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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后|韩杉:永乐店逸事[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1-10)

韩杉 人民文学 2023-09-20


韩 杉       
REMEMBER

本名张佳良,出生于一九九五年,北京通州人。二〇二一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艺术硕士,目前在北京某街道办事处工作。 


永乐店逸事(节选)

韩 杉

人民文学 2021年10期

天  火

第一个火球掉下来的时候,韩家老太太还没睡。她先是看见东南方向的天空慢慢变亮,本来漆黑的天色转为橘红,一个鸡蛋大小的光团,拖着蝌蚪样的尾巴,从窗户的左上角斜着滑下来,到了窗户正中,已经变成巴掌大。老太太一骨碌坐起来,像一只瘦弱但灵活的老猫,摸着炕沿上的拐棍,一骗身下了炕,把五岁的孙子夹在胳肢窝底下,迈开罗圈腿往屋外走。火球变成脸盆那么大,紧贴着墙头掉在了柴火垛上。轰的一声响,火苗蹿起来一丈多高,从院子里看,就像一只怪物伸出燃烧着的巨手,扒住墙头,想要从地底重返人间。
院里的黑狗这时才开始叫,在火光的照耀下,它的皮毛乌黑油亮,四条反弓的腿钉在地上,挺起宽阔结实的胸脯,吼吼吼吼,面对火情毫不示弱,只是警觉性比老太太差了一大截。老胡家的狗叫了,老孙家的狗叫了,狗叫声很快连成一片,很快地,又夹杂进惊呼声与尖叫声。整个村庄都早早地醒了过来。
火球从四面八方坠落,但村庄逐渐开始安静,人们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听着呼呼的破空声,以及偶尔传来的房顶轰然倒塌的声音。有几个男人走到了街上,其中一个掏出烟盒发了一圈,低头、抬头、转头之间,火光从一张脸跳到另一张脸上。他们谈论着这次坠火,说他妈的这次还算好的,记得咱们小时候不?那火球有磨盘那么大,铺天盖地的,根本来不及往外跑,砸死就砸死了。是啊,我二大爷他们家不就是吗?八口人就剩下我那个傻哥哥,给砸成绝户了。现在好了,这火球尺寸不大,还稀稀拉拉的,再过几年,备不住就消停了。是啊,那星星总归是有数的吧?我看这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少了,掉得应该差不多了,银河都看不见了。我听我们家儿子说,他们老师教给他,看不见星星是因为什么“光污染”。也保不齐,现在什么都污染。
没死人,大的牲畜也没死,连鸡鸭鹅都没死一只。大多数村民家里损失不大,顶多是院墙被砸出个豁口,或者院门被凿出个洞。损失大的是村东头的几家,几十颗火球里,仅有的几块尺寸大的,全掉在了东边,几处民房被砸得稀烂。不过,再盖起来就好了。我觉得损失最大的是我奶奶,墙头外边那个柴火垛,是她一年来一根秸秆一根秸秆拾来的。她干活不方便,拄了拐棍,于是就有了三条腿,但只剩下一只手。接下来的几天,她只能往灶膛里填干树叶,里边夹杂了猫屎狗粪,燃着便往灶口外卷黄白色的浓烟,带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她一边用拐棍捅着树叶,一边请灶王爷恕罪,求他原谅自己老眼昏花不中用,什么都往他嘴里塞。
我坐在奶奶对面,看她烧火。火光长久地停留在她干瘪褶皱的脸上,似乎觉得那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值得驻足。灶膛里充斥着噼噼啪啪的声响,杨树宽大的叶子在化为灰烬前转变了口吻。生前,它们讲的是暴雨或者海浪的故事,现在它们破碎着,最后沉默成火焰(要不就是时间)的秘密。
我在灶火的烘烤中昏昏欲睡,感到有一只炙热的大手攥紧了整个村子,村子的骨头艰难地支撑着,摩擦出诡异的声响——
