹金桃说话,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一心想着白银花草原。早晨醒来,他想门口是不是有村里的羊群走过了,羊群边走边咩咩叫,它们走过的路上留下一串黑枣似的羊粪蛋,空气中混合臊味。羊群在村部前面的乡路上和马群牛群汇合,一起前往远处的草场。
马倌骄傲地坐在马上,身体后仰,左手拎缰绳,右手攥着高高的套马杆。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草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到中午,这些露水会被阳光晒干。
这是白银花草原一天的开始,多好的一天!在白银花草原的时候,他们现在正往草原上跑,可能去山丁子林里玩。山丁子红红的小果像玛瑙一样挂在枝头,看上去每一粒果子都很甜,但吃起来非常酸,好像下巴都会酸脱臼了。从山丁子树林往下走,就走到那块高耸的石头下面,那里有野蜜蜂的蜂巢。野蜜蜂迁移了,迁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它们的家却留在这里。他用木头把蜂巢捅下来,用树枝把白蜡一样的蜂蜜抠出来吃,甜蜜蜜。如果你觉得山丁子酸,吃一口野蜂蜜,嘴里又酸又甜。正因为这样,山丁子树林和野蜂巢挨在一起,这一定有道理。
好玩的事情不止这些,铁木耳想得更多的不是吃的东西,他想念白银花村的人们。叶喜哥哥现在做什么呢?他家墙壁上挂着豹子皮和猞猁皮,木箱上站着野鸡标本。野鸡的尾巴高高地挑起来落下,那是多么的神奇!叶喜的爸爸猎人萨白会讲很多故事,每个故事结束时,他都说让我们爱它们吧,他讲的都是动物、鸟类、昆虫和草的故事。白银花村的花兰奶奶怎么样了?他们五个小孩用捡羊毛的钱买了一粒再造丸治好了花兰奶奶的病,她能走路了。她能走多远?能从她家里走到山丁子树林吗?如果走到了,就尽情吃山丁子果吧。
铁木耳想起金桃喜欢的那个名字叫作万纳的喜鹊。万纳聪明,它不一定能听懂人说话,但是它能猜出人心里的想法。喜鹊万纳叼起金桃的红纱巾,在天上飞,领他们发现了山丁子树和野蜜蜂的蜂巢。
铁木耳对海兰花说过:“喜鹊万纳肯定还知道很多好地方,只是咱们回来得太早了,万纳一定在白银花草原寻找咱们。它看不到咱们一定会很伤心,甚至会流下眼泪。”铁木耳不知道喜鹊会不会流泪,他见过老牛流泪,也见过小狗流泪,如果喜鹊伤心了也是可以流泪的。
铁木耳躺在炕上,回忆这些事情。他不愿意走出门,也不想看西拉木伦大街的苹果树,更不愿意跳安代舞。铁木耳知道白银花草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去的,他们去那里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是乌兰牧骑演出带他们去的那里,以后带不带他们去,谁也不知道。开学后,他们要上学,白银花草原那么好的地方,他们可能永远见不到了。
想到这儿,铁木耳流下了眼泪。他闭上眼睛,感觉左眼的眼泪爬过了鼻梁流进了右边的眼睛,和右边的眼泪汇合,流到枕头上。铁木耳转过身,眼泪流到他的耳朵里边。白银花草原的喜鹊万纳也会这样流泪,当然它站在高高的白杨树上,它的眼泪从树上落在了地下的花草上。这些花草哪知道它们身上洒着喜鹊的眼泪呢?
外屋门嘎吱一声,有人进来了,一定是妹妹金桃跳舞跳累了,回家找水喝。
铁木耳说:“西拉木伦河那么多的水你不喝,回家喝水做什么?”门帘一挑,进屋的原来是爸爸丹巴。

现在是上班时间,爸爸回来做什么呢?他可能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家里,回来取。
爸爸一直走到铁木耳身旁,脸带笑容,坐在炕上拍了他屁股一下,不说话。
铁木耳觉得奇怪,他爸爸从单位回来就是为了拍他屁股一下吗?
铁木耳坐起来,爸爸问:“你怎么啦,感冒了吗?”铁木耳摇摇头。“是头疼吗?”铁木耳又摇头。
爸爸欣赏地看着他,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揉搓,又翻过他的手,看他的掌纹。爸爸的举动让铁木耳警惕起来,爸爸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亲昵的行为,他们俩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爸爸揍他,用柳条揍他屁股,用筷子敲他脑袋。
铁木耳抽出自己的手,嗖地站在地上,盯着爸爸。每当他犯错误爸爸准备打他时,他就跑到离爸爸一两米远的地方站着,准备随时逃跑。
爸爸察觉了,他举起手说:“嗨嗨,你不要害怕,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过来坐下。”
铁木耳说:“我不过去,你说吧。”
爸爸说:“铁木耳啊,我太佩服你了!”
铁木耳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说:“我很佩服你。”
这简直不像大人对小孩说的话,只有大人和大人才说“我佩服你”,爸爸对他从来都是训斥,怎么突然出了个“佩服”?
铁木耳仔细看爸爸的眼睛,用鼻子嗅空气中的味道,猜测爸爸是不是喝酒了。爸爸没喝酒,这是怎么回事呢?
爸爸站起来,背着手,在地上踱步,问:“你记不记得王司令啊?”
铁木耳说:“我记得,王司令说话最后一句都是‘好不好啊’。”
爸爸说:“是的,王司令是一个很好的司令。你知道吗?王司令邀请咱们啦。”
铁木耳问:“邀请咱们做什么?”
爸爸并不回答他的提问,背着手来回走。他说:“今天上午,旗武装部的图利古尔部长来到乌兰牧骑,跟我说,王司令邀请你们呢!
