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小辑（二）｜孙立本 罗逢春 胡超 子禾 瑠歌 筮维（人民文学 2021-05）

孙立本

一九八〇年生于甘肃岷县，著有诗集《大地如流》，曾获第二十六届柔刚诗歌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

群峰潜入秋天

群峰潜入秋天

群峰潜入天空飘满落叶的秋天

它们巨大的身体

被缠山的雾岚紧紧包裹

丰饶植被下有更深邃的根

九月贴近花坡的地方

无限透明

雨水的拥抱不动声色

鸟儿围着茂盛的树冠隐秘低飞

它们穿过的地方

我们终生难以望其项背

河水激越地流过村庄

淌向更远的山外

它的冰冷和尖锐

带着我们注定无法完成的造访离开

过崇尔乡

身穿氆氇袍子的藏族妇女

在青稞的黯黄中旋转

她们跟随着轰鸣中的收割机

把那些倒地的青稞

一一抱进怀里

疾步走向地边崭新的拖拉机

我驾驶车子缓缓经过

看见她们沉重起伏的身体

在伏天的日头中发光

驴子们穿过尘土飞扬的树荫

踱步到坑洼待修的路中央

崇尔乡的落日浸泡在汗水中

被她们和即将到来的

黄昏一起运走

钟　声

听见钟声的时候，我并没有

看见钟在哪里

但我确实是在钟声里面

一开始钟声只是

由远处隐约传来

轻轻敲响我竖起的耳鼓

接着钟声漫过落日的光芒

其时我正走过一棵树下

鲜红的棠梨不停在落

钟声透过茂密的枝叶发生了

奇异的分解

雪山上的孤树

孤树看见我时，远远地

就伸出了褐色枝丫

在积雪的山体上

蹚着半尺厚的雪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它

单膝跪在雪中

用最接近仰望的姿势拍照

树咔嚓一声长进我心里

我兴奋地跃起

顺手折下一根沙棘的冰枝

仿佛折下了

冬天的一小部分

罗逢春

一九八六年生于贵州赫章，诗歌见于《山花》《青年文学》《江南诗》等。

 
文杏馆

文杏馆

我的居所在我的眼睛和鼻息里

房梁是文杏的，有着美丽的花纹

香茅的屋檐，散发着清香

这个小作坊盛产云朵的幻术

它们常常在雨水中回到人间

竹里馆

进入竹林中心，我渐渐变成一根竹子

心空出来，充注质朴的喜悦

想要说话，发现

无人可以交谈，话语并非必需

只有翅膀能穿行于这深邃的空寂

白石滩

她坐在岸边的大石上

垂足摆弄水波，似乎乐此不疲

可是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流水正在变冷。浮云越来越白

越来越淡，像两片小脚丫子

无端端让人着急

南　垞

一艘船，随便停在什么地方

那里就可称之为岸。湖水却不

它始终遵从南垞的界限

即便黄昏让它淼漫，似乎足以

无视并越过这暮色隐藏的小小山峦

船总是停在原处

茱萸沜

花椒和肉桂的混合香味

竹叶的茂密和秀美

助长了沉甸甸的高傲

除了自己的果实

连阳光也无法两次

让她脸红

胡　超

一九八八年生于湖北英山，诗歌见于《芳草》《星星》等，著有诗集《风吹过山岗》。

旋　转

风机布置

最近的两台风机之间也相距三百多米

它们依次排开，各自站立

各自的山头，也必须这样

保持距离，才不会影响彼此

风电场才会创造更大的效益

再亲密的人也必须保持距离

分离。我有兄弟常年待在伊拉克

每年只有十五天探亲假

忍受战乱、孤寂和分离之苦

留妻女和老父母在地图的另一边

习惯群居，追风人还得往山上走

与人类保持必要的距离

我的故乡只留女人和老幼

男人需要南下广东、东去上海

为了生存赶往北京。散落四方

直到每年过年才会返乡

风机也散落在风电场的四方

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大山深处

海拔一千五百米，追风人站起身

风机各自转动起来

那歇脚的石头上

尚留的余温，风一吹

就凉了

旋　转

我看到了那台红白格的风机

在旋转，它与其他刷着纯白色油漆的风机的

旋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如

工作日里，我每天八点准时上班，写着

重复的报告，加会儿班，然后再回家

吃饭。那些风机也总是这样，就连旋转的方向

也是一样的，顺时针

安守它的本分。没风的时候

停止转动。那风机，多像我在周末里

迷失自我。那风机，又跟它周围的那片灌木丛

有着本质的区别。尽管长不高

那些荆棘、刺柏、黄杨和杜鹃即便是到了冬天

也并没有停止生长。所以我说

那台红白格的风机和其他的风机

站在一起，旋转或暂停