噼噼啪啪。
地  动
奶奶去世那年我上三年级。当天,我和年轻的自然老师吵了架。她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满肚子的理想都转化成了委屈。她说,流星是陨石的碎片,在穿越大气层时,受到摩擦力的作用产生热量,剧烈燃烧,在落到地面之前,就烧成粉末,消失不见了。流星难得一见,所以人们朝着它许愿,期待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大家有什么问题吗?我举起手。老师说,好,韩杉。我说,老师,你讲得不对。哦?哪里不对?天上的星星都是一整颗一整颗地掉下来的。以前,大的星星多,掉在地上有磨盘那么大。现在大的星星掉完了,只剩下小的了,但是掉在地上也有脸盆那么大。它们掉下来也不会立刻熄灭,起码能燃烧几分钟,剩下来的就是一块黑乎乎的“铁疙瘩”。韩杉,你说的是神话故事,老师讲的是科学道理,不一样。老师,我讲的是真的,不是故事。现在都看不见银河了,星星要掉光了。好了韩杉,你坐下吧。大家不要听他的,记住老师讲的,摩擦生热。
我气鼓鼓地背着书包往家走,走到老胡家小卖铺门口,老板娘把我叫住,说韩杉你赶紧回家吧,你奶没了。我奶哪儿去了?你快回家吧。我没明白她说的话,这个老板娘有些古怪。有一次我在她家买泡泡糖,正挑选着口味,她匆匆忙忙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一把拉上窗帘,嘱咐我不要往外看。透过窗帘的缝隙,我隐约看到她老公手里擎着一把钢叉,正和一只头上有角、浑身长满白毛的怪物打斗。没来得及细看,老板娘就把我拽回柜台前,让我专心挑泡泡糖。等我买完出来,街上什么都没有,但是村里的大喇叭一遍遍地广播着:谁看见一只老山羊,谁看见一只老山羊,送毛老舅家去啊,是毛老舅家的。
拐过弯,我远远看到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头上戴着白帽子,腰间扎着白布带。前几天老孙家那老头子死了,就有这么一群人,我心想,他们跑我家干吗来了?
原来是奶奶死了,大人提到这事,都说走了或是没了。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炕上,随手在一堆白布中间扯出两条,一条给我拴在腰上,一条给我裹在头上,还往上边缝了一个布片剪的红葫芦。我往周围人的头上看去,除了红葫芦,还有蓝葫芦;红葫芦,有一个的,还有两个的。那个妇女告诉我,这套打扮叫“孝”,蓝葫芦是侄子辈的,红葫芦是孙子辈的,两个红葫芦就是重孙子。我往父亲的头上看,他的白帽子扎得有棱有角,上边没有葫芦,前后左右各有一个铜钱;母亲的头上没有白布帽子,用纸花代替。
奶奶打扮得更奇怪,她枕着一个黄色的枕头,上边绣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大公鸡。脸上蒙着一块黄布,不让掀开看。穿一身黑衣服,上边有各式各样的花。一只手握着糊着白纸的柴火棍,一只手握着纸钱。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绣花鞋,一根麻绳象征性地拴着她的两只脚,像是怕她嫌乱,趁我们不注意偷偷溜走。
一直到出殡,我都没有哭。我在知客的指导下圆满完成了各式各样的仪式,笙管笛箫、锣鼓铙钹演奏的哀乐始终没有引起共情。在送殡队伍出发的前一刻,父亲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烧黑的瓦片,转过头来对我说,韩杉,以后我就没有妈了,你也没有奶奶了。他的话在那一刻是世界上最悲哀的音乐,直接杵到我的心窝子上。大镲咔嚓一声响,瓦片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我哇地哭出来,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我跪在原地哀号,送葬的队伍出发,我的鼻涕眼泪混成一片,手里举着哭丧棒,第一次向柏凤沟边的坟地走去。