“我问邀请什么啊。
“图利古尔说,王司令挺想念你的儿子铁木耳,他说你儿子又聪明又好玩。司令让我转达,邀请你们一家和宁布一家到查干诺尔。
“我问到查干诺尔干什么呀。
“图利古尔说,军分区在查干诺尔演兵场有一个大比武,盟里各个武装部的干部战士在那里比赛军事科目。王司令邀请你们去观摩。
“我对图利古尔说,部长你说得太好了,谢谢王司令!
“图利古尔说,这是一项崇高的待遇啊,军事科目比赛是多么严肃的一件事情,邀请你们地方老百姓去观摩,还带孩子,证明这些孩子给王司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当然王司令对你们乌兰牧骑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我问什么时间去呀。
“图利古尔说,明天早上旗武装部派车拉着你们去查干诺尔。”说到这儿,爸爸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问铁木耳这个事好不好。
铁木耳并不像爸爸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他淡淡地问查干诺尔离白银花草原有多远。
爸爸说:“很近了,过了哈布奇拉山就是白银花草原,我们这次去查干诺尔还可以到白银花草原去看一下。”
铁木耳一下子蹦起来,在原地转了三个圈,说:“太好了,我要回白银花了!”
爸爸说:“我们不光看解放军比武,还要为解放军官兵演出,这也是我们乌兰牧骑的任务……”
铁木耳没听见爸爸后面的话,他心里说,喜鹊万纳我来了,萨白叔叔我来了,花兰奶奶我来了,仁钦村长我来了,牛群我来了,马群我来了,山丁子树我来了……这些话说都说不完,铁木耳用舌头敲上牙膛,发出声音——“啦啦啦啦啦……”
四 
中午吃饭,铁木耳家里的人都知道王司令邀请他们去查干诺尔的事了。
妈妈龙棠说:“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爸爸说:“你也不懂军事比赛,你为什么说这是好事呢?”
妈妈说:“懂不懂军事比赛有什么关系,关键是王司令来邀请咱们,这是多大的面子啊。王司令邀请过你吗?我看王司令都没跟你说过话,他只跟铁木耳说话。”
爸爸听到妈妈这样说,自尊心有点受挫,他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要做好准备。”
妈妈问:“准备什么呀?”
爸爸坐在炕头说:“是啊,准备什么呢?”
妈妈说:“你都不知道准备什么,还让我们准备。”
爸爸抬头望着屋顶,用手摸下巴。
妈妈说:“王司令要接见铁木耳,我们给他做一身新衣服吧。用灯芯绒给他做一条裤子,你看怎么样?或者给他买一双白胶鞋?”
铁木耳说:“我不要这些东西,我衣服还没有穿坏呢。”
金桃说:“你们给哥哥买东西的时候,给我买一条纱巾。我需要一条绿纱巾,到了白银花草原,我把这条纱巾送给喜鹊万纳。”
爸爸说:“我看给孩子的衣服不用买了,我们考虑一下给王司令买什么礼物。”
妈妈问:“给王司令买什么礼物?”
爸爸说:“是啊,我也不知道王司令需要什么礼物。”
妈妈说:“算了吧,你的礼物无非是香瓜和糖枣,人家司令根本不稀得吃这些东西。”
爸爸说:“也是,送解放军东西,他不会要,结果送不出去,自己吃还心疼。我看我们不如准备给白银花草原老乡的礼物吧。”
铁木耳说:“对,咱们给白银花草原的人多带些礼物。”
妈妈说:“但是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工资呢,我现在手里只剩下两块钱。”
爸爸说:“不一定用钱买,咱们把家里的东西送给他们不是很好吗?”
金桃拍着手说:“好!”他们吃完了午饭,妈妈爸爸翻箱倒柜找东西带给白银花的牧民。
铁木耳家有两个红木箱,平时上着锁。红木箱前脸画着金粉的龙和凤,锁着锃亮的大铜锁。箱子上面的墙壁贴着两张画。一张是解放军战士和蒙古族牧民肩挎钢枪骑马在白雪皑皑的草原巡逻的油画。另一张画是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蒙古族盅碗舞领舞莫德格玛的剧照。她头顶盅碗,翩翩旋转。
妈妈龙棠拿拴在腰上的钥匙开锁,推开箱子盖。铁木耳和金桃立刻凑上去。妈妈爸爸还没开始找东西,他们两个已经把头伸到箱子里面,用手抓东西。他们知道,家里的好东西都放在箱子里。小孩子都喜欢翻家里的细软。铁木耳掏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看是一个紫红色的五角星,五角星上还镶着一个金色的小五角星。爸爸说这是奖章。去年他参加内蒙古自治区乌兰牧骑文艺会演得到的优秀表演奖的奖章。
铁木耳问:“这奖章你要别在帽子上吗?”
爸爸说:“哪能放帽子上!有别针,别在右胸前。”
爸爸把奖章别在铁木耳胸前,铁木耳用手掂量这个奖章的分量,说好沉,太光荣了!
爸爸从箱子里拿出一件裤子抖了一下,这条蓝布裤子带着裤线。他说:“把这条裤子送给白银花村的仁钦村长吧。”
妈妈说:“这是你冬天在棉裤外面穿的罩裤,你送人就没的穿了。”
爸爸说:“那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们呢?”
