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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失落与消匿,问乡是唯一的回答。

挑一麻袋 P8星球 2022-05-21








他用「高级、纯净、端庄」描述乡土旧时,用「不平衡」描述心中的惜。

采访|挑一麻袋
撰文|挑一麻袋



软媒材洞见自然力


「一位80高龄的老人回忆以前的事情:当年大跃进时期,我自个儿乘筏子沿着长江从江苏划到了洞庭湖…」 

这是辜小军导演讲述在洞庭湖做长江中游水文生态纪录片时,同当地乡人的闲聊片段。老人将传奇往事当茶余饭后的琐言,而这在晚辈一代听来,是从「人」这一生命体里迸发的多么奇妙的韧劲,速度至上的时代,生命韧劲日渐难寻

摄于 洞庭湖

辜小军导演有个以本名命名的工作室,近年来团队着力于乡土文明的寻迹与记录,洞庭湖水域一片,是团队去年的常驻之地,常驻自是为了记录,如何记录?——在洞庭湖片区吸引辜小军与团队前往之前,他势必想落定这个问题。


辜小军做过大些年的电视台美编工作,2000年,他浸泡在现时需要「翻墙」浏览的、有一众最前沿最新潮的设计资讯与素材的网站平台里,在那个电脑没有进入每家每户的年代,这是「非常牛而且洋气的事情」,他顺着职业之路,怀揣同样「牛而宏大」的理想:想做一套中国最牛的电视品牌视觉!

这与现今时常落脚各处村庄、野地的辜导,好似两人,由往前闯到回头溯,这段路他走了十余年。「目光拉回乡土与文明,由于一段乡村频道的工作经历启发,更因为我来自那样的土地,有乡愁与心之所系。」

工作室 梳理纪录片内容架构

辜导老家在湖南澧县,小时候他能叫出老家每一亩田的名字,来路丘、上海大丘、长三斗...乡人们为田埂命名,将其视为生存网络中的一份子,联结着人与土地更具深意的互动,「回忆起来发觉,原来如此迷人!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历史,它建立在一个人跟土地的生存关系上面」。多年过去,田埂的名字被遗忘,为土地命名这一做法多只现于城市中驰着车的街巷,「人类往往擅长遗忘」,这遗忘,铸成他内心最大的不平衡。

「我们一百多年的现代进程中,特别是建国后,农村、农民为国家发展承担了很多次经济危机的风险转移,像这个国家的风险屏障,安全托底。农民付出了巨大代价。」

他用「高级、纯净、端庄」描述乡土旧时,用「不平衡」描述心中的惜。

洞庭湖影像

「乡土文明里积累了实实在在的优秀的智慧。我们现在恰恰爱谈论一些,比如说『生态』这种话题的东西,却在用一种非常现代的科技的眼光去看待,看待我们生存的未来。实际上所有的答案,老祖宗们都已经给出来了。」

2017年,他回到家乡澧县接拍了一部民俗宣传片:《城头复醒》,「乡愁与心之所系」是开端,定不是终点,循着这条路,他是想寻找文明的,安宁人心的文明。澧县宣传片与其类型相近的活儿,在辜导眼里是「命题作文式的训练」,之所以称其为训练,因着从事实践的过程中,不断试炼了作为导演的「嗅觉」——以乡土为域寻找文明,目光落于何处?

图源自纪录片《城头复醒》

转折点发生在与大木匠的接触中。「之前是停留在比如我们拍个匠人,会拍一种失落,其实那是表层情绪。现在我们开始思考文化语境中的比较,比如我们的传统文脉跟工业文化的一个对照。」


几年前,四川美术学院的郝大鹏教授同团队接手了「传统村落民居营建工艺传承、保护与利用技术集成示范」这一课题,挖掘整理中国传统村落木结构民居营造工艺内容体系,总结梳理中国传统村落民居所遵循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建造思想体系。