地震了。
整个村庄像暴风雨中漂荡在海上的孤舟,剧烈的晃动让送殡的队伍不得不停止行进。人们先是跪着,后来全都紧紧地趴在地上。震动就是从地面传来的,可我们只能把地面当作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马路变得柔韧,如同一根刚被挑起的面条,身不由己颤动着。大人镇定地把小孩按在地上,怕飘舞的道路把他们掀飞。父亲也按着我,微抬着头盯紧卷过来的柏油排浪,像风中的蜘蛛,为纤弱的蛛丝掌着舵。乐师们早已把笙管笛箫扔下,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土地裂开的声音,刺啦刺啦。
我的脸贴在粗糙的地面上,闻到厚重的尘土味。我感到地下有一只硕大的、濒死的蛤蟆,由于病痛的折磨,在地洞中痛苦地蹦跳、翻滚、呱呱叫,拼了命地想要摆脱肉体上的创痛,结果这一番折腾反而耗尽了它最后的生命能量。蛤蟆死了以后,大腿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所以在剧烈的震动结束后,我还有几次感到地面传来微微的颤动。
奶奶顺利下葬。地动么,以前很频繁。父亲说。我说,这不是叫地震吗?咱们这叫地动。那地以后不会动了。为什么呢?大蛤蟆死了。什么大蛤蟆?地底下那个。
送殡的队伍经过人家门前,那家的老头子或者老太太就端着一簸箕炉灰走出来,在自家门前洒一个半圆,两端正好是左右门垛。奶奶生前也会这样做,她说,什么东西都怕火。这不是炉灰吗?这是死火,死人怕死火。送殡回来,我发现大家的门垛都被震得东倒西歪,那些炉灰也被颠簸得稀稀落落,我想,这下奶奶想去谁家,就能去谁家了。
那天学校上课,年轻的自然老师组织班里的学生有序撤离到操场,自己最后一个从教室出来。接受校长表彰时她说,在这里找到了事业和人生的双重归属感。
霹  雳
叫应寺村,是因为村里以前有座有求必应的寺,供的是观音菩萨。菩萨是尊木菩萨,一次坠火,寺被砸得面目全非,唯独这木菩萨安然无恙,连点儿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没有,村人交口称奇。寺里的大师父走街串巷,化缘求布施,期盼能够重修观音寺。结果钱还没化到,村主任先找上他,说村里一直想建一所小学,苦于没有合适的校址,观音寺的位置正好在村中心,最适合建学校。孩子们读书,也是有功德的事,能不能请菩萨屈尊降贵,挪挪地方?大师父是讲道理的人,也觉得上学读书比烧香念佛更重要,便一口应允。但他说,菩萨在哪儿就是在哪儿,这尊像不过是个木偶,换个地方供起来,也没有意义。村主任说,您说得是,没意义。
但菩萨像也不能扔了不要,大师父找到村里最虔诚的香客——我的太奶奶,劝说她收留这尊观音像,也不用烧香上供,能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保存起来就行了。菩萨就在院子的东厢房安了家,静静地坐在墙旮旯,蒙着一大块红布,前面正对着一口存粮食的大缸。我从小就知道厢房里有尊菩萨像,却从来没见过真容,只能隔着大缸看到露出来的红布一角。
解决好菩萨的安置问题,大师父就要走了。村里人挽留他,因为平时死了人报庙、念往生咒,都要靠他。他说,和尚不能没有庙,就像你们不能没有家一样。那你临走前,能不能留句话?你是有智慧的人。大师父就说,什么时候人能骑着马从椅子底下穿过去,这个世界就完了。人们一头雾水,他就这么离开了,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懂。
观音寺小学存在的历史非常短暂,据说那里闹鬼。挺不合理的,大师父不是说菩萨在那里吗,怎么还会闹鬼呢?村里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女老师上美术课,在黑板上画了个脑袋,刚画好,那脑袋就从黑板里钻出来了,把学生吓得够呛。我问父亲有没有这回事,他说净扯淡。村主任不信邪,寺改了小学,小学又改了他的住宅。后来的学校叫应寺小学,在村子最北边,四周都是庄稼地。