金桃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的卷儿,打开是一张长条黑白照片。
金桃问这是什么。
妈妈说:“这可珍贵呀,这是咱们旗乌兰牧骑上北京演出和周恩来总理的合影。”
铁木耳说:“我看看谁是周恩来总理。”
他和金桃的脑袋碰到一起看照片。照片上有好多人,一百多人,也许二百多人排在一起拍照。他们的头很小,看不清楚眉毛眼睛,第一排的人坐在椅子上。
妈妈说:“正中间穿灰衣服的人是周恩来总理,他左边上是乌兰夫主席,右边上是贺龙副总理。边上的人是自治区副主席王逸伦、王铎、奎璧,这是自治区文化局长布赫。那一次去北京,我见到好多大官呢。”
爸爸说:“咱们在怀仁堂演出,人家房梁上描龙画凤,挂着红灯笼,真气派!”
妈妈说:“周恩来总理请咱们喝酒了。”
爸爸说:“就喝了一盅酒,没敢多喝。”
妈妈说:“一盅酒也比咱们旗的一瓶酒值钱。”
爸爸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皮带,说:“我把这个皮带送给仁钦吧。”
妈妈说好。她掏出一块叠成四方块的蓝布,说:“我把它送给白银花村的花兰奶奶,让她当包楞皮。”
说着,他们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箱子虽然很大,但只装了半箱东西。他们家里没什么东西,除了一点衣服,剩下的东西是学习笔记和蒙古文版《毛泽东选集》。
妈妈打开另一个箱子的锁。铁木耳眼疾手快,一下就发现一个小红瓶,他举起来问:“爸爸,这是什么?”
爸爸说:“这是爷爷的鼻烟壶。红玛瑙做的,鼻烟壶里边画着人呢。这个人骑马,身穿盔甲,手里拿着长枪。”
铁木耳说:“把这个鼻烟壶送给白银花的萨白叔叔吧。”
爸爸好像有点舍不得,顿了一下,说:“好的,送给萨白吧。”
金桃在箱子里翻。妈妈说:“你在翻什么呢?”
金桃说:“我看看里面有没有好看的纱巾和手绢。”
妈妈问:“你要纱巾做什么?”
金桃说:“我要送给喜鹊万纳。”
妈妈说:“我们给白银花村的牧民们找礼物都找不到,你却在给鸟找礼物,哪有给鸟送礼物的?”
金桃说:“万纳不是鸟,它是我的好朋友。”
金桃在箱子底下发现一副耳环,她说:“妈妈把耳环给我戴上吧。”
妈妈说:“你没有耳朵眼儿,戴不了耳环。”
金桃发现了一个珊瑚戒指,戴了一下,太大,放了回去。
爸爸在这个箱子里找到一件灰色的短袖衫和一顶蓝帽子,妈妈找到一个帆布兜子和一个没用过的蓝塑料皮的笔记本,他们说把这些东西带到白银花村,送给牧民。
爸爸说:“咱们家东西就这些吗?太少了。”
妈妈说:“就这些。”
他们用送花兰奶奶的那个蓝包楞皮包好准备带走的东西,正好一包。
妈妈听爸爸这样说,又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小圆镜子、红塑料梳子、一盒胭脂和一盒扑粉。这是送女牧民的礼物。
爸爸说:“可惜呀,咱们家东西太少,一说上牧区,我心里想多带点东西,可惜我们没有。”
妈妈说:“你也不要这样说,这样说好像很难过。我们会唱歌会跳舞,牧民们需要文艺。再说,上回咱们带药给羊药浴,给牧民放幻灯,大家都很高兴,这比送他们一条裤子还要好。”
爸爸说:“嗯,今天晚上咱们到宁布家,商量一下给解放军演出的事情。”
天黑之后,爸爸丹巴和妈妈龙棠领铁木耳和金桃来到宁布叔叔家。他家住在锯木厂后边,每天都听到免费的电锯锯木头的声音。
出来迎接他们的宁布叔叔,脸上红亮,他已经知道慰问解放军的消息,握住丹巴的手说:“咱们乌兰牧骑第一次给解放军演出,这很光荣啊!”
铁木耳说:“王司令主要是请我去。”
丹巴打断铁木耳的话,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进了屋,炕上摆好了矮脚的黄色小木桌,上面放着锡酒壶和三盘炒好的菜。一盘炒胡萝卜,一盘炒韭菜,还有一盘炒咸菜。
丹巴上炕,盘腿坐好,说:“哦哟,你都准备酒菜了。”
宁布也上了炕,说:“那当然,这是多重要的事,咱俩好好商量一下怎么给解放军演出。”
丹巴说:“独唱二重唱都要有。”
宁布说:“舞蹈,特别是军民保边疆的节目也要有。”
丹巴说:“笛子独奏《解放军来了春满园》也要有,还要让毛瑙海变个魔术,把鲫鱼啦、鸽子啦从他裤裆里掏出来。”
宁布说:“我把道具马刀重新刷了银粉,给老汉戴的假胡子涂了两遍墨汁儿。可是我们给解放军带什么礼物呢?要不要到山上抓两只兔子带过去?你觉得可以,我今天晚上就带狗上山去抓两只野兔子。”
丹巴说:“解放军威武雄壮,怎么能吃你的兔子,兔子胆子多小。再说那么多解放军,两只兔子也不够。”
宁布问:“王司令是怎么样请你的?”
丹巴早就盼着宁布问这个问题,他从炕上跳下来,穿好鞋,说:“旗武装部的部长图利古尔来了,对我说,丹巴呀,有一个好事。我问啥好事,他说解放军请你去呢。我问哪里的解放军,部长说盟军分区的王司令。我问王司令是怎么说的,图利古尔部长说王司令是这样说的……”
铁木耳正跟海兰花说话,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说:“王司令说我要见见铁木耳!”
宁布非常惊讶,问丹巴:“是这样吗?”