项目建立了「传统村落民居营建工艺数据库」,出版书刊《造屋—图解传统村落民居营建工艺》、《传统村落民居营建细部图说》,建成装置作品:《大木匠造》。

影像,是项目目标的最后一步,是研究成果进入大众视野并取得认知同频的重要媒介。辜小军影像工作室于这个阶段加入创作,契机源于对方经推荐看了那支澧县拍摄的宣传片,「用文化的语言重新谱乡音」,宣传片传达出了制作团队的决心与真诚。

图源自纪录片《问木.大木匠造》

在为项目拍摄的纪录片《问木.大木匠造》开头,郝大鹏教授以乡音旁白,语言在林间穿梭:从鸿蒙之初,中国人就把想象开放在天地之间,在木头上产生思想,施展方圆

木,是纪录片的主角,是信息场中做表达的那一位。「媒材的语言是我想寻找的答案,这些答案在解决着我自己不平衡的问题,我想让土地自己来表达、捋开我的矛盾,所以我要做的,是寻找媒材,问乡。『迈腿走』,真的是很有有效的路径。」


有了「问乡」二字的指引,辜小军的目光找到了落点,关注贯穿乡土世界的媒材,木、水、土地,关注其中具体的人,去听去记他们的话,与文化。「专注其间令我非常清晰我要做什么,我行走在我们传统的乡土社会里,去寻找答案,寻找传统文化根系中那些可以回应现在生存问题的传统智慧,或者说生态智慧。」



问乡之后。

在乡间,人遵循自然万物的规律而出而息。雨时有雨时要干的事,晴有晴的劳作,四季各有分工,山林、田地、草坡,屋后荒野,皆有其意。乡人深谙大自然的敏感,在人与环境中间,始终懂得留有空白,这空白用以呼吸,滋养两端的生命。

大抵有这豁达自在的自然观影响,在乡间,死亡也并不是一件冰冷且忌讳谈及的事情。

作为家中长辈的大木匠在伐木建房后,会在这栋房周围种上一棵树,「因为他知道这个房子支撑不了连续几代人居住,他希望他的后人能用上这棵树建造新房子」。

大木匠尊重生命的消亡,木材有朽的一天,人也自会离去,「种好一棵树」是大木匠对此的交代,在这松软的、温暖的乡土人情里,平淡直视且尊重死亡事实。「生生不息的本质是生死交替,尊重死亡它才成立。」

图为 辜小军与大木匠们

生与死、人与空间之间,本可能存在有一层灰白之境,乡人擅长打理这层灰白,而中竟生出些微禅意。

辜导的母亲在多年前曾称自己在池塘边走夜路时见到过不可名状的白衣人影,大吓一跳。
「那她之后还敢依那样走夜路吗?」
「照旧。」
「所以她不是恐惧的,她不相信这些?」
「害怕肯定是有的,她们大抵是接受了。」

生与死、人与空间之间,乡人们并不能说清这关系,但正如顺应这大自然的善变与规律,「包容未知之事的存在」于他们不是难事,也正因人所不能及的生命体验被理解与接纳,在庞大关系网中,乡人所生出的情愫是:敬畏。依着敬畏之心,人易放下大执大恶,生命世界依生命体为中心。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书写:「乡土社会是一个生活很安定的社会。我已说过,向泥土讨生活的人不能老是移动」,居于乡村,泥是很好的伙伴,居所的建设、食物的生长、自然环境循环都离不开泥土的奉献,辜导却在行走乡间时读出现代乡人对水泥有一种近乎「报复性」的爱

他曾在朋友圈发过相关文字,大意是说:「
我理解这样的状态,理解农民的心理,农民受制于劳动需要,身上、衣物上、家中难免常沾有泥垢,农活期间也一直淌在泥巴里,现代化进程推进乡村后,生活水平提升,劳动需求也发生改变,便会出现以激烈的热爱去体验从前难有的东西」。水泥取代泥土而出现,松软媒材转为固态,呈硬化的趋势远去。

在一次问乡行旅途中,辜导见一条从山上引水至平地沟渠的水道也被筑成了水泥状。这类沟渠在自然状态时,因上游水流冲击及夹带,往往在接近平地处会有一些砂石堆积。水泥沟渠的「有趣」之处是它被人为地在相同位置嵌进了砂石,用作装饰?视觉习惯?还是填补破坏之殇?难以解释这稍显拙劣而多余的一波模仿。