父亲跑运输,母亲跟车,我常常是一个人在家。夏天,正午,艳阳高照,无数知了在树上叫:睡一觉,睡一觉。我想那索性就睡一觉。阳光照在脸上,即使闭上眼,也不能体会到夜晚的静谧感,眼前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红彤彤的,中间掺杂着扭曲的绿色线条。深夜里,睡眠的过程像往无尽的深渊中坠落,落到底,就睡醒了。正午睡觉,整个人往半空中飘,像光束下的灰尘,缓慢地、呈螺旋状地向光的源点洄游。我逐渐进入“和光同尘”的状态,即将融化在阳光的浸润中,随蝉鸣一起飘扬到村庄之外,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把我惊落在炕上。
我跳到地上,急匆匆跑到院子里,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只看到院子里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坑,坑边是一圈散落的泥土。黑狗蜷缩在窝里,夹着尾巴发抖。隐约能闻到淡淡的硫黄味。我正想走到坑边细看,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劈在脚边。我仿佛被一口鸣响的大钟扣住了,眼前发黑,耳边是嗡嗡嗡嗡的轰鸣,一些泥土飞溅到嘴里,有股铁锈的味道。晴空霹雳,每一下都是雷霆万钧,我愣在原地,看着一道又一道金黄色、暗紫色的光束,伴随着炸裂声,远远近近地击打下来。一些细微的能量弥散在空中,我的身体陷入一种酥酥麻麻的状态,好像有无数细小的弹簧在皮肤下轻轻颤动。
我想躲进屋子里,却难以迈动双脚。后来,我落入到白日梦魇当中——自己惊慌失措地跑进屋,撞到桌椅板凳,终于缩在墙角安定下来,窗外的霹雳离我越来越远。但缓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身体除了酥麻,又多了丝阴冷。这么晴朗的天气,我居然看到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冰晶,一颗颗从我的肌肤渗透进体内。无助的环望中,我瞥见东厢房那扇没有刷漆的破败木门,一股莫名的能量涌入四肢,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跑过去,推开门,透过装满粮食的大瓦缸,透过蒙满灰尘的红布,我看到了一张世界上最端庄、最慈祥、最温柔、最悲悯、最平静的脸,它微笑着,眼波向我荡漾,让我感到无比踏实和安宁。
我走出东厢房,任由霹雳在耳边炸响,推开正房漆着绿色油漆的对开木门,走进去,闩好,躺到炕上,在风铃声般的雷鸣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薄暮,院子里布满大大小小的圆坑。我爬上墙头,环顾一圈,正房、厢房连半片瓦都没有损坏。邻居大娘路过,问我在墙头上干什么,我说看晚霞呢。
大  水
水是从西边来的。放映员正站在人字梯上,借着夕光架设幕布,一个小伙子突然抬起手,指向沉下去的太阳。放映员大概以为晚霞很美,或者,有什么难得一见的鸟飞过来,他轻松地转过头,顺着小伙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人们看见他脸色大变,绷直了脚尖站在梯子的最高处,手搭凉棚往远处望。
快跑啊!发水了!
暮色中,本来氤氲着的橘红色的天际线,被一道横亘的银灰色的线取代了。这条线以天空为背景,逐渐升高,人们明白,它的升高,不是由于垂直运动,而是由于那道水的幕墙正贴着地皮席卷而来,离村子越来越近。
跑啊,往小学跑啊!
粮囤也行!快跑!