丹巴点点头,说是这样。丹巴又说:“王司令说更重要的是把乌兰牧骑请过来做一个军民联欢……”
铁木耳又站起来:“王司令没说更重要。”
丹巴咬牙指铁木耳:“不许插嘴。”
宁布说:“铁木耳厉害呀,在王司令心里都有位置了。”
丹巴说:“上次咱们到白银花草原演出,铁木耳跟着去了,在哈布奇拉峡谷发现了日本军队的工事,王司令就记住了他,说他机灵。”
铁木耳又站起来,说:“不对,王司令说我长大了也能当司令,到那时我就是铁司令。”
丹巴手指铁木耳,说:“算了,别乱说。到了部队,你要老老实实待着,不许插嘴。”
海兰花看到铁木耳和金桃,对他们说:“明天上白银花草原,你们做好什么准备了吗?”
铁木耳说:“没什么准备,玩呗。”
海兰花严肃地说:“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的理想。”
江格尔问姐姐:“你的理想是什么?”
海兰花手往上指:“那还用说吗?我的理想是找到神鸟乌音嘎。”
巴根说:“叶喜哥哥告诉我们,有一次他到哈布奇拉山谷,看天空上有好多鸟儿在盘旋飞翔。起初几十只,后来好几百只。鸟群像锅盖一样遮住了太阳。这些鸟边飞边叫,像唱歌一样。叶喜哥哥说,它们可能围着乌音嘎神鸟跳舞呢,这证明乌音嘎神鸟就在那个地方。”
金桃说:“海兰花姐姐,我的计划是和喜鹊万纳重逢。我在梦里见过喜鹊好几次。它站在草地上吃草籽儿,它每往前走一步,尾巴就往上翘一下。我慢慢爬过去,刚伸手它就飞走了,我梦也醒了。还有一次我梦见喜鹊万纳就落在窗台上,我们俩隔着一块玻璃。我伸手摸它却摸不到,我的眼泪流下来,梦也醒了。你们说喜鹊万纳还在白银花草原吗?”
海兰花说:“当然在,那是它的家乡,不然它还能去哪里呢?虽然小鸟在天空飞来飞去,但它们都有自己的家乡。它们不管飞多远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乡。”
铁木耳眼睛盯着房顶,一眨一眨地想事情。他说:“我的计划还没有想好。但是……”最近他说了很多次“但是”这个词,他说每说一次但是,心里就有数了。铁木耳接着说,“咱们先去的地方是查干诺尔,看军人大比武,我争取参军。”
海兰花说:“你只有十二岁,怎么可能参军呢?军人都是成年人。”
铁木耳说:“故事里说红军还有九岁的小孩呢,十岁十一岁的小孩都可以参加红军,我们为什么不能参军呢?”
江格尔说:“对呀,如果参了军,我就不用上学了,上学真没意思,从一年级一直上到六年级,然后还要上中学,哪有时间玩啊?”
巴根说:“参军好。每天背着枪在操场上走就可以了,见着司令敬个礼说是就可以了。你们还记得吗?咱们在军分区的食堂里吃的大白馒头,都是用大盆装的。”
金桃说:“菜是用脸盆装的,煮鸡蛋也是用脸盆装的。”
铁木耳说:“当了兵这些好吃的东西吃也吃不完。吃饱了之后就上操场上齐步走。走饿了,回屋吃馒头炒鸡蛋,接着再去齐步走。多好啊。再说我认识王司令,谁都不敢欺负我。”
炕上传来了歌声,只见宁布站在地上,一手按着自己肚脐的位置,一手打开伸向天空。
宁布唱完,丹巴对他说:“唱《锡林郭勒河》这首歌要把低音压下来,你把双脚分开,膝关节髋关节都要放松,好像有个很沉的东西在往下坠。更重要的是你的下颌要完全放松,嘴咧开,上唇放松,好像要笑的样子。”
宁布说:“我为什么要按你说的做呢?”
丹巴说:“你唱《锡林郭勒河》的时候,嗓子紧张,低音根本下不来,证明你没放松,所以低音不结实。”
宁布问:“你这个方法是跟谁学的?”
丹巴说:“我在呼和浩特见过这首歌的原唱朝鲁老师,他是内蒙古歌舞团的独唱演员,这是他教给我的方法。我给你唱一下,这是一个男低音曲目。”
丹巴把左手放在自己的肋骨旁边,假装插在蒙古袍的腰带里,另一只手放在胸前开始唱:“锡林郭勒,清澈的河——”
他一边唱,手一边慢慢往上伸,好像房顶有一根无形的线往上拉他的手。
“锡林郭勒啊,美丽的河,锡林郭勒,遥远的河——”
唱到这里,他两只手都伸向了上空,好像迎接从屋顶掉下来的好东西。
唱完,他对宁布说:“你明白了吧,这才是正确的方法。唱低音的时候,让声音从脊椎升上头顶,再降到口腔、脖子和小肚子里,形成一个循环,就像一条蛇在身体里环绕。”
宁布说:“丹巴我给你也提个意见,你吹笛子的时候别用舌头舔发音孔,不知道的人以为发音孔上面有蜂蜜呢。”
丹巴说:“我没用舌头舔发音孔啊。”
宁布说:“你自己感觉不到,有一次你吹《牧民新歌》,我在台下数过,你一共舔了十三次。你老是这样舔的话,你的笛子会被你舔坏的。”
他俩盘腿坐下,端起酒盅喝酒。两家的女主人龙棠和山丹坐在西边的炕梢小声说话,听不到她们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一辆绿漆的军用卡车停在旗乌兰牧骑的大门口。铁木耳海兰花他们五个小孩,还有乌兰牧骑的大人正在等车来。
乌兰牧骑的大人们穿着鲜艳的蒙古袍,这是演出的服装。穿红绸子蒙古袍的人系绿腰带,穿蓝绸子蒙古袍的人系白腰带,都漂亮。男队员和女队员穿着擦得发亮的高靿皮靴。这些衣服和靴子都是公家的服装,队员们只有演出的时候才能穿得上。
铁木耳看见这辆军用卡车很兴奋,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发现,这台车除了轱辘是黑胶皮的,其他地方全是绿色。上次他坐王司令的吉普车也是绿的,但是那个车小。这个车这么大也是绿色,真了不起。让铁木耳更惊讶的是卡车后面有绿帆布做的帐篷,里边面对面摆两排椅子,也是绿的。铁木耳想,这是军队的蒙古包,他们的蒙古包带轱辘,可以往前开,也可以往后退。可是这个卡车上的蒙古包并没有炉子,也没有烟囱,炉子对解放军来说可能不重要。
他们一起上车,面对面坐在长条绿椅子上。他们笑起来,就算你没想笑也要笑起来,因为你看着坐对面的人的身体随着汽车的行驶摇晃,要么肩在晃,要么脖子在晃,像跳舞一样。
宁布说,我们唱歌吧。大家说唱吧,这样晃来晃去,跟唱歌的样子差不多。宁布说:“咱们唱一个哈扎布的歌,《上海产的半导体》。”
这首歌在内蒙古人尽皆知,是著名歌唱家哈扎布创作的歌曲,节奏很快,诙谐幽默,表达牧民对新事物的惊奇和喜欢。歌中唱道:
 
上海生产的半导体,
是公家给我的奖励。
因为我劳动卖力气,
奖给我这台半导体。
早上赶马去放牧,
天黑之后回家里,
我手里一直握着,
握着什么?
