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拍摄并不顺利,几个人吵来吵去也不确定该如何结尾。摄制课的任课教师,以及现场的助教都一再强调所有人在片场都要听导演的,这是电影拍摄的准则,也是合作精神。可是大伙都对黄晓梦这个莫名其妙的结尾感到困惑。黄晓梦和顾潇潇从麻辣烫店回到电影学院片场的时候,小组的其他几个人正东倒西歪地刷剧打游戏,还有一个借口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导演不在,确实没了主心骨,可是黄晓梦花了几个小时,顾潇潇的闽南语还是七零八落,磕磕绊绊。凑合着用吧,大家都心照不宣,反正是个十分钟的习作,也不必太过认真。重复每天必要的流程,一件一件地收拾完器材,摄像机、镜头、收音器、话筒、遮光板、电池等等,送到电影学院的器材室,再细心地安置好道具。回去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冷风慢慢地吹着,整个上海灯火璀璨。黄晓梦不想坐地铁,打算走路回到酒店,反正也只有三四站。路过陕西南路的时候,她看见街旁的男生女生端着酒杯,点着香烟,站在门外的风中热情地聊天,大概是酒吧里座无虚席,他们只能在门外先候着。酒吧里是音乐、吵闹的人声,还有时不时夹杂的调笑。法国梧桐的树叶下,上海老洋房在黑夜里影影绰绰,从胡同口望进去,点着昏灯,又是一番天地,有些老太太抱着猫,坐在街边,摇着蒲扇,传来的是细细的吴侬软语。头顶全部都是霓虹灯光,像梦境,像舞台一般。上海为了“节省天光”,把所有的时钟拨快了一小时。黄晓梦走着走着,才意识到,这是张爱玲的上海。黄晓梦走在冷风里突然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读中国文学,读张爱玲萧红,读过那么多这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女人,可是却不知道怎么给一个简单的故事结尾。她也不明白,从中文到英文,为什么自己对女性主义文本烂熟于胸,从波伏娃、伍尔芙到斯皮瓦克,对现代社会和人性的本质看似有所见地,可是在内心深处依然隐隐感到难过呢?陪伴在她身边的是顾潇潇。收拾完器材,顾潇潇说:“我带你逛逛上海吧,尽尽地主之谊……”顾潇潇一边走,一边就聊起自己的家庭。顾潇潇说得很详细,也很主动,自己的父母都是地道的上海人。她从小在青浦长大,在她十岁那年,父母离婚,随即又分别再婚。顾潇潇的整个青春期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奔忙,主要和父亲生活,周末也去看看母亲。可是没过几年,就在她高考那年,又眼见着两个家庭破裂,父母又分别离婚,然后复婚了。“神奇吧?”顾潇潇笑着问道,还没等黄晓梦作声,顾潇潇又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次看到《三国演义》的这句话,我都忍不住笑,太像我父母了……”“所以我的性格不太像你们所认为的上海女孩,因为我是被爸爸带大的。”顾潇潇又说。黄晓梦和顾潇潇很自然地手挽手。她只是应了几声,走在路上,眼前都是浮光掠影,满脑子都是电影的结局。顾潇潇就自顾自地在旁边说着。她的轻柔的声音就像背景音乐般在黄晓梦的脑海里穿梭,顾潇潇说到自己的表哥在静安投资饭店失败赔了几十万,说到闺密年纪轻轻嫁了个德国老公生了两个娃,说到朋友的朋友专门做高端水果生意——从新西兰进口品种奇特的水果,包装精美,再编造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卖给上海的富豪们,可是这个生意在疫情期间赔得血本无归。还说到了陕西南路一家著名的网红酒吧,全部都装修成浴室的形状,蛋糕是肥皂,鸡尾酒是沐浴露,啤酒是洗发水,而座椅则是浴缸和水龙头……听到这里,黄晓梦停住了脚步。顾潇潇说的那家网红酒吧,黄晓梦去过。事实上,这不是黄晓梦第一次来上海。只是两年前的造访太过于匆忙,以至于短暂的停留就像两句话之间的逗号,毫不起眼。可是那段经历却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成为萦绕不去的梦幻。在那家网红酒吧里,他喝一口酒,就抬头看一眼黄晓梦。黄晓梦接过酒杯,也看着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认识时在伦敦的学生街那样。他嘴唇性感,下巴的胡须刮得很好,只有嘴边小胡子拉碴。那张不像是传统英格兰的脸,后来才知道,是美国籍的伊朗后裔。他们相识在学校。黄晓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只觉得,前方有个明亮的深渊,她一头扎进去,在伦敦阴雨朦胧的日子里,总是感到甜蜜而哀伤。后来,黄晓梦从伦敦飞到上海,他从纽约。他们一起坐高铁到西湖边共度周末。从苏小小墓走到秋瑾纪念碑,从晴西湖走到雨西湖,坐船去看没有雪的湖心亭,然后她回到福建去做关于乡村妇女的博士田野调查,而他则回加州继续按部就班地做程序员。从此天各一方。在那被浓缩的三天里,他们像吃奶的孩子那样,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对方的身体和学识。他们彻夜不眠地谈论了关于宇宙、人生、虚无、科技、未来等话题,当然也讲到了女性。……女人和男人讨论这些问题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可是,在说到你情我爱的那些甜蜜的话时,他必须说英文,“I love you”这样的词都太过清浅,他满嘴里吐出了让她脸红心跳的不知如何招架的英文单词。在西湖边的宾馆,他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从客厅走到卧室的一小段路,她觉得自己就像海德公园的秋天的落叶,在空气中飘零了一阵,终于落到了地上。那种妥帖的温润的感觉,那种由爱慕而产生的巨大依恋,那种因为时间和空间而不得不的分别,以及因分离而产生的巨大的惆怅、感伤和麻木,在黄晓梦的心里隐隐发作。此刻,站在上海的街头,黄晓梦自然没有告诉顾潇潇这些。……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