小学是三层楼,粮囤有十几米高,发大水,当然要往高的地方跑。水用它独特的、温柔的方式摧残着这个地方。它是许久不见情人的闺中怨妇,急切地冲过来,忘乎所以地拥抱所有面临的事物。它的拥抱湿润、绵密、持久,我家的黑狗,老胡、老孙家的狗,在它的怀里窒息了;猪、牛、羊、鸡、鸭、鹅在它的怀里窒息了;走得太多、再也走不动的老人,还没走过、根本不会走的孩子,在它的怀里窒息了。夜色中,站在楼顶、粮囤上的人们,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汩汩的水声,仿佛那是溺水生灵的耳语。我为没有把老黑狗带出来懊悔不已,其实,就算带它出来,这里也没有留给它的位置。那狗几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在体形大到不得不拴在院子里之前,它都和我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奶奶对那条狗也相当不错,她说,人的粮食是狗求下来的。很久很久以前,人根本不需要自己种庄稼,天上下的不是雨雪冰雹,而是大米白面。玉皇大帝微服私访,想看看凡人是不是值得享受这样的福祉。他幻化成一个老乞丐,来到一户人家门前乞讨。老婶子,你那堆白面饼,赏我半个吧,几天没吃饭了。给你?我还留着给孙子擦屁股呢。大帝气愤不已,下定决心收走人间的粮食,让凡人永受饥荒之苦。危急关头,狗站了出来,说玉皇大帝啊,浪费粮食是人干的,你把粮食都收走了,我们不也要挨饿吗?大帝想了想,也是,便教人们辛苦劳作,懂得粮食的来之不易。家里要养狗,有人一口吃的,就得有狗一口吃的。
家禽家畜死亡惨重,人口的损失却意外地比人们预料的小得多。先赶到小学三楼、粮囤仓顶的村民,并没有只顾自己活命,他们向后来者、漂流者伸出了援手。绝望地伸出水面的湿漉漉的手,被亲戚握住了,被邻居握住了,被朋友握住了,被陌生人握住了,重新回归干燥的空间。另外,小学和粮囤,并不是仅有的两处生命平台,村里最高的建筑是四层楼,那个村里的女人都鄙夷、村里的男人都向往的地方,属于四姐妹。四姐妹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来到这里,一个头磕在地上,义结金兰。她们从事古老原始的职业。大水泛滥的夜晚,她们收留了几十个衣不蔽体的女人。
为了那些女人的体面,当晚,她们拒绝任何男人入内。
地  火
“夕阳融化,流为地火,三万丈长,三万丈宽。”《大运河赋》铺陈永乐店的灾难岁月时,有这样几句。其实,那场地火和傍晚织锦般绚烂多彩的晚霞没有半点儿干系。孙启财家打井,找看风水的张文山探水眼,结果张文山看偏了三锹,水没打出来,却挖出了天然气。几个人都闻到臭鸡蛋味,孙启财叼着烟卷,伸长了脖子往井底下瞅,一道火柱呼啦啦冲天而起,把他的眉毛胡子燎得一干二净。张文山气定神闲,说这是地气,古代有句诗叫“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说的就是这个现象。让它烧吧,烧干净了就好了。
张文山的名气,打那次开始就臭了。孙启财院子里的火柱,像一条精力旺盛、绵延不绝的苍龙,从地底扶摇而上,直冲天顶,冲了半个月,还没有到头。熬到腊月里,西北风强劲起来了,人们眯缝着眼睛,看到那道火柱先是被吹成了弧线,接着被吹成了九十度的折线,寒风如同利刃,拦腰给苍龙来了一刀。初七晚上,火龙彻底蛰伏了,孙启财总算搂着老婆,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睡了一宿安稳觉。他也不想想,没烧炕,炕头怎么就那么热乎呢?