上海产的半导体。
 
他们用脚尖点地打拍子,皮靴尖随着拍子闪亮。
“半导体呀么半导体,半导体呀么半导体。”
乌兰牧骑的队员们用手罩在耳边,假装那是个半导体。
铁木耳仿佛没听到耳边洪亮的歌声,连看都没看唱歌的人。他坐在座椅靠近驾驶室的地方,面对着驾驶室抬起右臂敬礼,放下再敬礼。海兰花看到铁木耳不断敬礼,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他眼前的车篷上落着一个绿翅膀的小虫子。
海兰花问铁木耳:“你在向这个小虫子敬礼吗?”
铁木耳猛地转过身,很不满意地翻白眼,说:“我在练习向王司令敬礼,我怎么会向小虫子敬礼呢?它也不是王司令。我一边敬礼,一边在心里说‘王司令你好,我是铁木耳’。”
海兰花对金桃、巴根和江格尔说:“对了,咱们也应该练习敬礼,一会儿见着王司令,咱们都要敬礼。”
铁木耳说:“你们不用敬礼,王司令不认识你们。我上次给王司令敬礼的时候,他给我回了一个礼,你知道吗?司令向我敬礼呢,我心里激动,所以我又向他敬了个礼,他又给我回了个礼,我第三次敬礼的被刘连长拉住了,要不然王司令还会回我一个礼。这次见到王司令,我准备多敬几个礼,这样你们就能看到王司令向我回礼了。海兰花,到时候你数一下王司令给我回多少个礼。”
海兰花说:“铁木耳你的缺点是没有集体主义思想,你这叫个人英雄主义。我们向王司令敬礼要排成一排,一起向他敬礼,敬一个就行了,第二次敬礼不严肃。”
铁木耳想了想,海兰花说得也许对,在学校老师就这样说的,集体主义比个人主义更值得赞赏。他说:“我们可以排成一排向王司令敬礼,这样很好看。但是你们要把敬礼的姿势掌握好,下车的时候我检查。听到没有?五指并拢,手腕、手背和手臂形成一条直线,这是刘连长告诉我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但是怕你们敬礼的时候丢脸,只好跟你们说一下。”
车停了,车里的人往前晃了一下。两个军人走过来,打开车厢后边的栏板,请大家下车。乌兰牧骑的大人和孩子们跳下车。这里就是查干诺尔。
这里的天空,白云均匀地分成一块又一块,像坦克向远方开去。停车这个地方并不是草原,像是操场,但比操场大。地面上没有长草,四外拉着铁丝网。远处并排停着十多辆带篷的绿卡车,卡车东面搭一个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有伪装篷,像绿色的葡萄架一样。它后边有一条河流向远方,地面上的汽车印记通向河边。主席台的东侧有十几座帐篷,这些绿帐篷比蒙古包矮,固定帐篷的绳子拴在地下的木桩上。
开后厢板的军人腰系武装带,斜挎手枪。铁木耳走过去问那个军人:“你是什么官啊?你是连长吗?”
这个军人回答:“我不是连长,是排长。”
铁木耳问:“连长大还是排长大?”
他说:“连长大。”
铁木耳问:“你过多少年才能升成连长?以后你能不能升为司令?”
这个军人不太好意思,他转过身没回答铁木耳的提问,领大伙走到一个最大的绿色帐篷里。这个帐篷大,比前面四五个帐篷加起来都大。帐篷门口有一个士兵端着刺刀枪站岗。排长把大伙领进大帐篷里,一个穿白衬衣的矮个胖老头站了起来,说:“你们到了,欢迎你们,铁木耳来没来啊?”
丹巴笑着把铁木耳推到前边。
铁木耳对这个胖老头说:“我不认识你。”
老头哈哈笑起来,说:“我是王司令。”
铁木耳一想,上次见王司令,他戴军帽,穿军衣,这次没戴帽子没穿军衣,认不出来了。
王司令伸出手和他握手,铁木耳伸出小手和他握了握。正握着,铁木耳突然把手抽回来,说:“这次不算,从头来。”
他向后转跑了几步,转过来大声喊:“报告王司令!”然后敬了一个礼。
王司令哈哈笑,说:“你还会这个呢,很好。”
这时候海兰花不满意地说:“铁木耳,我们说好一起向王司令敬礼,你怎么自己敬呢?”