房屋、菜地、果园、后山野林、池塘、沟渠... 没有水泥不能介入的乡间地盘,乡土架构在建筑材质上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裹挟其中的,还有文明与风俗,曾在乡间以家族为系代代相传的传统手艺,渐入消亡,「别说时代,连乡人自己也不再需要这传统了。」

上世纪90年代末期,日本有位写作者:盐野米松,他四处奔走,试图为没落的传统与手艺留下定格。接收着传统文明与手艺的人,手艺的一生即像人生本身,「当我们对于人生道路产生迷惘的时候,可以去认识认识他们,了解他们的人生态度、对劳动的认识,以及他们在手艺上的气质,也许那才是人本来应该有的活法儿。」

渔民上岸前 在渔船上

后盐野米松将探访内容制成一本书,名为《留住手艺》,他在序言中写道:「我小的时候,街上有从事各种职业的人,有炼铁匠、染衣匠,也有伐木师、烧炭师,还有专门为盖房而铺基石的人… 这本书共介绍了十六位卓越的工匠,听他们的讲话,我痛感我们所损失之东西的巨大。」

早在上世纪90年代,盐野米松谈论手艺与传统文明的用词便是「留住」、「损失」,2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谈论这些,例如纪录片《一百年很长吗》,用词仍绕不开流逝与留住,又真的能被留住吗?对此辜导的回答是否定的。

「倒很难完全消失,但它的能量可能趋向非常薄弱的状态。曾是日常的生活需要,之后变成一个个学科研究、非遗传承」。说起来,又回到了那个出发点,关于辜导行动源头里的那股不平衡:「很可惜啊,我们传统文化里这么美好的一些东西,最后就变成了奢侈的生活调味剂,变成娱乐化的或者是消费观赏式的形象。再难成为主流生活方式了,即便它如此自在、有人味儿。」

上岸渔民在自己渔家船废墟前

「日常的生活需要,之后变成一个个学科研究」,所指很像「大木匠造」项目实践的由头,嗅到文化重彩即将褪色的危情,用抢救记忆来为之定格,如纪录片旁白所言:「在自然与人之间,在伟大与渺小之间,所留存的只有一个记忆,叫大木匠造。」

奢侈,是辜导对「返回原味生活方式」这一生存状态的描述,受制于社会运转模式,受制于时代大底色,不是每个人都能自由选择按何种速率而活,辜导举例曾发布于星球雷达专栏的一篇人物文章:《躲开人群做茶的年轻人》,「那位住在山林旁,有效的滋养自己的事业,又仍和土地打着交道的茶馆主人,她能过那样一种生活,算是一种『极端奢侈』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克服现实因素将其实现呢...」

乡土媒材的硬化与其裹挟而来的人心、风俗的硬化,大改乡土社会的风貌。一些人主动或被动的选择放弃了传统文化孵育来的一部分生活,这是事实;一些人难藏心中隐于山林的冲动,重新迷恋起质朴、匀速的生活,这也是事实,辜导称其为「庞大的乡愁市场」,在这间隙中,创作人大有可为——挖掘文化里真正弥足珍贵的影迹,供「乡愁市场」人群接收不被误读的历史与文化余味。

洞庭湖最后的鸬鹚

费孝通曾书:「中国世世代代这么多的人群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这样长的历史,在人和人中和位育的故训的指导下应当有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不仅保留在前人留下的书中,而且应当还保存在当前人的相处的现实生活中。怎样发掘出来,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可能是今后我们社会学者应尽的责任。对这个变动越来越大,全世界已没有人再能划地自守的时代里,这些也许正是当今人类迫切需要的知识。

在乡土被侵袭又重新席卷的一波波反复的大流之中,辜小军导演的问乡之路是清醒的:实际上所有的答案,老祖宗们都已经给出来了



《问木.大木匠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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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 | 霸王 painhub
视频 图片来源 | 辜小军导演工作室








专栏作者 :挑一麻袋  
毕业于西安美院,千禧一代的文字工作者
爱好拍照片 ,终生职业是一名人间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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