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关于人生

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风机慢

总有人在指责，山上的那群风力发电机

转得慢。它们已经不能再快了

叶片与空气碰撞、离心力

曾经导致过折翅与火灾

乘车过县道，看那排新能源路灯上

小风车转成了飞奔的车轮

司机又添一脚油门

它们当然是同比例缩小

却仍然还有一些秘密藏在深处

比如，站在山巅不同于蜷缩山下

负重三枚叶片，四十吨，前行

必然不同于轻装上阵

那轮小风车挂在新能源路灯上

守着一条坦途，点燃一滴昏黄

却没有顺路去往县城或远方

再往山里走，这两百多吨的塔筒

把那三枚叶片举上天空，站立山巅

俯视方圆百里的人间烟火

那么风机慢，词牌名

在美学之外也必将得到谅解

子　禾

一九八四年生于甘肃庆阳，作品见于《诗刊》《十月》等，著有《光斑隐约的水域》《刺鸠与杂事》等，参加第七届十月诗会。

松　林

松　林

白沙沙的松果，在旋涡般深邃的树冠上

闪光，仿佛一场碧绿的风暴

正在自省，在自省中体认这自然的

意义：将生活托举

在高处，如闪烁不定的星辰？

微黑的西山正在远方，加速沉入渐重的

黄昏，像要避开这场悲伤大雨

亲爱的，你可知这风暴之后

松果落满了地？而那隐秘涌动的西山——

我今生也无法到达

秋日幻想

1

秋天深起来

我独自一人来到郊外的白桦林

树木的旋涡一团团流走

石头凌厉的风暴在云端聚集

我震撼于：

那充溢其中却无法流露的近似于无的笨拙激流

而西山何其辽远

2

游灵在岩石上闪光

那是些用死亡舞蹈的人

此时，唯有

他们静静地从我身旁经过

有的远行

有的就要回家

3

一闪而过的，并非不存在

它必然属于另一个

河水在云端

时光如落叶之蝶

它们倏忽而没

我触不到任何一个

4

我要留在这里享受澄澈的安宁

鸟儿在我梦中鸣啭

叶子纷纷落下来

盖在我身上

盖住时间的光芒

那些未及说出的

——都留给它

5

我并不惧怕突如其来的死亡

即便生来就带上它的枷锁

我也不怕虎狼虫蛇

我被林子里沉默而纷杂的野草纠缠

我怕被它们淹没

瑠　歌

一九九七年生于北京，著有诗集《公路旅行》、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的少女》。

致未来

致未来

我躺入午后的浴缸

仰望

天花板

水的波纹

映射在白墙上

天空

离得很近

泛起金色的海浪

六十年后

回想起二○二○

我会告诉你这件事情

我有过许多这样的瞬间

通过语言

留下来

化解死亡

一切仍无法逆转

遗忘

失去

“当我们老了

除了诗歌

一无所有”

蛾

这座塔里

唯一的天空

是天井上

那一块灰色玻璃

一只赤黄羽翼的

蛾子

躺在浴室的地板

我用白纸巾捏起它

放在窗台上

我决定

它应死在接近天空的地方

它的触角颤动着

对着头顶的天井

没有阳光的午后

雨点从缝隙渗入

无　题

走到近处

才确信

蝉鸣

不是某种机械的波长

无法像听懂落叶那样

听懂

山脚下工地的

回响

来自深渊的节奏

诗意

在汉字之外

筮　维

一九九五年生于江苏镇江，作品见于《长城》《中国青年》《鸭绿江》《芒种》等。

自然语法

自然语法

坟茔冷了。冷到说不出话。

谁来指路呢？这十字已无生卦。

几年来家人都讲骷髅的传奇，

祖父也破土而出，蜷成一个问号，

维系生而未生的言语。

一株树长在参商之间，

颛顼帝挥汗如雨，没了盘古斧，

也得再一次，绝了天地通。

乌鸦环视，五百年前的败叶不改成色

黑眼圈倒也愈发深沉。

滴答，滴答，始作翕如，

有什么混着汗珠落下。

另一只乌鸦懂了，从之纯如，

拂了一身还满。从此大地的语法洁白，

只月色明了

停车场

沿着蜗牛的足迹

蚂蚁爬进地下的墓穴

圣人的躯壳还在

逝者与生者共处一室

万物风干

湿淋淋的土壤移步史书

拉直了蚯蚓的标本

但幽魂还在

声控灯下咳嗽阵阵

唯有大道黏稠

一只蚂蚁即使要死

也必须是过劳死

两片山唇一合

日月，再一次被咽下

关　雎

给一只鸟装上发条

教它把一支情调，唱上三千年

它可否，把世上的男人都叫成君子

把女子都叫成它那样

窈窕在齿轮里，抵达不老长生

不止在河洲，我自九州相望

望到失恋的金蝉蜕下了后妃之壳

这关乎，你信不信西汉的和尚

毕竟夫子的学生排好队

就同岁月一般长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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