铁木耳说我忘了。他告诉王司令,这个不算,从头再来。他转回身和那四个孩子排成了一排。
海兰花说立正,敬礼。五个孩子一起向王司令敬礼。王司令立刻给他们回了一个礼,鼓掌说:“欢迎你们,你们素质很高啊,不愧是乌兰牧骑的孩子。”
铁木耳说:“王司令,你刚才给我们回礼,手指没有伸直,手指、手背、手臂应该形成一条直线。”
王司令仰面大笑:“哈哈,你纠正得很对。”
王司令说:“李排长,你领他们到食堂去吃饭吧,下午我们看分列式表演。”
铁木耳说等一下。王司令回过头。
铁木耳说:“王司令,哨兵有枪,李排长也有枪,我上次就看到你没枪,我做了一个枪,这次带来送给你。”
他从后腰掏出来一个弯曲的树根,勉勉勉强强有一点儿枪的外形。
王司令接过这个用树根做的枪,来来回回看,哈哈大笑,说:“我拿着你这个枪能打仗吗?但是你的礼物很可爱呀。那我送你什么礼物呢?好,以后再说吧。”
李排长领着他们走进一个长条形的帐篷,这个帐篷有三间教室那么大,有三个门帘子。
李排长说这是我们的野战食堂。
没等进门,铁木耳就闻到了馒头的香味儿,他扫视馒头却没有找到。
炊事兵走过来,他们不像军人,不仅不扎武装带,还围围裙。炊事兵说我们没有桌子,只能站着吃饭。他发给他们一人一个搪瓷缸子和一个搪瓷碟子。炊事兵把案板上的白棉被掀开,原来馒头藏在被子里,还有糖三角。
炊事兵用筷子扎在馒头里,大人两个馒头,小孩一个馒头,连筷子带馒头递给了他们。往搪瓷缸里面舀一勺菜。
乌兰牧骑的人没这样吃过饭,他们手里举着馒头,端着搪瓷缸子,互相笑,不知道到哪里吃。
炊事兵说到帐篷外面吃吧,可以晒太阳。
这就对了,他们在帐篷外边席地而坐,手里掐着馒头吃菜,吃得很香。
丹巴说:“解放军这里一切都很奇特。他们悄悄地在帐篷里面做饭,而且把馒头穿在筷子上。”
铁木耳说:“参加解放军当炊事兵也很好,馒头藏在棉被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吃完饭,他们来到主席台前,铁木耳问李排长:“这里是操场吗?”
李排长说:“这不是操场,是训练场,部队训练的地方。”
铁木耳假装听明白了,说:“我知道这是训练场,我是说这里很像操场。”
李排长说:“这比操场大多了。”
很快,军人们来到了主席台,王司令走在前面。他们身穿军服,戴军帽,红色的领章帽徽看上去很威武。
铁木耳跑上前想敬礼,王司令挥臂说免礼。铁木耳本来想说“报告王司令,我要参军”,但被噎回去了。
王司令说:“分列式一会儿开始,乌兰牧骑的丹巴同志和宁布同志留在主席台上,其余的人和孩子们到下面观看,保持肃静。”
铁木耳问海兰花什么是分列式,海兰花说不知道,可能是放枪。他接着问乌兰牧骑的毛瑙海“分列式是什么呀?”
毛瑙海说:“分列式是跟分列有关的事情,但分列是怎么样分的呢?过一会儿我们就知道了。”
没一会儿,军号声响起,铁木耳看见号声是主席台边上一个战士吹响的,黄铜号上系着红布。这时候,军人们从帐篷里跑出来列队,跑步集合到训练场中间,形成方队,等待命令。一个军人跑步到主席台前,站立敬礼,说:“报告首长,各分队集合完毕,请指示!”
王司令高声命令:“分列式现在开始!”
这时候传来了军乐声,铁木耳按捺不住跑出去看军乐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看到在主席台下方有二十多个军人排成两列横队,手拿铜号吹奏。铁木耳不禁惊叹,解放军太厉害了,不光是有帐篷,有主席台,有野战食堂,还有军乐队。他们比乌兰牧骑厉害多了,军人手里闪闪发光的铜号,乌兰牧骑一件都没有。
随着军乐声,第一个军人方队走过来,他们走到主席台前,队列前面两个军官抬臂敬礼,后面的士兵端着刺刀枪指向前方,步伐一致,唰唰唰唰走得像一个人一样。铁木耳蹲下来看他们的腿,发现所有左腿一起落地,然后右腿一起落地,所有的左腿和右腿前进的节奏一模一样。军人们穿一样的黄胶鞋,黑橡胶底的黄鞋帮,系鞋带,非常威风。
这个方队走过去,又来一个方队。像第一个方队一样,他们走到主席台前,前面的军官向右看、敬礼,后面的军人平端刺刀枪,他们的动作不比第一个方队差。
军人们的脸色严肃,每个人都尽最大力量瞪眼睛,闭嘴,像塑像那样。就这样走过了十多个军人方队。
李排长讲解:“这是各旗县武装部的警卫通讯连方队,请盟军分区首长检阅。”
最后过来的骑兵方队好看,骑兵的马有红马黑马白马和花马,它们迈着小碎步,轻快地走过主席台。骑在马上的军人把战刀的刀背抵在自己右肩上。
铁木耳以为他们走到主席台前会把战刀举向空中,左边劈一下,右边劈一下。乌兰牧骑演员表演“军民携手保边疆”的舞蹈就是用战刀往前边、后边、左边和右边劈下去。但这里的骑兵并不像乌兰牧骑那样做,他们握着刀默默地从主席台走过就完了。
铁木耳开眼界了。他见过的第一个军人是上周在白银花草原遇见的王司令,今天突然见到了几百个解放军,不免心情激荡。他虽然不是解放军,但是他和端着刺刀枪正步走的解放军军人有同样的心情,感觉到自己刚毅勇敢、所向无敌。解放军的军人穿着同样的衣服,住着同样的帐篷,他们有那么多刺刀枪。他们的刺刀三棱形,很长,手里端着这样的刺刀,遇到虎豹豺狼也没什么可怕。
铁木耳又想,这么多解放军,平时都待在哪里呢?为什么看不到他们?解放军原来很神秘啊,他们悄悄地来到了查干诺尔,谁都不知道。铁木耳越发敬佩王司令,这些军人都归王司令管。铁木耳的爸爸是乌兰牧骑的队长,宁布叔叔是指导员,他们俩只管十几个人。人家王司令管好几百人,而且是军人。
分列式结束,王司令走下主席台,对铁木耳说:“你看我们的分列式好不好啊?”