初八,起大早熬腊八粥的,全煳在了锅里。村子一整天都笼罩在轻薄的灰烟与迷蒙的焦煳味中。初九,水缸里、池塘里,本来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都化了。初十,棉袄棉裤穿不住了,捂得满身臭汗。十一,水缸里、池塘里的水开始冒白气,有人在家里泡,有人直接跳到塘里泡。十二,柏凤沟两岸挤满了人,有的拿着抄网,有的端着盆。河里的鱼虾鳖蚌全都煮熟了,奶白色的水咕嘟嘟冒着泡。当时那批还没断奶的婴儿,后来身体都非常健硕,因为他们的妈妈喝了不少鱼汤,奶水不仅充足,而且营养丰富。
新树、老树都抽芽,麦苗返青了,男女老少都换上了短衣短裤。但很快地,新树、老树的芽都萎缩了、干枯了,麦苗变黄了、变黑了,家里的电风扇能做的,不过是把一团团热气搅碎,让人更均匀地沉浸在热浪当中。地面的温度还在上升,张文山家的窗玻璃,被人隔着院墙砸得大窟窿小眼。孙启财砍完半块砖头,说妈了个巴子的,让你挖水你挖煤气,还让它烧吧,早填上能成这样?
地火以孙启财家的院子为中心,沿着地下的孔洞和脉络,向四面八方蔓延。说起来,孙启财家倒是温度最低的,大概类似风眼,地火也有火眼,中心位置反而没有威力。柏凤沟由东向西,隔开应寺村与临沟屯,到了临沟屯的边界向南一拐汇入凤河,等于把村子环抱在怀里。柴厂屯在应寺村东边,中间隔着一条人工开挖的胜利渠,荒废多年,早已无水。数不清的火柱突破地表、疯狂肆虐后,烧得最严重的就是柴厂屯。张文山曾劝他们村的人早做准备,说“柴”字犯木,木生火,怕是要被烧光了;临沟屯倒是不用愁,“沟”犯水,水是克火的。但他说话早就没人信了,听了这一套,临沟屯的跑干净了,柴厂屯的人反倒觉得高枕无忧。
火一烧起来,我就往柴厂屯跑,怕豆豆有危险。我们是初中同学,她是我暗恋的对象。我只是单相思,她喜欢的是王钊,班里的“老大”。跑过胜利渠时,石桥一阵晃动,我扶着栏杆稳住身形,眼看着渠底裂开长长的一道缝,红黄两色的岩浆从地底冒出来,越流越多,干涸多年的胜利渠变成了一道火的河流,咕嘟嘟冒着泡。我拔腿就跑,匆忙中回头瞥了一眼,炎流浩浩汤汤地沿着沟渠奔涌,朝熬硝营的方向流去。
我在前边跑,火舌在后边撵,非要在我的屁股上舔一口不可。柴厂屯村西口第一户就是王钊的家,我跑过来,他正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我说,你干吗去?他说,去接豆豆。哦,那你去吧。你干吗去?我没事,你家有井吗?有,怎么了?我不跑了,去你家井里躲躲,你帮我把井盖子盖上再走。我在井里躲过一劫,柴厂屯被大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还好村东头的公交场站紧急调动了所有大巴车,把大多数村民都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王钊和豆豆也无虞,他俩躲到仇庄的石头磨坊里,其间王钊把豆豆按到磨盘上,图谋不轨,被甩了几个大嘴巴,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大火比预想的结束得早。胜利渠中的炎流淌到熬硝营,引发了一场大爆炸,村委会整个掀到半空,下坠时才开始解体,砖头瓦片飞得到处都是。地上炸出来足球场那么大的一个洞,地底压力骤降,火聚集到洞口肆无忌惮地燃烧,可三两下就没了后劲。胜利渠的岩浆冷却下来,结成黑色的硬块,被周遭的村民们敲碎成搓脚石出售,广销海内外,有力地支援了火灾后的重建工作。
都说张文山疯了,我看不过是抑郁症。自家盖新房,他用鲁班尺左量右量,东西风岔的尺寸就是对不上。孙启财说,能对得上吗?他的心是歪的,墙也是歪的。风岔是家神的居所,尺寸对不上,张文山急得满嘴大疱。他掐指算算,再不动土,五鬼就避不过去了,咬咬牙,一锹捅掉几块房瓦。我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老头两眼发直,蹲在路边盯着西风岔看。我说,您看什么呢?他说,我爸爸在墙头上坐着呢。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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