铁木耳说:“好,太好了!但是骑兵为什么不挥舞战刀呢?”
王司令说:“战刀是武器,如果不是战斗或者训练,不能够随便挥舞战刀。在分列式上,战士要举着战刀接受检阅,这是条令规定的。”
铁木耳说乌兰牧骑的战刀可以随便挥舞。王司令哈哈笑了,说他们表演的是舞蹈,我们这是军事科目,不一样。
铁木耳问王司令:“这些军人都归你管吗?”
王司令说:“我们的指战员归军分区党委统一指挥,我只是其中一员。”
铁木耳听不太懂王司令这话的意思,他说反正当司令很好。
王司令哈哈笑,说我祝你早日当上司令。
铁木耳变得扭捏起来,用非常小的声音说:“王司令,我有一件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王司令蹲下来听他说话,铁木耳趴在王司令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王司令站起来说:“铁木耳要来当兵,说想要一把刺刀枪和一把战刀。铁木耳,你有当兵的志向非常好,我要表扬你。但是国家兵役法规定,到了十八岁才能当兵,你太小。”
铁木耳说:“红军还有十来岁当兵的呢。”
王司令说:“那是战争时期,现在是和平年代,不一样。”
铁木耳说:“我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当兵吗?”
王司令说:“是的。”
铁木耳说:“你给我写一个纸条,上面说铁木耳到了十八岁来当兵。”
王司令哈哈笑,说:“那不行,你到了十八岁想当兵要到你所在的城镇报名、检查身体,然后入伍。我写的纸条人家连看都不会看的,因为那不符合规定。”
铁木耳心里后悔,参不上军,送给王司令的那把木头枪白瞎了。
分列式结束后,乌兰牧骑为解放军做慰问演出。
丹巴和宁布走上主席台,他们的身后是手拿马头琴、二胡等乐器的乌兰牧骑队员,穿蒙古袍的女演员站在后面,这是准备跳舞的女演员。丹巴身穿蓝色蒙古袍,腰扎橙色的腰带,头戴前进帽。宁布身穿白色蒙古包,腰扎红色腰带,头戴绿军帽。他们两个人都很威武,他们脚下穿的长筒皮靴闪闪发光。
他俩像说相声一样夸刚才的军人分列式。这个人说:“解放军刺刀闪亮,威风凛凛。”那个人说:“解放军纵马驰骋,斗志昂扬。”这些现编的词把台下的军人说得哈哈大笑。接着四个女演员表演盅碗舞,她们身穿红色的蒙古袍,头上顶着盅碗,但不妨碍翩翩起舞。旋转中,她们的裙子像雨伞那样撑开了,她们越转越快,人们担心的事,也就是盅碗掉下来的事并没有发生。这是艺术,不可能让盅碗掉下来。舞蹈结束时,她们从头上取下盅碗,向解放军鞠躬。第三个节目是毛瑙海演奏的马头琴乐曲《嘎达梅林》。他拉得深沉悠扬,好像大风吹过松林,又好像大河里的波浪在哭泣。军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此刻,一个军人走到王司令边上,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王司令摆摆手,那个军人走了。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铁木耳的妈妈龙棠和海兰花的妈妈山丹一起表演了女声二重唱《洁白的乳汁》。歌声描绘碧绿的大草原上,晨雾飘散,蒙古族姑娘们为奶牛挤奶,她们把一桶又一桶乳汁送给了解放军,表达军民情谊。后面是男声独唱、笛子独奏等节目。演出结束后,执勤官跑过来,高喊全体起立,军人们起立。执勤官喊敬礼,几百名军人向乌兰牧骑的演员敬礼。演员们非常激动,在台上鼓掌。执勤官喊礼毕,军人们列队离开了训练场。
王司令上台,对演员们说:“演出非常成功,你们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演员们到洋井旁用脸盆接水,洗脸卸妆。他们把演出服装脱下来叠好放在道具箱里,丹巴向四处望了望,没看到铁木耳。宁布说也没有看到巴根和江格尔的影子。
海兰花和金桃手拉手站在洋井边上,丹巴问“铁木耳他们在哪里?”
海兰花和金桃摇摇头。
丹巴四处看,说:“他们能上哪儿去呢?训练场四外都是铁丝网,他们上哪儿去了呢?”
龙棠和山丹很着急,说他们会不会到河边去玩儿。
宁布说:“不可能,这里有铁丝网,唯一的出口有哨兵在站岗,他们不可能离开训练场。”
山丹说:“那他们去了哪里?咱们找找吧。”
丹巴说:“这是军队的地方,咱们不能乱走。”
他们坐在主席台边上的台阶上,等待铁木耳他们冒出来。
铁木耳、巴根和江格尔他们三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原来,在乌兰牧骑演出的时候,铁木耳对巴根和江格尔说:“这个训练场太了不起了,我们要好好看一下,以后咱们可能再没机会看了。王司令和我好,咱们才能进到这个里面来。”巴根说:“是的,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日本军人的工事,王司令不可能请咱们到这里来。”
铁木耳说:“所以,上一周,王司令把我们都请到盟军分区,还奖励给我一块小黑板和一盒粉笔。”
巴根问铁木耳:“在这个军营里,你最喜欢什么?是帐篷吗?”
铁木耳说:“帐篷排第二,我最喜欢刺刀枪。步枪本来很好看,背在身上威武,如果枪口上安一把刺刀,就更好看了。你看到没有,刺刀在阳光下是闪闪发光的,我估计在一里地之外就能看到刺刀闪光。一个人背着这样的刺刀枪站在门口,别人从很远的地方就会看到他、佩服他。”
江格尔说:“我喜欢马刀,我们长大了,骑上马举着这个马刀冲锋,那该多好啊。”
巴根说:“我喜欢铜号,那个铜号声音多好听,如果我们有这样的铜号,背到学校去,同学们羡慕。”
铁木耳说:“你们俩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干什么吗?”
巴根听铁木耳这样说话,知道他脑子里又有计谋了,问:“咱们下一步干啥?”
铁木耳说:“我们去各个帐篷看一下。”
巴根问:“这里的帐篷让小孩看吗?”
铁木耳说:“可以的,我认识王司令。”
他们向帐篷走去,全体军人这时候看演出,帐篷里空荡荡的。
他们三个人大摇大摆地朝帐篷走去。走到第一个帐篷前,他们把帐篷的门帘子拉开,往里探头看。里面摆着两排行军床,绿色的被子叠得见棱见角。
巴根说这个帐篷里没有枪。
他们走到第二个帐篷,掀开门帘看,这里堆着木头箱子和铁制的设施。他们来到了第三个帐篷,掀开门帘走进去。这个帐篷里挂着地图,摆几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话。
江格尔说:“快看!”他们看靠帐篷北面摆一排枪,步枪整齐地放在枪架上,但刺刀都放回了槽里。
巴根问:“咱们可以摸一摸枪吗?”
铁木耳说:“你们别说话,我要在脑子里做一下思想斗争。”
巴根和江格尔望着铁木耳做思想斗争,他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可以摸一下。
他们悄悄地走过去,一人拿起一把步枪。铁木耳把枪背在肩上,巴根和江格尔背不动枪,把枪抱在怀里,用手摸枪筒和槽里的刺刀背。
巴根指着地下,说:“快看,这里还有钢盔呢。”钢盔在地上摞着,像宝塔一样靠在帐篷的角落。他们一人拿起一个钢盔戴在头上,重新把枪抱在怀里。
铁木耳说:“太幸福了,我们已经是军人了。”
江格尔说:“摸枪的时候,心跳得咚咚响。”他们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小,后来越来越大。
这时候,门帘掀开,有一个军人走进屋,他肩上背着枪,右胳膊上戴着红色的袖标,这是营区的哨兵。
哨兵伸手指着他们:“你们在做什么?快把枪放下。”
他们三个吓了一跳,赶紧把枪放回枪架。
哨兵说:“你们快出来。”
他们三个跑出了帐篷,哨兵看他们头上还戴着钢盔,说快把钢盔放回去,他们又把钢盔放了回去。
哨兵让他们在帐篷边上站好,每人间隔一米,说:“你们不许说话,不许动。”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军人,哨兵对他说了几句话,那个军人一溜小跑赶到主席台那边。他就是前面说的跟王司令说话的那个人。
演出结束,铁木耳他们在帐篷边上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哨兵把枪托放在地下,看守他们。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汗水从头上流到脖子里,他们晒得睁不开眼睛,但是不敢动。
铁木耳觉得他可能闯祸了,哨兵不允许他们说话和解释,只能站着。过了很久,王司令走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人。铁木耳喊王司令,跑过去。
哨兵马上用手臂拦住他,说站回原来位置,他只好站回去。铁木耳看到王司令,心里很委屈,眼泪马上就要下来了,但是王司令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严肃地走过来,走到他们身旁,看他们三个人。
王司令这时候绷紧了脸,一言不发,用眼睛盯这个人,然后盯那个人,盯了好几分钟。
铁木耳他们三个人吓坏了,不敢用眼睛迎接王司令的目光,低着头。
王司令说:“我听说你们偷枪呢。”
铁木耳说:“我们没有偷,摸了摸。”
王司令说:“在部队,任何人未经允许接触武器都不允许,这是很严重的事,你们知道错了吗?”
他们三人点点头。
王司令说:“铁木耳,你说说你错在哪儿!”
铁木耳说:“我错了,我不知道错在哪儿。”
王司令问巴根:“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巴根说不知道。
江格尔没等王司令问就说我也不知道。
王司令说:“好吧,你们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去找我。”
说完他转身走了,他周围那些人也跟着他走了。铁木耳看了这个架势很害怕,难道他们被抓起来了吗?不能跟着妈妈爸爸走了,也不能去念书了吗?他很想大哭,但没敢。他还想跺脚打滚,都没敢。
他想起王司令说让他们好好想一想,他想,错在哪里呢?是不应该进帐篷吗?还是不应该摸枪?还是不应该戴钢盔?还是摸枪不应该说话?铁木耳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知道只要说他错了,他们就没事了。
他对哨兵说:“我知道我错了。”
哨兵问:“你错在哪里?”
铁木耳说:“我不能跟你说,我要跟王司令说。”随后,哨兵领着他们三个人去见王司令。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6期)

[责任编辑  马天牧]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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